昌 平
基层债务知多少
没有人给基层债务下过定义,我把县、乡、村三级行政组织所欠的债务叫基层债务,其中不包括国有企业、集体企业和事业单位所欠的债务。
全国基层债务到底有多少,没有权威的统计数据,也很少有人关注。2001年5月的《中国新闻周刊》的封面文章是《债务政府》。该组文章通过采访调查,认为目前中国乡镇的债务窟窿高达2000亿元。文中的“乡镇债务”自然没包括县级政府债务和村级债务。如果计算在内,债务可能更加惊人。
举个例子,江汉平原某县的村级债务5.5亿元,乡级债务(含管理区)3亿元,县级债务1.5亿元,三级债务共10亿元。在江汉平原,该县基层债务不是最多的,属中等水平。有的地方,欠100多万元高利贷的村都有不少。富饶的江汉平原如此,全国其他基层组织可见一斑。
全国有近3000个县(市),除东部少数发达地区外,“财政赤字”是一个普遍现象。假如平均每个县(市)累计的三级债务按上亿元计算,全国基层债务大约在数千亿之间,有专家学者说远不止这个数,我还是比较偏向保守的。
数千亿债务是个什么概念?居住在县、乡、村一级的人口有10亿多,就是说,这些居民和农民人均负债约数百元。由于这10亿多人口中有9亿都是农民,基层债务的负担实际上就是农民的负担。
和全国国有、集体企业所形成的“法人债务”相比,这个数字不算大,但此债不能和彼债相提并论。一是债主不同,法人债务大多欠国有银行的钱,而基层债务大多是欠私人的钱,属于民间借贷;二是利率不同,法人债务的利率月息不会超过5‰,而基层债务的利率一般高于15‰;三是欠债的主体不同,法人债务的“法人”是可以破产的,但基层债务的债务人是政府,是村委会,是不能破产的;四是还债的方式不同,法人债务是靠赚钱还债,基层债务主要靠加重纳税人(特别是农民)的负担来还债。
债务的恶性循环
基层债务是从1996年开始大规模出现的。
1993年,农产品开始大幅涨价,农民收入有了很大的增长,农业税和各种乱摊派大幅增加,县乡村三级日子好过了:工资大涨;机构和人员膨胀;奢华作风开始盛行,房子、车子、手机、电脑等越配越高级,公费考察从国内发展到国外,从主要领导发展到一般干部,甚至村民办教师、小组长也要出去“考察”。
1996年,农产品价格开始下滑,内地乡镇企业也大面积滑坡,中央出台减轻农民负担的13号文件,县乡村的收入增幅减缓,有不少地方出现了负增长。但是,支出却刚性增长。借债成了普遍采用的缓解财政危机的办法。由于国有商业银行退出县域经济,农村信用社实力有限,借债的手伸向了民间,一种方法是成立农村合作基金会,高息揽存,用于政府消费;另一种方法是直接找民间拿月息30‰的高利贷。部分基层干部参与其中。由于高利贷管理混乱,“营运债务”一度发展成为某些干部的生财之道。
湖北某县1995年以前基本不欠债,且有80%乡村有节余,从1996年开始,全县债务每年以2亿元速度增长。农民负担款征收慢,上面追得紧,乡村为了“抢先完成任务”——借债;机构和人员增长快,行政支出不足——借债;抗灾——借债;修房子、买车子——借债;还旧债——借新债。当民间借债有了一定的规模以后,就形成了债务的恶性循环,该县每年支付基层债务的利息在1.7亿元以上,而每年农民合理负担总额也没有1.7亿元。
为了吸纳更多的钱维持债务的恶性循环,民间借贷的利息从月息15‰增加到了现在的30‰,有的地方达到40‰以上。这样债务规模越来越大,增长速度越来越快,潜在的危机也越来越深重。
基层债务的数量对外界是绝对保密的。保密的方法有两种:一种是混乱的管理。在一个村、一个乡就是村长、乡长也很难搞清借民间高利贷的准确数据;另一种是暗箱操作,一个村、一个乡只有核心层的两三个人知道债务运作情况,只有当这个核心“下台”时,才公开家底。公开家底的时间越迟,潜伏的危机就越大。一旦公开家底,就会产生巨大的震荡,引发无穷的变化。
危害重重
1、债务使农民“减负”难以实现
如果说农民负担过重起初是因为机构和人员膨胀引起的,那么现在,农民负担虽有中央三令五申,但仍有增无减,则是债务危机所致。湖北某乡1997年因提早征收农民负担,导致一农民服毒自杀,中央领导严令查处责任人,乡党委书记、乡长被撤销党内外一切职务,直接责任人被判刑三年。但1997~1999年,该乡仍无视中央减轻农民负担的政策,基层债务依然有增无减。高利贷、利滚利让农民难有出头之日。
2、债务促使一些乡村干部作恶
为了偿还债务,乡村干部胡作非为。内地某乡的一个农民,因人民公社时欠村里的190元,现在要还1800元,该农民无力偿还,竟拉去关在乡里的“小黑屋”里给活活冻死了。另一农民因1995年欠集体3500元,利滚利后竟要还1.9万元,该农民答应还1.4万元,乡村干部不同意,竟把他拉到乡里关“小黑屋”……数天后,该农民在送往医院的途中死亡。
3、债务使乡村官员永无宁日
有的乡镇几乎要面对上千个债主,有的村要面对上百个债主,乡干部每天都要给债主说好话,债务就像背在他们背上的一块大石头,永远让乡村干部直不起腰杆;债务就像挂在他们腰间的一颗炸弹,永远让乡村干部提心吊胆。有的债主是拿着刀找乡村干部去讨债的,因基层债务逼死村长、书记的事已发生多起了,因讨债无果自杀于乡村机关的事件也有发生。
4、债务导致乡村干部队伍素质降低
由于债务危机使乡村两级组织失去了存在的经济基础,其职能也在萎缩。一些村找不到像样的人当村长、村支书,很多乡干部提出辞职,县长的“含金量”也大大降低了。内陆地区的很多村没有积累只有债务,村长选出来后,许多人不愿干。一些有水平、有头脑、有能力的乡干部或要求调出或宁为“凤尾”不为“鸡头”,或纷纷下海自谋出路。
5、“私有化”倾向已经出现
基层债务的债主70%是县乡村干部和干部的亲友。由于乡村欠债主的钱,不少乡村值钱的东西被打着产权改革的旗号卖光,剩下的就只有土地、泵站、学校了。种地挣不了钱,农民都不愿要地,正好债主要不到钱,也只有打土地的主意。现在,在农村大片大片的土地发包给债主,30~50年不变,债主种地不交税费,只用高利贷的利息抵扣就行了,债主变成了不交税的“地主”。为了完成上面的税费任务,乡村干部便把农田的税费强加到人头上,农业税变成了人头税。现在学校、泵站也是债主争夺的目标。这种权力作用下的变相的私有化值得高度关注。
6、疾病流行危及人畜生存
人畜的传染病,过去是靠政府和集体拿钱救治和消灭,现在县乡村无财力了。各种畜禽传染病一经发现就必须迅速捕杀,严控传播,但现在谁出钱、谁来管?在一些农村,血吸虫病、传染性肝病等患者很少有人去住院救治。这都是十分危险的。
7、义务教育成为画饼
乡村对教育的投入越来越少,学校对学生的收费越来越高,学生流失呈上升趋势。在不少城市,你都会遇到一群群跪在地上给人擦皮鞋的小孩。这样下去,义务教育在一些地方永远是一个画饼。
8、水利工程日趋老化
很多人都认为解决十几亿中国人吃饭的大难题仅是“分田单干”——责任制的功劳,这种认识十分片面。水利建设和种子、肥料的技术革命是粮食增产至关重要的因素。不少农村已有十年没有组织农民兴修水利工程了。农民每年上缴的以资代劳资金都还了债或发了工资,国家下拨的农业工程建设资金也常常被挪用,农业抗旱涝灾害的能力日趋衰退。十年后必须对原有的水利工程进行修复,预计需要几万亿的投入。水利建设资金的缺乏将严重制约农业的发展。
9、县级政权面临危机
在内陆的县一级地方,财政收入的70%以上来自农民负担,由于基层债务的影响,县级财政的预算收入根本不可能实现。县级政府也不得不靠借债和挪用度日。内陆许多县级政府为保证运转,挪用社保资金、专项基金、项目专款,变卖国有资产是十分普遍的现象。乡村为维持生计,截留县级财政收入,导致本不堪重负的工业企业雪上加霜,进一步加剧了县域经济的萎缩,财政进一步恶化,失业进一步上升,形成经济和社会的恶性循环。
10、贫富差别越来越大,农村市场进一步萎缩
当财富向少数发达地区、少数产业、少数人集中,大多数地方、大多数行业、大多数人将相对贫困化;而从微观而言,少数人将又通过高利贷和权力的结合,再次集中财富,使更多的人陷入绝对贫困,连最后的保障——土地也将失去。在农村,相当部分农户的现金收入不够缴税费和学生的学费,有不少农民一件衣服穿几年、几代人。农民没有钱消费,再好的“拉动内需”措施都是有问题的。
宏观倾斜,微观挖潜
巨大的基层债务是我们长期不重视“三农”问题结下的苦果,现在解决这个问题很难,但不解决不行。解决的思路是:宏观向农村倾斜,微观上通过改革挖潜。
1、农业税改成农村社会保障税,国家不再找农民要钱。农民负担的正税部分由国家统筹,建立农村社会保障基金,用于农民养老和合作医疗。农民负担的附税部分用于村内公共事务开支。
2、中央财政应向农村倾斜,农村教育由中央财政拿钱解决,每年不少于1000亿元。
3、准许省、市人民政府发行省债、市债,偿还基层债务。再由县乡村逐年偿还。
4、实施“转移农民、减少农民、富裕农民、建设社会主义新农村”的伟大战略,这个战略是最符合国情、最有效率、最能启动内需的战略,不次于西部大开发战略。国家应该拿政策、拿钱采用“大按揭”的方式,在中部地区大规模启动小城镇建设,吸引农民进集镇、城市,同时扶持乡镇企业、农业产业化和第三产业发展,促进农村城市化、农业现代化、农民农工化,让中西部地区的财政和集体收入有较大的增长,增强偿债能力。
5、全国农村开展基层债务清理整顿工作,用条例的形式规范基层债务的管理。严厉打击基层债务中普遍存在的违规高息、少本多息、延时计息、无本生息、应付款生息和利滚利等违法犯罪活动。
6、机动田、水田等农业资源偿还基层债务,要公开竞卖,不许暗箱操作。但不准将农民的旱涝保收的口粮地拿去抵偿基层债务。
7、对于农民集资办起来的农村“国有”基础设施,如电力、通讯、电视、公路、大型泵站等,其产权应归还农民,农民以产权抵押申请贷款偿还债务。
8、重构县乡政府体制,把吃财政的人减少60%。把一切靠向农民收费生存而又不为农民服务的部门全部砍掉。必须废除干部终身制,在职就是干部,不在职就是居民。县乡政府官员应由人民选举产生,接受党和人大的监督。主要是财政预算监督、人事编制职数监督、依法行政监督。
基层债务决不能等闲视之,如不加以遏制,必然会导致农村大混乱和大倒退。因此,我呼吁所有有良知、有责任感的经济学家、社会学家、政治家都来研究、关注、解决基层债务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