弈林野史六十春（十）

韩　宽

上回提要：凉州陈悄然离兰后，于三爷怅然若失，小阁楼与刘番觥筹交错，试论棋坛英雄。左宗棠西征平叛，两遇棋叟，留下一段棋史佳话。

第十回 城乡上下骥驹奋蹄闯荡

枰场内外竞显世态百相

冬去春来，又到了梨花盛开的季节，大地复苏，农民又开始了一年一度的耕耘。

回乡完婚的甲戌子(彭述圣)在烟墩沟村老家蜇伏了十个月后，早就静极思动了。尤其听说凉州一位青年高棋将兰州棋坛搅得沸沸扬扬的消息，真恨不能肋生双翅，飞到城里见见那位了不起的象棋高手。

可是父母兄长让他完婚期间至少在家待一年的“禁令”并未撤消，一向孝顺的甲戌子又怎能忍心去拂长辈的好意，只得将心底的欲望一压再压。

殊不知天下的父母对儿女都是看在眼里，疼在心上。甲戌子的心思与无奈，双亲岂能不知，只是考虑到不要委屈了新过门的儿媳，这才硬将这匹“野马”圈了起来。

时间一长，媳妇也看出了门道——丈夫心思不在家而在棋上。也许这就是命，没人时垂泪不已。

甲戌子依然我行我素，每日里早饭一毕，便去私塾先生家讨教，午饭后，则独处一隅，满脑子车马炮厮杀。

甲戌子的这种盲棋方式，在别人看来可能就是一种病态。好端端的人，每天呆想几个时辰，有时还自言自语，这还不是有“病”?

家里人全都急了，既然他的心拴不住，家里活也指望不上他，倒不如让他出去散散心，免得真待出什么病来。

得知全家对自己“开禁”，甲戌子如闻皇恩大赦一般，差点儿蹦起来。

农历四月初，北方的夏日冉冉来临，农民锄草、商家出行正斯时也。刚刚年满二十的甲戌子怀着对象棋的执着感情，第二次来到兰州城——这个令他一直向往的地方。

奇怪的是，去年还熙熙攘攘的老爷庙茶园，如今却显得冷清，甚至有点凄凉。孙唐的退隐、白虎的匿身，还有凉州陈的出走，使这片原本热闹的棋迷圣地变得平静、乏味。

下棋人依然不少，可缺少了名人高手，当然也就少了激情与喧闹。

甲戌子在老爷庙茶园勉强与众棋迷周旋了几天，总觉得提不起精神头，后来索性半躺在马扎上闭目养神。

合上眼，就不由自主地想像着凉州陈的英武神态与奇妙棋艺。这样的好机会，为什么自己偏偏遇不上?

蒙胧中，依稀听见几位茶客正议论老爷庙的正神——关老爷。(老爷庙即关帝庙，老百姓习惯称关帝为老爷)

“据说关老爷棋艺很高，成神后还曾帮助山僧连挫当代国手范西屏，赢回一大笔捐助款呢?为何今日不显显灵?也让老爷庙荣耀荣耀，我们还能开开眼。”

“关老爷生前弈棋刮骨，死后显灵指导，那是围棋而非象棋，要说象棋水平，也许还不如我呢?”

“胡说!神仙无所不能，依我看，凉州陈的出现兴许就是关老爷点化的呢?”

“哈……”

甲戌子一听到“凉州陈”三字蓦然睁大了眼，可惜众茶客一阵哄笑后却转移了话头，又在谈论逛“四月八”庙会的趣事。

谈着谈着，话题又回到了棋上。“往年四月八庙会都有高棋助兴，今年肯定也是，不然茶园不会如此冷清。”

“对!我也这样想，干脆明天也去逛山。”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甲戌子这才知道敢情高手都逛四月八了。与其闷坐，不如逛山。

四月初八，乃佛祖诞辰，佛教徒为了纪念，通称“浴佛节”。凡逢四月初一至初八，都去就近的山林寺院游玩，延续到后来，就成了全民出游的节日，俗称“逛四月八”，也就是逛庙会。

庙会期间，酒馆、茶馆、商贩、戏院等处云集经营、游山者络绎不绝，市内万人空巷。

兰州人逛四月八，主要集中在市区南部的五泉山和北部的白塔山，其中五泉山最热闹。

五泉山位于兰州市区南侧的皋兰山北麓，是一处具有2000多年历史的旅游避暑胜地。

山上以佛教古建筑为主，庙宇依山就势，廊阁相连，错落有致。其间丘壑起伏、林木葱郁、清幽可人，并设有多处茶园，是兰州人纳凉、消暑、休闲、娱乐的理想场所。

五泉山，因山中有五眼泉而得名，五眼泉分别为惠泉、蒙泉、甘露泉、掬月泉和摸子泉。

相传公元前121年，骠骑将军霍去病奉汉武帝之后“将万骑、出陇西、逾金城”以征河西匈奴。

当年，他的万名锐骑途经兰州时驻营于皋兰山下，因人困马乏又无水，霍将军便奋起神勇“著鞭戳地，五泉涌出”，遂有了鞭插泉涌的传说和五泉山名的来历传奇。

传说毕竟是传说，可自汉以来五泉山的泉水确实长流不息。

一段絮言表过，话归正传。

四月初八一清早，甲戌子便随着熙熙攘攘的人流涌上了五泉山。

进了山门，甲戌子不知该走哪条道。上山路有东、西、中三条道，东侧叫东龙口，西侧叫西龙口(皆因东西山岩均有泉水喷流，故曰龙口)。甲戌子见游客大都走西龙口，遂亦步亦趋，拾级而上。

甲戌子一心在棋，对于周围的飞瀑穿云、柳烟花雾以及巍峨殿阁一概视而不见。穿半月亭、过企桥、石级陡悬，蜿蜒而上，来到了甘露寺。

只见游人都去围观欣赏“久雨不盈、大旱不干”之“甘露泉”。甲戌子无心于此，径直穿过瓶状小门，眼前豁然一亮。

宽敞的厅院坐满了休憩品茗的游客，或聊天、或下棋、或玩牌、或喝酒……

定睛观瞧，原来此处名曰“文昌宫”，游人登山累了，正好在此休息，尔后继续登高。

靠栏杆一侧，七八张桌子全是下棋的专座，早已座无虚席，旁边还站了一圈观弈者。

甲戌子见状，早已忘了上山的疲劳，赶快挤身过去，成为一员站客。

茶园规矩，看座卖茶，站客免费。甲戌子站着看棋，一来省钱，二来居高临下，同时能看几盘棋，何乐不为。

此刻圈内的几盘棋车列马错、兵冲炮轰，杀得好不惨烈!

旁边棋迷只急得抓耳挠腮，叫声不断，非但帮不上忙，还时不时遭到对弈者的白眼和嘲讽。

起初，甲戌子还知道观棋不语，到后来，他也神游局内，替他人担起忧来。

有局棋红方只要“大胆剜心”，即可连杀，但却先走了步车沉底，被黑车退二线安然脱险。甲戌子一时情急，早忘了自己还是个站客，忍不住大喊：“先杀士、先杀士!唉!”

说时迟，那时快，棋子落定，红方懊悔不迭，禁不住抬头看了甲戌子一眼，会意地点了点头。

此时，背对甲戌子的黑方也转过头来，嘴里骂着：“妈的!让马先还有多嘴驴，彩头你付?呵!原来是乡里臭棋娃，敢来这儿支着，你看看大爷我是谁!”

甲戌子一看，坏了!原来这位正是大名鼎鼎的“八大王”陈八，一时惶急，无言以对，闪身离开了棋场。

下了山，才觉得口干舌燥、饥肠辘辘，看日头，已然偏西，原来自己不知不觉中竟站了大半天。

看棋挨骂，何苦来哉!

然而，不知是人对棋酷爱，还是棋对人诱惑，甲戌子还是频频往山上跑。

挨一次骂，学一回乖。以后他只驻足观棋，不再言声。看到疑处，替彼思索，看到妙处，暗记于心。

棋桌空余时，他也敢上去和一些棋迷下上几盘，居然胜多输少，能挣个茶资。

一旦进入状态，他就浑然忘却了周围的一切。有一次，他正杀得兴浓，突听头顶有人发话：“好啊!你小子是个棋贼，竟敢偷学我的着在这儿混茶混饭。”甲戌子抬头一看，竟然又是陈八。

原来甲戌子记性特好，只要喜爱的，就能过目不忘。当年在乡下偷学识字曾博得私塾先生青睐，如今偷学棋着却横遭陈八斥责。

陈八一搅，甲戌子无心再弈，心想陈大高棋为何总和我过不去?也罢，今日斗不过你，先忍下这口气，谁叫我技不如人。总有一天，我要叫你刮目相看。

陈八这一搅，不但激起了甲戌子奋发向上的决心，而且促使甲戌子遇上了一段奇特的棋缘。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