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海生
一九二三年的北平,在经历了数不清的荣辱纷乱之后,正接受着五四以来新文化运动的全面洗刷。这一年,一个进步青年满怀报国热忱地饱学归来,他冷峻的微笑和略沾“牛油气”的举止着实让善耍嘴皮子的洋车夫好一气恭维。但他在付完车钱之后顺便问了一句:“你知道中国几时灭亡么?”那车夫茫然了一会,尔后呲牙一笑,“管告毬去,天塌压大家。”车夫的背影消失在古老破败的胡同里;青年站在风中,嘴角的微笑虽未撤去,却平添了些许惆怅。
这个人就是后来名冠中西而又“一捆矛盾”的大师级作家林语堂。
林语堂当时所处的中国,无疑是这个地球上最混乱、最受暴政之苦、最可悲、最孤弱、最没有能力振作起来稳步向前的国家。她的民众因愚弱、卑怯、庸惰、颓唐、无理想、无狂热而倍受官僚政客们的欺诈挤压。在当时的思想家们和教育家们以及军阀士绅们一片“读经救国”、“跳舞救国”、“国术救国”、“祈祷救国”的亡国之音里,林语堂和鲁迅出于共同的意愿而第一次站到了一起。我们依稀可以看见,两只相握的手有着同样坚韧的骨节;两支香烟飘出的烟雾交流着同样深刻的思想。
这年冬天,林语堂首先将西方人的“幽默”音译到中国,但似乎未逢其时,仿佛竭尽全力的一箭射到了井里。他并没有因此而泄气,在此后的创作中,他一直沿用着这种笔风且极力加以推广。
一九二四年,林语堂参加了以鲁迅为发起人之一的语丝社,成为《语丝》杂志的长期撰稿人。在语丝的几年中,是林语堂人生中最闪光的一段历程,他用他那种独特的辛辣的笔触直刺当时麻木而腐朽的旧中国的神经中枢,在对那些帮闲文人无耻政客所宣传的歪理邪说的斗争中,与鲁迅携手并肩相互支援,为新思想的生存发展开辟了一片天地。他积极进取,不畏强权,当北洋军阀诬他们为“土匪”时,林语堂挥笔写下《祝土匪》:“我们情愿揭竿作乱,以土匪自居,也不作专制暴君的俳优;时代需要土匪。”“惟其有许多要说的话学者不敢说,惟其有许多良心上应维持的主张学者不敢维持,所以今日的言论界还得有土匪傻子来说话。”林语堂崇尚个性自由主义,他认为“凡健全的国民不可不谈政治,凡健全的国民都有谈政治的天职。”他在《谈言论自由》中说,言论自由乃是舶来品,中国自古以来就没这个词,有的只是:防民之口甚于防川、莫谈国事和文字狱,仅有一句稍带民主性质的话云:笑骂由他笑骂,好官我自为之。不过与言论自由稍微不同,因为骂不痛时,你尽管笑骂,骂得痛时,“好官”会把你枪毙。他主张用积极进取的精神一方面克服民族卑琐、懒惰等劣根性;一方面以言论抨击社会丑恶现象,反映群众思想。在此期间,林语堂写下了大量具有战斗力的作品,被归于《翦拂集》里。
当周作人提出“费厄泼赖”主张时,林语堂也随即表示了赞赏,而鲁迅却在《痛打落水狗》中表示批判。“费厄泼赖”即英文faiplay,意在对失败者应予以同情,他强调说:“对于失败者不应再施攻击,因为我们所攻击的在于思想而非在人,以今日之段祺瑞、章士钊为例,我们便不应再攻击其个人。”鲁迅看出了林语堂的东郭先生心肠,并对他提出了批评。林认识到自己观念上的错误,便以一篇《打狗释疑》来与鲁迅应和。同时他指出,对于“报上的一点辩论,不但不足悲,而且是可喜的现象。”也为后来与鲁迅的争论埋下了隐线。
林语堂认为:无论哪一国,政府中人大都是坏的,所以要政府好,惟在有强有力的民意监督。他是指旧中国而言,但今天看来,这种观点仍具有一定借鉴作用。他痛恨政府的暴力与贪酷,但表达起来却戏谑味十足。这在鲁迅看来似乎就有欠力度。
一九二六年,“三·一八”惨案发生以后,林语堂、鲁迅、周作人等无数有良知的人氏纷纷拍案而起,怒斥段政府的残暴行径,女师大学生刘和珍与杨德群为国捐躯的消息使林语堂无限感怀。他在《悼刘和珍杨德群女士》一文中追忆起刘和珍的聪慧、好学、守信和善良的品质,有力地驳斥了当局强加给她们的“暴徒”的诬蔑,“刘杨二女士之死,同她们一生一样,是死于亡国官僚瘟国大夫奋斗之下,为全国女革命之先烈。”
段祺瑞下野,张宗昌当权,林语堂鲁迅都在被通缉之列。五月的一个早晨,灰暗的天空之下,林语堂提着简单的行装踏上了南下厦门的旅程。在他身后挥手送行的人中,那位留着隶书“一”字胡须的朋友坚毅的眼神如同一剂安神的丹药,深深渗入在林语堂的灵魂之中。
林语堂任厦门大学教授、文科主任期间,极力推动校方聘请鲁迅、孙伏园、沈兼士等进步人氏来厦大执教,对新思想的传播起着重要的作用。此间,林语堂与鲁迅关系一直很好。
一九二七年,林语堂带着“满以为中国新日子已经曙现了”的梦想,应陈友仁之邀到武汉政府任外交部秘书。在短短的六个月里,他亲眼目睹了蒋介石发动的“四·一二”反革命政变、汪精卫的公开叛变革命。原来的一腔热望随着大革命的惨痛失败而灰飞烟灭。情绪低落而消沉,如同叶赛宁的矛盾心理一样,他对于革命产生了厌倦情绪,感到了国民党统治下“太平人的寂寞与悲哀。”在《翦拂集》序中,他写道:“回想到两年前‘革命政府时代的北京,真使我们追忆往日青年勇气的壮毅及与政府演出惨剧的热闹。天安门前的大会,五光十色旗帜的飘扬,眉宇扬扬的男女学生面目,西长安街揭竿抛瓦的巷战,哈达门大街赤足冒雨的游行,这是何等的悲壮!国务院前哔剥的枪声,东四牌楼沿途的血迹,各医院的奔走舁尸,北大第三院的追悼大会,这是何等的激昂!”但这一切过去了两年,热血与悲哀,愤慨与眼泪只剩些冷冰冰的纸上空文。
其实林语堂越来越清楚地看到当局更严密的封锁挤压,不仅对言论禁锢,而且动辄获咎,他认为这种沉寂只是:“青年人增进一点自卫的聪明”,而非拓落。鲁迅却不以为然,尽管他被通缉得到处藏身,文章也是以几十个笔名轮番冠之,但始终不改他凌厉的笔风。此时,林语堂与鲁迅开始有了分歧。
一九三二年,林语堂创办了中国第一个以幽默为主导的杂志《论语》,提倡以自我为中心,以闲适为格调,写人之性灵。这时的林语堂内心矛盾重重,他既刊发鲁迅、郭沫若、茅盾等左翼作家和政治活动家宋庆龄、何香凝的作品,也刊登反共文章和嘲讽马列主义,讥笑左翼文学的文章。而林语堂本人也在这一片园地上开始了对幽默的进一步研究。鲁迅似乎不愿失掉这个才华横溢的战斗伙伴,开始对林语堂提出批评意见。鲁迅认为这种时期大唱幽默未免不合时宜,国之将倾,当呐喊呼叫,这时的幽默只是“将屠户的凶残使大家化为一笑”,“靠着低诉或微吟,将粗犷的人心,磨得渐渐平滑。”鲁迅说,小品文“给人的愉快和休息是休养,是劳作和战斗之前的准备”,而非小摆设,更不是抚慰和麻痹。
后来林语堂又先后创办了《人间世》和《宇宙风》,创作初衷依旧未改。此间林写下了大量轻松闲适的小品文。与鲁迅的分歧也进一步扩大,并且有许多言辞激烈的争论。
然而林语堂始终对鲁迅是尊敬有加的,一直到一九三五年他应美国Johnday公司之约以英文著作《My Coanty and My People》的时候,仍多次提到这位铮铮骨节的绍兴人,并多有褒扬。
多年以来,有不少人认为林语堂是站在资产阶级唯心主义的立场上,为资产阶级口舌的作家,其实不然。林语堂的所有的作品没有半点媚骨奴气,长篇小说《京华烟云》、《朱门》等著作里,塑造的都是一个个铁骨义胆的知识分子形象,只是稍带些士大夫颓败之气罢了。他之所以被人误解,也是与鲁迅的批评不无关系。林语堂的作品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受到不公正的对待,亦与此有关。但鲁迅心里最明白,他在《与斯诺谈话》中说:“即便是林语堂,也不能划归为资产阶级作家,他更多地是属于旧式经院派的文学传统,而不是现代资产阶级的观念,前者产生于封建主义的背景之下,而后者实际上是他冷嘲热讽的对象。”诚可谓平心之论了。
时隔半个多世纪,今天的中国人对于幽默也早已不再陌生,甚至女孩子找朋友都要求对方有幽默感,闲适小品文也是风行一时。这些与林语堂付出的心血是分不开的。
一九三六年,鲁迅去世了,闻知消息后,林语堂在书房里冷静地品烟。中国失去了这样一个文化领袖,林语堂也仿佛丢失了什么。这一年,他携家眷去了美国。
对于日本帝国主义的入侵,林语堂也早有预见。抗战全面爆发以后,林语堂所预言的日本必成为战败国的话也得以验证。但他没想到的是,以朱德、毛泽东为首的农民军队竟然把蒋介石的江山改换了过来。
一九六六年,林语堂到台湾定居。并应台湾中央社社长马星野之邀为中央日报撰写《无所不谈》专栏。此时内地的文化大革命正值高潮,大批知识分子受到批斗,林语堂出于个人仁道主义,以偏盖全地攻击社会主义,语言多有不逊。
一九七五年四月,林语堂被国际笔会维也纳第四十届大会推选为副会长,并被提名为诺贝尔文学奖候选人之一。
一九七六年三月二十六日,林语堂在香港病逝。这一天,福建龙溪县坂仔村的一个破败的院落里,一只杜鹃住了进来,村里人都叫它“和乐”。①
注:林语堂又名林和乐。
责任编辑毛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