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罪难逃

2001-03-31 09:35杜子建
清明 2001年4期
关键词:飞龙犯人

杜子建

编者按:长篇小说《活罪难逃》的作者是安徽池州的一位青年农民。他早年由于肇事,曾有过几年囚徒生涯。出狱后,不甘沉沦,呕心沥血,创作了这部小说。此书即将由作家出版社出版,并将被改编为20集电视连续剧。本刊这里选发的是作品开头的几个章节。所附的《是金子总会闪光》一文,详细介绍了该书的创作及出版经过,权供读者参阅。

第一章无处可逃

一、飞龙特警

宁依凡正在公司与程浩谈着公事,楚飞龙的电话突然闯了进来。说是北上追捕,还打算在北京住两天,宁依凡一脸笑意,程浩看见便准备退出,宁依凡却边说话边招手将他留住。程浩只得往一边坐着。只见宁依凡对着电话笑说:“你跟游侠一样上天入地,谁知道你下一刻又闯到哪儿去了,你来吧,反正我不特地等你。”

宁依凡挂掉电话,那边的程浩却不知道如何开头了。他像是有心事。宁依凡坐下来,对着程浩说:“我们继续吧?”

此时楚飞龙正驱车在国道上狂奔。他喜欢开车,而且喜欢把轿车开得跟在草原上驯马一样,还时不时地拉一下警笛,路上的车子见着他都躲,而他却自在,手在扭着方向盘,嘴里还吹着口哨,满脸不可一世的味道。

这次跑东北是为了抓捕越狱出逃的罪犯李安,李安是在他眼皮底下出逃的。这还了得,楚飞龙可是拥有“西部名捕”名号的,不说这小子是在向他挑战,那简直可以称为污蔑了。所以楚飞龙一听到东北发来的消息,就提着手枪上路。他在路上盘算:逮回了逃犯李安,还可以在北京跟女朋友宁依凡会一会,那可真是天赐良机,百年难遇啊!

他一直在追求宁依凡。宁依凡跟他同窗八九年,很优秀的一个女孩子,可他愣是没追上!这使他感到有趣,也更因此觉得来劲。男人多数是这样,越难干成的事他越是干得卖力。

宁依凡真的没打算等他。公司的事一忙完,她就准备回家,因为她太了解楚飞龙了,他是个拼命三郎,而且说话不算数的事情经常发生,还能找出一大套合法理由来为自己辩解。所以楚飞龙向她求爱,她只会摇头,完了还补一句——自取灭亡。但她从不否认楚飞龙是她不可多得的亲密朋友。

楚飞龙一声急刹,就跟从半空中掉下来的一般。宁依凡正准备出门,只眨了一下眼睛就听见他车胎落地的一阵惨叫。

宁依凡就站在那儿用微笑嘲弄他:“别没抓到李安,就把我当逃犯了。”楚飞龙很沮丧地把车门一关说:“我他妈这次又栽了。”宁依凡用手扇了扇刹车卷过来的飞尘,说:“你能不能不说粗话?”

楚飞龙佯装一怔,然后才拿眼细瞧宁依凡。宁依凡穿的是一套浅灰色的工作装,很简洁的搭配体现出极为明快的线条,长头发、瓜子脸、嘴角翘翘的、眼睛亮亮的,关键是她的一脸笑意,有着春风般可人的清新气息。楚飞龙这样看她,她总要一怒的,眼睛一瞪,想把女性的独有的威严全都瞪出来。

五大三粗的楚飞龙只得一举手:“唔,对不起,宁小姐,我这可是在祖国的首都呢!”宁依凡将自己的轿车开了对他说:“洗尘去吧,同志,别一脸犯人相了。”

进了饭店,楚飞龙仍有些懊丧,像是逃犯李安给他剃了光头似的。宁依凡笑他说:“还千军万马呢,一个小小挫折就弄得魂不附体了。你也就当一个幼儿教师的料吧!说说,怎么栽的?”楚飞龙知道宁依凡在倒他的话。这些话都是他两年前对她说的。那时宁依凡才接下她父亲的“中国鸿远制衣集团”总裁的位子不久,楚飞龙不相信柔柔的宁依凡能够统带千人,驰骋商海。他说:“我顶多把你看成一个领着三四十个毛孩的幼儿教师。集团总裁?你没那个魄力。就我,看起来总能领个千军万马吧,但三百个犯人就能让我晕菜。你吧,平民一个,带公司?那不叫总裁,那叫总裁,你爸爸的公司迟早要栽在你手里。”

他现在知道宁依凡在回敬他,但他没法还击。两三年了,“鸿远集团”不仅没栽,反而成为朝阳产业。好在楚飞龙不在乎,他的脸皮早被西北的风沙给练得声色不露了。他顺手斟满一杯酒说:“宁依凡,怎么看你怎么像林青霞,整个一个在水一方。”

“别打岔,说你是怎么给栽了?”宁依凡也擦了筷子,并斟了一点酒。

“你,给点同情心行不行?我正意志崩溃呢,一整套谈情说爱的好心情,全被那个小子给毁了!”楚飞龙往椅背上一靠,点他的香烟。“残酷吧你,偏要哪壶不开提哪壶地践踏我,你还不如干脆给我踹回劳改队。”

宁依凡依然是双手撑颌不动筷子不动酒。

楚飞龙只得举手投降。“服,我服,不愧是统帅千户的把总,比我们劳改局长还能!”楚飞龙首先咕了一口酒才眯眼说道:“其实也不是我的错,信息有误吧。人,我是抓到了,而且确实是个贼,贼头贼脑跟李安相像,但不是李安。李安个头小些,眼睛大些,断眉毛,细牙齿。我被他耍了。就这些。”

宁依凡这才动手吃了一口菜。然后又问:“怎么逃的?不说你那儿铜墙铁壁吗?”

“李安个小,咬断别人的手指后,我给他铐起来。因这小子一贯胆小怕事,好哭,也就没大提防,铐起来带去管教室后我们去吃饭,大墙的门洞还有看守,所以就大意了,没想着这小子因为身体瘦小,可以游过防逃河从大墙根下的下水道里爬出去,出去后他窝在一辆警车后斗里面给带出警戒区了。”

“他干嘛咬人?犯的什么罪?”宁依凡好奇起来。

“咬人的事只有抓他回来才能定案,现在还查不清楚。他犯罪的事例有些特别。他在一家商店工作,因表现不好被辞退,退了没几天他就给商店放了一把火。”

“你铐他的时候有没有打他或者说逼他?”

“我干嘛呀,他又没烧我家的房子?他那不上磅的身材,我一拳就送他去老家了。”

“你警员干了六七年,凭心而论你从未逼过一个犯人?”宁依凡合起双手认真地问道。

“这个嘛,不能说没有。犯人作起恶来,能气得你直想剥他的皮。”

“就没有一个好的?”

“真幼师一个,你呀。犯人还有好的,人渣集散地呀我那里。哪一个不是刀口上讨生活的,没准就要了你干警的命。”

“你工作的地方真不堪想象!”宁依凡一叹。

“我现在真恨我当错兵了,整天就是与魔共舞。”说完他喝酒,睁着眼睛大口喝。

“干厌了,就到我这里来,我招你,也给个统领让你干干。”宁依凡笑。

“你别妄想。经商我就是个瘪,撒野撒惯了,老板椅你想我怎么坐得住?我成天计划着怎么把你带去监狱呢!”

“抓我呀,也把我当逃犯!”宁依凡低头喝酒的时候抬了一下眼睛。

“抓你,哪一种铐子能铐住心?若有,我迟早会把你给俘虏了。”

“那你得先给我说说监狱,说点奇闻逸事。”

“不,我只想说林青霞。”

宁依凡笑着将身子往后一靠,双手平放于膝上点点头:“好,就让你说林青霞。”

“林青霞演《在水一方》的时候,特像你现在,水一样的情深款款……”

宁依凡突然笑得有些娇艳:“林青霞还演

《东方不败》呢,杀气凌人,横扫千军。”

楚飞龙被她拦得目瞪口呆、哑然结舌,愣了半天他才板脸指着宁依凡说:“我,我迟早要被你整出神经病来。”

宁依凡端坐起来说道:“我现在正想听故事,你偏要说什么林青霞,要说她就得住下来,明天后天慢慢说,想说林青霞一时半晚能说得完么?”

“明天后天我哪有时间?你没见我日夜工作么?端共产党的碗就得受共产党管,我家里还有一件急事等着我处理呢,慢了就会出人命。”

“就是,有天塌地陷的事你不说,硬是拖住一个林青霞不放。说,说这个出人命的事。”

楚飞龙无奈地笑,头都笑歪过去了:“你大概是做生意做得太空虚了,逮住什么听什么,怕谈恋爱你就买几本录相带呀,港台的,杀杀杀!多过瘾。”

“不看。港台片也没你的故事精彩!”宁依凡抱着臂,不依。

“百听不如一见,上我那儿去,天天看,天天都有精彩演出。”

“说吧,别岔了。说精彩的。”

“你这叫在别人的血腥里体味快感你知道不?得让我多吃几口多喝两口再边想边说吧。”

宁依凡就吃菜,还举盅陪了楚飞龙一杯。楚飞龙大概是管犯人的时间有些过长,所以他不管在什么场合开口,都不自觉地把众人当成了劳改犯,一脸的放纵狂傲不可一世。这也许是一种习惯了吧,但在宁依凡这个女人面前似乎潇洒不起来,就像她身上有一股什么魔力,只要她笑容里一现出平静恬淡的内容,他楚飞龙即会英雄气短,他的张狂在她的恬静面前就是一种绝对的不协调。他不习惯,他不自在,他抬头看她一眼便动起筷子去吃菜。他感觉到她身上那股深稳沉静的定力,就算心间是一方波涛汹涌的大海,只要有她那么端端庄庄地往旁边一坐,那也立刻就是波平涛止,静如秋湖了!他感慨她那高于一切的美,感慨她气质中的平与稳与静,感慨她那笑容中的挫伤一切的力量!但叫楚飞龙冒充深沉假装学究,那怕也是比登天还难的事!他做人,只有一种禀性,就算是不和谐他也难以把自己改到儒雅中去。

所以楚飞龙猛吃猛喝了一气,然后用餐纸擦完嘴才说:“一个犯人,用大铁锹把自己的脚背扎了,差点没扎断。这事算我逼的,但我不知道内情,这事在事前就有许多导因,但最终导致他泼命地自残自伤是因为我当场批评他,当时双方的言语都有些过激。我说铐他,他就扎了,一地的血!我现在还有些内疚。这犯人很有文化,算是与众不同的一个。”

“还很有文化?有到什么样子?”她好奇。

“他有一箱子书,一半是我看不懂的,很多都是哲学美学之类的理论书籍,还写得一手好文章。”

“你说前面有许多导因,说给我听听。”

“这事说来复杂,我只大概地说些吧。他为了女友坐牢的,但流氓们的那一套他根本不懂,为人又有些清高。老犯人们那一整套欺生的把戏他也一样不懂,所以吃了许多哑巴亏。后来劳动改造不积极,还传出他暴露逃跑思想,所以那一天劳动时被我一骂,他就以自残的方式抵抗了。送到医院更被查出胃出血,可能是被其他犯人打的。现在大部分干警都担心他要自杀,有文化的犯人的意志比普通犯人普遍脆弱一些,所以我得赶回去向他道个歉。”宁依凡听得蹙眉凝目:“你刚才还说犯人没有一个值得同情的呢,我倒觉得这个犯人挺不幸的,你可得帮着他些,有文化的人都是一点就通的。他叫什么名字?”

“叫谭林。别以为他现在值得同情,要不了半年,那一套劳改经就全部学会了。交叉感染呢,谁都能染坏。”

“给他单独改造的环境嘛,总不能人毁人。”

“行了,打住吧,也容我来关心关心你,公司现在怎么样了?还顺不顺利?”楚飞龙还真像怕了她似的。

宁依凡只听得把头一点,觉着自己也有些荒唐,一两年才见上一面,没叙到友谊,倒一心往犯人的身上琢磨。友谊还是不能太熟悉,太熟了就会忽略许多东西。想到这里她便歉意地一笑,说:“托你的吉言,公司没栽下去,反而是蒸蒸日上,我正想着扩大经营呢。程浩也一直在怂恿我招兵买马。”

“程浩是谁?这么亲热!”楚飞龙也好奇起来,并学她说:“说说程浩的事,什么关系?”楚飞龙摆出一脸紧张的架式。

宁依凡说:“谁跟谁呀?都跟你一样?口号喊得震天响!他是经理,管财务的,没你那么东扯西拉的。”

“真的?男的吧?在你这样的美女面前,他会没有坏心眼?”

“楚飞龙,你不可理喻了。”说完她放掉筷子,将身体坐直说:“看看清楚,宁大小姐怎么说也是千金之躯,虽没想着嫁个中央要员,但也不致于屈就属下吧。”说完即掩嘴颤笑。

“你那意思,我楚飞龙也是方外之人了?”

“不,没那么绝对,保不定你明年混个军区司令呢。”

“你这是教唆我拿起菜刀闹革命吧?”楚飞龙把脖子伸长。

“敢吗?你敢我就考虑考虑。”

楚飞龙突然将身子一正,说道:“言归正传,你女大当嫁,我男大当婚,我们都亮亮底儿,你到底什么打算?”

“我怎么打算也没考虑去打算你,你趁早改弦更张吧,我真不想把难得的友谊,牵扯到婚姻的套索上来,在我眼里友谊比爱情更为珍贵,况且我一直梦求那种一见就能令我脸红心跳的男人。我们像是无缘的,都跟兄妹一样了,找不出感觉来。”

楚飞龙好像是不易受伤,明知道她说的是真话,但他并没有沮丧的表情,只是很诚恳地说出观点:“这样的姻缘太难遭遇了,倘你一生都未曾经遇,莫非真要独善而终?”

“我能选美呀?”宁依凡又调皮了。

“选美?”

“招兵买马,求贤纳士啊。”楚飞龙正要往下说去,腰间的呼机突然就响了。楚飞龙拿手一敲桌子:“得,饭都吃不成了。”他摘下拷机一看,把头一甩:“狗入的李安!”宁依凡知道楚飞龙的性格。走吧。买单。完了就问他:“李安又准备怎么玩你?”

“这小子,说是到了云南。他一天一夜就能飞遍大江南北!”说着就提起衣物:“我他妈真想在北京蹭它几天。”说完就各自分道。楚飞龙又去驾他的野马,宁依凡却是一路回家。

二、暴兽周志

两个月前,也就是九十年代初吧。

押谭林和另外十几个囚犯的警车在江南平原上奔跑起来就像一只烧焦了尾巴的巩乃斯马。前面的那辆开道警车一路嘶叫着逼开暮色,囚车内倒是灯火通明。车内的结构不像是普通客车那样横排着座位,它们是直排着的,囚犯与囚犯均是面对面坐着。两个荷枪武警则是一个在车头面向后,另一个在车尾部面向着前方,他们的眼神总是漠然地看着囚犯们的手脚和表情。一个警官则坐在副驾驶的位子上,观察前路的一切。谭林坐在靠左的中间位子上,他把后脑抵在窗玻璃上望着囚车的内顶。故乡远去,连同亲人的呼喊和泪水都将隔世一般地苍茫他此后八年的囚徒岁月。他叹口气,把眼睛深深地闭上一会儿。然后又望向车顶。车顶上一片空白。

坐谭林对面的就是周志。周志和他一

样,双手都戴着雪亮的狼牙铐子。周志的双脚,因没有戴上一副重镣而无所事事地随处抖动着。周志颠着脑袋,一路都瞪眼盯着谭林,直盯到天色发黑他才开口:“哥们,丧钟已经敲完,我们又将脱胎换骨重新做人奔向新世纪了。迎接我们的太阳已经在地球的那边冉冉升起!没什么是值得伤心的。来吧,谭老弟,给我们来段故事,昨天的那段你还没讲完呢。”

谭林没理他,眼睛仍盯着车棚上面的空白。他知道这是周志的声音,但是他讨厌他,这个家伙有着许多令人作呕的怪毛病。

周志是个多进宫。他说他从小就没受过什么文化教育,但是他接受能力特强,什么事都能现学现卖,有时候他背起诗来能让很多与他有过交道的人都为之咋舌,什么“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什么“共来百越文身地,犹自音书滞一方”。但他偶在显现教养之后都会来那么一段不开化的故事,他是喜欢以自己的方式生活的那种人。谭林经常处在无奈的情况下给他讲故事。他有听故事消遣的习惯,而且他特别钟爱古代的故事。谭林与他一同关押的三个多月时间几乎把“四大名著”给他讲了彻底,后来他要听《聊斋》了。惟一能让这个家伙安静下来的办法就是给他讲神怪的《聊斋》。他说:“给我讲一段不怎么灵的《聊斋》吧,谭老弟,不然老子就打人拆铺板唱歌甩被子。”谭林知道他所说的这些都是人世难堪的种种证据。就这么着他在昨天还欠这家伙一个没讲完的故事。

周志等了好几分钟没见谭林有什么动静便失了雅兴似地“操”了一声,然后他大着公鸭嗓子就在囚车里唱起他的靡靡之音:“故乡啊故乡/我的故乡/我又回到你怀中……”

要说讲故事,周志本身的故事就够人讲上十天半个月的,他就是一部现代版的《聊斋》,而且绝对比蒲松龄的《聊斋》更恐怖也更怪异。他说:“我血管里流动的绝不是他妈的什么血,它是酒精,全他妈是酒精。”谭林清楚这一趟与周志一道押解到监狱就有他好瞧的。讲什么故事?听什么故事?他自己马上就会演一段故事。但谭林显然没心情,他看都没看周志一眼,所以周志就拉开嗓门大唱:“故乡啊故乡/我的故乡/我又回到你怀中……”

“你他妈关掉你的二级管行不行。奔丧哪,满车人就你嘴臭!”周志的噪音终于惹恼了一个武警。和周志在一起呆过的人都知道这回有故事要发生。但周志和武警对阵不知道是不是像对待号友一样地狂妄?所以有许多犯人都把本来闭着的眼睛睁开了——周志的新故事马上要诞生!他天生是一个惹是生非的家伙,他正嫌着囚车里快闷出鸟来的无聊呢。周志岂能无聊,如果这世界不再有令周志开心好奇的事情,他一准会把上帝赶下凡尘来一段动人心弦的桑巴舞。

周志咧着大嘴站起来,乐呵呵地看着武警说:“我他妈不在奔丧难道还是赶赴国宴?说老子嘴臭!你来闻闻,是我嘴臭还是你他妈屁臭,老子唱歌是活跃气氛,又不是在违法乱纪。你神你妈的个蛋哪?”

那武警气得双目一凛,举枪就抵在周志的前胸上:“狗娘养的不老实,信不信老子崩了你?”周志因手上戴了铐子无法使横,于是他叉开双腿笑了起来:“老实?我处处都很老实,就是鸡巴不老实想入你娘。来,你放一炮,把老子给废啰?”武警自是不会示弱,他一拉枪栓就把枪抵在周志的裤裆上,周志一睁恶眼反把腿叉得更开了:“开呀!开呀!你不开枪就他妈是日本鬼子养出来的。”

一车的囚犯都兴奋地盯着武警。囚犯,什么场面没见过?都关了三四个月以上了,谁不喜欢热闹?况且周志的热闹是全看守所最过瘾的一个,他们都盯着武警,兴奋地撞击着手上的铐子发出怪声来:“开呀,开呀,你不开枪就做了日本的杂种了!”这样说话的时候已有几个犯人站了起来,就连谭林都把眼睛从车棚顶上挪下来了。这时另外一个武警也从驾驶室边站起来把枪栓一拉吼道:“坐下,坐下,全都坐下!”车内的气氛骤然紧张起来。谭林感觉到在几乎凝固的空气中有几个人的呼吸越来越粗重。谭林猜想:只要这枪声一响,这辆车可能就废了,车内几乎都是杀人放火的家伙。谁没见过世面?谁个不敢冒险?趁乱冒险更是他们的绝活。只要车内一乱准出大事。谭林开始全神静观。

那武警的脸色开始变白了,他的手指哆哆嗦嗦地扣在扳机上。从周志那越来越凌恶的眼神来看,他是要先发制人了。周志的身手可能会避过这一枪的。他伺机。

“坐下,坐下,全部坐下!”押车的警官知道眼前情势的恶劣。他没有拔枪,他的手枪仍别在腰上。他只是把双手举起来打着手势:“别动,大家都别动!都安静,安静下来。”

周志的眼神越来越恶。那武警的手指也越来越紧。

“安静,安静,大家都安静一点。”警官说话的时候,脚下一步一步小心地朝周志移了过来。全车的人都几乎站着观察事态的发展。他移向周志。伸手。慢慢地把手按在那把枪上,下压,再下压,然后关掉保险,猛然一掌把小武警推向前仓,然后厉声喝问周志:“你要不要我把你给镣起来?”“镣,不镣我就会揍他。”

谭林到此复又闭上了眼睛,其他犯人也都失去了看客的心态,一下子又回到犯人的属性上,进而都沮丧地发起呆来。周志没故事了。跟周志共过号房的人都知道周志喜欢戴大镣,他戴镣跟听故事一样也有瘾。

周志坐回位子,抖着镣链高声唱道——

“你说人生失意我没有异议/你说人生忧虑我不言语/只要默默地承受这一切/承受数不尽的春来冬去……”

谭林不想看周志的那副怪样子,却记得周志与他同号房的时候讲过“过堂”的事情:从看守所把你押出来,首先把你送到入监大队,然后由入监大队按各人所犯的刑种和所判的刑期根据“三分”的规则将你分押到不同的中队,到了中队你就等于到家了,判你几年你就得在那地方住几年,没特殊情况一般不调队;中队就像一个大家庭,几百号光头住在一块,同锅吃饭分床睡觉,各干各的事情混日子。但是呢,国有国法,家有家规,犯人们也有犯人的规矩。入监第一课就是老犯人们给你“过堂”,过堂就是教你学乖,是用拳头教育你——你是什么人?这是什么地方?你来这里干什么?完了就是让你投入三个月的军训,学习监规队纪。军训结束就把你投到大区里劳动改造。到了大区你就有资格混事了,一直要混到滚回家去。“过堂”的时候,你觉得你猛、能冲,那就展开手脚大拼一场。要是看那个阵势你冲不过去,那最好是忍着学乖装孙子。过堂时就是“人过要下马,马过要留鞍,大雁飞过也要拔根毛”。等你混到“滚桶”级别后,你就有资格给别人过堂、让别人装孙子了。

谭林想,关于“过堂”的细节周志还是没有讲清楚。还有许多词,真弄不懂什么意思,什么“三分”?什么“滚桶级别”?“军训”又是怎么回事?只可惜周志不愿讲里面太多的内容。问也白问,他只说:“看各人的运气吧,干警们都不会把你怎么样。关键是阎王好过,小鬼难逃。不过话也往回说,那里面是龙你变不了蛇,是翻毛鸡你也别指望蹦出凤凰

来。”

囚车直奔了一天一夜才算把谭林和其他十五个犯人投送到周志所说的人监大队。排着队列跨进入监队大门的谭林抬头一看倒真是心中抽了一口冷气:大操场上全是光头,而且大部分都是五大三粗地愣着脑袋往大铁门这边望着,其中还有好多人的眼睛睁得像几年没吃过生肉的狼。谭林心想,凭自己的身体在这里“过堂”肯定只有装孙子的份。

周志却有朋友,一进大院就看见几个睁着狼眼的家伙咧着大嘴奔向周志。难怪他说是回到故乡呢!他伸手就给他朋友的屁股拧了一把,然后转身介绍说:“看,这是我带来的部队。”然后又走到谭林的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膀说:“这是我的军师,其余的——”他伸出手就地转了一圈“——你们撸吧。”谭林木然地看了他们一眼,然后把眼睛望向别处。他觉得,他跟他们隔得好远,不像是一个国土里生长出来的。谭林觉得有些冷,好像这朔风是从心底吹来的。他在这样的感觉里办好登记手续。

晚上开饭的时候,谭林不想吃,同来的好几个人都说没有食欲。但吃饭是集体活动,没有谁可以呆在监房里不动,都得去集合,在大操场上站着。周志也去了,拿着个大碗,看见操场上黑压压一大片人,他就操了一声——“操,今年又是个丰收年。”谭林拿着碗,跟着队伍排过去,等他把饭打到手,就已耗去半个小时了。太阳落山,谭林冷得更凶了,他捧着一大碗饭,不想吃,却不知如何处理。就问周志,周志就指着厕所边的泔水池子说,往那里倒吧。回来却发现跟自己同来的所有犯人的箱子包裹都被打开翻过了,其中一个小个子犯人看见自己被扔了一地的衣物就想哭:“我的两条香烟和一百块钱都不在了。”周志就走过去,揉揉他的脑袋说:“省省吧,别在半夜被别人打得屎都屙在床上。”谭林看看自己的箱子:锁还是好的,大概是没动吧。这时他才明白,周志拍他的肩膀,说“撸去吧”是什么意思了。他看了看周志的背影,心想感激他一下,但周志晃着大身躯寻他的开心去了。周志不是他的朋友,他也不是周志的什么军师,但周志那么说不是为了寻开心!谭林想再看看周志,但他已经消失了。

第二天吃过午饭,周志找到谭林,还是拍着他的肩膀说:“兄弟,我周志可能要比你先走一步了。不在一起,你要自己照应自己。不要交什么朋友,凡事看开一点,一口闲气都别争,过你自己的日子。时间用秒针计算的话就过得很快。我会打听你分到几队的,到时我叫人写信给你。别担心,你会混起来的。多话也不说了,你还欠一个故事。”说完又拍了拍谭林的肩膀,转身就走。周志这些话,真是把谭林说得一酸,这个世界连本就陌生的周志的话都显得亲切,那往后的孤苦是可想而知的了!他突然想把周志喊回来,将那个未完的故事给周志彻彻底底地讲完全。然而周志消失了!

周志说消失就消失,谭林有好几天都没见着他,吃饭的时候,在人群中也找不见周志的人影,但谭林想找。他就这么一个熟人,虽然周志是一个流氓加混蛋,但他是惟一的一个熟人!谭林出监房撒尿的时候总要站在大院里四处看看,周志分到哪里去了呢?是不是可以找人来打听打听?但是,他从一个个生嘎嘎的面容上得出一个肯定的结论:没人会告诉你周志分到哪里去了;甚至,在你问过以后,还会有人用拳头在你脸上回答一句:周你麻辣个逼。看不见周志,谭林只剩了一个愿望:分下去。尽快分下去,到了中队就好了,就像周志说的到家了。这世界没有什么比被悬起来,双脚无从着落更使人心神不宁魂不守舍的了。入监队的大墙奇怪地高,天空是冷酷地铁灰着脸,没有方向的风总带着刀子。没有什么是熟悉的,你闻不到任何亲切的气息,只有陌生,强大而生硬的陌生,它能使你的脑袋产生一个在荒漠里独自一人遭遇狼群的恐怖幻觉。所以谭林渴望尽快分下去。但是,你作不了你自己的主,你没有走的权力,你也无法离开,你只得等,就像一只待卖的肉鸽子,你渴望尽快有个买主。

谭林天天看到有人在打架。先是一两个人,接着是七八个人,再下去就是几十个人,打着踢着。没有叫声、没有呼喊、感觉不到紧张。只看到人越围越多。穿各种深色棉衣的人围着,涌着,移着。只是在干警们提着警棍一个接一个地冲过去的时候,才会见空气里有一些紧张的分子,围观的众人轰地一下散去、散去、再散去,只剩下两三个血肉模糊的人,被提起来抬走,然后一切又平静了。空气,是陌生的,一切又复归到陌生的异域中。

谭林只想着尽快把他分到中队去,不管那是怎样一个地方,总是先去为安。他感到这种渴望很荒诞,人类的渴望应该全部是向上的,是向着理想的地方憧憬着,并在憧憬里寄托收获。但他现在的渴望却向着明摆着的一个灰冷的绝地里!他知道自己不是想去而是尽快去。反正有那么一个劫数,迟到不如早到,这样悬着总使人心慌而气闷。他感到冷,这种冷来自心底里的灰暗。他明白,八年,注定有那么一个地方在安静地守候着他,他的青春将葬在那里,那是他青春的坟场,虽然他害怕那个坟场但它已经在那里了。就像一只笼子,它是为那只鸟而存在的,鸟要是知道它注定要进入笼子里生存,那么肯定想见见那只笼子。这个理说得奇怪,但谭林就是这么想着要去看看自己的笼子。

三、双管猎枪

谭林的故事,至少要从他为什么坐牢说起。

谭林有个女朋友,是一年前他妹妹谭月出车祸住院时认识的。很内向的一个女孩,叫陈英。那时她也在住院,同在骨科,当时谭林并不知道陈英住院的背景,其间也问过一次,由于陈英性格内向,而且柔和,只回答了一句:“我可以不说吗?”直到他俩八个多月恋爱谈成以后,陈英的同事兼密友苏慧,因为恼恨谭林的书生气,才把许多事情抖了出来。说陈英的手是被人打断的,而且已经不止一次了。陈英和苏慧都是乡下来的女孩子,在谭林居住的城市租屋开服装店,因为是外地人,所以硬是被一帮流氓逼着交保护费,第一次不给就打了。第二次苏慧和他们吵了起来又打,陈英就抢上前去拉,结果被他们将胳膊拧断了。刚出院不久,他们又来,说是试衣买衣,穿一件裂一件,试一件就炸一件。苏慧心疼,站起来论理,结果她们俩都被打了。谭林就锁着眉头问:“为什么不报案?”“报案?抓走他们一个,第二天就来十个。抓走他们两个,他们当晚就能把店给你拆了。整条街的人都怕他们!”谭林起初对流氓的理解就很书生气。有时还欣赏他们不与社会苟合而疏世独立的姿态呢!他认为他们是个特别的群体,他们以自己独特的方式来表达他们对待这个世界的感情。如果他们不为非作歹,也未必不是某种激进。艺术家们就有着与他们相同的共性,他们的生活方式始终保持着一种独创,以自身本有的条件为道具把自己塑造成某个具有荒诞意识或超现实风格的艺术品,为历史发展的进程留下另一种内容的资料;他们的这种精神与那些伟大的艺术家未必不同。他们或奇装异服,或长发披肩,或光头秃脑,或浓须长髯,或纹龙刺凤,所有这些,

无非是为了表达一种独立、一种与潮流抗衡的尖刻的媚俗吧,像麦可·杰克逊、金斯堡、麦当娜、克鲁亚克,甚至尼采、德彪西、阮籍、刘伶等等。但是,谭林最终明白,精神独立和物质独立完全是两码事,是流氓就不会懂得艺术,是狗就难改吃屎的本性。在苏慧的那次痛诉以后,他愤怒于自己得出一个更荒谬的结论,一方治安竟是要流氓自己维护!陈英说:“整条街都被他们统治着,没有谁敢反抗,连那些大男人开的店也都一样被他们宰割着,更没有谁去报案,谁若惊动了官府谁就会大祸临头,他们会不择手段地进行残酷报复。我就是因为要报警才把他们惹得怒火中烧的。”

谭林的脸色铁青,他要和他们讲讲道理。

陈英阻止过谭林,但一个男人的自尊心受到挫伤以后,没有人能阻止他冲动。谭林首先是想跟他们讲讲道理。他终于等到他们,他们一行人一字排开,谭林只一个人站在衣架边上。他说:“我们是小本经营,是找个活路,并不是赚大钱的暴发户。有钱,自然是不在乎什么的。”那边有个人说:“别他妈废话连篇,老子只收辛苦费没功夫跟你穷侃。”谭林气得也是一硬:“你们听清楚,这是法治社会,违法乱纪的事干多了没什么好下场。”他的“下场”两字还没说完就被人家打在地上。那人说:“跟老子讲下场,这就是下场!”接着便有人冲过来跺了谭林一脚。陈英见状,惊叫着抢过去扑在谭林身上,并带着哭腔说:“钱都在抽屉里,你们自己拿吧,求你们不要打他。”结果就是一刀刺来,谭林翻身,用血肉的后背为陈英挡了一刀。

苏慧见他们全走了才敢拿着毛巾出来给谭林擦身上流出来的血。陈英哭道:“我只想过平静的生活,只求平安,你别急了好不好?钱是能挣来的……”

谭林站起来,洗过脸,默默无声地走出去。外面的天空一片晴朗,他擦着往外流淌的鲜血去报了警。警车立时出动,在街上转了几圈,然后现场取证,录去证词。

接下来几天陈英都显得坐卧不安,眼神变得空茫飘忽。苏慧更像是惊弓之鸟。谭林伤心地看着她俩的神情,尽力安慰她们说:“相信政府好不好,这是一个法治社会。”

再去看望陈英时,谭林发现她眼圈红红的像是刚刚哭过,苏慧见他就一副仇人的样子。谭林进去一看:地上一大堆撕碎的衣服,他猛觉得心被抽了一下。他恨恨地骂了一句畜牲!便拿起电话报警。苏慧一下子怒了:“你省点事好不好,还嫌撕得不够?”谭林放下电话好一阵尴尬。陈英笑笑说:“只要没伤人就好,只要没伤人就好。”谭林见陈英笑得苍凉,心里顿时翻起一股说不出来的难受滋味。她曾经说过:“我一直活在恐惧里,小时候体弱多病,后来怕父母离婚,再后来怕生意亏本,有时候还怕顾客……”这样一个孤单脆弱的可怜女孩子,为什么总是处在被伤害的位子上!他想,她为什么不爱上一个公安干警?为什么不去爱一个体育健儿?偏是爱上现在这个不伦不类不文不武的人呢?他开始恼恨自己,为什么自己不是一个体格健壮,孔武有力的大男子?为什么保护不了她甚至连一点安慰都无法给予?他无声地走出店铺,低头走过几条街道——百无一用是书生,他想,想得有些悲凉。从那以后他很少说话,也怕去陈英那儿了。真正苏慧说的一个窝囊废,去那儿有什么用,又有什么意思呢!工作完了他就躲在家里,哪儿也不想去了。陈英应该拥有一个能给予她安全感的男人,自己不适合她。

陈英这几天正希望他少来,怕他遭遇意外。但谭林有半个多月的无声无息以后,陈英觉得有些意外了:他怎么会这么长时间没有消息呢?莫不是出了什么事?她惶惶恐恐地给他打了一个电话,接听的正是谭林。听见陈英的声音,心里就是一痛,停在那里,话也说不出来。陈英急急地问道:“谭林,是你吗,为什么不来看我?你身体还好吗?你为什么不说话?不要急我!谭林,你来看看我好吗?我好想你,谭林谭林……”谭林拿着话筒木然地站着,心中一阵阵刺痛。陈英这般地爱他、想念他、盼望他、担心他,他却不能给她一点保护,不能给她一点安慰!男人,男人到底应该是什么人?他想说:陈英,我不适合你,你太孤单了,你缺的不仅仅是爱,更需要的是一种安全和稳定,而这些我都无法给予。但在陈英这般的语气里,自己如何将这些话说出口呢!那不也一样是一种伤害么?他放下电话,立即骑车去了陈英的店铺。他爱她,那么深那么浓,只望她幸福,自己什么苦都能受着。

陈英等在门口,谭林停下车,心痛地看她。她显然又瘦了一些,立在那里,秋天一样。陈英也看着谭林:他的眼眶有些深陷了,她心里更是一痛,像被火烧了似的。男人的神伤比女人更显得苍凉吧!陈英依到他怀里无声地哭了起来,好长时间才哑声问道:“怎么就弄成这样?你又在胡想什么呢?”谭林像淋在水里似的心中一片潮湿。他终是觉得无力承受这敏锐细致的爱,怎样才能回报呢,苍白的语言和无力的安慰有什么用?他把手放在她的肩上,扶正她,让她看清自己,然后说:“陈英,爱,不仅仅是风花雪月儿女情长,它至少要有一种实用的价值,你所需要的,并非我这种类型,我爱你,但我更希望你有一个安全的依托,那样,我会很快乐。现在,我不能给你什么,这使我感到沉重,也很悲哀。”陈英听得泪水直淋,她摇着头说:“不听不听不听!你要想分手不要我了就直说,不要找什么理由,在没有遇到你之前,我也曾想过,找一个有安全感的。但强壮的人真能给我安全感吗?这样的人要么惹是生非,要么就蛮不讲理,他们少有爱心甚至是粗俗野蛮的。再说,现在的社会,坏人成群结队,都是团伙性的,单靠一个健壮的男人又有多少安全感呢?除非你是嫁给一个特警队,要么就嫁给黑社会。我只想要一个能给我真爱的有修养、文静温和的人,我只想过平淡的生活,只求一个温馨的没有争执的家,在我委屈的时候可以在他怀里哭一哭,在我恼闷的时候他能听我诉一诉我也就知足了。人生,没有长久的风平浪静,没有所谓的绝对安全,在那些安静的日子里能体味到有人爱着,想着,盼望着那也就幸福了。我爱你,你能给我带来这些,这就够了,不求事事如意,只求一事如意。爱,是相伴一生的,我只要爱情如意,我只求这些。”陈英更深地依进谭林的怀里,“如果你连这一点都想剥夺,那我活在世上还有什么意思。”谭林听得眼圈暗红,她何所苛求呢?偌大的世界,漫长的人生,她只求这样一点简单的幸福啊!可这个世界这个人生又是如何待她的呢?他搂紧她,没别的,只有爱,真诚而凄凉。陈英说:“陪我走走吧。”

初夏的夜,月色清凉,街上有微风拂过,昏黄的路灯下虫声唧唧,缓缓的行人偶而传出温软的笑语。毕竟是小城,没有那种繁华的喧闹,倒是更显得简单而温雅。只可惜了几个恶人,不然,这样的小城真算得上一种桃源了。走着,谈着,陈英又担心起来:“只苏慧一个人在店里,若有什么事,怕是吓着她了,我们还是回吧。”终是一种阴影笼罩在他们的生活里。陈英,她到底何时没有了恐惧活到

一种安详里呢?谭林听得双眉深凝。

你越怕的事情它越是要来。待他们到得店前,陈英猛然把脸埋到惊呆了的谭林怀里——店面已惨不忍睹了,玻璃厨窗被砸得不成样子,里面的衣服已被洗劫一空,塑料模特被打得肢断臂残,布景也撕得七零八落,更主要的是苏慧怎么样了?店里的苏慧平安吗?陈英突然惊乍乍地喊:“苏慧!”她拍着门板凄厉地喊到:“苏慧苏慧……”苏慧把门开开来,一下子扑到陈英身上痛哭起来,一阵哽咽之后她说:“他们说明天要把你所有手指全部剁掉!”

谭林旋风般地突然离去。

半个月之内陈英打过无数的电话。家里,不在。单位,不在。谭林不再上班!谭林哪去了?陈英天天在门口站着,她只想哭,肯定要出事!肯定出事了!陈英开始关注报纸,关注电视。她害怕听到谭林的消息,但又强烈渴望。谭林复仇去了么?这么长时间,好消息坏消息总该有一个吧。陈英常常泪流满面站在街上。

“五月的阳光依稀晴朗/阳光下的故事正缓缓酝酿/车来车往车来车往……”一家商店里录音机正在播放着流行歌曲,街上有些行人。确实是农历五月,阳光灿烂的天气,来往的车辆不多,树荫下面已有人在卖早熟的西瓜了。

谭林走来,流行歌曲还在唱着。对面就是陈英的小店。他拉起夹克衫的拉链,然后从栏杆上跨了过去,风把他的头发吹得一散。“五月的阳光依稀晴朗”,谭林盯着陈英的店铺一步步地跨过去,“阳光下的许多故事正缓缓酝酿”,他绕过一辆驶来的小轿车,“车来车往”,谭林提起手中的一个报纸卷,“车来车往”,街上有人回头,他手中的报纸有一行醒目的标题《联合国安理会向全球发出呼吁……》,下面是谭林的食指,食指已将那报纸扣破,扣破的报纸里有一个扳机,它像猫舌一样舔着,舔紧了谭林的食指。陈英突然奔出来,她看见谭林,谭林正朝这边跨过来。她猜到谭林手中有个武器。谭林平端了报纸。她奔过来。几乎一下子看清了报纸里的弹道,枪!双管!谭林把枪端起来。陈英呆在那里准备喊“不”,准备喊“不要”!但是满街都响起了尖厉的刹车声。没有谁听到陈英的那一声凄厉的“不”字,在陈英突然喊出的同时,谭林的扳机也扣下去了。所有的人都被震在路上,满街静止,只有谭林提着猎枪向店内迈去。谭林不想听那声“不”字,它是那样惊恐,充满了害怕,他宁肯听到扣动扳机的声音,这样的“不”字太委屈了,这样的“不”字是书生们听的,谭林听到了一定受伤,所以他不听,他想听的是另一种声音,是一个能挺立起男人尊严的声音,他要听到人格站立的声音。歌声还在唱着,“那个下午风在流淌”,但是在那声巨大的轰鸣之后,一切都静止了,街道、行人、轿车、树木、飞鸟、天空、太阳,一切都静止了。谭林站着,猫的舌头再次舔了过来,那里面还有一颗大力丸。猫要吃掉那个大力丸。陈英突然扑过来,她的手搭到枪上。但是,晚了,第二颗大力丸又飞了出去。它是为死而生的,它的生就是为了一次意料中的死。弹道才是它的思想,谁也阻止不了它要回家的想法。它们为死而生,它们就会向死而去。因为那才是它的老家,快乐老家。

陈英扑倒在地上,苏慧也在里面哇哇大吐。里面躺着两个人,一个是披头,另一个秃顶,他们两个都倒在血泊中。其余还有四个像冻在那里了。五月!

谭林抱起陈英。陈英没有呼吸。谭林抖着她喊:陈英!陈英!警车跌跌撞撞地赶来。谭林站着,提着枪。陈英在他的怀里无声无息。

双方开始对峙,警车里露出枪口,他们要谭林放下武器,谭林要警车先送陈英去医院,双方僵持。谭林怒吼道:“送她去医院,不然马上会死掉!”谭林抱着陈英走向警车,无数双眼睛盯着谭林的枪,无数个枪口盯着谭林的眼睛。谭林抱着陈英。救护车开过来。

谭林盯着派出所所长。谭林第二次进派出所报案的时候所长说:“社会治安是一个全球性的棘手问题,上上下下都在作各种努力,公安机关自身也有难言之隐,这是个小地方,警力配比不足经费不足,交通和通讯都不能及时跟上。话又说回来,公安人员也不是机器,偌大一块地方就这么十几个人,看住啊一家好?希望你谅解,我们会尽快破案,迟早会将他们逮住绳之以法的……”谭林盯着派出所所长只哼了一声。把枪一丢,自己坐进了警车说:“带我走吧。”

谭林被关进看守所以后,陈英每天都去看他。看守所干警对谭林特别照顾,凡探望他的,不管是谁,一律绿灯。

陈英瘦得不成样子,去看谭林前总要化些淡妆。她告诉谭林,律师已经请好了,许多律师找上门来要接这个案子,但她还是请了最有名的大律师,但愿无罪释放。谭林说:“别太为我操心,多照顾自己一点,瘦得不像人了,下次来要还是这么瘦,我就不见你了。”“他们说我瘦得好看一些。”陈英笑,显然有些沧桑。“瘦得我都认不出来了,还有什么好看,不忍心说你丑吧。多照顾自己一点,胖起来。”

谭月一见到谭林就哭,谭林揽她在怀中:“哭什么,我这不是好好的吗?没事,看你哭得多难看。”他拍拍她的头,然后鼻子一酸:“该回学校去了。”“我想等你的事情结束,我等你送我上火车,我一个人出远门还不习惯。”说着又哭,她不知道哥哥的命运怎么样,她总是在心里祈祷。其实,每想及哥哥的命运时,她心中就有一种灰冷的感觉,即使是在炎热的七月,她也会在父母那苍老的唉叹里体味到一种寒凉。

这个世界对于谭月来说真是太复杂太未知了,知道得越多越茫然。

陈英在谭林的当面总是高高兴兴的,有时还带着苏慧。苏慧笑着,买很多食品,问:“我不化妆好看吗?”但她的伤感也难以掩饰。陈英尽量不让谭林看见自己的伤怀。她说:“我也想进去看看,住在里面,为你洗衣做饭,日日夜夜陪你。”谭林笑笑,脸色有些苍白,他说:“其实我从来没有孤单过,你们这样轮番来看我,我哪儿还有孤单的空闲,夜里要看书。里面做书房最好,特别安静。你们都不要来得太勤吧,都有自己的事。”“不行,让我进去看看吧,天气这么热,里面有电扇吗?蚊子多不多?”说着蹙着眉头就要往里去。干警连忙止住:“这是违反原则的,对我们不好,对谭林也不好,你放心吧,没人当他是坏人,大家都在照顾着。”陈英不会因听了这些话就安心的,谭林的脸色不仅苍白,还有些浮肿了,她看得心里滴泪:“是我害了你。”她把脸埋在谭林身上哭:“是我把你害了,谭林,我有罪啊,无可推托!”陈英从心底里发出的声音总是撕扯着谭林,这个在孤独和恐惧中长大的女孩还能承受多少不幸呢?一个人的精神上究竟能承受多少重压?她已到了极限了吧,假如自己重判,判以极刑,她会怎样?这是一个必须考虑的问题。

谭林说:“这跟你没关系。记住,陈英,这跟我们之间的爱情并无关系,不是他们找你要了一点钱,我就决定要他们的命;我不会这么轻率,我杀他们的原因是他们损害了我的尊严。男人是为自己的人格而活的,并非是为你,而是因为他们侮辱了我,如果你一直那

么认为,那应该说是对我的误解。我是男人,虽然我不是武夫,但我比他们更清楚什么叫人格的尊严什么叫人类的羞耻。说我是为了爱,为了正义,那都是一种扯淡,我根本就不明白邪恶和正义有什么根本的区分。我只是为我自己。就算其中有因为爱的成分,也还是为了自己,如果把你换成另外一个人我也会这样的。知道吗,这事跟你无关,跟你有关的就是胖起来,笑起来,好起来,小月读书的事你还要操心。”

终于,经过不断的提审和取证,谭林的案子正式开庭审理。

公诉人和律师之间的争执比较激烈,律师强烈要求法庭从社会现状和民众利益去考虑。他说谭林的行为是正义行为是为民除害,他代表人民,打击邪恶势力的嚣张气焰。而公诉人所坚持的是维护法律的严肃性,说谭林的行为是极端个人主义的行为,是非人道的,是对法律的极端藐视,它将导致社会治安的进一步恶化。律师一直据理力争,把对某人的斗争行为辩护为对某件事的斗争行为。陈英、苏慧及许多受害人都出庭作证,庭审一直辩论到下午。最后律师说:“谭林是为了正义挺身而出的,如果这样的人这样的行为也受到法律的制裁,无疑会产生负面影响,社会将不再有正义之声,恶势力会更加猖獗和嚣张,社会治安将会更深地恶化,所以请求法官裁决被告无罪。法官宣布休庭,组成合议庭合议。

谭林的案子开审,旁听席上座无虚席。听完这场大辩论后,个个鸦雀无声。一个案子牵涉那么大的内容是许多旁听者所不曾预料的,很多人更是为谭林捏着一把汗。

宣判过后,陈英感到好累,真该好好地休息了。苏慧扶着她,一路无声,好困惑的一个世界,多累呀!

十天之后,谭林被西去的囚车带往一个没有名称的异域。那是个露天监狱。

四、我要逃跑

谭林的世界,最令他诧异不过的就是周志。他所能带给你的喜怒哀乐全都发生在突然之间。他一拍谭林的肩膀就突然出现在入监队了!谭林找了他好几天,但他硬像是被蒸发了似的,说分走了,全神贯注也没听到谁点周志的名字。他来,一拍他肩膀,就像会土遁的土行僧,幻觉一般地冒出来了!谭林也惟有呆呆地看着他。周志说:“最新消息,我们今天下午全部滚蛋,而且在一个中队,三中队,属七营的。兄弟,有我罩着你了!哈哈哈。聊哉《聊斋》!”他看着谭林牵着脸皮怪笑。谭林也笑在心里,一个熟人回来了!他问:“你不是调走了么?”“调他娘个逼,我过瘾去了。”“又上镣了?”“这地方大得难受。”“你还嫌大!”“还不大,黑鸦鸦一片光头,根本没我周志的市场。”“你怎么知道下午要走?而且还一个中队?”“别问。别问。记住,监狱里任何不懂的东西都不要乱问,记住!”周志点着头,像是在警告。谭林就不问,他现在明白,听周志的话肯定不错,他才是个师爷,肯定算是监狱哲学家。

下午果然就点了周志的名字,接着是谭林。下面还有一个李安,那个丢了香烟要哭的小个子。再下面点到的,谭林一个都不熟,大概有二十多个,拎着箱子包裹,就撤出入监队。谭林松了一口气,而周志呢,爬上汽车就唱——你说人生失意我没有异议,你说人生忧虑我不言语……

全新的生活将正面开始了。

三队,入监大队十里开外的一个营地,远远地看见了大墙,门楼洞开着,没有荷枪的武警,汽车直开进去。你能料想里面是个花园式的所在么?冬天都有鲜艳的花朵!谭林看着周志问:“看见了花园,你说是到了么?”周志半躺在包裹上笼着袖子继续他那春江水鸭一般的歌喉——那故乡的风故乡的云/为我抚平创伤……

几乎和入监大队一样地入门仪式,报着列队的序号跨门坎,然后是大铁门哐当一声锁上了。关门后谭林本能地看了一下,监内竟是没有大队的人马,只几个老弱病残的人在对面的走廊上无所谓地观看着。走廊的墙体很白,院内也很干净,走廊下面的跑道边还栽着顺房一圈的小冬青树,剪得特别齐整。这所监狱,完全一个四合院的结构,只不过门多些,一个连一个。四个押车的干部叫新犯人排好队,按个子大小。周志排第一,谭林第三,总共二十五个。然后就是干警们逐一登记他们的姓名、年龄、籍贯、刑种、刑期。谭林想:“过堂”是什么时候?干警在不在?他看了看周志,周志在抽烟,闲适得像等待一个酒会。而其余的人都一副紧张相,都跟要押赴刑场似的。接下来就是检查包裹。周志除了穿在身上的以外,别无随身之物,那大个子楚飞龙认真地看了他一眼问:“二进宫?”“不是,三进宫。”“那么规矩你知道啰?”“搜吧,例行公事嘛。”说完周志就张开膀子,楚飞龙绕着周志周身看了一圈,然后伸手就搭在周志右手袖口的夹层上。周志歪着脑袋一笑:“神了,我自己动手吧。”说着把袖口的夹层崩开,从里面抽出三张百元大钞交给了干部。楚飞龙还是盯着他,严肃而不凶恶地盯着周志的眼睛:“还有没有?刀片?铁钉?锯条?”“没了。就我这身体,还要那玩艺儿?”楚飞龙只冷哼了一声,什么话也没说。第三个就轮到谭林,谭林自是学着周志,双膀一张,等待搜身。干部也是看了看他的脸面,然后把谭林的手轻轻一拍,说:“把包裹打开吧。”谭林掏了钥匙打开自己的箱子,然后就站在一旁。干部们看看箱子又看看谭林,问:“就这些?”谭林点点头。“那你被条、换洗衣服呢?”“没带,箱子太重了不好带。”楚飞龙再看看他,然后蹲下去,查看谭林的物品。谭林没什么物品,满满一大箱子书籍。楚飞龙翻了没两本,就叫谭林锁上,然后就去查下面的人去了。到了小个子李安,他便嚅起嘴诉苦了:“我箱子里的东西在入监队就被人翻了,两百块钱和两条香烟都不知道被谁拿去了。”“那你当时为什么不向那里的干警反映?”一个干警看着他问。“我怕被他们知道了以后打我。”周志在一旁听得笑出声来。其中一个干警走过来点着周志说:“周志你别造事,你的身体在三队只算是中等,你得乖一点。”

完了之后,干警才站在台阶上给他们讲话:“欢迎各位到我们三队来改造。来我们队改造是你们人生的不幸,也是你们不幸中的大幸。虽然本队是暴力刑种的羁押地,也是全管理局惟一的严管中队,但我们三队是全局的明星中队,是文明中队,也是对外开放的窗口中队。

“我们队的设施是全局一流的,我们队的管教方法也是规范化教育的试点中队,对于囚犯来说,来三队改造是他们的福气。我希望你们到这里来能够端正态度,认罪服判,安心改造,争取重新做人。我更希望你们能以实际行动来洗心革面,早日立功减刑,回归社会与家人团聚。改造是一项很辛苦的事情,但我要明确地告诉你们,监狱就是国家的暴力机器,是为人民服务的,这里是个强制机关,是惩罚和教育相结合的一个特殊的所在。我希望你们等一下去看看后面大墙上写的三行字,然后进行认真地反思——你是什么人?这里是什么地方?你来这里是干什么的?我特别要警告你们的是:不要抱着侥幸心理伺机逃跑。这里虽然是个露天监狱,你们不久

即将出监劳动,但是,这里是个天然监狱,除了十八道警界线和武装警察以外,还有一圈更宽阔的天然防逃水域,二十四小时之内,你走不出十里地。此地自1960年成立监狱以来,发生逃跑事件四百三十六起,除了九人死亡之外,没有一个服刑人员逃出此地。还有,在本队服刑,凡是自杀、行凶、哄监、破坏以及一切违法违规行为都将受到更严厉的惩罚。记住,本队是惟一的严管中队,其次是你们新入监的犯人首先要学好本队的一切监规队纪;不得串组、叙老乡、结把子、攀亲结友,不得私自与外界人员接触,不得私藏现金、凶器、剧毒、绝缘等物品。等一回儿给你们安排好监房以后,没有通知不得随意走出,不准与任何老犯人接触,有什么问题或遇到什么意外必须及时向干部反映。好了,暂时我就说这么多,晚上开会王指导员会给你们做详细的入监教育讲话。遇有什么困难可以找我反映,我姓楚,本队的中队长,叫楚飞龙。我身边的这位姓牛,管教队长。”牛队长听见楚飞龙的介绍,像是没听见似的倒背着双手凝视每一个新犯人。他没点头示意,也没躬一下身腰以示谋面,他更没有发出声音,谈谈所谓的形势政策。谭林注意到牛队长的特别——他有一双特别醒目的鹰隼一般的眼睛;他的鼻孔很大,而且以向天为傲,他的脸色,有着绝对的肃杀之气。这使谭林更深一层地体味了陌生的内涵。

楚飞龙接着说道:“我不在的时候,你们有事找他,所有要寄出的信件可以直接交给他办理。解散。”楚队长说完以后看了看谭林,然后用手招了招说:“你跟我到管教室去一下。把箱子带上。”谭林点头,抱了大箱子跟他出了铁门。进了管教室以后,楚队长叫他把箱子放下,然后叫他坐着。谭林只站着摇了摇头。楚队长就问:“什么文化?”“高中。”“档案上填的是初中?”“我不知道。”“以前在什么单位工作?”“新华书店。”“你这么文质彬彬的怎么犯了暴力罪?”“……”“书,你先放在我这里好不好?”“……”“书你是可以看的,但是现在如果带到里面,两天时间就会被老犯人们分光,他们缺草纸你知道么,你这些书的品位都不错,擦屁股太可惜了,就在管教室里放一段时间,你要看,随时报告随时拿。”“我先带一本可以吗?”“可以,另外我给你发两条被褥吧,囚服可是不多,你要叫家里寄衣服来。”“是!”

谭林一进大铁门,就被一个光头犯人领进了新犯人组。新组不大,却有许多上下铺的铁架子床,床是空的,摆得整整齐齐。新犯人们都坐在上面,周志就坐门边。犯人们各自所带的碗盆全都放在自己的脚前,谭林进去,也不敢多走,见其他犯人的脸色都有些沉重的肃穆,他就顺着空挡坐下来去翻那本书。谭林才把书翻了几页,猛听得隔壁的监房有人高喊:“我要逃跑!”这一喊声把谭林听得双眉一皱,而旁边的周志却又是不屑地冷笑一声。

下午五点钟左右,坐在监房内的谭林突然听到外面一阵口号——“认罪服法、真诚改造、早日新生”。那声音像是几百人的一个部队在行军的途中集体喊出来的,既整齐又嘹亮。周志听得精神一振:“弟兄们回来了,不知道有几个老乡?”谭林看着激动的周志就问:“不是说不准叙老乡吗?”“去他妈的,那是叫不准搞婚外恋。”谭林不知道叙老乡和婚外恋是有什么渊源还是周志在信口胡扯。不懂归不懂,但是不要问。周志说的:别问,别问。这时他听见大门口在报数:“一、二、三、四……”三百多个,谭林乖了一声:这么多!李安好奇地趴在窗子上看。由于监房的门关着,周志也只有趴在窗子上看。谭林这时候激凌凌地想到两个字——“过堂”!三百多人,有多少个是滚桶以上级别的?他想着入监大队经常发生的一幕:拳、脚、膝盖、肘子、背包、血。三个。七个。十几个。越来越多。那无声的搏击。血水四溅,然后是散去。被抬走的全身是血。他想得全身一麻,那是不是就叫过堂呢?大雁飞过也要拔根毛呀!谭林突然觉得好冷,毛孔虚张。

晚饭后的入监教育讲话,谭林一句都没听清楚。三百多人列队集中在一块,虽然很静,但谭林总觉得有一种奇怪的什么东西使他耳朵里充满噪音。作为新犯人,他们都坐在方队的最后面,虽然抬头就能看见站在前台的指导员和其他几位穿着制服的干警,但谭林的眼睛始终驻留在那些光光的头颅上。冬夜的月亮很凉也很白,它照着那三百多个光滑的头颅像是照见一堆森然发光的头骷髅。远处走动的干警仅显得像一些幻影了。谭林像是梦幻般地走进了幽灵的世界,四边寂静,白光粼粼,在幽味的前方有一个若隐若现的出口,通向出口的半途上有一大片扭动着光滑的骷髅,在扭动之中,枯骨与枯骨之间因摩擦而发出吱吱咕咕一片噪声。其中有几个已经在注视着想要慎步逃离的自己了,那目光因其巨大的空洞而显得格外的寂凉和恐怖。谭林突然感到自己想吐,呼吸因胸闷而显得急促了,他赶紧用手抚住胸口并使劲摇了摇头,然后定神去听指导员的讲话。就在他定神之时,他的身边蓦然有人“哇”了一声,然后就“恶恶恶”吐了起来。周志在那边就吡地一笑,并随口骂了一句:“别他妈吓得大小便都失禁了!”随之光头之中也冒出了一大片窃骂。

接下来的新犯人入监教育大会,插上了颇为戏剧性的一幕——那个叫楚飞龙的干警突然从大铁门外边提进一个犯人往众干警的脚前一扔。谭林以为提进了一个死刑犯。于是他和所有新来的犯人一样,都把颈子一伸,望向干警们站着讲话的那个水泥台阶。扔在台阶上的那个犯人正挪着身子往起拱呢!谭林看见他衣裳不整,而且手上带铐,脚上挂镣,满脸沮丧。谭林看不懂场面,正凝着眼睛乱猜时,楚飞龙抬脚就将那个正往起拱的犯人重新踢趴下,然后就听他叉开双腿向着阶下的犯人们说:“新犯人入监教育的逃跑无出路课题也不必我废话了,地下躺着的这位逃跑大王就是你们新犯人的活标本。他已经逃九九八十一次,可以说是破了世界纪录上了吉尼斯了,但是八十一次都没有逃出我楚飞龙的如来掌。现在就请这位轻功大师给你们现身说法吧。他是专家,你们听仔细些,他可是脱逃学的权威人物了。”

那位犯人倒是很自觉,不等楚队长喝斥,他便拱起身,跪了起来(由于双脚戴镣,无法独自站起),首先就给自己不方便地抽了一大巴掌,然后就说:“大家不要笑我也不要学我,我跑了八十一次,有十三次越过武警警备线。其中有两次差点被击毙,四次差点被淹死,一次险些被冻死,还有一次饿了九天。但是我总共加了九次刑,再加刑我就得枪毙了。我跑了这么多次,得出惟一的经验就是逃跑无出路,大家千万不要学我。但是,我还要跑,永远都跑,只要还有一口气……”楚飞龙听到这里,又踹了他一脚,然后打开小号子的门,一把把他扔了进去,哐地一声就把小铁门锁上了。刚刚锁上就听里面又喊了一句——“我要逃跑!”那声音,跟谭林下午听到的一模一样!谭林睁大眼睛,觉得这地方怪得令人难以置信。

那边楚飞龙看着其他干警,摇着脑袋无奈地一笑,好像还轻声说了一句:“这家伙神

经。”新犯人回监房后刚刚坐下,就见到一个身材巨大的光头犯人迈着大步跨进来。他绕床位转了一圈,用他鹰隼一般的眼睛将每个新犯人藐视一番之后站在房中间大喊了一声:“站起来!”这一声暴喝在新监房里突然炸响,每个人都像在夜梦里乍听了一惊雷。小李安因起身太快,一头就顶在上铺的床板上,只听见“砰”的一声,谭林看时,李安已站在那里像一个毕恭毕敬的新兵了。那人接下来说道:“我是受指导员指派,到你们新组来当组长的。我姓余,叫余四海,从今天晚上开始我就是你们小组的负责人,别的东西我不会,就会做犯人的头,我在这个中队蹲九年了,什么东西没学到,就学会背劳改谱子。做人,你们比我会做;做犯人,老子比你会,从今以后老子叫你怎么做你就怎么做,不要跟我冒充老革命。老子第二个会的就是打,按规矩来大家都是朋友,若跟老子放相老子把你屎都打出来,让你死了都不想再投人胎。先跟你们讲清几点,在三队要听哨令行事,一哨起床,叠被,洗脸,二哨集合点名,三哨集合吃饭,四哨出工的出工军训的军训,五哨吃中饭,六哨吃晚饭,七哨晚点名,八哨学习,九哨脱衣服睡觉。睡觉的时候不准光屁股、不准看书、不准蒙头、不准擅自起床走动。半夜出去撒尿时出门要喊报告,否则以逃跑罪论处。现在开始安排铺位,个子大的睡里面底铺,刑期长的睡里面上铺,刑期短的往门口排,排好了以后搞卫生,卫生以两个人一天轮流,地上,墙上要搞到舌条舔不出灰来。我睡门口这张床,办任何事情都得先向我反映。记住,不准串组,不准叙老乡。好,整理床铺,打扫卫生,听哨令上床。”说完,他关了门就出去了。

余四海的这些话谭林算是听进一些,至于为什么不准叙老乡,不准串组,他都没思考,只觉得一个词特别刺耳——老子,老子,谭林猜想这余四海必是流氓犯人。

周志听完了组长余四海的就职演说后立即就跑到最里边的下铺上坐着。谭林不知道八年刑期到底在这算短算长,正迟疑呢,周志直接把他牵到自己旁边的铺位上说:“睡这里安全省事。我还要跟你说的是:不管明天发生什么你都要装呆。必须装呆。你会混起来的,而且能减刑,记住我说的话,装呆,再过一会儿说话就不方便了,往后少说话,多干事。”

谭林从周志的话里听出来,明天可能就是“过堂”了,反正这一关总是要过,怕也怕不掉了。至于混起来的说法,他有些疑惑,凭什么混?身板?晚集合的时候看见那三百多人,至少有一百五十人比自己强壮,自己凭什么混!混事的事自己从来不懂,家里又没亲没故在这里,怎么混!周志不过是为了给我一个安慰吧,没想到周志还很细心的。

第二天七八点钟,老犯人们又一个个报数出工去了,大院里又恢复了平静。只剩下一些老弱病残的犯人,蹲在朝阳的地方晒太阳,但老杆子周志已明显地看出来,在病号房和走廊上晃动的几个病号与其他几个病号有所不同,其中有六七个人都穿着黄军装。周志心里一声冷笑,他猜谭林他们肯定看不出黄军装的名堂。也只有我周志知道吧——“混得狂不狂,就看你一套黄”。这黄军装即是一种身份的象征。周志清楚,要想给二十五个新犯人一次过完堂,凭他余四海一人,根本就不可能。所以周志冷笑,还特意看了看谭林。余四海将新组全部带出监舍,在大院里一字排开,正式给他们进行军事训练。

余四海主动示范,确实像个军人一样地摆开架式,分解动作,一二三四。然后连贯,“叭”地收齐。新犯人们跟着练,没当过兵的谁也保不了自己不出错,只有周志像模像样,其余的七长八短。余四海停下来,笑笑,说:“我看给你们开小灶,搞分解动作的时间到了。”周志也笑,走廊上的老弱病残开始游向大饭厅。

冬天冷归冷,十几套动作重复做下来,谁个身上都出汗。谭林也出汗,内衣显然已经水淋淋的了,但周志说装呆,于是他就忍着。其余的,有好几个人出列报告了:“报告组长,我要脱衣服。”余四海笑笑,问:“你们是不是都要脱衣服?”“是。”回答得一片齐。余四海朝四边走廊里看了一圈,然后说:“衣服脱了以后全部到饭厅里练习,外面的太阳有点紧。”周志给谭林使了个眼色,谭林有数,但心底里还是有些发慌。

新犯人进了饭厅以后,病号也跟进来不少,余四海说:“排队吧。”谭林与周志只隔了一个位子站定。这时病号们都已经到齐,与新犯人们面对面站着。谭林低头,他一个也不想看。心里只想着这一课总是要上的。余四海往后一退说:“你们自己练练,我去上趟厕所。”余四海刚出大门,老犯人们就把饭厅前后的两个门一关,然后齐声一下暴喝:“过堂!”那声音把谭林听得毛骨悚然。话没说完就有人抢步而上,照准中间一个就跺了过去。小个子李安听得一声闷响当场就尿了裤子。他哇地一下哭出声来:“哇,我要回家。我好害怕。妈呀!”这时所有的病号都已倾身而动了。其中一个就一把将李安拖出来放在三个病号中间站好,侧面一个横腿朝李安脚下扫来并加之一声暴喝:“跪下!”不跪也得跪,李安的后腿遭此一脚,轰地一声就跪了下去。前面一个病号抓住他的双肩,提起膝盖就朝李安的胸前踢去,砰地一声闷响,李安半口气突然被滞在胸口,脸色顿时煞白。他直起腰,想缓过一口气来,这时他身后的病号也扶住他的双肩并说:“我帮你一把。”说着就提起膝盖顶向他的后背。只此两招李安便把嘴一张“哇”地吐出一大口鲜血来。谭林只觉得心口一抽,他赶忙闭上了眼睛。这时只听见打中间开声,一声声地闷响,一声声地闷咳,倒地的声音,拳头打在下颌上的声音,踢腿的声音,提气的声音,以及被击中前胸的低沉的闭气声。除了李安之外,几乎没有人发出叫唤和哀嚎。谭林觉得自己的双腿有些发软,呼吸急促,脸皮上也像是爬满了蚊蚁,他已明显感觉到手心里沁出冷汗。从中间往两边分散的声音已逐步地接近谭林了,他扭脸看了看站在右首的周志,周志虽帮不了他,但他潜意识里认为,看周志一眼也许会给自己添一点点底气吧。周志也扭脸看了看他,他的眼睛在谭林的脸上定了几秒钟后眼色上突然作出了反映,他的肩膀突然往左边一倾,整个身体在谭林眼前一闪。只听他大骂一句:“操你妈,要搞老子先陪你,也让你们知道这‘混字怎么用血去写。”说完他的拳脚便已施展开来,他奔雷一般的身手在闪电般的一旋之后便已打出去三个。别以为这群跟进来的老犯人真的都是病号,看他们打人的身手除了神经病之外,没有什么人会这样狠命把人往死里跺。病人,谁会有这般气力?这群人也只周志能看出名堂:他们的级别肯定在滚桶之上。他知道这些病号身上的黄军装意味着什么——他们肯定是各区大组长,值星员,值班员以及个别留监的职务犯。滚桶们,也不过就穿穿蓝军装吧。

周志此时冲得很猛。的确,他的身体在三队不算最好的,但他的身手肯定是最好的,快、狠、准。手脚到处必有沉声闷响。新犯人很多,有二十五个,病号们加起来也就是十二三个吧,基本上是二敌一,若是大家齐心协

力,老犯人们未必能讨得了便宜。谁个不是社会上的暴徒,犯了致伤致残的大罪方有幸进到三队的?但他们没谁想动,只周志一人左冲右突。谭林本来想动,但周志说过:不管发生什么,都要装呆,听他的也许没错吧?但周志以一敌十三,败局已定。关键是他能支撑多久呢?是不是能撑到干警冲进来?

地上的血已越来越多,墙上的血也已经斑斑点点了!周志还在冲着,沉声地搏击,他的脸上也有了血,嘴角的血直往身上滴。我是不是可以冲出去报警呢?我是不是可以亮开嗓门喊救命?我的喊声,外面的干警能听到吗?正当谭林这样迟疑的时候,余四海已奔了进来。他根本没有在意场中的众人,只愣着眼睛横身奔向周志:“他妈的,泥鳅还能翻出大浪来,那阴沟里还真的翻了船呢。”他抬起一腿就跺在周志的后腰上了。周志一拧身,小腹上又中了一拳,直把他痛得一纵眼睛。眼前情势已经大转,十几个人顿时全扑向了周志。周志被击倒,击倒便不再有蹿起来的机会。十几只脚都不断地踩向他,谭林见周志满身的血,便也顾不得手心的冷汗,他的双腿突然就来了力气。周志是为了我才扛了一肩的,我是男人就不该再袖手旁观了,什么装呆,装呆就是装孙子。想到这里他也斜身扑了过去,拉开一个,踢走一个,再拉再踢,……突然间他小腹就吃了一记重拳,谭林觉得胃部一阵紧缩,像是一口气被吸在胃里呼不出来。他抬眼一看,余四海的凶光正逼着他的眼睛,谭林顿时心头一阵血涌,他身上的杀气在倾刻间被逼了出来:“谁他妈不是拿了性命赌到这里来的,余四海你要人的命,你的命我也能要。”说着话他就收紧身上的肌肉一个横腿就打向余四海。这一脚来得太快,余四海躲闪不及,正好打在右脸上。谭林不懂战术,但显然是豁了性命。“谁到底怕了谁不成?无非是新来的想省个是非。兔子急了也会咬人。”余四海没料到自己竟被书生一样的家伙连打了好几脚,他正待重拳出击,周志已把场子踢开了:“余四海,操你妈,老子就是立马枪毙也要把你心脏掏出来!你知道老子是三进宫还摆老子一刀,搞死你。”周志不顾左右的拳脚咬着牙全身扑向余四海。余四海见了周志那令人心寒的杀气也生了一点怯意,他快速地退向门边。餐厅里的新犯人们,躺着的,坐着的,站着的全部木楂楂地看着眼前的一切,老犯人们都追在周志的后面。谭林与周志并肩直取余四海,余四海退出门去。周志一肘就把大门的木板击散,他取了尖利的一块飞身向余四海刺去。正值此时警铃大作,所有的值班犯人全部扑出,干警们也都提着警棍冲了进来。周志不管,先把余四海的小命拿到。谭林转身拼向那跟过来的病号们。警铃响时,病号们一齐闪了,闪得极快,有的蹲下身去,有的立时就袖了双手装成看客,有的转身望向别处了。干警冲进来,首先就按住了周志,夺下了他手中的木板。谭林立时也被铐了起来。连同铐起来的还有余四海和另一个脸上有血的犯人。他们一起被带出大门。周志出大门的时候向着谭林说到:“什么话都不能说。”谭林看着周志。他的身上布满血渍。

进了管教区以后,四个人被隔离开来同时审问。谭林被带进接见室,审问他的正是给他被褥的楚队长。楚队长问:“怎么打起来的?”“什么事?”“是不是余四海在给你们过堂?”谭林三缄其口。他记住周志的话:“什么都不知道。”楚队长气得一拍桌子:“我警告你,你这是消极抗改,对你没什么好处。”谭林不语,只看着接见室的窗子。“再不说我就镣你。原想你有文化,懂礼貌,有素质,好教育,想不到你也会背劳改谱子!区别对待看来在你身上没用。”谭林仍然不语,结果他被上了大镣,押进小号子里去了。他被送进去的时候,小号子里已有了余四海和周志,接着跟进来的是那个病号。楚飞龙站在铁门边警告说:“别再惹老子上火,如果谁在里面先动一下,我会让他过足老瘾的。马五,你给我放乖一点,互监的任务老子就交给你,出了事,你先下大组。”说完哐当一声把小铁门锁上了。

可想而知,四个仇人在里面全都虎视眈眈。良久,周志看看谭林,脸上像是没伤,就开口问了一句:“说没说什么?”“没有。”谭林回答。马五举着戴铐的双手一抱拳:“是个汉子,够种。”周志却一耸鼻子说:“够你麻辣个逼。”马五一愣眼睛:“周志你他妈别骂人,不服,我们出去后单掏。”周志却抬眼看着余四海问:“你呢?”余四海转身对着周志说:“老子一定把你的蛋割下来下酒。”周志说:“厕所里见真章。”

也幸亏是谭林与周志一同关押,否则这几平方米的小号子里不知要闹出怎样惊天的故事来。周志有谭林的故事吸引着便不再有往日躁动的迹象。谭林得闲时便认真打量起这牢中之牢的小号子。号子不大,高约两米,宽在一米半,长度足有六七米之远,只是有些潮。潮乎乎的墙体上满刻着不同内容的文字。谭林因吃不惯囚饭,暂时没在意每餐送饭的数量,周志却时时喊饿,并在饥饿里怀念起酒来,谭林吃剩的囚饭自然归了周志。周志吃饭时,他就去读墙,虽说号房文化没什么水平,但其内容却也直抵心目,不管其牢骚也罢思念也罢,总让人生出别样的感慨。

七天后,关在小号子里的四个人全部写过检查从小号房里放了出来。谭林和周志回了新组,马五回去干他韵值星员,余四海撤了新组组长的职,回他的医务室给病号们看病去了。

责任编辑苗秀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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