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劫不灭的手稿

2000-06-14 05:12青岛:陈博州
收藏 2000年10期
关键词:印谱聂绀弩马山

青岛:陈博州

聂绀弩先生是我国现代著名作家。他早年留学苏联,参加过北伐,20世纪30年代参加左联,主编《海燕》,深得鲁迅先生支持。1934年加入中国共产党,建国后任人民文学出版社副总编,著有小说散文、杂文等成集30余种。1957年“反右”时被打成“右派”,发往北大荒劳动改造,“文革”中以“反革命”罪被判以无期徒刑,1976年平反出狱,1986年逝世。

聂绀弩先生一生除写了200余篇小说、杂文外,还写了400余首古体诗。他的诗尽管用的是古体格律式,但内容清新,时代感很强。胡乔木评价他的诗说:“它的特色也许是过去、现在、将来的史诗上独一无二的”(《散宜生诗序》)。这些诗大部分作于“文革”前。“文革”中他的书籍及文稿全部被清抄,流传下来的诗主要是他在狱中的回忆记录,由狱友夹于衣被中带出来的,也有一部分是出狱后回忆重写和晚期所作的。

研究聂绀弩先生的生平,1957年他被打成“右派”后是精神上遭受打击最厉害的时期,这个时期他精力还充沛,艺术上也达到了最成熟的境界。他没有被压力所摧倒,对党始终充满了感情,对生活也充满了希望,因此在他被流放的日子,在他和一起受改造文友的交往中,他都用那独特成熟的语言写下了大量的诗篇。1962年他将这些诗用蝇头小楷认真地汇集在一本线装本的《古集林》(注:,亦作“”,同“玺”)印谱上,取名曰《马山集》,落款疳翁。三年后,在那场史无前例的浩劫中,他被打成“反革命”。他呕心沥血汇集而成的《马山集》诗稿同其他书籍、文物皆被洗劫一空,直至临终再也没有见到自己这部手稿。

然而万万想不到,他亲笔汇集的这部诗稿却在千难万劫中神奇的保存下来,而且为了查证这部诗稿还引发了一段文艺界的同仁们共同参与的故事。笔者就是当年偶得这部手稿的收藏人。

一、《马山集》诗稿劫中余生

1966年,我正在读高三,7月份全国高考即将进行,5月初那场史无前例的政治运动便开始了。于是学校停课,高考停止,而且一停就是十年。我们这群二十来岁的青年学生便身不由己地卷入到这场噩梦之中。10月,我随大串连的洪流来到了首都。深秋的北京天已很凉,我一到北京就感冒了。当时住在北京第六十五中学,这是一处设施还不错的学校,楼层和教室都很新。有一天,我们同行的同学都外出“取经”去了,我独自卧床留下。躺了大半天之后起来到各处转悠,在二层楼一间会议室的套间,看到一堆被查抄的“四旧”,主要是书刊,发现其中有一本线装的印谱。由于我自小爱好书画艺术,还下功夫学了很长时间的篆刻,便本能地捡起了这本印谱,随手一翻,见其每页下面是古朴典雅的秦印小,反面则是蝇头小楷的手抄诗文,至于诗文写的是些什么内容,当时没有细看,只是觉得这些印章太可爱了。这一大堆物品是“四旧”肯定无疑,而这些“四旧”的主人恐怕都是不大不小的“牛鬼蛇神”,谁要是拿走一件,恐怕跳进黄河也洗不清。可是又实在心爱,不由得“胆大包天”,看了看四周再无他人,便“小偷”似的迅速地将印谱插在裤兜里,立刻回到了宿舍。

印谱中诗稿是些什么内容,我是从北京回到青岛翻阅后才大体知道的。诗稿全是些古体格律诗,记述了一些人物、作者的活动以及一些随感之类。但诗中牵涉到的一些人名却是大家所熟悉的,如夏衍、冯雪峰、胡考、尹瘦石等,显然作者与这些人的关系极为密切,而这些人都是当时全国极有名的“牛鬼蛇神”。于是这本诗稿在以后的日子里,除了我自己有时欣赏学习一下印谱中的篆刻作品外,从来没敢拿给别人看。

二、《马山集》诗稿之闻世

十一年后,我从事工会的宣教工作,这时自己的书画篆刻水平也有了较大的提高,而对夏衍、尹瘦石、黄苗子等一些文化名人也更加崇拜。1988年春,《人民日报》曾发表了一篇文章,介绍黄苗子先生出版的一本书,文中引用了书中的序言,其中有“金人自古三缄口”与“牛山”等字样,这使我立即想到了我收藏的“马山集”诗稿,作者自序中也有类似的句子,且“古集林”印谱下端还有“江夏黄氏”字样。于是我猜想:《马山集》是不是黄苗子先生的手稿?这时改革开放已经十年,我国的文化艺术已进入了一个新的春天,于是我决定把“马山集”的疑问弄个明白。

我首先给黄苗子先生试投了一封信,结果“泥牛入海无消息”。又听说青岛画院隋易夫先生与黄苗子相熟,经询问也没有什么线索,只知道黄苗子先生是广州人,而不是湖北江夏(今武汉)。

根据《马山集》中有二首诗提到尹瘦石,我决定硬着头皮以一个书画爱好者的身份冒昧向尹瘦石先生求教,于1988年7月向全国文联发出了一封信。8月10日接到了尹瘦石先生的回信,信中称:“来信提到《马山集》的情况,从作者笔名、年龄和诗题颇似著名作家聂绀弩同志的手稿。”尹瘦石先生还对诗稿有关内容作了一些猜想,最后要求我拍摄几页诗稿照片寄他以便分析。

接到尹老的回信,我赶紧将《马山集》的封面、作者序诗及有关诗篇拍摄了6张照片寄去。9月13日,尹老回信说:“来信及书影均收到,看了照片果是聂绀弩同志的手迹,累经厄难,诗稿尚存人间,十分难得。”接着尹老便长篇地介绍聂绀弩先生生平及遭遇。他说:《马山集》中有很多诗是1985年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聂绀弩先生诗集《散宜生诗》中所没有收录的,同时说:“绀弩的旧体诗非常有特色,胡乔木在1982年主动为之写序,评价很高……”尹老整个信中洋溢着对老友聂绀弩的无限感情,对聂老诗稿尚存人间的无限喜悦。最后尹老要求我将《马山集》全诗给他复印一份,以便聂诗再版时增订。

由于当时条件所限,我回信告诉尹老,待后有机会将诗稿送给他看。尹老接信后,10月30日迫不及待地回信要求我:“为了核对聂诗,可否请你把诗稿目录和每首的第一句抄录一份寄来。”接到尹老的信后,我将《马山集》诗稿包括序诗在内的40首诗目全部抄录给了尹老,这时已进入了1989年春天。

3月9日,尹老来信说:“我核对聂老出版的几种不同版本,其中八首文字略有出入或缺少”,说:“可否请你把八首诗全文抄写。”同时附了这八首诗的题目。根据尹老的要求,我将所列的八首诗全文抄录给了尹老。

6月份,尹老率中国文联代表团出访苏联、蒙古,7月初回来后,又给我来信,要求将《马山集》诗稿中另几首诗全文抄示。于是我将《马山集》诗稿共40首诗全文誊抄寄给了尹老。

当我还在和尹老继续探讨《马山集》诗稿的有关问题,确切地说,当我将诗稿中部分篇目的照片寄给尹老,尹老回信确认是聂老诗稿后,消息就在首都文化圈内传开了。

首先抓住这一消息的是文艺报记者包立民先生。包立民先生是一名资深的学者型记者,他与我国老一代艺术家、学者都很熟悉,曾为他们写过不少专题报道。出于他的职业敏感和对老一代艺术家的深厚感情,他对《马山集》诗稿的信息表现出特别的热情,他从我第一次与尹老联系时,就盯上了这一重大新闻。我将六幅诗稿的照片寄给尹老后,他根据尹老提供的内容曾于1988年11月26日和12月3日以“聂绀弩遗诗手稿尚存人间”为题先后在上海《读书周报》予以报道。又于1989年4月以“聂绀弩的《马山集》”为题在香港《明报月刊》4月号上发表了长篇文章。他说“拙作发表三个月后,一次在中国美术馆参加一位老画家画展的揭幕上,尹瘦石悄悄告诉我说:‘崂山陈继明来信了,他把《马山集》全稿抄来了,有空到我家来一次,我一听大喜过望,《马山集》终于水落石出了。揭幕式结束,我当即搭他的车来到了他的家中,取去了望眼欲穿的《马山集》全稿”。其后包立民先生根据《马山集》中有16首诗未曾在其他文本中发表的线索,先后调查了解了夏衍、徐城北、陈迩冬等老一代文艺家,对聂老所作每一首诗及当时的写作心境认真地进行了分析研究,最后将整个考查研究成果以《〈马山集〉失而复见始末记》为题发表在1990年《新文学史料》第一期上。

还有一位聂诗的推崇和研究者也在为《马山集》的复见推波助澜,这就是山东省党史研究室的侯井天先生。侯井天先生在1958年由军委总政治部文化部转业下放到北大荒劳动,80年代初读了聂绀弩初版的《散宜生诗》,激起他强烈的共鸣。离休后,根据胡乔木同志为《散宜生诗》作序通信中强调的“为了帮助青年读者理解这些诗作,我盼望人民文学出版社能在朱正同志为聂诗作注的基础上编辑一部聂诗全编注释本,使聂绀弩的诗得以流传光大”的意见,立志要编辑一部聂绀弩全诗的新注释本。为了达到聂诗全编的目的,他联系各方朋友收集聂绀弩留传在社会上的诗作。因此,当他得知《马山集》的消息后,几次与我联系并亲自到我单位造访。经过4年的努力,他终于注释编辑成《聂绀弩旧体诗全编》一书,共收编聂绀弩已发表过的诗260首,流传于社会上的诗133首,洋洋25万余言,成为研究聂诗的集大成者。除此之外,有关报刊及文化界的舒芜、姚锡佩、朱正、程千帆、史林安以及香港的罗浮都对聂绀弩《马山集》诗稿的“复见”发表了评论,表现出了极大的关注和热情。

聂绀弩遗作《马山集》诗稿能在那场史无前例的浩劫中得以生还,实是不幸中之万幸,它是这场历史性浩劫的见证,也是我国老一代学者、艺术家遭遇的一个缩影,它将被后人深深牢记。

至于《马山集》当时怎样落难于北京六十五中学,江夏黄氏、《古集林》印谱的艺术价值以及聂老与书法篆刻的情缘等则是需要进一步研析的,恳请方家和知情者指教。

今年4月,尹瘦石先生已逝世二周年,也谨以此文表示对他的纪念。 责编岩梅

猜你喜欢
印谱聂绀弩马山
2022“聂绀弩杯”年度诗坛人物发布词
藏马山滑雪记
苟征戈 罗一 马山作品
乡村振兴的藏马山样本
第三届聂绀弩诗词奖揭晓
聂绀弩的不报复
聂绀弩的不报复
特殊的“古籍”
印谱:古籍中的另类收藏
青海湖游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