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承东
远远对生活的理解是从学钢琴开始的。
那天上午,她按照老师布置的作业弹奏练习曲。一首还没弹完,突然泪汪汪地冒出来一句:“生活一点也不幸福。”
刚刚过完5岁的生日,女儿已经领略到生活的不幸,真令人啼笑皆非。
都是钢琴惹的祸。
女儿三岁的时候,夫人就心急火燎地买了架钢琴。一万多元,对于我们这些靠工资吃饭的人,怎么说也得咬咬牙,跺跺脚,狠狠心吧?夫人竟然连个招呼都没打,就把一架诺迪斯卡抬回家。我自然是大为不满。夫人一瞪眼:“又没花你的钱,哪儿那么多的废话?”
夫人是“财政部长”,衣食住行一切开销都是她说了算。当惯了甩手掌柜的我,对预算开支早都没了表决权。
夫人想早早开发女儿的智力,当然无可厚非。可是我对远远的艺术天分实在不敢恭维。我早就看出来了,远远天生的缺五音少六律。她的同龄人,歌儿唱得早已是有腔有调,远远呢,似乎从来不曾唱好一支歌。也多亏夫人给她买了架钢琴,出厂时“1234”就调好了的,压什么键就是什么音,如果买把小提琴,那我只有哭的份儿了。
从此母女俩踏上了艰难的学习生涯。远远在保育院全托,按规定,每周接一次。为了强化训练,夫人每两天就要接一次,结果远远一星期在保育院住不了三天。闹得我一头雾水:“这是什么全托?不如改日托算了。”至于女儿的每月一百多元学费,也要从我的“私房钱”里“无私奉献”。
只要远远练钢琴,家里便俨然成了一个“军事禁区”。电视自然是不能多看的,客人自然是不能久坐的,高声喧哗自然是要严格禁止的。我最害怕的是上夜班。每逢周五、周六,早晨还在梦“周公”,一阵叮叮咚咚,眼皮子涩得要命,睡意却早跑到“爪哇国”里了。夫人倒是很关心我的健康,不止一次地提议:“你办公室里不是有张床吗?以后双休日到那儿睡去吧。”
有一支曲子叫《跟着小队长》,远远学得很吃力。情急之下,我们让女儿扮成小队长,她在前面唱高音,我们在后面唱低音。我不知跟着这位“小队长”走了多少回,才让她走出个调儿来。
吃点苦,受点累,花点钱,都算不了啥,谁叫你是当爹的?最令我难以忍受的是,结婚多少年形成的半月探望一次父母的惯例,也被这钢琴敲得七零八落。老人年事已高,做子女的有义务“常回家看看”,而且要“带上爱人,带上孩子”。可是远远的双手和夫人的双脚全被那可恶的诺迪斯卡绊住了,以致使我经常以“快乐的单身汉”形象出现在父母面前。有一次父亲问我:“你一个人回来干啥?”我当时就傻眼了。
哎,钢琴呀钢琴,音乐世界的“国王”,真要把我们一家人变成俯首贴耳的臣民吗?
为这,我和夫人不知发生过多少次“常规战争”,当然都是以我的彻底失败而告终。远远还没上学,我们就为她的教育问题而争战不已,真要读“bpmf”、“大小多少”时,“战争规模”还不知道扩大到哪一级呢。每每念及此事,我真有点惶惶然不可终日。
说句实在话,我不过是发发牢骚、生生闷气而已。夫人可就惨了,自从带领远远走上“高雅艺术”之路的那一天起,她的大半心思都放在诺迪斯卡身上了。陪着女儿一道学习,一道练习。双手刚放下锅碗瓢盆,就马上摆弄起“和弦连音”来。又当学生,又当老师,结果远远学得不怎么样,她倒大调小调地弹了个流畅。
半年过去,在夫人连哄带劝、连骂带吓、连喊带叫的指导下,远远总算磕磕绊绊地完成了两本子练习曲。我估计,那每一个音符里至少有女儿十滴眼泪。与练习曲一样,哭成了她的必修课。一上钢琴,平时见了树枝摇、柳絮飞都要大呼小叫、乐不可支的远远,就像战士发现敌情一样,满脸的“阶级斗争”。一双小手极不情愿地敲来敲去,眼睛直愣愣地盯着上下乱蹿的“豆芽菜”,嘴里还不时地哼哼唧唧着“一、二、三、空”。
那天来了几位朋友,请远远弹支曲子。女儿大概是第一次这么给我们争脸,痛痛快快地爬上钢琴,利利索索地弹了一曲《我的忧伤谁知道》。
这是她最熟悉的一首练习曲。
但愿不要成为她最喜欢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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