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雨桥
狼的出现,是动物界的一大奇迹,是生命交响乐中最富华彩的乐章。它不能像羊那样,安然自在地吃草,它是以别的生命为生命的猛兽,凶残是自然赋予它的天性。问题是凶残之中,又渗透着睿智的成分,这就给它的生活,包裹了层层叠叠的神秘色彩。使它成为人类比别的猛兽(例如虎)更感兴趣的话题。这里面有的是真的,有的恐怕是讲述者把它当作尤物外加的。但不管怎样,狼的行为的确不是一般野兽所能具有的。它捕获猎物以后,不仅会像别的动物那样,叼在口中衔着走或拖着走。它会头一甩把它扔到背上,像人扛东西那样背着走。背不动的,比如体重比它大几倍的隔年猪,它就暂不咬死它,而是咬着它的耳朵,用尾巴当鞭子啪啪地抽着它走,直到把它吆回自己窝边,和一群崽子一起会餐。它吃骆驼的时候,会模仿人的模样,跳起来咬住骆驼的鼻拘绳,把它乖乖拉倒卧在那里,让一群狼跳到背上,想怎么吃就怎么吃。它吃马的时候,先用劲咬住尾巴,待马一挣脱,便就势突然放开,让马栽个嘴啃泥。不等它爬起来,它已经扑上去把它喉咙咬断了。这在技巧的运用、时机的掌握和勇猛的配合上,都是叹为观止的。它还会像人一样,麻痹对方的斗志。牛是很团结的。看见狼来了,就会立刻抱成一团。把牛犊和母牛护在中间,犍牛和公牛站在最外圈。一律绷头抵角,红目翘尾,刨得大地拨土扬尘的。狼一看这阵势,知道硬攻不行。便在牛群对面停下来,若无其事地嬉戏、打滚、出洋相(比如转着圈咬自己的尾巴,可是永远咬不上),作出种种温柔无害的姿态。于是有些涉世不深的小牛跑来,傻不拉叽嗅人家狼的屁股,这还能有它的好果子吃!狼在自然界差不多是“无敌英雄”。它初通医道,能给自己子女看病。狼崽子会生一种类似婴儿水痘一类的疾病。狼儿子出水痘的时候,有经验的狼妈妈会把它们埋进沙里,一个个只露颗小小的脑袋,让它们把水痘出透。狼的生命力极为顽强,耐得饥渴严寒。生了崽子,7天不出洞奶水不见少。饱餐一顿后,7天不进食奔跑照样快,遇到猎物发起攻击加倍勇猛。
狼真正的敌人,其实只有一个,就是我们人类。如果你能像草原民间故事讲的那样,喝了圣水以后茅塞顿开,听懂9种语言,那么你一定会听到狼发出这样的感叹:“既生人,何生狼!”它最怕人,也最恨人,有时还会跟人达成某种协议,搞“和平共处”。它怕人发明的火,它怕铜器、铁器等有响和可作夹子的物品。它怕男人的汗腥味,在狼洞口扔一件男人汗渍斑斑的上衣,能吓得它24小时不敢出窝。它最怕猎人跟踪,踪是令它最为恼火的东西。狼被猎人的夹子夹住以后,它可以一狠心把自己的腿咬断,因为那样至少可以保全一条性命。可是那讨厌的踪却时时刻刻追赶着它、监视着它,“无计相回避。”试想如果踪能像腿那样咬断,它一定会毫不犹豫地把它咬断的。如果能够像鸡一样哪怕长两只退化的翅膀,它也一定会腾空起飞的。因为它已经会跃入水中,洗掉自己的行踪;跳到石头上,抹掉自己的脚印。或者故意领着你兜一阵圈子,把人拖得精疲力尽、心灰意冷时,再把你甩掉,回到它原来的地方。可是它的这套伎俩,却瞒不过人类中仅有的那么一小撮精英。这些人像星像家一样,能占卜任何一只狼的蹄踪,破译它的全部活动。到头来失败的还是狼自己,所以狼最恨的就是这部分人。打狼英雄达瓦扎木苏,讲他年轻时跟踪三只狼,打死一只,跑掉两只。那两只就记住他骑的那匹马,硬是从群里追出来,活活地吃掉了。从此他打了一辈子狼,狼也跟他结了一辈子仇。还有一家人家,掏了一窝狼崽子,被母狼跟进浩特,记住了地方。半夜把“哥儿们弟兄”找上,闯进他家的羊圈,用嘴巴把栅门的皮绳咬开,把一群羊全轰了出来。然后隔一二里咬死一只,隔一二里咬死一只,二三百只羊络络绎绎放了一滩“路灯”。据说对于野生动物,从来没有这么一锅端的。都是吃几只伤几只,没有这么大规模的报复行为。
狼是能大爱也能大恨的动物,刚才讲咬死那户牧家的全部羊群,与其说是对那家的恨,不如说是对它子女的爱。狼在子女受到生命威胁的时候,会千方百计加以营救。如果能以一己之死换取众仔之生,它会毅然决然地选择死亡。狼在捕食某些反刍动物时,会巧妙地把它们的瘤胃(俗称肚〔dǔ〕)保存下来。一旦受到惊扰,就会把崽子统统装进这只柔韧的“皮囊”,往背上一背,转移到深山老林里去。如果遇上大江大河,他就把这个口袋叼在嘴里,使它口儿朝上,充满空气,飘飘荡荡地从水上浮过去,人可是干生气没有办法。伊金霍洛旗有一位猎人,追着一只领着3个小崽的母狼(本来母狼可以跑脱,它舍不下3个儿女)。追过一座沙丘,发现3只小崽的踪奇迹般地消失了,只有那只母狼的踪十分明显地把他领到狼窝口上。他钻进狼窝,用刀子捅死母狼,然后带着一肚子狐疑,回头寻找那3只小狼。忽然发现公马便下的一大堆粪里(公马有在一个地方大便的习惯),有一股细细的气流在缓缓升腾:怪呀,又不是现拉下的马粪,怎么会冒热气呢!过去刨开一看,原来3只小狼都钻在里面。母狼在生死关头一定做过激烈的思想斗争,决定把生的希望留给后代,死的危险留给自己。用尾巴扫掉小狼的踪,可怜天下父母心!谁想还有比狼更狡猾的猎人,它的死并没有扼止那颗贪婪残暴的心。
狼跟人妥协的时候,多半也是为了孩子。达茂旗赵王城(汪古部遗址)附近的一户牧民老额吉告诉我这样一件奇事。那年赵王城的破城库伦里住了一窝狼,就在她家草场上。调皮的山羊羔,有时就在狼窝口跳上跳下地玩。母狼只要一伸嘴就能咬住一只,神不知鬼不觉地拖进洞里喂它的小崽,可是它不这样干。有一次,她甚至看到那只母狼一嘴叼回两只活羊羔,在窝边让它的四五个崽子捉着玩耍。它躺在一边,腹部剧烈地上下起伏,伸出长长的舌头喘气,目光专注地看着它的一群崽子玩耍。那目光是如此柔和慈祥,就像老猫叼回活老鼠,看着它的一群小猫捉着玩儿一样。当时她很犯疑,回去一数她家的羊羔,一只也不少。一直到它领着这群崽子出窝离开这个地方,从未伤害她家一只羊羔。那两只活羊羔,不知是从什么遥远的地方叼来的。所以牧民有句口语:“羊也可怜,狼也可怜”,不知用在这里是不是合适?作为狼这种智商不高的动物,大概它也深谙人的处世哲学:“狼从门前过,不伤自己羊”。只要不伤他的羊,伤别人的羊别处的羊他就不管。而人也知道狼的凶恶和残忍,如果你敢伤害它的崽子,招致的后果会是多么可怕和严重,因为他也有子女。这样一来,人和狼在育仔阶段,几乎是不成文地达成某种默契,有过一个美好的和平共处、相安无事时期。狼利用了人的自私,人利用了狼的母爱。至于那只狼的崽子长大以后,会不会再来伤她的羔羊,那位老额吉也说不清了。别说小狼长大不好辨认,就是大狼也一年三换衣(随季节变换毛色),你根本认不清它们谁是谁的。也许这样一种生存方式的妥协,是上苍为了延续物种,在冥冥之中给予的一种点化和赐予吧!
繁衍后代和保护后代一样,大概都是生命的一种本能,也是一件紧要的事情。狼被人们捕猎得公母比例失调以后,它竟把主意打在我们人类的朋友、它的仇敌家狗身上。狼在发情的时候,找不到发泄对象,就跑到浩特周围引诱母狗(尤其是倒场放牧的孤零零的人家),如果这时母狗也正好发情,它们就会野合而生一种非狼非狗的后代。蒙语里有这个专门词(qinunpir),汉语没有,不过我可以仿照驴马生骡的故事,把它念作“lǒu”。这种lǒu一叫的时候,它父亲听了就像孙猴子听了唐僧的“紧箍咒”,头疼得不堪忍受,一定要回来把它们咬死。如果被牧人保护下来,它们就会成为最好的猎狼犬。牵上它去打猎,看见狼只要一叫,再凶的狼也会就地趴下,丧失任何反抗能力。蒙古人有一句话:“一只lǒu的叫声,能让千只狼头皮发麻。”狼找狗本来是为了繁殖后代的,没想到却培养了自己的掘墓人,这是一种令人心碎的孽缘!我不是生物学家,不是人类学家,写到这里脑子里一片混乱。本来狼与狗同系犬种,同宗同祖,交配产生的后代应当是不成问题的。因为驴和马、黄牛和牦牛就曾产生出骡子和犏牛,也没有发生父子残杀和伤及同类的现象。狼和狗之间出现的这种怪事,是否跟人类几千年来把他们培养成冤家对头有关?可是人类文化、历史方面的因素,能达到影响狼、狗及其后代品质的程度吗?呜呼,惑矣!
(王检摘自《散文选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