毒草

2000-06-04 21:35邓芳
大家 2000年3期
关键词:毒草课桌巴金

邓芳

一笔挺重的债,终于偿还了,当我将一套装祯精美的《巴金选集》寄往加国温哥华后,心立时如止水般平静下来,不再有微澜不息的歉疚了。唯有些遗憾的是,我不能同时将已经保存几十年的这幅漫画的复制品同时寄出,不是不想寄,而是按规定不能寄。

这幅漫画,登在文革时期的《红工农》报上,已经脆黄的纸片,一如早被遗弃的历史小托盘,在越发狭窄的记忆角落里。依然留存着曾让许多人品尝过的辛酸和屈辱。在这幅当时被称之为“百丑图”的漫画上,拥挤着几十位曾在文学艺术界叱咤风云的名流,一律是凶神恶煞般模样,一律被扣上了不可饶恕的罪名,而且还有其代表作品佐证。这些曾影响广远的作品,在当时,亦成为了万众讨伐的“大毒草”。

就“毒草”这个词语,在那个特别的年代里曾给予过它特别的定义,以及从这定义中泼洒下来的腥风血雨,却已经同“黑线人物”、“狗崽子”之类的词语一起作古了。现在的年轻人,恐怕很难想象得出,“毒草”这个词语,曾是一把高悬在文艺殿堂上的屠刀,刀下曾是一片残红败柳……

我在13岁时,就尝到了“毒草”的厉害。

那年,我上小六,还是个才谙世事的女孩子,天然的情怀纯朴得像泓清泉,稍作煽动,便会有万般思绪。与我同桌的瘦高男生,叫钟明,背有些驼,戴副深度近视镜,平日里轻言寡语,一派少年老成的样子,女生们在背地里称他为“小老头儿”,还有人叫他“狗崽子”,因为他爸爸是个“走资派”。但我跟他还是挺友好的,经常谈上几句,我的数学不太好,常让一些应用题闹得头痛,问到他,他总是反来复去地给我讲解……

有一天,我看他在看一本书,偷偷地,头抵着课桌,书摊在膝盖上,只要有人过来,便将课本拿出来翻。这书没有封面,头十几页也被撕掉了,书脊也破损不全,根本猜不出是什么书名。不知怎地,我无意中就翻到了鸣凤跳湖前后的章节,很快就被那凄婉动人的情节吸引了。

他回来时,看是我正在翻他的书,并没有责怪,只是将书收了回去,塞进课桌。

我问他:“这是什么书?”

“巴金的《家》。”他很坦诚地告诉我,只是声音很低。

那时,巴金的书我一本也没有读过,只觉得这本书很好看,书里有一种说不清的东西总让我心悸。

我向他提出借这书看看。他爽快地答应了。但条件是不许带走,只准在他身旁偷偷地看,由他盯风放哨……

于是,我开始了人生中的第一部长篇小说的阅读。那时我还小,有些字还不认识,许多细节还难体味,但悲剧的震憾力还是能深刻感受到的,很快,就被书中人物带进了凄凉缠绵的漩涡之中,无数个泪珠,洒落在了已经皱皱巴巴的书页上,整天处于沉郁寡欢之中……

然而,没等我从书中的悲剧走出来,悲剧却降临到了我和钟明的身上。

一天,钟明不在身边,我正低头看书,一只大手伸了过来,将书生生地夺了过去。

我惊恐地抬起头,看是一位工宣队的师傅正站在我的身旁,虎着脸,瞪着眼,拧着眉,厚厚的嘴唇正气得微微颤抖。教室顿时变得一片寂静,同学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都悄悄地回到了座位上,连大气都不敢喘。那师傅翻了几页书,只说了句“跟我去办公室”,就拂袖先走了。

我战战兢兢地跟在后面,始终想不明白自己究竟出了什么问题:是不该在教室里看闲书?可那是课余时间啊;是书有问题?可我已经打听过了,巴金可是位中外闻名的大作家啊,他的作品会有什么问题?我只觉得从二楼到三楼的路一下子变得很长,走起来,也很艰难,只觉得在前面等着我的一定是厄运。

办公室里坐着几个人,都是工宣队的。有位稍年轻些的师傅举着书问我:这是本什么书?我摇摇头。心想反正没有封面,我说不知道也不无道理。

师傅又问我:这是谁的书?

我犹豫了一下,如实回答是同桌钟明的。这次我不得不说实话了,因为除此答复外,我实在想不出还有什么办法搪塞,然而我却没有意识到,前一句假话和后一句实话联在一起,却将钟明逼进了无从解释的墙角。

那师傅告诉我:这书名叫《家》,是反动文人巴金泡制的大毒草,是专门用来毒害青少年的。谁传播这种书,谁就是在破坏文化大革命,就是反革命……

他边说边拉开了抽屉,翻了翻,从里面抻出张小报,将我叫到跟前,拍着报上登的漫画说:你看看,这些人都是反动文人,是黑线人物,他们唱的戏演的电影写的文章,都是大毒草!

他把报纸交给我,让我带回去认真地学习,然后写份深刻的检查交上来,特别要检查一下受到了哪些毒害。他还叮嘱我要敢于揭发坏人坏事,因为社会上有大毒草存在,学校里就一定会有小毒草滋生……

这是我第一次知道什么是“毒草”,第一次知道了它的厉害,虽然满世界都是这个字眼,但我从来没有想到过,它居然还会出现在我这块还未开垦的生命的土地上。

我回到教室后,发现我跟钟明的座位已经调开。他调到第一排,我调到了最后一排。我原本想同他悄悄地通通情况,可这一分开,再凑上去就太引人注意了,当时我还真没有那胆量。我看见钟明头抵在课桌上,依然是那副偷偷看书的样子,同学们包括那个新同桌,都躲他远远的,在一旁瞄着他议论着什么。有个女生小声告诉我,在我去工宣队时,那个没收我书的工宣队师傅带着班主任来开了个班会,让钟明站着,狠狠地批判他传播毒草,毒害同学,破坏革命的课堂秩序,还逼着他回答是谁指使的。那女同学对我说,钟明低着头,一言不发,任那师傅怎么发火和追问,任此起彼伏的口号声和林立的拳头向他扑来,就是牙关紧咬不开口……

当时,我心里有些后悔,觉得自己在办公室里说得太多了,甚至还供出了钟明。如果当初我不向他借书,如果我看书能像他那样小心,如果我也能咬紧牙关的话,钟明就不会有此一劫了……

后来,班里又开了几次批判会,外班还派来了代表发言,群情亢奋,言辞激烈,只差给钟明扣上反革命的帽子了,而且教室四壁也贴满了批判稿,虽然都只有百十多字,稚嫩得很,但口径是统一的,称钟明是“小毒草”。我把检查也贴在了墙上,只有短短的几行字,我没有提钟明,只说是我主动找他借的书,是我想从课外书中多汲取些知识……但我发觉,并没有人注意我的检查。

再后来,钟明就杳如黄鹤,再也听不到他的消息了。有人猜测是转了学,抑或是跟他那走资派的爸爸去了干校。随着他的消失,“小毒草事件”也就烟飞云散了。那张登着漫画的《红工农》报,我倒也始终没有交回去,一直保留至今……

二十几年来,我始终在寻找钟明,不是为了向他表示歉意,更不是想用老同学怀旧的温情去抚平他心灵深处的伤痛。我只想给他寄去一套《巴金选集》,我想,从这部蜚声中外的名著中,他一定能读到我想所说的话……

责任编辑:马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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