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死搏斗

2000-06-04 21:35残雪
大家 2000年3期
关键词:侄儿大儿子

残雪

大雪已经下了半个小时了,天空中仍是纷纷扬扬,房里被雪映照得很亮,远蒲的眼睛始终没有离开窗玻璃。炉子里的几块煤炭要死不活的,保姆老裴在厨房里将炊具弄得*%*%作响。从前天下雪起,远蒲就觉得自己的背部和臀部越来越冷了,用手往后面一探,简直吓一跳。这事他静静地思索了好久。他回想起听人说过,有的人是一边一边死去的,莫非自己的背面先死?这倒有点反常了,因为一般都是左边或右边瘫痪、坏死,而他,既不瘫痪,又不坏死,就是背、臀和脚后跟冰一样地冷。很可能自己是被冻坏了。但也不完全像是冻坏了,虽然墙上的温度表里的水银已降到零度以下,他的手心还是温暖的,远蒲的抗寒能力一贯很强的。“啊,啊——”他叹息了两声,似乎要向自己这老年的躯体证明什么。随着他的叹息声,雪花排成的图案就乱了。昨天中午他吃掉了满满一盆生菜,老裴看得发呆,唠叨着:“远蒲远蒲,你就像马儿吃草一样呢。”他还有这么大的食量,怎么就开始慢慢地衰败了呢?有时候,他也想控制一下食欲,但只要开始吃,全部的激情就发动起来了。他想,要是现在走到雪地里头去把自己冻起来,变成一块长方形的冰的标本,那感觉也不过就和他此刻的背部和臀部的感觉一样吧。

老裴垂着双手,失魂落魄地说:

“自来水被冻住了。”

“见鬼!你不会用开水烫一烫?”远蒲厌恶地转过脸来说。

老裴没有回答,移动着在寒冷中变得僵硬的身子,缓缓地缩进了那间杂屋,将门用力关上。看见她发怒的样子,远蒲不由得有点害怕。她和他是同辈人,在家务事上,她一贯自作主张,把远蒲的话当耳边风。比如她从不将炉子生得旺一点,弄得房里像个冰洞,自来水也冻住了,而如果向她指出这一点的话,她是绝对不承认的。她有她的解释,她认为自来水被冻住了,是因为水管的设备不合理,这屋里的所有设备都老掉牙了,该进棺材了。她什么都看不惯,一干活就摔摔打打的,一肚子怨气。

远蒲像一只老海龟一样缓慢地移动着,下了床,走到窗前。他将鼻尖凑到玻璃上头,闻见了外面的雪花的气味,那有点像干燥的灰尘的味儿。雪终于停了,热热闹闹的空中变得一片死寂,远蒲不忍心看下去了。

“老裴,老裴!”他敲着杂屋的门喊道。

“又怎么啦?”老裴走出来。

“自来水冻住了,总不能不吃饭吧?”

“我等会儿到‘裕兴面馆去,叫他们送面来。”老裴阴阴地笑着说,“急什么呢,都到这个地步了。”

最后这句话让他条件反射似的伸手去摸了摸自己的背,又慌忙缩了回来。这举动全被她看在眼里。远蒲硬着头皮装作没事一样回到床上,一俟老裴关上杂屋的门,又将手伸到后颈窝,那里的皮肤冷得像一块冰。“我偏不……”他嘟哝着。偏不干什么呢?他不太清楚。他于自卑中拉好被子,将冰冷的半边身体裹紧,这时窗外就响起了欢快的摩托车的声音。远蒲听见那人在他窗下停了车,他就开始预测那人的去向。刚刚为那人设定一个地方,门就被敲响了。老裴去开了门,进来的是她乡下的侄儿,两人寒暄着,看都不看远蒲一眼,迳直到杂房里去了。远蒲想象了一下这个英俊的青年在雪地里飞驰的形象,不由得打了个寒噤。平时和老裴的交谈中,他喜欢戏谑地称自己“已经死了一半了”,没想到会一下子变成事实。如果有把锋利的刀,从他头顶均匀地劈下去,可以将死掉的背面那一半分出来呢。其实也并未完全死掉,不是还有知觉吗?如果不去想,不就等于还同原先一样么?只要他不说出来,老裴就不会知道,任何人也不会知道,“山还是山,水还是水”。想到这里,远蒲有了些信心,他撑起上半身,往背后塞了个枕头,从被子旁边捞出一张报纸来看。他的眼力倒是超常的好,既不老花也不近视。

紧闭着的杂屋的门忽然发出“嘭”的一声爆响,是那年轻人在里头发威。远蒲不由自主地放下报纸,将被子扯上来盖住自己的肩头,好像要抵御一场袭击似的。这个侄儿,从茫茫大雪中飞驰而来的不速之客,要在他家里干什么呢?大约是三年前,远蒲的大儿子劝他辞掉老裴,另请一名保姆。此后他就不时回家来提起这件事。

“这老家伙不怎么规矩,最好是防患于未然。”大儿子说。

远蒲心里当然很清楚老裴的那些小动作,但他习惯她已到了这样的程度,简直是离不开她了。大儿子是局外人,当然可以说那种话,远蒲不想辩解什么。就比如刚才,老裴的侄儿对他如此的不礼貌,他也只有忍受,他不想破坏这个家里现有的秩序。他将脸转向墙,等待着第二次发出响声,杂屋那边却又沉默了。老裴其实也用不着将侄儿从乡下叫了来的,她向来就处于优势地位,近来更是呼风唤雨了。刚才她说不做饭就不做饭,现在已是下午了,他们还没吃中饭。她和侄儿也许在房里吃零食,远蒲只好饿肚子。正好埋怨到这里就有人敲门了,是送面的人。远蒲纳闷:谁叫他送来的?难道是那侄儿?

伙计穿了一身白色工作服,点头哈腰的,在桌上放下了面条,共是三碗,果然是侄儿订的。远蒲付了钱他还不走,探头探脑。

“你还有事吗?”

“我的老乡,他在吗?他要我关照他的摩托车。”他露出巴结讨好的笑脸。

“原来你同他是老乡啊,他在里面房里。”

远蒲的话音一落,老裴同侄儿就出来了,那伙计却见了鬼似的立即溜走了。他飞奔下楼的脚步声很可疑。

三人在餐桌边就餐,都不说话,只听见吸面条的声音。面条吃完,远蒲终于忍不住打破沉默了:

“这种天从乡下赶来,真不容易啊。”

“姑妈的事就是我自己的事。”侄儿严肃地回答。

远蒲觉得他说这话时其实在拼命忍住笑。他到底为了什么不笑出来呢?坐在这个青年面前,远蒲就感到了他那勃发的活力,椅子都在他身下呻吟,远蒲为自己不可救药的衰败脸红了,又因为这脸红对自己十分恼怒。

侄儿吃完饭就站起来要走,老裴也不留他,默默地将他送下楼。远蒲站到窗前去看,看见那侄儿在白茫茫的波浪上浮动,一会儿就无影无踪了。

老裴将碗筷放到门口,让那伙计过一会儿来拿走。

“侄儿是回乡下去了吗?”远蒲试探地问。

“他是来告别的,患了癌症,是晚期。他把你的门踢得那么响,你吃惊了吗?可是有些个人啊,死到临头也不会承认自己有病。”

老裴说这段话时鼻尖凑近窗玻璃,眼珠瞪圆了,似乎要从白色的天地里看出一个侄儿来一样。

“不去医院看病,不就等于没患癌症一样么?”

“哼。”

老裴懒得回答远蒲这种纠缠的问题,她一直有一种感觉,就是她和远蒲正从两个极限处往中间地带走,总有一天他们会汇合,对于她来说,那种汇合就是她的末日。她在远蒲家里实在待得够久了,家乡的人都快将她彻底忘却了。回想起在这个家庭里经历的恩恩怨怨,又对自己的适应能力之强感到诧异。远蒲是一个得过且过的人,必要的时候可以“死猪不怕开水烫”,从她第一眼看到他她就在心里确定了这一点,当时远蒲的老伴还没死,这个家里还很兴旺。也许是出于好奇心她才在这里呆下来了,如今她觉得再要离开已经不是时候了。刚才她顺口就说侄儿患了癌症,像说家常事,这是这些年在他家养成的习惯。她也预料到了远蒲的反应,他就是那种人。既然已知道他的本性,干吗还要说呢?老裴很清楚自己每天都在重复同样的过程。当这个老家伙大言不惭地说出:“不去医院看病,不就等于没患癌症一样么”这句话时,老裴的心头差点热浪翻滚;但她抑制住自己,让自己沉没在冷淡的情绪里,她必须警惕着。从早上自来水在水管里冻成冰的那一刻起,她就有点不耐烦了;后来是侄儿来,坐在她房里双手紧抱自己的头将那扇门踢了又踢;再后来是餐桌上那种沉默的较量。老裴觉得远蒲简直是稳若泰山,而自己反倒是那么没有定准。在一切事情上,她终究是对他没有把握的,她的傲慢下头掩盖的是虚弱。

下午出太阳了,金色的阳光照在玻璃上,远蒲想,水管要解冻了。他裹在被子里设想着整栋大楼水管解冻的情形,“欢呼雀跃”这个比喻跳了出来。一般来说,融雪比下雪更冷,远蒲闻见房里的空气有了地窖的气味。他穿好棉衣在房里走了几圈,暗暗地希望老裴不要来注意自己,尤其不要来注意他的后背。墙壁上贴着几个猫头,还有一只彩蝶,那是老裴从画报上剪下来的,因为贴的时间长,纸张都发黄了。当时他还在心里鄙弃过老裴的粗俗呢,他的幼稚和浮浅真不堪回首。多少年过去了,墙上的这些动物始终栩栩如生,它们就好像进入了自己的骨头里一般,那真是种奇怪的感觉。这个从乡下来的老裴,究竟是从何样的乡下出来的?远蒲多年里头从未有过去那种地方看一看的念头,那是不可能的。首先路上怎么办?他的身体经不住旅途的折腾。老裴自己也很少提家里,只有几次在他的追问下,她才含糊地说起那似乎是在一片多野狗的芦苇荡里,茅棚子搭在水上,夏天的毒日晒得水气蒸腾。那种地方竟会蹦出来一个骑摩托车的英俊小伙,真是匪夷所思。对着猫头和蝴蝶发了一阵呆,远蒲的目光又移向五屉橱上面摆的一个“望花筒”。那是老婆在世,孩子们还小时他用彩色碎玻璃,几块玻璃板,和一张硬纸板做的。他拿起来放在眼前转了几下,再转,仍是那十几种熟得不能再熟的图案,玻璃碰撞的声音清脆好听。他还要转,眼角已瞟见了老裴正在瞪着他。

“我要去买菜了,你在房里多走走,有好处。”

远蒲一会儿就听到她在楼道里和人说话,然后就下楼去了。远蒲正要回到床上去,那侄儿却又回来了,说是将雨衣丢在家里了。侄儿的脸在寒气中红彤彤的,眸子像星星一样闪光,远蒲不敢抬眼同他对视。

“伯伯,”侄儿突然开口了,远蒲发现他满口蛀牙,“您应该下楼去走走,这种样子算怎么回事呢?您并不老。”

他胃里的馊气飘到了远蒲面前,远蒲一阵恶心。小伙子潇洒地扬了扬手,步伐轻快地下楼去了。他那大号的皮靴在地板上留下几只脚印的水迹,外面一定开始融雪了。

远蒲随手又拿起了“望花筒”。这一次,他不再将眼睛凑近去看,只是将它在手中转动着,每转一下,他就在空中看见了一个从未见过的新奇图案。这个游戏让他的血流加快了,脸颊都有点发起烧来,他感到自己整个人都被激活了。他激动地放下“望花筒”,伸手往自己的背部摸去,然后又沮丧地缩回了手。“死的仍旧是死的。”他轻轻地说,弯下腰,将“望花筒”收进五屉橱的抽屉。那抽屉里有亡妻的旧衣服,衣服微微地散发着酸涩的气味,根本不是老婆生前的体味。远蒲连忙关紧屉子。他又踱到了那几只猫头跟前,在心里感叹着老裴十几年前的远见,回忆着她刚来时那副老实诚恳的假面孔。远蒲承认,是她那副假面孔欺骗了家里人,首先是欺骗了他自己。不过这种欺骗实在是件好事,事隔多年之后远蒲倒宁愿她还是原来的样子,不要露出现在的真面貌来。她现在的这种样子就像一堵墙,远蒲只能在这堵墙下面慢慢衰败。有时远蒲也宽慰自己说:“鸭棚里来的女人就这个样。”老裴说起过她驾着小划子,箭一样从湖面上驶过的情形。几乎人人都说老年生活寂寞,远蒲却一点也不,他和老裴之间的明争暗斗完全可以称得上是“尖锐激烈”。单单是为了这一点,远蒲也不愿换保姆,大儿子怎么能懂得老年人的心事呢?在温暖的春日的阳光里,远蒲也曾拍着自己这一双干瘪的腿子,对自己这种消耗精力的生活略感吃惊过,不过这改变不了他的想法。

他走到了老裴住的房门口,忍不住朝里面看了几眼。他看见老裴侄儿那件黄色的雨衣仍然挂在老裴那凌乱的床头,这么说他并没有将雨衣拿走。一张方桌上堆满了红红绿绿的空饮料罐子,老裴一贯有搜集这种东西的爱好。远蒲称之为“肮脏的嗜好”。地板上有一些洞,是鼠洞,因为她房里有东西可吃,老鼠就集中在那里,就是大白天都窜来窜去的。远蒲喜欢将东西摆得整整齐齐,老裴早就看出了这一点,将他的房间收拾得一尘不染,但这显然压抑了她的天性,所以她回到自己房里就为所欲为了。平时她的门总关着,远蒲也从不在意,他知道不能将她的嗜好全剥夺。只是常有一两只老鼠溜到他房里来,使他有点生气。幸亏他房里根本无东西可吃,老鼠也就只是来旅游一番,仍旧回到老裴那边去了。打量着这个乱糟糟的老女人的房间,远蒲进入了她那虚幻的世界,似乎是,她把这里也变成了湖边的茅棚子。然而她还记得远蒲房里贴猫头和蝴蝶,真是铁一般的意志啊。远蒲听见了门口的脚步声,他赶紧走开去,居然有些心跳。脚步声上楼了,并不是老裴。

远蒲已经记不清自己有多少日子没有出门了,这件事似乎是自然而然的。上半年小儿子来过一次,对他的生活方式很不满,远蒲还记得他说了一个很不适当的比喻,他将他比喻成关在房子里的一缕青烟,“闻得到,摸不着”。远蒲对儿子这些不礼貌的话有点生气,过后回想起来又有些佩服他的敏锐。如果小儿子知道他现在身体方面的实情,他会怎么想?寒流袭来之前老裴向他介绍过一种羊皮背心,说是对年老的病人“有起死回生的作用”,很可能在那个时候,她就已经预料到了远蒲将要发生的变化,而他自己什么都没感到。

“侄儿是活不了几天的人了,你对他还是那么冷酷。”老裴一边脱掉沾了泥浆的套鞋一边忿恨地说。

远蒲注意到她的一只手青肿得厉害,就问她是不是摔了一跤。一开始她支支吾吾地不肯说,最后被追问得没办法,只好告诉远蒲,中午的时候并不是侄儿踢门,而是她在用手砸门,她没想到自己会有那么大的力气,门都差点被她砸破了,刚才她去卫生院找医生看了一下,说是有轻微的骨折,开了些药。她叙述这件事的时候显得很不好意思,可是说到后来,目光就渐渐地变得凶恶起来,盯住远蒲不放,远蒲只好望着别处。

“侄儿怎么看也不像病入膏肓的人啊。”远蒲一心想把话岔开去。

老裴用一种黄绿色的鲜草药敷在自己的手腕上,房里立刻弥漫着一种异香,令远蒲想起沙漠里的仙人掌。老年的梦想同青年时代大不一样,很少出现有线索的图像,比如说那些仙人掌吧,居然是白色的,上面也没有刺,只有一些对穿的小洞。远蒲使劲眨了眨眼,赶走眼前的幻觉。

“侄儿的雨衣还没有拿走呢。”

“他已经用不着了,明天就进医院。”

老裴托着手腕进了厨房,用那只好手拧开水龙头,自来水“哗”的一声流出来了。远蒲看见她驼着背用那只好手忙忙碌碌的,不时又停下,从厨房窗口伸出头去张望,不是望下面,却是望天。这阴沉沉的天有什么好望的呢?老裴就是与众不同,从来没有人猜透过她的心思。远蒲老觉得在湖里放鸭的女人对于城市里的事肯定是有奇怪的看法的,只是她口里不说,大家也就没注意到。他有时在心里将她称作“活的标本”,他自己成天同这个标本在一个屋里,真是既麻烦,又有意思。

这一天是冬日里少有的好天气,阳光暖洋洋地照在油漆脱落、被老裴用肥皂水洗得发白的地板上。老鼠也特别活跃,不时从老裴房里溜出来散步,有一大两小,都养得圆圆的,那只小调皮还在屋当中兜圈子玩。坐在阳光里,远蒲特别想听老裴讲讲湖里的事。老裴显得很冷淡,说自己已经“忘得干干净净了”。还说,如果不是忘得干干净净,就会做恶梦,像七楼的老男人一样,半夜从平台上跳下去。老男人和她早几天去世的侄儿患的是同一种病。“在湖区,也并不是人人都要患病的。”他说这话时眯缝着眼,颧骨上竟有一抹红晕。她这种自傲的模样又让远蒲忿忿地记起了她这些天对家务事的马虎。然而那种意境是撇得开的吗?远蒲疑疑惑惑地揣测着,芦苇荡里的那一轮红日总在他那些零散意象的正中间。“好天气,好天气”,远蒲茫然地叨念着,忽然,他那久已麻木的背部有点痒痒的感觉,莫非转机到来了?他刚想去洗个澡,大儿子就回来了。

儿子的模样表情很像他,只是比他还阴沉,总是那样魂不守舍的。这样的好天气里,他的情绪还是那么低落,衣服也穿得不太整齐,领子窝在颈窝里。他双臂交叉站在屋当中,皱着眉头问父亲:“这种堕落的生活您还要维持多久?”远蒲看着儿子,不明白他内心怎么总是这样紧张;他想劝他几句,又怕他反唇相讥。

“我在外头,没有一刻不挂记您的事情。像您这样的,完全丧失了生活的能力,就会成为别人掠夺的对象。每次我回到家中,都看到您被掠夺的惨状。您看,您盖着这么硬的被子,这被子还是妈妈在世时缝的,您的养老金到哪里去了?这房里有陌生人的气味呀,肯定是有人来过了,是老裴带来的人吧?”

“你的鼻子怎么变得像狗一样灵了?”远蒲大为光火地说。

他们说话时老裴像以往一样悄悄地溜走了。她很少同这位大儿子打照面,同远蒲谈论起他来总是那种怜悯的口气,怜悯里头又夹杂一点傲气。

“我们小的时候,您是一个很爱享受的人,吃的穿的都挑好的,现在呢,您成了禁欲主义者了。有一天我到这里来,看见您拼命吃蔬菜的样子,真把我吓坏了。您必定是饿成那个样子,您有苦说不出……”

“放肆!”远蒲打断了儿子的唠叨,起身在房里踱步。

他觉得刚才那么好的阳光也黯淡了。为什么他的生活,他自己所满意的生活,要有这样一个见证人呢?难道在他们母亲死后,他自己不能有一点小小的自由吗?他满怀对大儿子的怨恨,却找不出话来反驳他;就是他的背部,也因为这生气而更加麻木了。心底里,他是知道大儿子为什么跑到这里来羞辱他的。他自己的生活一点都不如意,所以还得把老父的生活作为自己的生活。他在一个竹器加工厂当会计,本来做得好好的,这两年人家忽然怀疑他有贪污行为,又不明说,只是给他看脸色,弄得他度日如年,哪里都不愿待。他就是因为这才往老父这里跑的,美名曰“换空气”。可到了家里,他又绝口不提厂里的事,只是一个劲地干涉远蒲,劝他换保姆,真不知他心里打的什么主意。以往远蒲总是一声不响,今天有些不同,可能是因为天气回暖的刺激,他有一点想表白自己了。他张了张口,却不知从何说起。难道可以告诉大儿子,说他同老裴的关系妙不可言吗?这其间的妙处他又怎么说得清呢?

远蒲之所以不反驳大儿子,还有一重隐秘的心思,这就是他觉得大儿子也许并不真心反对老裴。这么多年了,他每次回来谈论的总是这一件事,要是老裴真的走了,他还有借口回来吗?老裴似乎也清楚这一点,所以也并不反感他,只是装模作样地出去一阵,似乎是为了让他尽兴发挥。想到这种错综复杂的关系,远蒲更难开口了,他呆呆地看着大儿子,心思飞到了医院的太平间。

死去的人竟然会有那样栩栩如生的脸,这是远蒲没有料到的。白布底下的老裴的侄儿,浑身洋溢着的活力令远蒲大为震惊,以致于在阶梯上一脚踏空,差点摔了个大趔趄。而他身旁的老裴,脸上并没有悲哀的表情,倒是显出好奇的样子,握住侄儿的手,从衣袋里掏出把塑料梳子来,将侄儿的头发梳了几下。她一定是老早就在衣袋里藏着梳子的。那是远蒲多年里头的第一次外出,因为好奇,因为想要弄清一些事的原委。老裴满足了远蒲的要求。一到医院,她就同他拉开了距离,好像不认识他一样。远蒲看了她的表现,觉得她的好奇心同他的不一样,比如她替死人梳头发的样子,像是要从头发上验证什么。过后她告诉他,是为了验证死人的头发是否也产生静电。去医院的那一天远蒲非常兴奋,虽然并没有弄清事情的原委,那种强烈的印象总在脑际萦绕不去。后来的日子里他总喜欢偷偷溜进老裴住的杂房,从床头取下那件黄色的雨衣检查一番。一次被老裴撞见,弄得很窘,话也说不清了,老裴不以为然地撇嘴一笑,说:“我还真把这东西忘了。”

说过后仍旧将雨衣挂在床头。远蒲就说:“我觉得这东西挂在这里有点扎眼,想帮你处理一下。”老裴嘲笑道:“我看你已经慢慢习惯它了嘛,好事情啊。”

“爸爸,我想,也许有一天退了职,回到家中来。”

大儿子说这话时带着威胁的口气,很长的腿叉得开开的站在那里,就是阳光落在他身上也没有用,那种阴暗牢不可破。他心里想,父亲怕是彻底完蛋了呀,今后的日子会怎么过。他又想,这套房子是父亲的地盘,他已在长长的岁月里织起了复杂的网,他像老蜘蛛一样坐在中央,倒并不想捕获什么。以前他误认为自己大喝一声,父亲就会四处逃窜,后来才知道父亲的内心完全不受影响,他那张网甚至将他也包揽进去了。就是他真回到家里来,又能怎么样,到时候自动离开的还是他。

“随你的便,这里不也是你的家嘛。”

远蒲说了这句话就去烧洗澡水,他熟悉大儿子的禀性,知道他一时半时不会离开。厨房里也是暖洋洋的,碗橱里的那几只碗被老裴摔得缺口累累,灶底下放着一盆淘米水,是老裴用来清洗餐具上的油腻的,水上一层泡沫,都发臭了。外人见了这景象,会得出女人在这里工作得很不愉快的印象。只有远蒲知道她为什么要在他家呆下去。远蒲将热水提到卫生间,吃力地洗完澡,换掉差不多穿了一冬的脏衣服。他有点吃惊,因为他洗完澡后并不像自己预料的那样感到暖和一些,反而畏寒起来,心里一阵阵地紧。

大儿子已经坐下来了,在翻弄五屉橱里他母亲的遗物,有点嫌弃似的用指尖拎着那些衣物看来看去的。

“妈妈倒是在这屋里过了好些日子。”

“你母亲是个乐天派,成天浑浑噩噩的。我啊,本来打算陪她去一次湖区的。”远蒲哆嗦着嘴唇说道。

“我小的时候看见墙上贴的这只猫头,吓得夜里不敢起来撒尿,就拉在床上了。我想撕掉它,该死的老裴硬是不准。爸爸,您冷吗?您不该洗澡。”

远蒲低沉地呻吟了一声就往地下坐去,他左边的腿子完全麻木了。他将脑袋靠着桌子的脚,想说什么,但发不出声音。大儿子轻轻地绕过父亲,在屋当中停留了一下,然后走出门,将门掩上了。“该死的,该死的……”远蒲在心里骂道。

一直到天黑老裴才回来。远蒲平躺在地板上,听见挂钟敲响了6点,又敲响了7点,他觉得自己全身心都放松了,对自己躺在地板上也觉得坦然起来。老裴先是打开房里的灯,口中嘟嘟哝哝的,将手里的大包小包放在桌上,然后将那些包拆开,将里面的东西拿出来放到该放的地方,最后将包装袋一一折好,放到厨房里去。她撄撄蔹葑稣庑┦率保一次也没有朝地下看一眼。远蒲听见她从厨房出来,进卫生间去洗漱,也听见进了空气的水管子怒吼着,再后来是她带着湿淋淋的肥皂味出来,关了远蒲房里的灯,回到自己房里去了。远蒲好笑地想,老裴大概是在外头吃的晚饭了,她偷偷地溜出去,一个人在馆子里吃了饭,将他吃晚饭的事丢到脑后去了,她一贯是这样粗粗拉拉的。远蒲还记得那回半夜将老裴叫起来为他煮面吃的事。本来他打算就躺在地上算了,反正也不怎么觉得冷,但是后来,十一点多钟的时候,他的脚趾头开始苏醒了,像踩在了蚂蚁窝里头一样,痒得不得了。“啊,啊,啊……”他轻轻地呻吟着,毫无办法。老裴已经早就熄了灯睡着了,她的房间里只有老鼠弄出的声音。远蒲在等,等那些蚂蚁往上爬,他不能确定自己是否可以承受即将到来的更大的痛苦,何况即使能够确定又怎么样呢?他又尝试了一下,除了可以发出“啊、啊……”的声音外,他还是不能讲话。12点钟时,蚂蚁爬到小腿上面去了。远蒲听见自己的声音像要窒息的人一样,并且有汗从额头流到眼睛里,弄得眼睛也打不开了。当那大群的蚂蚁咬啮腿弯时,他终于晕过去了,但又不是完全晕过去,因为仍然可以感觉到痛苦。而他的汗,也已经流完了。远蒲在朦胧的意识里想到:也许这就是死?天亮时他彻底清醒了,痛苦像潮水一样突然退去,他居然从地上爬起,拍打着身上的灰。

“我的小侄儿今天要来。”老裴一边梳头一边从房里走出来说。

“我昨夜经历了生死搏斗。”

“好嘛。”老裴含糊地说。

“你一点都没看到么?”

“我看到了的。”她梳头的手停了一下,认真地说,“那的确是一件痛苦的事。”

“为什么你不帮我?”

“那不是我能力范围内的事。你现在不是挺过来了么?事情糟不到哪里去。”

她走到厨房里去时,远蒲觉得她的动作很僵硬。他还想说什么,摩托车的声音已经在楼下响起来了,老裴做了个手势就往楼下跑。远蒲不知道她的手势是什么意思,是要他不必大惊小怪呢?还是要他提起精神来?

他慢慢地吃着早饭,想着刚刚过去的夜晚和大儿子反常的举动。如果大儿子当时将自己扶到床上去的话,并不能减轻他身体上的痛,说不定他还经不起那一番折腾呢。不知道他和老裴究竟是如何看待他的疾病的发作的,他们的态度这样一致,说不定有默契吧。远蒲下意识地将手伸到背上去摸了一把,仍然是尸体一般的冷,冷得令他的手不敢停留太久,免得胡思乱想。楼梯上响起杂乱的脚步,是老裴他们回来了。他们在门口停下来,讨论什么事,又很放肆地笑了一通,才推开门。

进来的青年令远蒲目瞪口呆,他以为死人又复活了。

“这是他弟弟。”老裴会意地微笑着,“我让他住下给你做个伴。”

远蒲刚要反对,老裴又说:

“长夜不是很难熬么?有他在,昨天那种痛苦的事就会好得多。这个小孩呀,他会守着你不停地对你说话。你考虑一下吧,他可是直接从村子里来的,这种机会不会再有了。”

青年很平静地坐在椅子上,偶尔露出牙齿笑一笑;这一笑,就让远蒲看出了他和他哥哥的差别——他的牙很好。为什么不留下这个纯朴的孩子呢?他一点都不像个知情者,这样的人反倒有可能成为他的同伙。

“好吧。”远蒲回答老裴,其实也是回答自己说。

一眨眼工夫,老裴就在房里支起了一张行军床。小侄儿抱歉似地看了看远蒲,打开自己简陋的行李,将里面的东西一样一样拿出来放在床上。远蒲心里有所触动,便回转身去整理自己有点凌乱的床,并嘱咐老裴将上面的窗子打开通气。一边做着这些事一边在心里纳闷:呼吸着湖面新鲜空气入睡的孩子,能够在这种地方长久待下去?当然也可能没有什么“长久”了,怕是老裴派了他来给自己送葬的。不过这孩子的眼神倒是很无邪,完全不像他哥哥。

“他有件礼物送给你。”老裴示意地拍了一下小侄儿的肩。

小侄儿捏得紧紧的拳头张开,将手抻到远蒲鼻子底下,远蒲看见他手心是一个铁色的老菱角。远蒲拿过来,那东西又硬又冷,沉沉的,简直让他怀疑是一块化石。远蒲想象这东西沉睡在湖底淤泥中的情形,自己的神色就有点恍惚起来,站也站不稳了,连忙扶住架子床的栅栏。

“你怎样找到这东西的?”他定了一定神后,和气地问道。

小侄儿摇摇头,想了想,说:

“家里本来就有的。”

远蒲听了他的话就不自在起来,觉得小伙子也很不简单。他们全都这样,第一眼看上去胸无城府,只要开口讲话就露出峥嵘,可是已经迟了,答应过的事不能反悔了。老裴看出远蒲的沮丧,就推了一把小伙子,说:

“讲些村里的见闻给我们听吧。”

“讲什么呢?姑妈?”他翻了翻眼珠,在努力寻思,“我们在那里好难过,大家都说,要是可以住到水底下去就好了,这不是一派胡话么?有时胡话也安慰人心。靠养鸭子维持生活是越来越困难了。哥哥留给我的摩托车,每个人都眼红,我就是担心他们要把车子毁掉,才跑到这里来的,来之前的好几夜,我都守着车子不敢睡。”

老裴眼睛发亮一个劲地对远蒲说:

“听见了没有?听见了没有?赤贫的地方是最有故事的啊。”

“但你自己从前闭口不说。”远蒲反驳她。

“那是因为我要独享。现在你了解的机会不是来了么?”

“一些什么样的人要霸占你的车子呢?”远蒲问小侄儿。

“他们都是一个心思,都一样。我们那一带传说,哥哥是为了车子被人杀死的,还说这辆车撞死了一个人。”他说到这里突然昂起头,眉宇间透出一股豪气,还可笑地抬起一只手来比划着。

有一朵小火在远蒲心中摇曳,他想起了一首民谣。准确地说,是他想回忆一首民谣,但怎么也回忆不起来了。他觉得自己很干枯,很悲惨,他不理解老这样做的用意。那孩子满不在乎地坐在行军床的一头,等着远蒲向他发问,用好奇的圆眼睛打量着房里的摆设,目光落在那猫头上面。远蒲注意到他的目光专注而冷静。

“你家里也有这个吗?”远蒲指着猫头问他。

他漠然地摇摇头。

老裴干巴巴地咳了一声,站起身进厨房去了。远蒲觉得她是不高兴了。

“您哪,要将那老菱角放在枕头下。”

“那会起什么作用呢?”

“没什么,不过是种习惯罢了。”他垂下眼睛,很自爱地打量自己的双手。

年轻人在远蒲房里住下之后,远蒲的病发作得频繁起来了。时常好好的,突然不能动,进入濒死的状态;但每一次都是意识清晰的,有时简直可以说是浮想联翩,还很有激情。老裴的这个小侄儿对他真是体贴入微,他从来不做使他不舒服的事(比如将他搬到床上去之类)。远蒲躺在地上时,他就坐在他的旁边,对他讲一些村里的逸事。他很爱清洁,从不坐在地上,而是专门准备了一张小板凳。随着小侄儿的讲述,远蒲居然在身体的痛苦中进入了那个自由的世界,有时竟会掉下一些廉价的眼泪,那往往是在他谈到在浩淼的湖中央同风浪搏斗,却突然风平浪静,只留下无边的漆黑和寒冷的时候;或者是在他谈到在湖底潜泳,听到水底动物的凄凉幽怨的叫声时。愚蠢的泪在远蒲的脸上静静地流着,就好像不是他,而是另一个不相干的人在流泪。

“远蒲老师啊,那种日子是不堪忍受的。”他总是用同他的年龄不相称的口气开头,“可人们就是不想走,除了姑妈,大哥和我,没人离开过那里呢。说起来您也许不相信,我们生活里最可怕的东西是那些星星。人们都缩在茅棚子里不敢出来,晚风很凉,匆匆走在小路上的人都低着头,有的还戴着斗笠,要是朝天看一眼啊,就要发狂,生活就要乱套。您可以想象一下,那些东西眨巴着眼同你对视,什么问题不会生出来啊。要是问起来呢,就没个完了,一生的时间都不够。那么大的星星啊,简直怀疑是自己的幻觉……当繁星密集时,它们就像压在你的心上。我不想说这种事了,我说点别的吧,远蒲老师。我来您这里之前,村里兴起一种消灭血吸虫的运动,大家都将生石灰往湖中倒。湖那么大,血吸虫在水里头生活了几千年了,它们的数目比人还要多,怎么消灭得了?可是那种运动,真是如火如荼啊。人们红了眼,一定要把事情做到底。”

有时候,在黑暗中说累了,他会忽然走过去打开灯,他在耀眼的灯光下嘻嘻地笑着,如同一个面具。现在远蒲终于明白了老裴那些奇奇怪怪的念头和举动,不过即使是明白了,也不能预料她下一步会干些什么。这个孩子,无疑生有一颗异常冷酷的心,他谈论起血吸虫来那么不动声色。可能他在水下已经和那些小虫子尽情地交流过了吧。在他的伴陪之下,远蒲慢慢习惯了自己的痛苦。痛就像三部曲,发作得多了就有了预感了,减轻是不可能的,不过可以有一定的心理准备。

第一场春雨落下来的时候青年提出要回家去看看,远蒲提心吊胆地同意了。

“好事情嘛。”老裴闪烁其词地说。

于是远蒲度过了没有人伴陪的夜晚。他非常吃惊地发现,在疾病发作中连肉体的痛苦都消失了,却有另外一种更可怕的抽象的痛折磨着他,因为这,他不断地坠入昏迷之中,而昏迷之中仍有知觉。非人的折磨立刻使他消瘦了,早上照镜子,看见两边颧骨上头有鲜艳的红晕,那分明是最后的回光返照。有一两次,他企图抓住一些缥缈的画面,以使青年的描述重新复活,但没有成功,那些画面离开了青年的讲述简直漆黑一团。“你早晚有这一天的。”老裴说。远蒲现在很钦佩她能培养出这样一个侄儿了。

那是一个很平常的下午,他在自己的床上昏过去了,在那种半昏迷中,柔软的床如同狭窄的棺材一样硌痛他。他像念符咒一样在心里念道:“湖水,湖水,湖……”他明明听见老裴在房里说:“你要用力呀,你用力,渔船就会驶到你面前。”他将牙关咬得咯咯作响,果然在意识的深处感到了一团桔红色,那红色由远而近,像是一艘快艇,船下没有水,是透明的大气。大约一秒钟的工夫,它就从他眼前消失了。“好样的。”老裴说。接着他听见摩托的响声,急促的脚步上楼来了,门“吱呀”一声响。“我先把车停在下面,过两天我就回来。”是小侄儿在说话。远蒲再要挣扎,就陷入了无边的黑暗里,什么都听不见了。

醒来时已是6点钟。老裴在灯光下忙忙碌碌,饭菜已上了桌。远蒲问她是不是小侄儿来过了,她摇摇头,脸上堆起假笑,说:

“你倒是很惦记他呀,可惜他一时半时的来不了了。你想,这孩子自由自在惯了,这里他怎么待得长。他托人带来口信,要我帮他把摩托车卖掉。我看你没有他也应付得了嘛。”

远蒲不好意思地说:

“是这样。可是这一阵我同他处惯了,发起病来总以为他在旁边。我恐怕不会有多少时间了。”

“这很难说。”

“下午你是不是在房里啊?”

“我见你睡着了,就出了趟门。有人来过了么?”

“没有,我一直在床上呢。”

“你可以把你大儿子叫回来陪你,他跟人说,他要出远门了。”

远蒲怔了一怔,沉默了。这一阵,他差不多把大儿子都忘记了。那小子的确回来过一次,他躺在老裴小侄儿的行军床上,双手枕在脑后,对家里发生的一切都嗤之以鼻,称这个家为“猪圈”,对老裴说话粗声粗气,临走前还将他母亲的花瓶打碎。远蒲还记得他朝着侄儿的背影扬拳头,说“兔子尾巴长不了”,一举一动都像毛孩子一样。远蒲当时好笑地想,他怎么一下子就变成小孩子了呢?他身体那么瘦,居然还扭屁股呢。远蒲希望他出远门,这样就可以改变他那种不自然的生活状态。

老裴将拿筷子的那只手停在半空,笑眯眯地说:

“这不是很好吗?大儿子的思想个性同你都接近,让他回来是好事嘛。”

“他回来了就是我的死期。”

“不要吓唬人,没有那么严重的。不瞒你说,我很欣赏他。他和我的小侄儿是不同的,小侄儿抱着一个梦不放手,他呢,却很现实。现在这类人都是孤孤单单。他换了一家工厂,还是做得不好。”

她的话很使远蒲吃惊,她比远蒲更为理解他儿子,有点“旁观者清”的味道。远蒲恍然大悟地想,原来大儿子要他解雇老裴是在撒娇!那么他说的出远门又是怎么回事呢?恐怕是要他这做父亲的惦记他吧。这么说,在这个家里,他同老裴是有默契的,唯独把个父亲蒙骗了。那么,老裴根本不是什么“旁观者”。远蒲没想到会形成这种纠缠不清的关系,而且是在他不知不觉中形成的。他有点欣慰,又有点烦躁。他一贯把大儿子看作外人,其实他比谁都离他更近。几十年里头他一直潜伏在他看不到的地方,随时准备跳出来。

大儿子回来的那天夜里远蒲破天荒地下了楼。起先他一直有预感,他精神特好,窗外的月光又十分清亮。他在房里散步了几圈之后,更觉精力倍增,返老还童了似的。当时老裴已入睡了,下面院子里万籁俱寂。他一冲动就出了门,楼梯间没有灯,老鼠们闹得欢。远蒲双腿颤抖着往下迈步,紧紧地抓着扶手。下完最后一级梯子时内衣都湿透了。有两个下夜班的工人看见了他,停住脚步交头接耳了几句。远蒲一紧张就想逃回去,但那两个人往另一个方向走掉了。他站在院子里的一棵枯树下,看见自己的影子像狭长的幽灵,他估计自己的样子一定怪可怕的,刚才那两个人就是被自己吓着了,才停住脚步的。风中有桂花的香味,他伸长了脖子张望,猜测着那桂花树在什么地方,怎么会不顾季节地乱开花。远处朦朦胧胧的似乎有几只野猫在跑,远蒲无意中一转身,便看见了那三株繁花如云的老桂花树,香气浓烈得使他头晕。树干后面有个身影,对方当然早就看见他了。

“有没有回家的打算啊?”隔着那些枝叶和花丛,远蒲不动声色地问。

“难道这有什么区别吗?爸爸身体好得很呀。”大儿子的嗓子有点哑。

他们俩站在树下各自想着自己的心事。远蒲抬起头看了看蓝得令他心惊肉跳的明净的天空,然后伸手到衣服里头去摸自己的背。他的手立刻在温暖的背脊那里停住不动了,他感到热血汩汩地从指缝间流过,他的全身一阵阵发麻,然而那是身体苏醒时的发麻,他太兴奋了,他的眼里噙着很多泪。儿子的声音仿佛隔了一座大山传过来:

“爸爸,爸爸,您怎么又倒下了啊!我这就搬回家来陪伴您,好么?您醒醒啊……”

远蒲最后看见的是那令他销魂的夜空,星星如无数耀眼的火箭一样驶向四面八方。 组稿·责编:李锦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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