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微
上篇
1
我和母亲仍生活在城市的红楼上,这是一幢两层小楼,木质楼梯,东西各两个楼梯口,分住两户人家。两年来,我们的生活没有什么改变。屋子里一尘不染,白色的粉墙,铝合金门窗,院子里的那棵紫槐一直伸到二楼的阳台上。
我总觉得世俗生活离我和母亲渐渐远了,虽然这是在城市,我们每天享用时间、空气和灰尘,听噪音。我们看电视,读报,关注股市行情,偶尔也谈心。我们吃最健康美容的食品、蔬菜和水果……我和母亲尽最大的努力生活在从前的空气里,维持生活的原貌……然而我知道这已不可能了。
我对母亲说,为什么不尝试一下……换个新的环境?我拿眼睛看着窗外,我设想着我们将过一种全新的生活:新的家,有阳台和落地玻璃窗,日光灯很明亮,添置一口人,一个爱人……然而我看着母亲的脸,我的声音一点点地软弱下来。我知道我无能为力。
是啊,父亲离开我们已经两年了。两年前的一个初夏的傍晚,他像往常一样出去散步,从此再也没有回来,至今音讯杳无。我不知道他现在在哪儿。他是死了还是活着?他是有意失踪的,还是无意间迷路?他现在在H城的某个穷乡僻壤,还是在通往城市的林荫道上?对此我们一无所知。我和母亲像做了一场恶梦,遭受了沉重的打击、痛苦和羞辱。我们甚至感到了一种毁灭。
失去父亲的生活……简直难以想象。我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迫切地需要父亲,需要他来支撑起我们的生活,重树我和母亲存在的意义。从前我们只是活着,从不追问为什么。现在当我们开始追问时,答案已经消失了,因为父亲走了。
有时我们试图忘记父亲,作出种种假设:第一,假设他死了(上帝保佑我们),他死得安宁而平和,没遭受什么痛苦,他的身体像树叶一样在河流上飘荡……第二,假设父亲不存在,世上从没有父亲这个人,他跟我们从前的生活没有任何关联,也许……也许他只是我们想象中的一个人物。
有一阵,我们从这两种假设中脱身出来,成功地摆脱了父亲,生活一度变得安静平实,充满着淡淡的喜悦和幸福。父亲离我们渐渐远了,他成了一个梦想——这是一个多么美好的梦想呵!
然而有一天,“父亲”却突然杀将回来,重新占据了我和母亲正渐趋安平的生活。我们再次变得疲沓、虚弱、轻飘。有时甚至无缘无故地脾气暴躁、神情紧张。我知道,这个男人将成为我和母亲一生中的劫数,我们躲不了他,将终生与他在一起,直到生命结束。
我和母亲越来越频繁地谈论起父亲了。既然躲不了他,又看不见他,那就让我们说吧,让我们的房间充塞着声音和话语,充满着对一个男人真切的回忆和想象……它将排解我们的寂寞和悲苦,或许也是解开我和母亲和父亲扑朔迷离关系的一把钥匙。
我们喜欢站在阳台上讲话。夏天的风吹过来,像水一样在手臂上流行。母亲的声音不大,然而风将把她的话带得很辽远。
“喏,”母亲说,“他就是从这条林荫道上走出去的。”她指着阳台左边的一条小路,那里浓荫遮蔽,阳光从树丛上面洒下来,像细碎的金子。
母亲说:“他喜欢在傍晚时出去走走,二十年来这已成了习惯。城那么小,横竖就那几条街道,真不知走路也会有上瘾的!”她蹙着眉头,摇了摇头,温婉地微笑着。
“他喜欢走路。”我沉思着,一字一顿地说道。我的态度极为认真,我希望一个最接近本质的父亲在我的话语底下诞生。“他内心的游走方式是极为神秘的。他平静、自负,为人的状态很勉强。他喜欢做些无伤大雅的小动作,并且沉迷其中,快乐不已。富有想象力。”
母亲侧着头看我,吃惊地笑起来。她也许以为我不应该知道得那么多。“这么多年来,我发现我并不了解他。”她抿着嘴唇,略略停了一下——我能够懂得。一个女人,跟一个男人生活了几十年,有一天他走了,而她并不了解他!
我急忙说:“我也不了解他,那只是我想象中的父亲。也许父亲是另一个人。”
“我不知道他为什么来到H城。”母亲说道,“他是北京人,大学毕业,竟在这个荒僻、落后的小城生活了半辈子。在来到H城之前,他还在Y、N、C、X等城生活过,它们都是小市镇,看不见火车,没有熟人……”她静静吐了口气,隔了半响,摇着头继续说道:“我们甚至不能怀疑,他是个有档案关系和户籍的人,80年代中期还补办过身份证。每个人都知道他来历清楚,身份正确,他投靠单位生活,他的档案上写着‘调动两个字——他在这个小城生活了二十年,他成家立业,爬到了很高的职位上,有很多亲朋,他甚至还很开朗。可是有一天他走了,我们不知道他是谁。”
母亲稍稍仰起头来。她在阳光里站着,手在半空中停住,脸上有阳光的阴影。她的声音在那一瞬间变得有些奇怪,非常平静,像一阵风吹过,湖水轻轻皱了一下的感觉。
是的,我说。我舔了舔嘴唇,嘴唇很干燥。我不知道自己还能再说些什么。这是件残忍的事情。对这个女人,它来得没有道理。然而——然而我并不了解我的父亲。从前他是我的父亲,现在他走了。
“你恨他吗,妈妈?”我趴在阳台上,看着远处郁郁葱葱的树木,和树木后面那含糊的楼房与城市,骑自行车的淌汗的人群。这就是我的H城么?我生于斯长于斯的小城?我的眼泪突然淌了下来。我在一瞬间明白了我所受的欺骗和伤害,我,还有我的母亲。我侧过头来看着她——这个美丽的女人。时间仿佛一下子倒退了很多年,回到了她的少女时代。也许她自己都难以相信,她曾有过一段短暂的佳年华,她曾是个单位的女孩子,也止于简单。然而人不就是简单的么?谁敢承望一个女人“头脑复杂”?
她曾拥有一个简单女人才配拥有的一切:一个完美的男人。她得到过他的身体,爱,二十年一段完整的时间,日日夜夜,生活——她离幸福只有一步之遥。她曾结结实实地拥有过它,可是她自己并不知道,有一天它突然消失了,她的世界慢慢乱了分寸。
她还能想起他的样子,神情,一举手一投足。他是个温厚的中年人——二十年前他和她一样还是个青年。他长着一口好看的白牙齿,牙齿后面有一股好闻的气味,烟丝味,或者男人的体香。他喜欢清晨6点起床,喜欢洗冷水澡,趁人不在时喜欢偷着数身体上的汗毛。有一次她发现了,还未来得及说什么,他就红了脸。她得原谅他,因为她爱他,她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表示她对他的小癖好并不介意……可是,这在他是一件快乐的事情么?她丈夫的一生就是由这些奇奇怪怪的小动作组成的么?
他常思考。戴着金丝眼镜,眼镜后面是一片含糊的光,他推动他的眼镜,手按在鼻梁上……她知道他在思考。可是她并不知道他在思考什么,横竖不过是那些琐碎的、像头皮屑一样的无聊的小快乐。她不懂他为什么要这样,仿佛他的生活里就剩下了这些,仿佛他千里迢迢来到H城,为的就是数数汗毛,发发呆,走走路。
他在小城的口碑很好,他有时的表现简直优秀极了,那眼神,语气,说话的份量,办事的认真热情,对待工作的雷厉风行……一切行云流水,恰到好处,颇具观赏性。他是个有感染力的人,他的力量会辐射他人。他还很幽默,说着跟场合和身份极其相称的笑话,并深以满意,回味许久……
——总之,我猜想,他是两个人,他的身体内有两个人在说话,行事,各司其职。有时候他自己也糊涂了,他不知道他是谁。那两个人常打架,他疲惫不堪。后来他渐渐地明白了,其中的一个占了上风。他知道自己是谁了,他知道这一生他最适合干什么,他已经不存在了。
母亲说:“我不知道……”这对她似乎是个很大的难题,像她这般年纪,又在晚辈面前,再说起爱呀恨呀的,她得不太合适。
我试着说:“你爱他,他也爱你……我知道,你们很相爱。”
母亲的眼泪一下子淌了出来。她摇着头,哽咽着,已泣不成声。“我们很好……”她断断续续地说道,“一个男人,你跟他生活了半辈子,你也许不了解他。可是你总该懂得……你们生活在一起时……是不是很好?”
“是不是很好呢?”
“很好。”我母亲说。
我记得两年前的一个初夏的傍晚,我也像现在这样趴在阳台上。我闻见了两年前的此时,槐树花的清香。小街上有很多灰尘,太阳正在下落,阳光很柔软。
我看着父亲的背影走进林荫道的深处,他拐了个弯,突然消失了。我似乎还能想象他迎着太阳走路的情景,他的影子,在我看不见的地方,一定拉得很长,很弱。我知道他喜欢这样,他之所以这样热衷于走路,是因为他只为走路。他喜欢走进一个小城市的腹地,中心或者边缘,它的更深处。他喜欢走进另一个地方,让自己的影子逐渐消失,他就是他的影子。
我期待着他回家。饭菜摆放在桌子上,热气早已散尽,凉了。我在屋子里来回踱步,屋子里的空气很完整,我是说,两年前,当父亲还存在时,我们的生活很完整。
太阳已经落山了,我期待着他回来。
我开始变得焦灼不安,并有一点预感。我猜想我趴在阳台上的那一瞬间,是我与父亲最后的诀别。他将从我们的生活中彻底地消失,无影无踪,他将开始他轨迹之外的另一种生活,与现在完全失去了联系。他是个重感情的人,他热爱妻女,热衷于过平静的生活——我不知道他为什么竟如此狠心,抛下我们远走他乡。他到底为了什么?
母亲也迷惑不解。她这样猜测道:“我敢说他一定没死。他在城外。”两年来,她固执己见,以为父亲准是迷路了,徘徊在H城的某个穷乡僻壤。
她进一步推断道:“他绝对不是迷路,他现在在另一个小城市,安然无恙地生活着。他可能结了婚,又生了一个孩子……人们只知道他是北京人,大学毕业。他在一个单位爬到了很高的位子上,一个小官僚,或者是报社的主笔,这方面他行。他在那个城市平平安安生活了二十年,他女儿长到16岁时,有一天他突然离开了。没人知道他是谁。”
她突然冷笑一声,我的身体竟跟着一阵冷颤。我确实知道,我和母亲正接近崩溃的边缘。我们做了两年的恶梦,两年后的今天,冷不防一下子醒了过来,我们才知道我们身处怎样的现实中。屋子里很凌乱,玻璃台板上落满了灰尘。母亲突然老了许多,额头上添了很多皱纹。我几乎在一瞬间长大成人,正慢慢地腐蚀、衰老。
母亲哭道:“这样的日子如何才能了结?这样活下去算什么意思呢?没有名份,没有目的和来由。他也许死了……”她停顿了一下,继续说道,“死了,一了百了,他一天不死,我们就一天不得安宁。”
我抽泣道:“死……又谈何容易?”
这是件不容怀疑的事实,父亲一定还坚挺地活在世上。我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充满信心,我甚至还看见了父亲正在行走的身影,正在远方召唤我。这个新的论断几乎使我焕发了神采。我知道这将是我和母亲生活的转折点,一个契机,它重新点燃了我们生的希望。
我对母亲说,我将去寻找父亲,不管他在何方。
母亲吃惊地看着我,这个新的想法使她手足无措。她喃喃地说:“是的,得去寻找他。”她看着我,眼神越来越认真、坚强,她的死灰的脸在那一瞬间发出了一股平和的光彩。她说:“我怎么就没有想到呢,我们得主动去寻找他。”
我说是的,他一定在等待着我们去寻找。他等了足足两年了。
母亲微笑着看我,两年来,我这是第一次看见她展露如此美丽、幸福的笑容。毫无疑问,这是个伟大的构想和行动,它将让我们付出毕生的心血、劳动,到头来也许一无所获,不过行动本身已经解决一切问题了。
母亲只在一些毫不重要的细节上提出了她的疑问。她说:“可是,我们并不知道他是否还活着。假如他活着,他现在又在哪里?”
我把手按在母亲的肩膀上,一字一顿地告诉她:“不管他在哪里,我都将去寻找他。第一,我们要坚信,他还活着——这很重要。第二,假如他死了,我们就假设他还活着。第三,假设我们的假设不存在了,他只剩下了一个影子——”我绞尽脑汁说道:“一个模糊的印象,一个概念,一个名词——那么,我们就为这个概念和名词去寻找他。”
母亲的眼泪淌了出来。这是个极富诱惑力的伟大的信念。然而她何尝不知道,为了这个信念,她已经失去了丈夫,她接着还将牺牲她的女儿!我这一走,她有可能再也见不着我了,我将和我的父亲在一起,随风而逝,消失在远方。
母亲把我搂在怀里哭道:“你叫我怎么舍得你,你才16岁,什么风雨都未经历过,你拿什么去忍受生活,你叫我怎么放心得下你!”
我从她的胸脯里抬起头来,我看着我的母亲,我已泪眼模糊。两年来,我们相依为命,度过了一生中最黑暗、艰难的岁月。我们共同忍受寂寞和痛苦,面对羞辱,我们互相扶持,坚强地活过来……现在我就要离她而去了,这个日渐衰老的女人,将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生活在她的H小城,这幢红楼上,看着梧桐树叶在空中飞舞,等待着初夏的傍晚,空气里洋溢着槐树花的清香。她将望眼欲穿,看着阳台左侧的这条林荫道,她的丈夫和女儿突然不经意地出现在这条小路上……她渐渐地老了。等待是否会让她有一点点幸福?
母亲叹了口气说:“你真是长大了,你越来越像他了。”
“那就让我去找他吧!”我含泪恳求道:“你知道,我们必须这样。”
“是的。”母亲哽咽起来,“我知道,我什么都知道。”
2
我的相册里曾保留着父亲年轻时的一张照片。他站在冬季的户外,一堵青灰的砖墙前,他身材修长,面目清癯,架着秀儒的无框眼镜,神色恬淡。一张摄于二十年前的照片……一个青年在时间前留下的一点纪念——那曾经是他真实身体的一部分,他的影子,年轻的眉宇和嘴唇,活泼的眼神,千百万个他——其中的一个被保留了下来。经过许多时间的洗刷,仍在那堵墙前站着。
我一度是把他当作青年来喜欢的,因为他的好看。一个男人的美所具有的冲击力是难以估量的。我穿过二十年的时间膜,在相册里和他相遇。我看着他——仅仅是看他,已让我愉悦了。
常有人说我长得越来越像父亲了。我喜欢这个“比喻”。我是他的女儿,他身体的某一瞬间的一部分。是他把我带到这个有空气、水、阳光的星球上,他给了我生命、情感、痛苦和希望……我感激着,并承恩。
他还给了我形体和容颜,少女的四肢,饱满的胸脯,健康的胃,爽朗的笑声……16岁那年,我惊诧地在自己的身体中找到了父亲。一样的眉宇和嘴唇。那坦荡的眼神、步履,说话的声音和语气……那不是像,那简直是——总有一天,我就是。
我常常在镜中端详着自己,我看到的是另一个自己——我的父亲。我知道他正附体于我的身体之上。我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等待着。他总是若隐若现,一会儿是他,一会儿是我。我知道他还“存在”着,在世界某个不知名的角落,他像盐柱一样伫立着,从我来到世界的第一天起。他就这样伫立着。他不会消失。
那一年我已从中学退学,我决定离家出走,外出寻找父亲。
我决定带着父亲的照片远游。我对母亲说,父亲的照片。哪怕只有一张。我要带着父亲的影子出游。我要去寻找他,必须有他曾经生活在这个世界上的凭证。
我相册里他那张二十年前的照片不翼而飞,这非常可惜。我知道他在这个世界上留下的凭证并不多,他不太喜欢照相,仅有的几张已深刻在我和母亲的记忆里了。
母亲翻箱倒柜找了两天,也没能找到父亲的照片,却摧枯拉朽地牵扯出父亲的很多小饰件。她半跪在衣橱前,身体佝偻着,说:“这准是他的手帕,那么大。”隔了一会儿,她又朗声笑起来,道,“这是他的袜子,只剩下一只了,上面还有个洞。”
我耐心地提醒她:“照片……”
“是的,照片。”她从衣橱里抬起头来,神情有些恍惚。她低下头,羞赫地笑起来。她说:“你看,这两天家里很乱……我总感觉从前的日子好像又回来了。他走了——”她侧着头理了一下头发,“他的气息却在着。屋子里从来不缺少他这个人。”
“我有时甚至觉得,自己很幸福。”——她怔怔地站在屋子中央,继续说道,“我们并没有像人们所认为的那样不幸,精神上我们一直和他在一起——你说呢?”
“是的。”我不得不承认道。我感觉我的意志力正受到了极大的考验。那一瞬间,我仿佛魇住了一样:父亲并没有离开我们,他只是出了一趟远门,出公差或者去远方看望一位多年不见的朋友。那仿佛就在昨天,他走下木质楼梯,走过那条浓荫小道,空气里有初夏的气息,槐树花的清香……他回身向我们挥手告别,开始他那二十年风雨不断的例行散步,这一次他走得稍稍远一些,他原想和我们开开玩笑,想吓唬一下我们,不想却越走越远,再也收不住脚了……这一切都是在昨天!
我和母亲生活得很好,还将会更好。我们将重新开始另一种生活,尝试过一种没有父亲的生活……那可能会很有趣,充满着想象、热情、一点点小小的刺激……我承认,父亲的消失曾给我们带来过痛苦、难堪,然而这一切都将过去了,我和母亲有信心重新开始。
母亲说:“虽然他的形体不在了,可是他从来没有离开过我们。”
我点头。这一点我毫不怀疑。我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充满自信:父亲就生活在我和母亲中间。他越来越多地充塞着我们的空间,占据我们的日常生活。他是我们的影子,我们的话语,谈话时零落的笑声。屋子里哪怕一点风吹草动,一只碗碎了,煤气灶台燃着蓝色的火焰……都让我们想起父亲。他是我们生活的背景,依靠,一点点的幸福之源……我不知道这样的生活还有什么遗憾可言?
我不知道我即将寻找的到底是谁。是父亲吗?我有些怀疑。他已经不存在了,他对我和母亲来说是一个遥不可及的梦想。在内心深处,我从不奢望我会找到他。恰恰相反,我越试图走近他,就越会远离他。从我踏进家门的第一天起,我就已经失去了他。
我常常问自己,我为什么这样热衷于去寻找父亲?他还存在着吗?他是个有形的实体,还是虚无缥缈的影子?这一切的一切,失踪,追念,寻觅……意义何在——这意义,很重要。
从前,当然是为了他这个人,因为有他,因为两个女人的生活少不了他。现在,事态有了点变化……一个峰回路转的、柳暗花明的变化……父亲重新回到了我们中间。
我在一瞬间失去了寻找父亲的理由,这成了一件毫无意义的事情,这很无聊,庸俗不堪;我知道,它甚至有些可耻。
我至今还能想起父亲的样子。二十年前那堵青灰的墙。一个青年。他的好看的白牙齿,温厚的嘴唇,那秀雅的金丝边框眼镜……一切历历在目,深烙在我的记忆中。我深信这一切都是真的,我的相册里曾长久地摆放着他二十年前的那张照片。如今,这张照片丢了,我失去了凭证。
我固执地需要这张凭证,表明我即将寻找的是一个真实的形体,而不是一个虚无缥缈的影子。谁也不能保证,我即将寻找的就不是影子,而仅仅是他的形体。使命只有一个,要么影子,要么形体。
我对母亲说,得弄一张父亲的照片,我要寻找他的形体。
母亲问:“你难道记不清他的样子了吗?”她皱着眉头,努力在空气中寻找父亲的面容。她说,“他四十多岁,皮肤白皙,高挑个儿,背有些驼……”
我说记得。然而我知道那完全是另一个父亲。我记忆中的父亲和母亲记忆中的父亲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人。隔着二十年的漫漫长途,走过来,再回去,这其中的变故叫人叹息!
母亲说:“你再想想他的样子,你肯定想得起来的。你也许并不需要那张照片。”
我在空中静默地站了会儿,我的眼泪突然淌了下来。我知道,我无法向母亲说明白这一点,我迫切需要父亲的照片,这背后的企图,我最深的疑虑。
有关照片,我想它至少能证明以下几点:1.父亲确有其人,至少在面对照相机的那一瞬间,他真实地存在过。2.他现在失踪了,下落不明,我要去寻找他。不管他现在是形体,还是影子,还是仅剩下了一个概念——我要去寻找。3.我即将寻找的那个人是我的父亲,他只能是我的父亲,而不是别的人。4.我不要弄丢了我自己。
……
母亲说,你看,你也许并不需要他的照片,你完全能把握住他。你是个聪明的孩子,你知道自己在干什么,你能把握住你自己。
“我能把握住我自己么?”我含着泪问自己,“我能把握住父亲么?我知道我正在干的事情——是寻找。父亲。而不是我自己,是么?”
母亲说:“你能找得到他。一定能。”我失声哭出来。那一刻我软弱至极,我感到不安,我根本不相信我会找到父亲。我害怕我会像他一样迷失……在一个陌生的城。
母亲说:“去找他吧!”她拍着我的肩膀,以一种近乎依赖的眼神看我,仿佛她这一生的幸福全在这里了。她端详着我,久久地,以一种不容怀疑的口吻说:“你怎么能容忍自己不去找他?你那么像他,这对你来说是件容易的事情,你只需找一个像你的人。”
“找一个像我的人?”
“是的。”她更加肯定地说,“去找一个像你的人,那个人肯定是你的父亲。因为你是他的女儿,他的遗——体,他的生命要靠你才得以继续,复活,诞生。你们相互依存……”母亲突然捂脸而泣,她哭道,“我怎么能容忍你不去找他?”
我在镜中端详着自己,是的,我看到了父亲,那眸子,嘴唇,好看的白牙齿……我的眼泪再一次夺眶而出。“父亲,你在哪里?”我在心里大声地喊道。我怎么能容忍自己不去找他,这个世界上唯一像我的人,我自己。他是我未来的影子,时间来到之前的身体。他替我走过了一生,提前活了一回。
“甚至那神情……都像。”母亲在镜子前叹道,“简直是一个模子里脱出来的。只可惜是……女儿。”
我从镜子前转过身体,微笑着看母亲。母亲说:“他一直很迷信,他希望你是儿子。他总认为儿子在本质上会更接近他,体魄、性格、气质……更像。”母亲眯缝着眼睛,陷入了某种遥远的沉思之中。“我也在想着,”她说,“你要是个男孩,这一切该是什么样子呢?你会成为他吗?”
我含泪看着我的母亲,我知道我即将离开她了。为了寻找父亲,为了有一天我或许会成为他,我将开始我的行游生涯。我无法预料我的未来,我甚至不知道这行为的意义所在……然而我知道我将沿着父亲的足迹,沿着他所走过的Y、N、C、X等小城,再走一遍。我将尽可能接近这个男人,这个世界上唯一像我的人,我必须快马加鞭,无限地接近他,接近他,直到最后有一天,发现了他。直到……我就是他。
我很遗憾,我没能继承他身体的衣钵。我是她的女儿,我不具备最终成为他的物质性。然而女儿……一个全新的生命,另一种情感。谁说不是呢?我有信心。
3
我选择一个初夏的傍晚,一个良辰吉日,向母亲告别,开始了那漫无边际的寻父旅途。整一个夏季,母亲沉浸在离别的痛苦之中,她不能容忍我独自一个人去寻找父亲,她更不能容忍我压根儿就不去寻找。
她说:“你走吧,走得远远的,别回来。”
我何尝不知道,我这一走,其实是与母亲在诀别。我们从此分道扬镳,身处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一个真实的世界和一个幻想的世界。我们将终生被隔离,越走越远,难以相见。我们将靠明信片和想象来维持彼此的联系,互相守望、遥盼,以各自的方式一点点地接近“父亲”,那缈茫的、不多的希望。
母亲说:“可是你用什么方式去寻找他?”她皱着眉头,神色忧郁。“总归要有一定的方式,”她喃喃地说,“能接近他的方式有很多种,也许只有一种,也许压根儿就没有。我们该怎样去寻找?”
这似乎是个很大的难题。我们都是“方式论”者,对我和母亲来说,寻找父亲的过程似乎比找到父亲的结果还要重要。
“是的,得找到一种方式!”我咬着嘴唇思索着。我想起很多年前父亲在H城的生活,他喜欢走路,喜欢一个人苦思冥想,有很多摆不上台面的小癖好……他对小城市几乎有种神秘的热情,那陌生的、外乡人的小城,它的不可知性。
他不太了解他身处的小城,就像他不太了解他自己,而这正是他喜欢的。他喜欢走在一群陌生人中间,让自己的身影投入在土地上,他看着自己的身影,一会儿东,一会儿西,长而飘忽,大面积的身影肆意地在土地上扩张、延伸……他是个有野心的人。总有一天吧,他要让自己的身影覆盖完这个城市的每一寸土地……他的脚步坚实有力,异常准确,他数着自己的脚步,就像在测量。他的真实身份难道是土地测量员?
我突然想起来了。一种最能接近父亲的方式……我该怎样去做,才能无限地接近他、找到他。
我对母亲说,我将以走路的方式,走完中国所有的小城市,我要让自己的脚步、自己的身影投入在每一个小城市的每一寸土地上……
母亲迷惑不解。她说,可是这跟找到你父亲有什么关系?
我笑道,关系重大。我信心百倍地看着母亲。“要想找到父亲,必须这样。”我说,“这是唯一的一条途径。我们必须要步他的后尘,以他的方式去寻找他。”
“这是件奇怪的事情……完全不合情理。”母亲摇头,她感到不安。
“是的,”我大声地提醒母亲,我必须劝说她,让她服从。“这件事从一开始就不合情理,这是寻找的关键,我们必须以同样不合情理的寻找来对待父亲早先就不合情理的出走。我不但要步他的后尘,‘丈量小城市的土地,保持着热情、耐心和想象,而且还要模仿他的言谈举止、音容笑貌……我是他的女儿,做到这一点并不难。而且我们很相像。我想让他的气息和生命存活在我的身体内,最终合二为一,走完他所走过的路程,达到寻找他的目的。”
我难以忘记离家出走的那一幕,我和母亲告别的情景。一个初夏的傍晚,我闻见了空气里那似乎早已散失的植物的清香……我选择了这一时候,我知道两年前(也许是很多年前),父亲也选择在这样的季候里和我们告别。他站在阳光底下,傍晚的风吹乱了他的头发。他的左侧是那条浓荫遮蔽、通向远方的林荫小道,他的右侧……右侧是影子。
我站在阳台底下,我身体的右侧是我自己的影子。我转过我的身体,也就是说,我变换了我的影子,我挥手向母亲道别。我看着阳台上的母亲,这个真实的女人,她的形体、气息,一点点正在延续的、衰老的生命……都是真的。这感同身受的世界里,可以触摸到的一切,空气、阳光、正在风中飘零的衣衫,小孩子的哭声,水流声,点点滴滴琐碎的生活……是可亲可爱的、短暂的、忧伤的。
我看着我身处的世界,我的H小城,这座红楼,水泥钢筋混凝土所结构的房屋、阳台、门和窗……我即将与之永别了吗?这坚固的、牢不可摧的物质世界,我借此生活了十六年的最厚实沉重的背景,难道就这样分离了吗?
我的眼泪突然淌了下来。我该怎样面对未来的生活?我丧失了背影,变得孑然一生,形单影只。难道我果然要同我的影子作伴,漂泊终生?难道我就这样一脚踏进那完全承生的虚空世界,那世界里没有因果,得不到保证和解释,与现实完全失去了联系。
我含着眼泪看着母亲,她伫立在阳台上,在风中扬起了她的手,那手势轻飘,含糊,像在对我诉说什么:她甚至张着嘴巴,然而我听不见她的声音……事实上,这已完全是另一个母亲。隔着一层又一层的灰尘,楼上楼下,时间之流中正在一寸寸腐坏的物质,我的泪水……我也成了另一个人。
我终于掉转过头,微笑着,绝然地向左拐进了那条能把我带到神秘远方的林荫小道。我背负着我的影子,不多的行囊,脚步……向幻想的世界——父亲的世界,走近,走近。
下篇
1
我在某年夏天写下了以上的文字,那是我过去生活的一点线索和回忆。从前离我渐渐远了,它和我失去了联系。
……又是很多年过去了,我结束了我的行游生活,重新回到了城市的高楼上,我结了婚,生了孩子,在这个外乡人的小城,渐渐地沉寂了下来。
从那下午的阳台看过去,是另外一些阳台,一些老人和孩子,从他们各自的窗户里伸出头来,板着脸,不很快乐,但也绝不悲伤。
在这个无所事事的夏天的下午,我躺在床上,听着从不远处的小街上传来的隐隐约约的市声。我听见一个鸡蛋贩子的叫卖声,在空旷的下午袅袅升起,又渐渐地低落下去。那声音有些温暖,然而又不知从哪来的,有些惨烈。
我听见一个人吐痰的声音,接着是更多的声音,女人的声音,孩子的声音,风声,阳光衰落的声音,自行车的铃声……渐渐地低落下去。一个男人从旷远的地方走过来,他趿着拖鞋,在水泥地上发出“啪嗒啪嗒”的声音,带起了水渍和泥土。
我不知道……我怎么会到这里。我在这个叫N的小城生活了八年,同样的有阳台的楼房,夏天,空气里有植物的香气……就像很多年前我在H城一样。我想起了我的少女时代,我的父母,那梦一般的、不幸的生活。
我的父亲,他现在在哪里?他还在继续游走吗?在城市与城市的边缘,千百万平米的土地上,徘徊着,踯躅着,寻找着……那真正的中心?
我的母亲。在那座遥远的H城的红楼上,她趴在阳台的左侧,遥看林荫道的深处,是否有她久盼人的身影?她还活着吗?
——这一切对我来说确实是遥不可及了。我怀疑我压根儿就忘记了他们,我从不怀念他们,也很少真正想起他们。有时候,他们在我的脑海中一闪即过,我停下手中正在干的活儿,抬头看着前方,非常平静的,我发觉我脸上的肌肉轻轻抽动了两下,身体的不知哪个部位,感觉到有些疼。
我总感觉我慢慢地沉睡了,我远离了我的父亲,在这个陌生的外省小城,渐渐地迷失了。我忘记了从前的一切,使命,信念,追求幸福,和行走的热情……仿佛它们从来没发生过一样。我丧失了这些东西,毋宁说,我丧失了幻想——我曾追随父亲去了“另一个世界”,是的,那迷幻一样的“另一个”,我差一点就忘记了。
我甚至同时也丧失了母亲。我步她的后尘,为人妻做人母,和她一起生活在“现实世界”里,那世界里有逻辑,重推理,讲秩序,有生老病死的一切……我们甚至在同一时间尺度下,呼吸着同样纯净度的空气……从N城到H城的直线距离只有几千里,然而这对我们来说简直太遥远了,远到不可能,像身陷两个世界,远得……像父亲。
我虽然不再“寻找”父亲,然而在这么多年的家居生活中,我唯一没有忘记的,就是像父亲那样生活着。我知道,是这种东西在维系着我和父亲,以及过去的联系。
像父亲那样生活着,即意味着我必须模仿父亲的生活,小则学他的一言一行,他走路的姿势,他说话的声音和腔调(他的普通话很标准,声音清朗,语调平和),他的表情,最不经意的眼神和手势,他的最细微的心理变化……大则学他处身立世的原则,理想,情感。他的清规戒律。人世间最独一无二的那个“个体”。这就意味着我必须放弃“自我”,让她从这个世界彻底消失,投身于追求父亲的无限度的过程中。
我现在的生活几乎是很多年前父亲生活的翻版,每当我走在陌生的N小城的小街上,看着孤单的影子伴随左右(像很多年前的父亲一样),我就有种久违的、熟悉的感觉。从蜇居这个小城市的第一天起,我就开始散步,八年来风雨无阻,渐成了习惯。我每天清晨6点起床,洗冷水澡;热爱生活,但禁欲。我戴着金丝边框眼镜(较父亲的小一点),我推动我的眼镜,手按在鼻梁上,开始思索——我从不知道我在思索什么,横竖不过是那些“父亲式”的无聊的小快乐,漫无边际的,抽象的,沉重而空旷:也许我压根儿就没在思索,只是做着思索的姿势,哦,那姿势,一个父亲式的姿势。
我尝试着做些父亲式的小动作,比如观赏肢体的汗毛,我试图培养起对汗毛的一种新的乐趣……这似乎很难。唔,我是一名女性(那个“自我”又出来了),我的皮肤光洁柔软,汗毛非但不挺拔,而且很少,略似于无。这是真正让我感到难堪的时刻。我觉得自卑。我身上的女性特怔是“寻父”途中最大的障碍。我知道,在“寻父”的世界里,我显得不合时宜,我的个子太小,皮肤太光洁,胸脯太饱满……也许说到底,还是因为我是女人,我非但不具备寻找父亲(最终成为父亲)的物质性,而且还缺少一种精神:阳刚的,理性的,天马行空的,开朗的,怒气冲天的……对于那整个的世界,我是一个外人。
有时我假设着,我的身体不存在了,或者它变形成另一个人的身体,高大挺拨,四肢健壮,有很多汗毛,声音粗豪……只有当那个“自我”消失的时候,我才能凭借着“假设”进入了“父亲”世界。
我学父亲学得惟妙惟肖,几可乱真。我在镜子前看着自己,我看到的是一张饱经沧桑的脸,经过岁月的磨难。雨打风吹后留下的痕迹;那几乎又是一张男性的脸,线条坚硬,表情淡然。那神色也是我熟悉的,它从我的身体内(也许是父亲的身体内)散发出来,自然,贴切,合二为一。
天哪,我喃喃地想,我几乎用不着化妆就能成为父亲了。
八年来,我其实很少想起父亲。像父亲那样生活着,意味着我必须先忘记“父亲”,进入一种相对自由的“忘我”、“无父”的状态。就像现在,我心平气和地生活着,像每个丧失了理想的女人一样,我喜欢睡觉,整日蓬头垢面,有时候会有一种真正的伤心。在寂静的午后,我从睡梦中醒来,静静地躺在床上,我听到了世界的一点声音……是的,我还看见了阳光,窗帘飘动时的风,我看见了物质,空气,灰尘,时间……
这时候,我也许会看到父亲。
在那时间的无限荒野里,某不经意的一瞬间,我看见了“我父”的身影,那么真切挺拔,叫人爱怜:我轻声地呼唤着他,他转过头来,那是一张我谙熟能详的面容,充满着沧桑、情感,风尘仆仆,谜。我们朝各自的身影走来,我向他跨出了一步……我成为了他。
我每天下午沿着N城的某条小街走路,以期能够在落日的余辉中看见父亲的身影。“寻父”的信念就这样嵌入我身体的深处,它们以极其隐蔽的方式存在着,从来没有消失过。每当我努力寻找父亲身影的时候,我便怀疑世界上是否真有父亲这样一个人,因为我从来看不见他,他对我来说只是一个虚无缥缈的影子,他没有肉身和形体。
在那漫长的岁月里,我学会了怎样去忘记父亲,忘记我来到这个世界上,蜇居在这座小城里的使命……时间像河水一样地流走,生命从我的身体内消失了,我成了一具行尸走肉,逐渐感到衰老的痛苦。
我知道,“父亲”是不可寻找的,他在那儿,我们只能等待着;等待着我们一生中的某一天,某一天的那个时辰,他的身体像光辉一样地降临,照耀我心。
2
每当我走进林荫道的深处(我的家门口恰好也有一条曲径通幽的小路),我的身体内的一种久远的热情便喷涌而出。我知道,有一天我会沿着这条小径一直走下去,走到它的尽头,更深处;有一天,我会像当年的父亲一样,从这个世界彻底地消失。
我到底走过多少城市?我在哪些城市作过短暂停留,并从我熟悉的生活中彻底消失?我的身影覆盖过多少平米的土地?我从来没有计算过。我只知道,随着时间的一天天流逝,我一天天地衰老;我所走过的路途越来越长……随着真正的“自我”消失殆尽,我和我模仿的那个“父亲”越来越像,几可乱真——我知道,我离父亲的世界又近了很多。
我几乎能看见父亲的身体,那真实的、伸手可触的肉身;我看见了他的音容笑貌,他的金丝边框眼镜,在阳光底下闪过耀眼的光芒;我听见了他爽朗的笑声,那声音近在耳旁;有时我们试图作一些交谈,打着手势,交换着眼神……有些障碍,但可以懂。这时候,我离父亲的世界差不多只有一步之遥了。
父亲,你到底在哪里?
一个声音回答:在心里,在心里。
父亲,你到底在哪里?——我又一次大声问道。
那个声音再次响起:他是你自己。他是你自己。
我就这样走过我生命的大部分年月,这是1998年的夏末,我蜇居在N城的第八个年头。回忆往昔岁月,我从16岁离家外出寻找父亲,迄今为止,不知又过去了多少年月?在来到N城之前,我先后走过Y、C、X、P等城(其中C、X等小城,父亲很多年前曾作过神秘停留)。走过这些异乡小城,是为了像父亲一样,在这些真正的陌生地生活下来,结婚生子,做些不相干的小动作,学会爱与被爱,每天下午沿着家门口的林荫道散步,然后有一天,出其不意地,连我们自己都想不到,从渐趋熟悉的生活中突然消失。
我想起这么多年来,我也许一直在过着“很多”种生活,走过很多城市,然后一一把它们丢在记忆中……是有这种可能性的,只是我不愿意承认罢了。这很多种生活,其实就是一种生活。我努力让生活保持原来的样子,我总是把家安置在高楼上,要有临街的阳台,要有记忆中的槐树花的清香,最主要的,门前要有供散步用的、可以自由出入远方的林荫道。
这难道是寻找父亲的唯一途径么?对我来说,生活的全部意义就在于寻找父亲,从16岁那年开始,也许应该追溯到更久远,从我来到世上的第一天起……我就是为了寻找父亲而诞生的,时光之流突然淌到了我16岁那年的夏末,父亲失踪了。父亲为什么失踪?因为我要去寻找他——
我现在简直急不可待地要寻找父亲,这年夏天的午后,我一觉醒来,想起了一些事情和一些情感,我发现那久远的热情又回来了。所有蜇伏在我身体内的潜流,八年来,这一点一滴积聚起来的安静的河流,随我淌过N城的每一条街衢,每一个旮旯;现在,它一下子沸腾了起来,那忘日的热情,空想,那如梦魇般的行走,对父亲的爱恋……重新贮入了我渐趋枯萎的身体。
连我自己都吃惊着,这恐怕是不妥的。因为在我的经验世界里,我知道:第一,“寻父”的规则就是要绝对的模仿,也就是说,我最起码要在N城再待上八年,等到我的儿子小宝长到16岁时(他今年已经8岁了),我方可以选择夏末的一个下午,明正言顺地、悄然地离开N城,外出寻找父亲。第二,“寻父”最忌的就是急功近利,太浮,太死太实;一定要戒骄戒躁,安宁平和;站得远,方能看得清。每个“寻父者”最起码必备两点常识,1.父亲是不可寻找的;2.我们必须去寻找他。
我一如既往地散步,在1998年的夏末,有时候一个人踽踽独行,有时候带上我的儿子小宝。我们就这样走过每一条熟悉的街衢,街衢两旁的房舍和护城河;偶尔,我会跟小宝讲述着关于“寻父”的故事。我的口气很淡,却倾注了全身心的感情,有时候热泪盈眶;当第一次说起“父亲”这个词的时候,我发觉我的声音在颤抖。
小宝说:“妈妈,你怎么了?”他停下来看我,他是个墩实的男孩子,却异常敏感。
这是夏末的一个下午,天气凉爽,有风和阳光;我感觉我也许应该说点什么,我常常有这样的冲动,很多年来却又守口如瓶。
我对小宝说:“妈妈是个很矛盾的人。”我没法让一个孩子知道,这么多年来,我过着怎样的一种生活,既痛苦又幸福,既焦灼不安又平和踏实;在寻父的技术问题上,我存在着很大的疑虑,同样是“寻找——父亲”,我不知道是寻找重要呢,还是模仿重要?过程和结果,我到底该选择哪一个?
有时我想着,我应该安于过平静的生活,模仿父亲的样子,走走路,数数汗毛,在一个陌生的小城,让自己彻底地沉下来;有时候又是另一种,激情荡漾,沿着林荫道散步的时候,常常产生一种从生活中突然消失的冲动——我不知道,这两者中哪个才是“寻父”的精髓?
我对小宝说,你什么时候才能长到16岁呢——这似乎非常遥远,然而也只有在这一年里,我才能看到“寻父”真正希望。所有的技术问题,在这一年里会得以解决:现实和理想,理性与激情,模仿与创造,寻找与留守……无一不达到和谐完美的统一。
只有在这一年里,才可以宣告一种生活的结束,另一种生活的开始;宣告着“寻找者”和“被寻找者”的真正诞生。
小宝说:“那个父亲,是个什么样的人?”
我说:“是一个需要去寻找的人。曾经存在过,现在消失了。”
“他是你的父亲吗?”
“……不知道。”我艰涩地回答。
其时我们走过一条小街的拐角,拐了个弯,前面就是一条宽敞的柏油马路,这条路叫“203国道”,许多省际班车载满乘客从路上经过,车窗里伸出许多陌生人的头。小宝说:“这些人在干什么?将去哪里?”他说着笑了起来,抬头看我:“他们也是去寻找父亲吗?”我也笑了,轻轻地揽过他的肩,告诉他是有这种可能性的,我们每个人都在“寻父”途中。
“可是为什么一定要去寻找父亲?”他停下脚步来,认真地看我。“为什么非得去寻找他不可?他走了,可我们还得生活。”我低下头来看着小宝,内心有点欢喜。这些天来,在我的耳濡目染之下,小伙子对于“寻父”的理解似乎越来越地道了。
我也停下脚步,倚在路边的一棵梧桐树上。这时太阳还没有落下去,我看见了我们的影子,在惨淡的夕阳底下显得恍惚而轻飘。我想这也许是个很难回答的问题。我没法让一个8岁的男孩明白(虽然他已经明白了),一个人来到世上,总归有一个信仰的问题。
我说:“它会让我们的内心得到安宁。我们活着,我们都是很自私的人,然而也弱小。我们每个人都孤独(为了让他明白什么叫“孤独”,我又花费了好长时间作一番解释)。在这个世界上,我们终归要信任一些东西,它们有可能是:我们自己,另外的一些人、事情、物体……而对于绝大部分人来说,它有可能是父亲——”我打了一个手势,制止了小宝的发问。我说:“他会让我们看到光明,在我们柔弱的时候给我们希望,让我们的内心很平安,偶尔会感觉到一点点震颤和幸福,只要我们信任他,知道他还活着,在世界的某一个不知名的角落,我们要去寻找他……”
我拉着儿子的手,让他贴近我的身体。我泪如雨下。
儿子伸出手来替我擦眼泪,他仰着头,认真地、怜悯地看着我。半晌,他才问道:“可是你能找到他吗?”我说:“不知道。但我们每个人都必须去寻找,我们是为了寻找父亲而诞生的。”
小宝抬眼看着前方,在我的身后有一条河,我听见了河水流动的声音。小宝说:“我不明白,在这个世界上,起初,是先有了父亲,还是先有了寻找?”他皱着眉头看着我,试图从我的眼睛里找到某种答案。我只是觉得非常地惊悚,这对我来说,何尝不是一个难题呢?我非但不能回答这个问题,就怕连问也问不出来——这早已超出了我智力所能达到的范围。这是怎样的一个男孩呢?
我告诉小宝,我现在还不能回答他这个问题,也许永远也回答不了。我们只能一路往前走,在行走的过程中解决一些问题。也只能如此了。
小宝说:“妈妈,我也会去寻找父亲吗?”
我说:“会的。总有一天,你会成瘾。”
我搀着他继续走路,经过一个十字街头,我们停了下来。看见许多下班的人群,骑着自行车,风中的铃声一路摇过去。马路的对面是一家百货公司,百货公司的对面是一家复印社……我对小宝说,我们再往前走一会儿,反正天色还早,离吃晚饭还有一段时间。
不知不觉就走出了市区,而夕阳也不知什么时候落下去了,天色几近黄昏,非常空明。小宝说:“妈妈,我们看不见自己的影子了。”他说话的时候有些异样。他把身体朝我的腿上靠了靠,他传送给我温度和“咻咻”的气息。
“妈妈,我有点害怕……”他紧贴着我的腿突然说道。
“你害怕什么?”我停下来,蹲下身体,把他搂在怀里。
他抬头看我,他的眼睛很大,大眼睛后面是那空明。他说:“我们这是离家出走吗?”
“不!”我大声地说。我不得不摇晃他的身体,我让他看我的眼睛。我说:“小宝,你刚才还不是想要去寻找父亲吗?我们不是离家出走。”
“设想一下,”我认真地对他说,“假设你的父亲走了,有一天他突然失踪了;或者你从来就没有父亲,世上没有他这个人……而你是多么需要他,需要他——”我的嘴唇干燥,我急切地看着小宝,他似乎还没有明白过来——“那你该怎么办呢,小宝?你只会去找他……”
“可是我有父亲,他根本就没有失踪。”他噘着嘴巴,咿咿呀呀突然哭了起来。“他现在已经下班了,他正在等我们回家,回家……吃晚饭。”他口齿不清,浑身上下抖个不停。
“小宝,你没有明白我的意思。”我抱着他站起身来,我感到虚弱和疲惫。“我只是叫你设想,”我说,“你知道什么叫设想吗?设想就是假想,就是把没有的想成有的,把不可能想成可能,把虚假当作真实……再来一遍。”我搂紧他,替他揩去眼泪,我温柔而坚定。我说:“再试试看,你设想着——你父亲并没有回家,永远也不会回家,他失踪了。他还穿着早晨上班时的白衬衫,他多么爱他的小宝,可是他从我们的世界里消失了……那我们该怎么办呢?”我摇着小宝的身体,轻轻地,我的手掌在颤抖。
“想想看,小宝。”我含着眼泪说道。
小宝侧过头去,似乎努力地陷入了某种想象中。天色在一瞬间暗了下来,马路对面的田野又朦胧了许多。半晌,我听到小宝的声音从黑暗中传过来,那么轻柔而悲哀:“我要去找他。”
现在我和小宝走在203国道上,四周的黑暗和凉意吞没了我们。有很多车辆从我们的身旁擦肩而过,尾灯闪烁着,走进前方更黑的夜里。
小宝说:“妈妈,你以前走过这条路吗?”我说“走过”。
“前方是什么样子呢?”
我笑着摇了摇头,没有回答。小宝不会懂,前方是虚无,我们进入了一个幻想的世界。
小宝说:“这条路上的每个人都在寻找父亲吗?”又有一辆卡车疾驶过来,车灯照亮了路和树木,还有我们的面容和身影。我说:“是的,每个人都在寻找他们各自的父亲,他们不停地走路、询问——”
“——可到头来还是找不到。”
“是的,找不到。”
“那怎么办呢?”
“有时候他们就会化妆成父亲的样子……反正他们相像。”
“化妆?”,小宝笑了起来,“整个世界都像这样好玩吗?”
“也很严肃。我说,非常严肃,甚至有点悲伤。也许我们每个人都有过这样的冲动,去寻找一个像自己的人,那个人可能是我们的父亲、兄弟、姐妹、儿孙……去寻找我们自己。”
“那你为什么后来又不找了呢?”
“为了你,我说,为了把你生下来,长大,为了你将来能成为父亲;为了这一天……我们每个人都必须生儿育女,因为父亲也是生儿育女的。我们要寻找父亲,必须先制造父亲,然而为他人制造一代接一代的父亲……”
责任编辑:李锦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