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日

2000-06-04 21:35顾前
大家 2000年3期
关键词:通讯录女朋友老婆

顾前

我这个人从不看重生日——无论是自己的生日还是别人的生日。我一向认为,一个人出生了,这日子并不重要,更不值得去庆祝了,因为老实说,这个世界有你不多,没你不少。即使完全从你个人的角度去考虑,你生到这个世界上来也不一定就是什么好事,换句话说,你没生到这个世界上来也未必就是坏事。难道有谁还会当真以为自己是上帝特别恩宠的造物,以为自己的吃喝拉撒具有别人无法替代的永恒价值不成?关于这一点 ,我想凡是善于思索生活的人,大约都会赞成我的看法。此外,我尤其厌恶欧美电影中有关生日的这样的场面:一个人背着两手走到他过生日的亲人面前,煞有介事地问道,猜猜看,我给你带来了什么?说着他从背后拿出一只盒子。那个过生日的主儿装出满脸困惑,拆开盒子一看,照例要幸福地尖叫起来——哪怕里面是一泡狗屎。我他妈的对这一套把戏简直厌烦透了。我相信,生活中那个送礼物的人和接受礼物的人,也知道这套把戏毫无意义,那他们为什么还乐此不疲?同样,让人感到有点不可思议的是,一个对生日抱有我这种看法的人,这一天却奇怪地和生日紧密地联系在了一起。

上午,我正在家里看书,接到了一个姑娘打来的电话,她说你晚上没事吧,到我这儿来玩玩。我迟疑了一下,飞快地在脑子里寻找着借口。怎么了,你有事?我说,嗯,是这样的,晚上一个朋友过生日,我要去参加他的生日聚会。噢——,那就算了,她的声音中透露出遗憾。我赶紧加了一句,实在抱歉了。没什么,没什么,她说。

挂上电话后,我愣了好一会儿,想着人的节奏是多么不同呵。就在几天前,我还连着给那个姑娘打了两个电话,约她到我家来玩,她都说有事而推掉了。那几天,我是多么需要一点安慰呀。和女朋友闹了别扭——她莫名其妙地生了我的气,接着一个多星期都不再跟我联系。我以为我们的关系要完了;我以为她终于意识到,跟我这么一个离过婚的男人厮混下去毫无前景可言,继而痛下决心弃我而去。在这孤独寂寞的时刻,是的,我想到了那个姑娘,我发出了爱的呼唤可却得不到响应,那是一种怎样的失落呵。可是今天,她忽然又主动邀请我去她那儿,看来她已作好了准备开始响应我的呼唤;但让人感到尴尬的是,她的响应来得为时已晚。就在昨天,我跟我的女朋友已经言归于好啦(在我给她打了无数次拷机之后,她终于复机了。在电话中,我毫无保留地向她倾诉了我对她忠贞不贰的感情;她听了以后深受感动,答应明天晚上——也就是今天晚上,下了班以后,到我家来,像以前一样和我共度……)!

但不管怎么说,我还是很感激那个姑娘的,毕竟我在她的心中也还有点分量。同时我真诚地希望,她能相信我的借口。因为谁能保证,我以后不会跟女友再闹别扭呢?人总该为自己留条后路呀,不是吗。那么,现在我真正关心的是,刚才我在情急之下,脱口而出的那个借口,像不像是真的?妈的,这个世界不会天天都在过节,但肯定天天都有人过生日;既然有人过生日,就有人会去参加他的生日聚会,这些都是千真万确的事实,谁能说是假的?剩下的问题只是,我的朋友是否碰巧今天过生日。当然,我的朋友们也许碰巧今天都不过生日,但这根本无关紧要;生日嘛,今天过和明天过又有什么区别,假如你愿意的话,即使天天过也未尝不可。这样看来,事情就比较清楚了:这天下午,我之所以给我的朋友张世出了那么一个主意,完全是我诚实的天性使然。尽管对于这一点,当时连我自己都还一无所知。

下午张世到我家来了。他穿着一件暗红色格子的衬衫,下面是一条前几年流行过的那种宽松牛仔裤,人显得满有精神。我把他让到沙发上坐下,问他今天怎么有空到我这儿来的。老婆去北京出差了,他眉飞色舞地宣称,中午刚走,所以出来活动活动。我说应该的应该的。怎么样?他柿子一样的圆脸上绽出了一丝微笑,你找几个女的出来,晚上一起玩玩。我说今天不行,我的女朋友晚上要来,改天吧。

改天?改到我老婆回来那天吗?你也太不替朋友着想了。

今天真的不行。要不你自己找个女的出来玩就是了。

我要是能找到,还跑你这儿来干什么?我以前的那些女朋友早就不联系了,不像你,身边女人不断。

他又在胡说八道了。我前几天寂寞得都快疯掉了,身边又何曾有过一个女人。由此可见,人和人之间是多么缺乏理解。他大概以为,这个世界上除了他以外,别人都在那里竞日狂欢。怎么可能呢?我说,跟你们这些有老婆的家伙真是缺乏共同语言。你以为我是谁,是周润发吗?算了,算了,他不无伤感地挥挥手,这年头朋友是靠不住了,还得靠自己。说着他从口袋里掏出通讯录,随便翻了两页,然后把通讯录愤愤地递到我的面前(好像我该为此负责似的),你看,你看,全是公的。我接过通讯录,一页一页他细看着,果然,几乎都是些王小强、黄老刚、赵勇挺之类;忽然我的眼睛一亮:周琼琼,多么温柔可爱的名字;这不能也是个公的吧。周琼琼是谁,我问张世。哎,对了,怎么把她给忘了,张世一把从我手里抢回通讯录。这也是以前的一个朋友,可我们至少有一年没见面了。我说那就今天见见啦。他偏过头去想了想,接着犹犹豫豫地说,不太好吧,一年多没见了,今天忽然叫人家出来玩……

找个借口嘛。

找什么借口呢?

就说你今天过生日,请她出来吃晚饭。

这主意倒是不坏,但过生日只请她一个人吃饭,这意思也太过明显了。你别忘了,我可是有老婆的人啊。

其实谁对谁的意思还能不知道,你以为别人都是傻瓜吗?不过如果一定要含蓄一点的话,我也可以和你们一起吃晚饭,饭后我再走。

行,就这么定了,我马上给周琼琼打电话。张世从沙发上跳起来,走进我的卧室去打电话。喂,我是张世……这叫什么话,我从来也没有忘记你呀……过得一般喽,也就是坐吃等死了,有什么好不好的……你正在准备离婚?这又何必,……嗯,嗯,说得有道理,你身上总有那么一股子可贵的学生气……嗯,嗯,对了,今天我过生日,你没事吧,晚上我请你吃晚饭……来吧,来吧,又没有外人,我还请了一个朋友……在我家旁边的快活林饭店。你说几点?好,六点半。再见。

啊呀,啊呀,运气来了,张世叫着从我的卧室里走出来,兴奋额头都红了。你听到了吧,她正在闹离婚。我说看你个狗日激动的,人家闹离婚跟你有什么关系,你又不打算娶他。说真的,他坐回到沙发上,一脸迫不及待的样子问我,你觉得这事怎么样。我说什么怎么样。

有没有戏?

这谁知道?

凭感觉嘛。

有一句话是这样说的:目的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过程,只要你努力了……

去你妈的。

来,祝你生日快乐。我举起酒杯,同时朝张世眨了眨眼。周琼琼也举起了杯子。张世有点心虚地笑了,他说谢谢,跟我们碰了杯。周琼琼是个30岁出头的女人,她留着短发,穿着一件蓝底碎花的连衣裙;应该说她长得还挺不错,身体也很丰满,但面色灰暗憔悴,眼角皱纹明显,一看就知道日子过得不太顺当。刚才张世给我们作介绍的时候,她主动伸出手来跟我握了握,并用探究的目光看着我说,我读过你的小说。我本来想问问她是否喜欢我的小说,可话到嘴边又改变了主意,只是礼貌地冲她点了点头。我不想让他以为我在妨碍他。抱着这个想法,在接下来的时间里,我很少开口说话,只是偶尔向他们敬敬酒,脸上尽量随着他们的谈话内容做出相应的表情。有几次,周琼琼试图把我拉进他们的谈话中,问我一些文学上的问题;但很快,她就觉察出了我坚定的局外人的态度,这以后她也就不太跟我说话了。渐渐地张世似乎也把我给忘了,他显然已经进入状态,正向周琼琼谈着他对生活的深刻见解。

我在一边津津有味地品尝着每一道菜,把一杯杯冰凉的贝克啤酒灌下肚去。我感到有点头晕,精神也随之开始涣散;我不再关注张世和周琼琼的谈话,想起了别的事情。昨天下午我出门散步,回家的时候,上到五楼(我住在顶楼六楼),恰好碰见住在五楼的一个少妇开门出来,我跟她打了个招呼,正准备继续上楼,她却叫住了我,问我刚才是否在家。我有点莫名其妙,她这不是废话吗,我要是刚才在家,现在如何能从外面回来?我说不在家,怎么了。她说刚才住你对门的那个男人,下来敲我家的门,我打开门后,他……他很无聊的,吓死我。我一听就来了精神,马上故作天真地追问她,他怎么了,他怎么了?那少妇的脸红了,不肯往下说。其实我早就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了。我的对门住着一个矮矮胖胖、头顶微秃、戴着副眼镜的中年男人。他有一个脸色苍白、不爱说话的老婆,和一个刚上中学的女儿。这男人也没什么别的不好,就是有个“露阴癖”的毛病。以往,我的女朋友到我这儿来(她几乎是天天来),常常能遇见那个悄悄打开自己家的门(他显然是早已等在门后了,一听见女人上楼梯的脚步声,便打开了门);他的裤裆敞开着,用手朝我的女朋友摆弄着他那直挺挺的家伙。开头,我的女朋友也受到过惊吓,向我抱怨对门男人的无耻下流。我就说,他那是一种病,没有办法的事情。而且据我所知,有这种毛病的人,一般不会有攻击行为,所以你也不必太害怕。再说了,对他我能有什么办法?总不能跑到他家去,当着他老婆孩子的面对他说,朋友,请收好你的家伙,别太招摇了。这样干也太不给他面子了吧,他还怎么做人?我的女朋友一方面为我的胸怀所折服,另一方面以后这种事情她遇见多了,也就不太当回事了。偶尔她还会跟我讨论一番对门家里的情况:你说他老婆孩子知道不知道他的毛病?或者他总是等他老婆孩子不在家的时候干?

现在的事情很明显,因为这一个多星期里,我的女朋友跟我闹了别扭一直没来,对门的男人毛病发作熬不住了,终于跑到了楼下去寻找刺激。眼下我借着酒兴十分愉快地想到,五楼那位少妇的丈夫是个出租车司机,长得块头不小,看上去很有一把子蛮力,当他老婆把这事告诉他后,我猜他恐怕不一定会像我这么通情达理吧。他很可能会怒气冲冲地跑上楼来,喊出我对门的男人,然后二话不说交裆一脚。我估计那个出租车司机要真想上来踢人的话,也就是这一、两天的事情了。我期待着那激动人心的一刻。狠狠干他个狗日的。狗日的说不定还要反击呢,我的天呀,那可太带劲儿了。

其实在内心深处,对门的那个男人是稍稍让我感到有点不满的。倒不是因为他们的毛病。而是这家伙见到我时不主动跟我打招呼,非要等我先向他点点头后,他才似乎颇不情愿地向我微微点一下头。这也太过分了吧!你对我的女朋友做出了那种事情,我虽没有怪你,可你的心里也总该有点内疚吧。见到我时,主动点点头,哈哈腰,也是你的一点意思,我会领情的。可现在倒好,在我的面前,摆出那么一副气宇轩昂人模狗样不屑一顾的鸟派头,倒好像我有什么地方对不住你似的;是否还希望我先向你赔个不是:实在对不起了,让您老每次费心在我的女朋友面前掏家伙……妈的,我真有点咽不下这口气。

我一次次原谅他,我是这样想的,组织一个家不容易,何况从前我们确实有过一段美好的日子;可现在他越来越不像话了,整夜整夜地不回家……最让我不能容忍的是,他还欺骗我。说到这里,周琼琼声音哽咽,眼睛也红了。你太善良了,张世说。周琼琼拿出手绢擦了擦眼睛,这次我下定了决心,非离婚不可。张世摇摇头,深深地叹了一口气,仿佛对周琼琼下了这样冷酷的决心感到无限惋惜似的。

这会儿菜已经吃得差不多了,酒也喝下去了七、八瓶。我看了看手表,现在是七点三刻,我的女朋友八点钟下班(她在宾馆工作),到我家大约是八点半,所以我得准备走了。我说,张世,我还有点事,先走了。我们也走,张世说。他又带着征询的口气问周琼琼,你去我家坐坐吧。周琼琼犹豫了一下,看了看我,仿佛是在担心我会产生什么不健康的想法。我说你就去坐坐吧,时间还早呢。她这才好像有点勉强地点了点头。我想,这下张世一桌子的酒菜终于有了着落。

在张世喊小姐过来买单的时候,周琼琼起身向洗手间走去。张世买完单,我对他说,没问题了,我敢打包票今晚上你能搞惦。他扭头看着我,目光有点呆滞,好像不明白我在说什么。我说你怎么了。他缓缓地说,我有种不祥的预感。

什么预感?

我老婆可能在家。

你不是说你老婆去北京出差了吗?

她也许没有买到票,又回来了。

滚你妈的蛋,哪有这种事情。

真的,我的预感经常很准。所以我不能冒险。我老婆要是知道我趁她不在领了个女人回家,非跟我闹翻天不可。

那你是什么意思,是不是等下你要跟周琼琼散伙?

我的意思是,你也跟我们一起去我家。如果我老婆真在家,你来抵挡一下,说周琼琼是你的女朋友。如果我老婆不在家,你立刻就可以走。

这不行。时间来不及了。我的女朋友马上要到我那儿,我不可能让她在外面等我,这对我非常重要,你知道我们刚刚和好……

帮帮我吧,朋友。

我和女朋友正准备亲热,忽然门外响起了杂沓的脚步声和敲门声,紧接着就是一声悲怆的叫喊:你干嘛踢我。踢你,老子还要扇你呢!一个粗野的声音吼道。又是一记响亮的耳光声。与此同时,一个女人压抑的哭声传来,她边哭边说,求求你,别打他了,求求你,别打他了,我给你跪下了……

怎么回事?我的女朋友紧张地绷起了身体说。对门的男人挨揍了,我说,昨天下午他跑到楼下去找不自在了。活该,她的身体松弛下来。我说他也许确实活该,可他老婆实在太可怜了。

那她为什么不跟他离婚?

事情不像你想的那么简单。她可能为了孩子不愿意离婚,或者她可能还在爱着那个有病的男人。

这种男人有什么好爱的?

爱是没有理由的。

有好一会儿工夫我们不再说话,静静地听着外面的吵闹声。渐渐地,我们不约而同地产生了一种感觉:门外是一个冷酷病态的世界,那里有一些奇形怪状的人在干着不可理喻的残忍勾当;而在一门之隔的屋内,在我们两个人之间,是一个充满了爱意和温情的世界,在这个世界里我们彼此体贴关怀,心心相印。这感觉拨动了我们的心弦,使我们的胸中柔情荡漾。我轻轻地啄了一下她的嘴唇,她也啄了我一下,我又啄了她一下,她再啄我一下,两人的嘴唇最终牢牢地粘在了一起。

后来她问我,你知道那天我为什么跟你生气吗?这时我浑身疲倦,对她感到颇不耐烦(她为什么就不能让我安静一会儿),但我尽量克制着自己的情绪,懒洋洋地说,为什么?

那天是我的生日,可你一点表示也没有。

噢,天哪,又是生日!

责任编辑:海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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