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岁时我读初中三年级,那一年我突然变成了一条瞌睡虫。我每天在上课铃响后蒙头大睡,老师的声音很快就变得像夏天的六脚蚊子在我头上方嗡嗡营营,直到下课铃响,我才会抹掉口水从座位上站起来,不过站起的目的是舒展一下筋络好下堂课再蒙头大睡。如此自暴自弃的原因是我深知自己的出身不好,日后的出路只可能是当个知青。而当个好知青需要的是健壮的身体,而非各科的成绩。那时候我哥哥——一个把自己读成了出类拔萃的近视眼,高考落榜后,已于一年前拖着蚀垮了的身子,眼镜片圈数更多地去了农村。
在送我哥哥上车的那天早晨,他们学校宽阔的操场上红旗招展,锣鼓喧天。他胸前戴着一朵纸扎的大红花,走过来很觉悟的样子对我说:你明年就读初三了,你绝对考不上高中,你不如痛痛快快玩一年再下农村。我好蠢,一天也没玩。
然而我实在想不出有什么东西好玩,只好打了将近一年的瞌睡。直到一天我莫名其妙地收到了一封信,才觉得日子有了新的内容。那是1966年5月,临近毕业考试的一天里,毕业班的同学集合在礼堂里听台上的校长作“一颗红心,两种准备”的动员报告,其实无须动员,“一颗红心,两种准备”早成了老师和各届毕业班同学挂在口边的习惯用语。不同的是老师用这句话作思想工作,学生用这句话来表态,意思则是一个:考得上读书,考不上响应号召下农村。而对我来说,早已是一颗红心,一种准备。校长刚随慰问团从我们学校的知青点慰问回来,我迷迷糊糊听到校长在台上说:我们上届毕业班的同学去的那个农场真是个好地方,树上结柚子,咯大一只,跌下来打脑壳。同学们下去大有前途,可以科学种田,搞嫁接。让树上既长柚子又结梨子。我眯起一只眼看见校长把手势做成篮球大,说:我相信梨子也会咯大一只,打脑壳。台下的同学们就放肆鼓掌。被知青点的柚子打昏了脑壳的校长还说带来了知青同学转来的问候和一些信件,知青们在高兴地等待新战友的到来。
一个同学突然推了我一把,说你的信。我睁开眼说莫开玩笑,谁会给我写信?可同学手里真拿了一封信,信封上也千真万确写着我的名字,字迹秀细,一看就晓得是妹子的字。同学对我挤眉弄眼,我慌里慌张接过信,作出一副不屑一顾的样子,将信捏成团塞进口袋。散会后,我偷偷来到校园操场边的一棵夹竹桃树下,在那棵散发着毒香的树下,我拆开了信封,才晓得是细细妹子写的。细细妹子没提树上柚子跌下来打脑壳的事,却写了几句使我醒瞌睡的话:
……慰问团来了,农场的许多同学都收到了信,我却没有,你为什么不写信给我呢?难道你忘记了我,忘记了我们站在大门口的那个黄昏?每天那个时候,我拖着疲乏的身子遥望着家乡那边的半天晚霞时,你的面容总出现在我眼前。你现在也到了“一颗红心,两种准备”的时刻,我多么希望读到你的信,并告之你的政治生活学习的情况,让我们不断进步吧。
此致
革命的敬礼!
细细
×月×日
在皱巴巴的信封里,细细妹子还夹了一颗糖,糖和信封已粘乎乎连在一起牢不可破。我小心冀冀剥开糖纸,将那颗糖左看右看,最后认定它不可能是从树上跌下来的,我把糖丢进口中,一股清香直贯全身。啊!细细妹子,我的心突然一阵狂跳,只是在这时,在这棵毒香扑鼻的夹竹桃下,我才从瞌睡中苏醒。我开始想细细妹子,还有那个黄昏。
细细妹子和我同住在一个大杂院内,她和我同岁,又与我同在一所中学读书,不过比我高一年级,但我从来就没注意过她。细细妹子在我印象中永远是个长不大的黄毛丫头,直到有一天她低头哈背,双手掩住胸从我面前匆匆而过时,才引起了我的注意,我说:细细,你走路哈什么背,会变驼子的。细细妹子掉转头彤红着脸骂道:痞子!然后她张开腿像只蝴蝶一样地飞开了去。我却莫名其妙地站在那里呆想着我怎么就成了痞子。第二天我又碰见了她,这一回她不哈背了,她挺直胸膛脸红扑扑地说:你才散学呀。我望了她一眼,突然发觉她胸脯上鼓出了两团,忍不住瞄准那里多看了几眼。
除此之外,就只有那个黄昏深刻。那是细细妹子临下乡的前一天,那天傍晚,街对面的天空残阳似血,细细妹子穿了一条格子连衣裙贴墙立在大院门口,一张脸被晚霞映得彤红,我趿着拖鞋走过去,我说细细你明天就走?细细妹子“嗯”了一声,突然对我说:你看,爸爸送我一只手表,上海牌。我凑近觑了觑,我说什么上海牌,一只老掉了牙的老三钟。细细妹子捂着嘴噗哧一笑:下农村要有好身体,你帮我数数脉,他们说健康的人脉跳应该是七十几下,我来看表。她伸过一条白皙圆滚的手臂说:好,开始。
老实说从小学到初中,我几乎从不和女同学讲话,不是我不想讲,是一看见她们就脸红心跳,这大约是我们那个年代过来的人的通病。十六年来这是我第一次接触女孩子的手,感觉是不知所措。先还一下二下的数得清白,直怪细细妹子身上的一股皂香味把数目冲得乱七八糟,我将她的手一扔,我说数不清,至少跳两百下。细细妹子咯地笑着说:两百下,每分钟心跳两百下那我会死。我只好说你的手太胖了,探脉不到。细细妹子突然抓住我的手说,那就量心跳。我的手就那么按在她柔软而又隆起的胸脯上了。那时候残阳已逝,夜幕正从街口那边慢慢扯过来,我又闻到了细细妹子身上的皂香。
大屋内突然传来细细妹子父亲的喊声:细妹子,我的表呢!细细妹子浑身一噤,她拨开我的手,又像蝴蝶一样从我身边飞开去。第二天,她就背着行李两眼肿得小蜜桃一样上了开往广阔天地的火车。
后来我在课堂上打瞌睡的时刻,细细妹子的身影也曾打扰过我的瞌睡,不过我想来想去,实在看不出她要我量脉检查身体有什么特殊意义,也就中止了进一步对她的想象,转而专心致志地打瞌睡。这封突如其来的信使那个黄昏重又充满划时代的意义,我孤独忧郁的16岁一下子变得春光明媚。细细妹子的身影在我每天填空般的想象下愈来愈姣美,她总是穿条花裙子在我眼前飘来飘去。“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再不是空洞无力的口号,而是日后我和细细妹子在农村搞科学种田的真实写照。我变得很快乐,简直不像个出身不好的样子。我给细细妹子回了封长长的信,信中涂满了革命的豪言壮语,我告诉她,我已第一个报名上山下乡,几个月后我们将相逢在那个树上跌柚子的美丽山村,我说一定要让柚子树上结出梨子来。
后来我想,如果不是突其而来的文化大革命,我肯定会和细妹子相逢在那个农场搞嫁接。结果可能有两种:一是柚子和梨子的嫁接没有成功,倒是把自己和细细妹子嫁接在一起,生下几个营养不良黄皮寡瘦的小知青。二是柚子梨子细细妹子和我,两组嫁接都没有成功,而贫下中农们却把我改造成了个会讲几句大道理的农民。今天看来,这两个结果我都不愿接受。
文化革命开始了,先是我哥哥回来了,我有一年的时间没见到过我哥哥,他回来时身体显得很虚弱,两条腿走路很吃力,一问才知道他在乡下患了关节炎。几天后哥哥几个同学来了,我们一道去河西的岳麓山。还只走到山脚下,哥哥就苍白着脸说:你们上山吧,我走不动了。这件事深深地触动了我,开始对日后去细细妹子那里搞嫁接的事业发生了动摇。很快,细细妹子也回来了,她是随同农场的同学“杀”回城的。她那个农场的知青在一天里采取了革命行动,将所有的档案和“黑材料”从场部抢出来,一架火烧得精光。那时候场长早已溜得不知去向,知青们杀了农场的两头猪后,在“革命不是请客吃饭”的嘹亮歌声中冲上了火车,沿途又有不少知青爬上来,“反迫害”的队伍一下子在车厢里壮大,街上的大毛就是在那节车厢里与细细妹子相逢的,可能在那里他们就开始了战斗友谊。
细细妹子回家时穿套红卫兵制服,手臂上戴上了“红一线”的袖章,便忽然高傲起来,她碰见我仅仅扯一下嘴皮,好像那个黄昏根本不存在。我说:细细,你的信我收到了,你收到了我的信吗?没想到细细妹子会满脸的惊讶,她说:什么信?我几时给你写过信?我说:你还在信封里夹了颗糖哩,不记得了?夹一颗糖,是天方夜谭罢。细细妹子笑得胸脯颤颤的。那时我太单纯也太蠢,仍一个劲地帮助细细妹子恢复记忆。我说你还这样说:你现在已到了“一颗红心,两种准备”的时刻,我多希望读到你的信。直到这时,细细妹子的脸才一红,她说:你并没有作好两种准备呀。我还没明白她话里的意思,就听得大门外有人吹口哨,听到口哨声,细细妹子就像条母狗一样窜了出去。我追出来一看,吹口哨的原来是街上的大毛。大毛是街上的老知青,他一声口哨便把细细妹子的魂勾了去,我的初恋由此告终。当时我很有些沮丧,故此好久以后才体味出细细妹子那句话的幽默,意识到恋爱也要像毕业分配,要“一颗红心,两种准备”。后来我失恋不下十次,因为有了两种准备,就没有初次失恋那样沮丧。直到今天,我也认为无论干什么,还是具备“一颗红心,两种准备”的心态为好。
草绿
我弟弟比我小三岁,我初中毕业时他小学毕业,现在弟弟的户口薄上文化程度写的是初中,实质上他只有小学的功底,但这不能证明他人蠢,其实他很聪明,比方从小到现在和我下象棋他都可以让我一个*或者*(,也就是说如果他**(齐全我准输。复课闹革命后他虽然进了中学,但那时学校由工宣队接管,学制变为两年,而且以学工学农为主。可以说那两年他没认真读过一天书,主要的任务是带一帮喜欢打架的同学帮工宣队镇压其他捣乱的学生,就是说成了学校工宣队手里的工具,用工宣队长的话说叫以毒攻毒。这样的策略并非这位工宣队长所独创,在世界各地的监狱里盛行。弟弟从小就喜欢调皮捣蛋。他和我同在一个小学毕业,在老师的眼里两人的表现就是天上和地下。小学毕业两年后我曾看过弟弟的学生守则,老师在一次期终鉴定中写道:成绩不错,但品德方面要向哥哥学习,不要再把尿拉在同学身上。可以想象,除了把尿拉在同学身上外,弟弟肯定还干过不少恶作剧。
红卫兵大串连时,我和同学小排骨隐瞒出身,在外地游山玩水了一番,回来后不久,运动很快由学校波及到社会,各级政府都已瘫痪,互相声讨械斗的群众组织多如牛毛,但都称自己在保卫毛主席,捍卫毛泽东思想。我当时参加了一个群众组织的毛泽东思想宣传队,差不多有两年的时间整天在外面唱歌跳舞地宣传毛泽东思想,对弟弟那段时期的情况简直就一无所知。
其实弟弟此时一点也没闲着,他成了街上那班少年的头。他们都是小学毕业,在街上无所事事,既没有中学可读,又不能参加红卫兵组织,几个人如同野狗一样日夜在外面游荡。直到两年后他们惹出了一桩祸事,弟弟打成这个集团的头目,我们才知道他们惹的祸与草绿有关。
草绿,就是长沙青年人当时对军装的统称。又可以单指军帽和军装,比方“他戴顶草绿”或“他穿一身草绿”。那时的青年对军装的梦寐以求出自热爱解放军,有随时准备去解放全人类的满腔激情。今天大凡在电视电影中重现当时的故事时,年轻人多穿军装,一点也不假。不过当时穿在他们身上的军装大多是假货,无资格称草绿。真正的草绿有标记,帽子的反面盖有方章,载着部队番号,血型。颜色和质地也不同,真军装偏绿,不像街上有买或者自己用颜料染出来的那种偏黄的假军布。
我曾有过一套草绿,那是搞文艺宣传队时的队服,穿在身上很是威武。弟弟和他的那帮小子对我那套草绿很羡慕,稍不留意,弟弟便将我那顶草绿戴在头上去外面抖派头。为此事我和弟弟吵过几次,他总是回嘴道:蛮巧罗!我总会搞一套草绿。当时我弟弟15岁,虽然那时社会上风行抢军帽打群架,但我没想到弟弟和那帮小子会去偷。
后来弟弟说其实当时并没有打算去偷草绿,而是准备去偷开汽车。他们听说河西湖南大学的运动场里经常停着几辆汽车,无人看管。当他们几个人游荡到岳麓山下的运动场时,没看见一辆汽车。那天的太阳很好,他们几个在无围墙的校园内四处游逛。
弟弟和另外四个小子突然站住,他们看见了那一串在阳光下迎风招展的草绿。弟弟和几个小子准备收浆了。收浆是和沙泥匠的行话,专指铺水泥地面的最后一道工序,就是用荡子拍出泥浆,然后修整抹平。“要不得的下家来到沙家浜,撬蔸打摆又收浆”是当年谁都知道的顺口溜。撬蔸指入门盗窃,打摆是扒窃,收浆是指将别人洗干净晒干了的衣服拿起就走,也算最后一道工序。弟弟和他那帮小子,决无偷盗扒窃的胆子,最多混到收浆的份上。弟弟当时四处探望一下,说了声:上。几个小子窜跳过去,刚捞到几件草绿,埋伏在四周的工宣队员和大学生又吼又叫地冲上来。弟弟和那几个小子只好束手就擒了。
那一向进驻湖南大学的工宣队员们晒在外面的衣服接连被偷,被偷的衣服中草绿最多。刚进驻学院的工宣队员恼了,他们决定一定要破获这起案子,以证明工人阶级领导一切的能力。经过周密布置,他们在显眼的林荫道边的两棵树上绷一根绳索,上面晒十几件军装还有军帽,一律的正宗草绿。工宣队员带着几个大学生躲在暗处,只要有人偷取,便会从四处蜂涌而上。
当天晚上,治保主任领着派出所的户籍上门了,户籍对我父母说:你儿子被湖大治安保卫部抓起了,案件很严重,明天你们送铺盖去!那一晚我父母急得团团直转,直到天明我还听到父母房里的唉声叹气。
第二天我和哥哥背着铺盖去湖南大学,在过河的轮渡码头我们遇到了几个同样背着铺盖的人,一望便知是另外几个小子的父母或亲属。我认识其中一个白发老头,他是强胖子的父亲,就住在我们同一条街上。强胖子的父亲朝我和哥哥点点头然后叹口气又摇摇头,再然后一行人默然同行。在船上我们这一拨老少不一,同样背着铺盖同样满脸阴云的人,显然引起了别人的注意,但谁也不知我们是干什么的,只是不断投来猜疑的目光。
刚走进校园我们就被新贴在宣传栏上的几张标语吓了一跳,标语上写着:
热烈庆祝我校在革委会的正确领导下连续破获两起重大盗窃案件!
我校连续破获两起盗窃集团案件是毛泽东思想的又一大胜利!
每条标语后面的落款是:湖南大学治安保卫部宣。
显然,学院的保卫部正处于胜利的喜悦当中,因为我们还没走到花坛前,便听到岔道上传来敲锣声,三三两两的学生朝那边跑去,有人说:游街了,又游街了!
我们停下脚步,因为游斗的队伍已经朝这边走过来了。最先过来的是一位戴着眼镜白发苍苍的老人,他手里拿着一面锣,低着头一边轻轻地敲着,嘴里嘀嘀咕咕不知念些什么,在他后面是排成单行被称成牛鬼蛇神的队伍,手里都拿着锣,没拿锣的则敲脸盆。没想到排在后面的是弟弟他们和另外几个小子,他们的神态一律地探头探脑,手里敲的是饭盆,而且敲得又响又快,那样子简直不像是在被游斗,而是排队去食堂吃饭。弟弟看见了站在路边的我和哥哥,他扬手向我们打招呼,在一边押队的学生吼道:小粒子,老实点!弟弟一缩头,仍忍不住哧哧地笑。
在办公室,革命委员会的负责人对我们说,案子肯定严重,至于怎样处理要结案之后再说。强胖子的父亲说他们毕竟还小,希望不要体罚。负责人板着脸说如果不老实交待,采取一些过激的革命行动是难免的。我们只好什么也不说,只要求见见面。负责人点点头,然后叫来几个执勤的把我们分头领到几间教室。
弟弟和几位教授关在一起,为的是防止他和另外四个小子订攻守同盟。我们去时,弟弟已游斗完毕。执勤打开教室门,我从他身后看见教室内开着一溜地铺,约莫有上十位老头各自坐在地铺上,不是看书就是在写笔记或者交待材料什么的。唯有弟弟躺在一堆干草上。执勤指着弟弟说:出来!弟弟从教室里走出来,第一句话便是问:还要关多久?我说不晓得。哥哥轻声问:你除了偷草绿,还干过些什么?弟弟摇摇头说只打过几次群架。哥哥又问:还好吗?弟弟说别的还好,就是和这些老屁眼关在一起没有点味,他们都是教授,一天到晚坐在那里看书学毛著。
几乎同时家里收到了弟弟入中学的通知书,其实这页通知两年前就应该到的。一个星期后,弟弟背着铺盖被派出所的户籍送回了家,户籍手里捏着一迭打印的材料,材料的封面很触目惊心,上面照例是一行最高指示,最高指示下面是:以×××为首的盗窃集团的犯罪案例。×××就是我弟弟。直到这时我们才知道弟弟和那帮小子在湖大不光偷了草绿,还在学院小卖部偷了饼干。户籍点着材料对我父亲说:以湖大整上来的材料来看,完全可以送你儿子去劳教。但看在他们态度还老实,又都是初犯,这次不予追究。但材料要送到学校进个人档案。
户籍走后,母亲问弟弟:挨打了吧?弟弟说:只挨了一耳光,有个看守说我相他的墨子(墨子是当时流行的方言,面貌的意思),想以后报复,抽了我一耳光。其实我是数他脸上的麻子,他一脸的铁丝麻,数不清。可父亲宁愿弟弟被打得五劳七伤,也不愿看见那份材料。父亲骂道:你这个畜生,祸害!闯祸闯到那里去了,那是知识分子成堆的地方,不会打人,会整人。那样的材料进了档案,你这一世就完了,你的前途,你的政治生命都完了。
直到这时,一直不想事的弟弟才有些后悔的样子低下头。
母亲说好在学校又开学了,可以管他几年,免得又在外面闯祸。
问题是其结果不是学校管弟弟而是弟弟在管学校,弟弟当了学生治安队队长,直属工宣队领导,既管学生又监督学校的黑帮分子。
弟弟和他那帮小子统统分到了同一所中学。开学没几天,这帮小子就被叫到校长办公室。接管了学校的工宣队长对他们说:现在学校太乱了,天天有人打群架。学校准备成立学生治安队,就由你们几个为主。你们愿不愿意?弟弟和那帮小子自然就十二分的愿意。队长问了问他们各自的姓名,然后就对弟弟说你就是×××,弟弟点点头。好,就由你当队长。队长说完从抽屉内抽出一叠材料,说:这些都是从你们的档案内拿出来的,既然现在你们都是学生骨干了,就不能让人抓把柄。虽然你们犯过错误,但可以改正,革命不分前后嘛。说完,队长划燃火柴,当着几个小子的面将那些材料烧了。这一下工宣队队长不弱于养了一群恶狗,队长指谁,他们就会去咬谁。弟弟和那帮小子可以进课堂,也可以不进课堂。他们的任务是拿着棍棒,戴着袖章,在校园内游荡。此后只要有学生捣乱,老师或同学都可以去向弟弟投诉,弟弟会带着那帮小子去教育,他们的教育方法很简单,扑上去就是一顿拳打脚踢。
弟弟真正成了令学生望而生畏的一坨毒。
两年后弟弟毕业了,两年内他没有参加过任何一场考试,但他和那帮小子同样拿到了毕业证书。往后的一年弟弟待在家里没出什么事,1971年他被招进一家工厂当了一名车工。至今和弟弟扯起这些往事,弟弟仍然哧哧地笑,而且仍然对那位工宣队长充满了感激之情。
弟弟那帮小子中的一个后来还是出了事,此事和弟弟无关,却仍和草绿有关。出事的是街上的强胖子,他长得比弟弟高大,也比弟弟更不想事,是条猛子虫。有天晚上他去街上的厕所解溲,厕所里没有灯,但月光很好。强胖子屙完尿转身刚准备走,突然看见隔板后一顶草绿在射进来的月光下直闪。他走上前冷不防抢过那顶草绿戴在自己头上。干什么!蹲着拉大便的吼了句。干什么,借你的草绿。强胖子一拳击在那人的头上,转身就往外跑。
强胖子做梦也不会想到这一拳是打在派出所的宋所长头上。他跑进一条小巷,觉得后面似无动静,就放慢脚步大摇大摆地走。边走边整整头上的战利品,却摸到了帽徵,这一下他惊出了一身冷汗,撒腿又往前面跑。可熟悉地形的宋所长已捂着头追了上来,强胖子只听得身后一声吼:站哒!再跑我开枪!接着就是砰砰两声枪响。强胖子只好站住,他举起双手回过身来,牙齿打颤地说:叔叔,我再不敢了。
一个月后,街上出现了一张布告,强胖子的名字出现在对一批罪犯从重从严判决的名单之中,他的罪名是抢劫犯。
强胖子被判三年徒刑。那一年他刚好18岁。
组稿·责编:李锦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