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同届毕业的高中同学有好多年没有聚会了。这次聚会,是选在清华园的古月堂。从我住的潘家园出发,出租车走了一个来小时才到清华大学南门,一路找进去,比约定的时间晚了一刻钟,我终于赶到古月堂门前。负责联络召集的吴素娟同学在门口等候,一见我就高兴地打招呼:“告诉你一个好消息,金镕也来了:是我前两天特意到国际广播电台去通知她的。”我说:“太好啦!我也有十多年没有见到她了。”吴素娟之所以要把金镕也来了的消息先告诉我,一是因为金镕从没有参加过同学会的活动,这是第一次;二是因为她知道我和金镕在大学是同班、从高中到大学都有同窗之谊者,原本就不多,而又都在北京工作、尚且健在的,就更是难得了,
母校江苏省苏州高级中学是一所在全国很有影响的名校。在京同学会的成员有五六百人,今年是分年级活动的。据不完全统计,我们59届的同学有四五十人。这天到会的有20人,其中半数已经退休。还有好多位,竟是毕业40年后的第一次重逢。因此,会议开始时不得不绕着圈做自我介绍。我们这一届,一共是10个班。每人做自我介绍时,先得报自己是几班的。轮到金镕时,她却说因为她当年是插班生,只读了一年高三,忘了是哪班的了。而与会者中,又没有一个与她是同班。她说:“在座的同學,我只认识大学同班的石湾:”我便当即为她作了补充:“你应该是5班。”为什么我记住了她是5班呢?不为别的,只因为与她同班的一位名叫郦莺的女同学、是我读初中时的同桌。
我一下子由此想起郦莺,不只是因为她是我读初中时的同桌,还因为她是我在读苏州高级中学时惟一有交往的女同学。说起来很有意思,我们59届的10个班,只有4班、5班和10班是男女生合班,其余的全是男生班,俗称“和尚班”;而编班又据说是为了上体育课和课外活动的方便,是以年龄由小至大向上递进……我编在1班,也就是“小和尚班在同届的同学中,家住在苏州城里的占一多半,来自苏州专区各个县的寄宿生,也就是占三分之一的样子,其中女同学就更是少得可怜。苏州城里的同学,放了学就回家,与我们寄宿生、尤其是像我这样来自农村的男孩,就几乎没有什么来往;加上我年龄稍小,进入青春期也晚,就一个比我年龄稍大的女同学都没有结交。假如没有郦莺这个初中的同桌,我这个“小和尚”就一个高中女同学也不认识了:现在回想起来,50年代的高中生,如此单纯,怕是如今的青少年难以相信的。
我和郦莺是1953年暑期考进修善寺初级中学的,那年我11岁。我不记得她是否与我同年,但我俩一般高,是坐在第一排的。修善寺初中,在解放前是一所私立学校,就建在修善寺的遗址上。修善寺毁于何时我不清楚,只听说这所乡村初中是当地香客们捐款修建的,规模不大,一个年级就一个班。头些年因政权更替而造成招生工作不正常,与我们同年考进修善寺初中的学生,年龄差距大得惊人。
第一天上课,见一位身着短袖旗袍、手提时髦书包的高个子女青年跨进我们教室,我原以为她是我们的女教师呢,谁知她竟然径直往里走,在最后一排坐下了。嗨,敢情她也是一名新生!后来,我才知道,她已经嫁了人,丈夫是附近小学的一名教师。尽管已婚的同班同学只此一位,但进校就开始谈情说爱的男女同学却不只是一对。因此,在那样的氛围中,年龄较大的同学也就拿我和郦莺开玩笑,说我俩同桌是千年修得的缘分,好比金童玉女配成了对。郦莺眉清目秀,是个文静、聪颖的女孩子。她不因人家开我俩的玩笑而羞怯地与我拉开距离;也不因我俩是同桌,就故意显得与我特别亲近。平时,她也并不是处处让着我,而是让我感到时时都应该尊重她、守护她;或者说,她是我心里真正佩服的一个女孩子。总之,我觉得她是大户人家出来的,从不跟人一般见识,比多数同学更有教养。因此我俩同桌三度寒暑,从未闹过小磨擦。不像有些同桌的男女生,常为一点小事斤斤计较,甚至在课桌中间画一条线,打扫卫生“自扫门前雪”不说,还常为谁的胳膊肘拐过中线而争个面红耳赤!也许正因为我俩一直友好相处,毕业时才填报同一个志愿,去考苏高中的吧?
那年我们报考苏州高级中学,是带一点偶然性的。因为我们武进县地处苏南中部,虽说离无锡和常州比苏州要近得多,但无锡和常州是直辖市,这两个城市的高中不对我们武进县招生:于是,我们要想进城里的重点高中,就只得舍近求远,到苏州去!我所说的偶然性,是指那年我们武进县由镇江专区划出,列入了苏州专区。而在全专区范围内招生的重点中学,又只有全国闻名的苏州高级中学。一个小小的乡村初中毕业生,填报苏高中这样的名校,是要有点勇气的。郦莺的学习成绩,历年均名列前茅。作为她的同桌,我的成绩不如她优秀,竟也敢于报考全省最好的高中,不说是受了她的影响,至少也是相互激励的结果吧!
那年,我们的初中(毕业时已由私立转为公立,并改名为马鞍桥初级中学)连我和郦莺在内,共有4人考取苏高中,比例之高,这在全县以至全苏州专区的乡村初中里,也是拔了头筹的。而在我们武进县被苏高中录取的考生里,惟有郦莺是女生。因此,她是我们县当年中考的“女状元”。我作为她的同桌,与她比翼双飞,一同进入苏高中,这不仅在我们马鞍桥初中一时传为佳话,而且也在我的脑海里留下了一段难以磨灭的美好记忆。
进入苏高中之后,虽说我们4个初中同学不在一个班,但都是初进城市,人生地不熟,第一学期经常在星期天约好了出去逛苏州园林。到后来,我渐渐地爱好上了文学,由于练,习写作,数理化的成绩明显下降。于是,每到期末考试前温习功课,我都时常去请初中校友中的两位男生解答疑难,但有时没找到他俩,就只有去找郦莺了。至于遇到我的衣服破了,那就只有请郦莺帮忙缝补了。然而,随着40年的光阴流逝,我再也想不起我俩在这3年中交往的具体细节了。甚至在高中毕业时是怎么分手的,也没有印象了。
那个年代,来自农村的学生若高考落榜,就意味着要回乡当农民。但是,在历年高考中,我们苏高中的升学率都是全省最高的,平时成绩在中等以上的毕业生,临考前似乎都没有什么心理压力,一点也不感到紧张。尤其是我们这些从农村来的学生,虽父母不在身边,但都知道家里供自己在城里上学不容易,懂得刻苦和用功,学习非常自觉。郦莺更是这样,她无疑是个佼佼者。然而,没有想到的是,她却落榜了。在我们4个初中同学中,还有一位叫林元德的,也落了榜。究其原因,不是因为临场发挥不好,只是因为他俩的家庭出身都是地主兼工商业主。我们考大学是1959年,正巧遇上“庐山会议”,大反“右倾机会主义”。那个政治气候酷烈的夏天,不只是彭德怀元帅下了台,那些家庭出身不好的优秀考生,也都被“左”的强硬路线一概排除在大学校门之外了。记得我刚进南京大学时,一见到金镕就问:“知道你们班郦莺的情况吗?”金镕家在苏州,高考发榜后回过母校,了解同学们的录取信息。但她只是摇摇头说:“只知道她没被录取,不知道她能否找到工作?”我心里想,她家那样的成份,能找到什么样的好工作呢?当时,像她这样品学兼优的高中毕业生在农村还是很少见的,假如不能得到重用,而只能当一个普通农民的话,那是非常可惜的。
我们苏高中的在京同学会,是80年代初成立的。大家经历了史无前例的“文革”之灾后,老同学们重逄时都是悲喜交集,无限感慨。而大家最惦记的,是那些当年因政治原因而没能上大学的同班同学。所幸的是,在我们1班,有两位因家庭出身不好而在“文革”中受审查、遭迫害的同学,竟在逆境中自学成材,分别成了厦门大学英语系的教授和铁道部大桥局的高级工程师。大家都说,亏得母校的教育质量高,他俩原本的学习基础就好,假如当年就能考上大学,其成就可能就更了不得啦!由此,我也便联想到了郦莺。可是,逄着同学会的一次次活动,我反复打听,竟没有一个人知道她的下落。1994年,苏高中90周年大庆,编印了一本详尽的长达412页的《校友通讯录,我满以为这次一定能在上面找到郦莺的通讯地址了,可是又偏偏不见她的名字!不仅没有郦莺,连林元德也没有。这才使我想到,在我们毕业的时候,武进县又划归镇江专区了,他们回到武进农村之后,由于信息不灵,也就不可能有机会重返苏州,与母校取得联系了。
那天老同学们在清华园古月堂的重聚,吃完午饭还舍不得离去。社科院哲学所的王维提议:“咱们一起去看看朱自清先生当年写《荷塘月色》的地方吧!”《荷塘月色》这篇脍炙人口的散文,我们正是在高中语文课本里读到的,大家当然有兴致去游玩了。可惜时值早春,池塘里看不到一株小荷的尖尖角。望着一池春水,我想起朱自清先生在文末引用过{西洲曲》(“采莲南塘秋,莲花过人头:低头弄莲子,莲子清如水”)之后,是这样写的:“今晚若有采莲人,这儿的莲花也算得‘过人头了;只不见一些流水的影子,是不行的:这令我到底惦着江南了”……呵,在我们母校苏高中的校园里,美丽的桃山下,也有一个年年开满莲花的荷塘:此刻,老同学们欢聚在一起,怎能不也“令我到底惦着江南”呢?惦着可爱的校园,也惦着包括与我结有同桌之谊的郦莺在内的,那些当年被大学拒之门外的老同学……40载音讯杳然,也不知他们现在都在哪里?生活得怎样?尤其是他们的子女,是否为他们圆了当年未圆的大学梦?见一群清纯、活泼的女大学生迎面向我们走来,我想,假如其中就有一位是郦莺的小女儿,那该是多好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