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相占
20世纪初新文化运动兴起伊始,周作人《中国新文学的源流》一书直探晚明公安三袁的“性灵”说,将之视为中国新文学的活水源头,从而为20世纪的新文学进行了合法性论证,奠定了新文学的性灵本体;而周氏在本书所勾勒的几千年来中国文学乃是“言志”与“载道”两派相消长的宏观线条,其用意已超出文学范围而旨在进行文化批判,矛头直指中国千年传统的儒家之“道”。因此,无论是就晚明公安三袁还是就20世纪新文化运动来看,性灵之说都不仅是一种文学主张,而更重要的是一种思想解放的呼号,一种打碎旧文化、创造新文化的呐喊。性灵之说虽属古代,但在20世纪依然发扬光大,成为古代与现代的桥梁,传统与创新的纽带。
也许正因为“性灵”说对于20世纪具有独特的意义,“性灵”派研究一直是学界不衰的论题,与晚明公安三袁一脉相承的18世纪的袁枚自然也成为学术热点。本世纪20年代杨鸿烈的《袁枚评传》从思想史角度考察袁枚,径直将袁枚视为“五四”新思潮的前驱者,认为袁枚文艺思想远在其创作之上,甚至认为“袁枚实在算是中国上下五千年对于文艺有极正确的见解最令人钦佩的大诗人”;当代著名的中国思想史学者蔡尚思认为袁枚是中国古代情感哲学最杰出的代表,“秦汉以后两千多年来的学者,包括和他同时的戴震在内,都很难同他一比”。蔡尚思在80年代拟订的《袁枚思想体系纲目》一稿特意加了一个副标题:“一位不被重视的大思想家”,着重点仍在袁枚的思想。人们期待着从文学角度对袁枚进行研究的力作出现。在这种期待中,笔者读到了王英志先生的新著《性灵派研究》一书(辽宁大学出版社,1998年5月版,以下简称王著)。
作者在导言中指出:目前海内外对袁枚性灵派的研究还是一块空白。本书试图宏观与微观相结合,从历史与逻辑相统一的角度探讨以下诸问题:性灵派产生的美学渊源与经济文化背景,性灵派存在的时空特征,性灵派的美学纲领,性灵派诗的共同特征,性灵派的海内外广泛深刻的影响。而全书重点则在于勾勒性灵派以袁枚为中心的总体构成形态,具体分析其主要成员的思想、个性、创作得失以及其在性灵派中所处的不同地位与各自的价值。作者认为性灵派不再是一个笼统的流派概念,并希望当代诗歌创作能从性灵派创作的得失中汲取历史的经验与教训(第7页)。
对于中国文学来说,20世纪初的新文化运动的主要功绩之一是在借鉴和引进西方文学观念的基础上,对中国古代传统的杂文学观进行清理批判,从而确立了以情感为本体的纯文学观。文学不再是道德教化、政治讽喻的工具,而是以审美为目的的艺术样式之一。正是基于这种“新”与“纯”的文学观,王著在比较了清代的众多诗派诸如王士*4之神韵派、沈德潜之格调派、翁方纲之肌理派,正确指出“袁枚性灵派的诗学思想与创作实践最接近诗歌的本质,亦基本符合古典诗歌发展的规律”(第6页)。出于这种理论自觉,王著在第一章运用沿波讨源的方式,仔细探求了性灵说美学思想的历史渊源。
王著指出:“探讨性灵说的内涵不能囿于性灵派诗文中直接运用‘性灵的文字一样,我们研究性灵派美学思想感情的传统,亦要根据其精神实质进行追溯”(第9页)。这种溯本探源的方式直指“性灵”的精神实质,即须以对性灵一词的精神内涵的准确深入地理解为基础,否则将言之愈多,离真相愈远。王著将性灵派美学的主要观点概括为“重真性情、崇个性、尚自然”,而这正是庄子的主要精神取向。王著细致地统计了袁枚著作中提及庄子或引用《庄子》典故的次数为近40次,从而在精神实质与文献证据两方面令人信服地论证了《庄子》是性灵派美学思想的最早渊源。此后,王著继续运用这种“表里结合法”———表层的文献证据与深层的精神实质相结合———钩玄提要地论述了陆机、刘勰、钟嵘等诗论名家对袁枚的重大影响,从而得出了一个重要的学术结论:长期以来,中外性灵说研究者皆探源到宋人杨万里为止,如铃木虎雄、顾远芗等名家,但这种看法是错误的(第11—12页)。毫不夸张地说,没有上述“表里结合法”的完善论述,这一结论则难以服人,对袁枚性灵说渊源之研究则难以深入。这既得力于作者长期以来对古典诗歌美学的精到研究,又得力于作者整理出版《袁枚全集》的扎实文献功底。
在准确探源的基础上,王著第三章以整章的篇幅研究了性灵派的理论旗帜性灵说。这是此前袁枚研究的重点之一。王著比较了古今论者对性灵说的界说,指出那些论说大都“未能从袁枚整个诗歌理论体系的鸟瞰的视野出发”(第44页),因而不够准确。王著从袁枚《仿元遗山论诗》中“抄到钟嵘《诗品》日,该他知道性灵时”之句找到了探讨性灵说内涵的方法论钥匙,即不囿于性灵概念本身,而是着眼于其论述所体现的美学思想。基于这样的方法论,王著对性灵说的内涵作出了新的界说:“性灵说的理论核心或主旨是从诗歌创作的主观条件的角度出发,强调创作主体必须具有真情、个性、诗才三方面要素。在这三块理论基石上又生发出:创作构思需要灵感,艺术表现应具独创性并自然天成,作品内容以抒发真情实感、表现个性为主,感情等所寄寓的艺术形象要灵活、新鲜、生动、有趣;诗歌作品宜以感发人心、使人产生美感为其主要艺术功能等艺术主张。鉴于此,则须反对束缚性灵的‘诗教说及规唐模宋的拟古‘格调说,亦须反对以学问代替性灵、堆砌典故的考据为诗之风气,但诗歌创作又不排斥辅以学问与人功”(第45页)。这一界说立足于性灵派的理论表述,又结合性灵派的创作特征,涉及到创作主体、艺术构思、艺术表现、作品内容、作品效果等各个方面,故而“是一套比较完整的理论体系”(第45页),把古今性灵诗说的研究向前推动了一步。
自古迄今凡持文学不断发展观点的人大都会表露出一代有一代之文学的看法,王国维之说尤为著名。随着清代诗歌研究的不断深入,学界现在似乎也逐渐认同“一代有一代之诗”的看法,“清诗”逐渐取得与“唐诗”、“宋诗”分庭抗礼的历史地位。这种看法有没有历史根据?清人是否有此自觉?清诗的代表流派及其主导风貌何在?如此等等,都是清诗研究者无法回避的问题。王英志先生受业于著名学者钱仲联先生,多年来潜心钻研清代诗论与诗歌。在长期研究的基础上,王著认为:“性灵派诗摆脱了崇唐模宋的局面,最能代表‘清诗面目”(第6页)。这一论断是否可靠?王著以全书大部分篇幅深入系统地研究了性灵派的存在地域、构成成员、性灵派诗的内容意旨与艺术表现、主要代表人物,令人信服地论证了自己的结论。性灵诗论批判复古模拟,倡导自己的真面目,力求破陈出新,这是他们的理论自觉。性灵派的副将赵翼的论诗绝句最为著名:“李杜诗篇万口传,至今已觉不新鲜。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领风骚数百年”,表现出“各领风骚”的强烈意识。对袁枚极为推崇的著名画家兼诗人郑板桥每当有人以复古的标准评论诗文时便呵责之曰:“吾文若传,便是清诗清文;若不传,将并不能为清诗清文也。何必侈言前古哉!”当他听了误传以为袁枚已死时,不禁老泪纵横而“以足蹋地”,因为只有袁枚才能导引出“清诗清文”的新局面,而郑板桥此时尚未与袁枚相识谋面。由此看来,清代凡主张性灵至上者大都有着傲视唐宋、不甘人后的自觉追求。王著在考论性灵派理论的基础上,对性灵派的艺术表现进行了十分深入细致的研究,如在整体上将其概括为“选材的平凡、琐细”,“意象的灵动、新奇、纤巧”,“情调的风趣、诙谐”,“语言的白描与口语化”;在各个诗人的分论中则同中见异,更细致地比较分析不同诗人的个性特色。
尤其值得一提的是,在对性灵派的深入发掘过程中,王著论述了一大批女诗人。王著通过广泛搜求,考证出袁枚的女弟子有40余人。“袁家三妹”、席佩兰、严蕊珠、孙云鹤、汪玉轸……各具风采,令人如入《红楼梦》大观园中的女子诗社。其中袁枚三妹袁机与贫妇汪玉轸给人的印象最深。袁机深受“三从四德”之教的毒害,“少守三从太认真,读书误尽一生春”(袁枚《哭三妹》)。袁枚在《祭妹文》中叙述了她为“古人义节”所误的悲惨一生,与提出“以理杀人”的戴震《孟子字义疏证》几乎作于同时,以事实证明了“以理杀人”的现实存在,令人惊心动魄。贫妇汪玉轸以弱女之身独自抚养五子,在穷至寄居表弟家时仍吟诗不断,使人对人间苦难与艺术创作的联系有了进一步认识,发人深思。
本文最后,笔者想谈一点自己的求学困惑。性灵派主将袁枚论诗时认为“凡多读书为诗家要事,所以必须胸有万卷者”,但目的不在以书卷代替性灵,而是“欲其助我神气耳”。所以他申明:“役使万卷书,不汩方寸灵”。这当然是在批判汉学考据之风盛行之际,以翁方纲为代表的“以学为诗者”。诗才与学力是古代诗论中的老话题,为学界所熟知,兹不赘言;但研究之才与学力的关系人们似乎不大谈及,甚至在二者之间划等号。笔者认为,文学史研究的绝大多数优秀作品无不以性灵为本,研究对象的特殊性决定了研究主体必须以自己之灵性去感悟对象之灵性,治学似乎也有一个“役使万卷书,不汩方寸灵”的问题存在。王英志先生除勤于撰述学术专著外,还为报刊撰写颇具灵性的活泼小文,这或许是一种葆存灵性的方法吧。王先生硕果累累,治学注重理论与创作相结合,或许正是得益于多年来对袁枚性灵的心领神会吧!本文除了概括王著的内容与贡献外,还想表明:诗学研究正是一种“寻求真性灵”的活动。
[作者单位:山东大学中文系]
责任编辑:李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