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逢振
爱德华·萨伊德(EdwardW.Said,1935-)是当代美国重要的批评家。他的著作卓尔不群,富于独创性,善于将表现理论和文化实践联系起来。他的早期,可以说是位“前卫”批评家。他不仅认识到欧洲大陆的哲学和跨学科研究对文学批评的重要意义,而且付诸实践,将它们吸收到自己的批评著作当中。在美国,他是最早将现象学和存在主义理论应用于文学批评的学者之一,也是最早探讨法国结构主义的批评家之一。最近一些年来,他注重政治和社会意识与文学(及整个艺术)研究的关系,发展了一种新的重要的政治批评———后殖民批评。虽然他本人还算不上某种有力的理论的代表,也没有形成自己特有的批评学派,但他对一系列复杂哲学思想的阐释,对批评未来的展望,对文化生产政治活力的论述,确实在美国乃至在世界上都产生了相当大的影响。
萨伊德1935年11月1日生于耶路撒冷,曾在耶路撒冷和开罗就读于西方人办的学校。中学毕业后到美国求学,1957年获普林斯顿大学学士学位,1960年和1964年分别获哈佛大学硕士和博士学位。自1963年以后迄今,一直在美国哥伦比亚大学任教。萨伊德已发表大量学术著作,主要包括《康拉德和传记小说》(1966)、《开始:创新和方法》(1975)、《东方主义》(1979)、《巴勒斯坦问题》(1979)、《关于伊斯兰》(1981年)、《世界、文本和批评家》(1983)、《最后的天国之后》(1986)、《指责受害者:谬误的学术研究和巴勒斯坦问题》(1987)、《音乐的精心制作》(1991)和《文化与帝国主义》(1993)等。
由于即将出版的《萨伊德文集》侧重批评理论和文化实践,所以我想重点介绍一下他的三本相关的著作。(《萨伊德文集》中的论文大部分选自这三部作品)
东方主义
《东方主义》发表于1978年,在这部著作里,萨伊德集中探讨了文化权力的作用以及社会语言对意图和生产的影响。这源于他对话语调动政治权力的兴趣。萨伊德认为,西方的东方主义话语影响并保持那些以为会获得客观认识的个人的思想。虽然萨伊德在《东方主义》里所用的方法包括仔细研究个人对东方主义话语贡献的决定性影响,但个人意图性的范畴却被东方主义话语大大地压缩了。意图性———至少普遍的、主导的意图性———以前一般被假定是人的生产意义的努力,但在这部作品里似乎成了对通过知识生产而获取权力的一种强制的、集体的兴趣。作为这种怀疑论的意图性观点的后果,萨伊德在《东方主义》里所讨论的个体作家便被认为生产一种静止而顽固的话语,诱使其他使用者陷入一个庞大的集体的误解。
萨伊德关于东方主义话语的主要论点是,尽管过去二百年来这种话语的策略发生了重大改变,但从本质上说它未能得到发展,因为关于东方的中心神话并未改变:东方文化本身是一种发展受到阻止的文化。萨伊德认为,这种意识形态和方法论上的倒退有助于形成某种西方的身份,也有助于形成某种东方的身份,因为它强化了西方对东方的权力意志。萨伊德从他的观点中排除了关于东方“现实”的任何争论,强调东方的概念本身就是西方的发明:“简言之,东方主义是西方对东方统治、重构和施加权威的一种西方的风格或方式。”(原作第3页,以下凡引自原作处均只注页码)应该借用福柯的话语概念来确定东方主义,“如果不将东方主义作为一种话语方式来考察,人们就不可能理解欧洲文化支配东方的庞大的、系统的戒律,正是通过这种戒律,欧洲文化才得以在启蒙运动以后从政治上、社会上、军事上、意识形态上、科学上、以及想象上控制———甚至创造———东方”(第3页)。换句话说,东方主义的话语构成并制造出东方。这种话语的功能就是打开知识和权力之间的通道。他论证说,大量政治统治的事实依赖于合法化的话语,这种话语决不是装饰性的,也不是无能的上层建筑的话语。相反,东方主义作为一种文化观念领域的基本特征,它产生出一系列进行干预的戒律,包括经济、政治、宗教、管理、甚至军事等各个方面。
萨伊德小心地将东方主义历史化,以此说明话语本身如何通过不同的事件发生了改变,例如哲学的发展确立了一种语言观,认为语言是一套同族的组合,具有内在的种族特点,而不是一种直接的、线性的系谱。他辨析出整个历史上一些复杂的与遏制发展相关的倾向。其中,最重要的包含着一种优劣的对立。萨伊德指出,在19世纪日益发展的文化比较主义科学的核心,很容易发现这种对立。这种评价性的对立后来在科学主张的修辞中披上了盔甲,因为文化知识日益变成了职业化的,西方帝国主义也逐渐把东方主义从文本和思考的话语变成了一种行政管理和政治的话语。萨伊德在许多模式化的判断中辨识出这种基本的对立,但提出这些判断的人却各不相同,从古斯塔夫·福楼拜到汉密尔顿·吉勃,从厄尼斯特·里南到亨利·基辛格,各类人物无所不有。例如,福楼拜与一个埃及妓女的遭遇产生出一个颇有影响的东方妇女的典型:她从不谈自己,从不表现自己的感情、存在和历史;谈她和表现她的是福楼拜,福楼拜是个西方的外国人,是个男人,相对而言还是个富人,这些都是“优越”的事实,而这种优越不仅使他在肉体上占有她,而且还代她说话,告诉他的读者为什么她是典型的东方女人。萨伊德认为,这种优劣的对立并不是一个孤立的例子,它代表着东西方力量关系的一种模式,也表明了实现这种关系所用的话语。其他关于东方主义的一致的设想包括:关于一切东方事物的假定的代表性,强加给东方人的集体性身份,与东方文化相一致的稳定的共时性,以及东方人不能表达自己、必须由其他人表达的设想。
这种种族主义和明显有利于帝国主义的话语的后果是十分明显的。萨伊德的关键论点是:这种话语并不公开表明自己的战斗性;相反,它是那种假想的关于东方的“客观”认识的堡垒,甚至在学术上确立了所谓的东方研究。然而正是这些所谓的“客观”认识形成了东方主义的基础。因此,萨伊德除了论证它们在政治和道德上的破产之外,还宣称那些学术领域也因其静止的话语在意识形态和方法论上已经落后,它们相对地脱离了人文学科的发展,也脱离了世界事态的发展。虽然萨伊德的作品常常受到伊斯兰和阿拉伯国家的一些专家的批评,但《东方主义》却受到许多相关领域专家的欢迎,也受到许多对表现理论、新历史主义和帝国主义感兴趣的批评家的欢迎。
萨伊德对如何替代东方主义显得模棱两可,至少在《东方主义》里是如此。他常常论证说,东方主义包含对真正东方的根本错误的理解;然而有时他又说不存在真正的、特殊的东方,所谓东方的概念纯系西方的虚构,是他所称的想象的地理的一个实例。他说,我们应该接受的教训是,人类经验在种族和宗教范畴中的组合不是最重要的知识途径;然而他又不时为比较文化的认识指出某种希望,援用无东方主义之嫌的伊斯兰研究的作者,如阿布德·马勒克、克利福德·格兹等。虽然《东方主义》对东方主义话语的毒害性非常清楚,但对一些普遍的问题基本上没有作出回答,如真正文化知识的前景,个体作家如何反对文化霸权等。不过,萨伊德确实提出了这些问题,而且还论证说,一种非统治的、非强制性的知识方式至少应该在方法论上是自我批判的,应该对其它学科的观点开放,应该与它所表现的民族对话,而不能把他们视为一种沉默的、无能的客体。但对批评如何摆脱东方主义话语的约束和毒害,萨伊德仍未从理论上作出有效的解释。
世界、文本和批评家
《世界、文本和批评家》(1983)虽然只是一部论文集,收集了1968-1978年写的文章,但这本书基本上是个统一的整体。在这部著作里,萨伊德阐述了他对对立统一知识的看法,并以对立统一的方式把两种看似不同的著作———即论文学的著作和论中东问题的著作———综合了起来,因而被认为是一部文化研究的著作。其中有些文章,尤其是“世俗的批评”和“旅行的理论”,可以说是深思熟虑的总结性文章,它们明确限定了对未来批评的希望,并使《关于伊斯兰》的最后部分充满了生气和活力。总起来看,这些文章围绕着萨伊德后期思想的一些关键的看法展开,如强烈谴责当代批评中那种赞扬脱离历史的文本性的倾向,谴责那种产生过于专业化的人文主义者的学科分割,呼吁承认文化研究和实际政治的联系,要求把脱离统治的文化作为批评的出发点。
根据最后一点,萨伊德直接肯定了个人批判意识的力量,但不是传统人文主义的那种批判意识。这是把文化作为排他系统(文化的工具性系统)的一种意识,它支撑着萨伊德自己对批评意识的看法。然而,那种意识并非完全是自我认可的意识,因为在这里萨伊德又回到了他早期的某些看法,尤其是关于自我和系统之间有力的相互联系的看法。在“世俗的批评”这篇作为导言的文章里,他断言意识是抵制文化的一种网络系统,是普遍的人类价值的网络系统,也是决定文化秩序的权力的网络系统。随后萨伊德假定,在继承的秩序(或他说的“父子关系”)和发明的、替代的秩序(或“确认的父子关系”)之间有一种必然的、无止境的相互作用。按照萨伊德的看法,父子关系不可避免地产生父子关系的确认,而确认的父子关系有时产生新的父子关系,有时又形成它们自己的形式(参见原作24页)。这种有力的相互作用使萨伊德既可以援用创新的原则,也可以援用系统的原则,并且总是在与竞争的政治和社会关系中将它们概念化。然而,这种强烈的希望火花似乎来自于某种隐含的信念,即相信这个过程可以通过进步的意图性来控制。用萨伊德的术语来说,进步的意图性意味着一种非统治的意图性。
《世界、文本和批评家》表明,萨伊德否认他的批评属于任何群体或运动,他经常说他的批评是对抗性的。然而,他又常常怀疑其他以类似方式限定自己的批评家。因为他不仅毫无保留地反对统治性的正统观念,而且反对当代批评的整个状况;他喜欢评价自己与其他关心政治的批评家之间的差异,而不是他们之间的相似性。(据说80年代中期以后这种态度有所缓和。)但是,无论萨伊德对新兴的激进批评的不满多么有理,他对批评实践的评价也仍然有一种顽固的个人主义之嫌;他认为这种批评实践与他对综合作品的阐述相悖不符,甚至后来融入他的后现代主义不连续的知识概念时也是如此。正如他在《世俗的批评》一文中所说,“思想史……非常清楚地表明,‘在批评面前团结一致的宣言意味着批评的终结”(原作28页)。应该说,正是这种与众不同的张力支撑着萨伊德的整个批评活动。
萨伊德对左派和马克思主义批评家的批评非常严厉,指责他们确认现状而不对现状进行挑战。他在《对美国“左派”文学批评的反思》一文里论证说,激进的文学批评家已经中立化了,他们认为解释完全依赖于方法和修辞。他说弗雷德里克·詹姆逊不是把希望寄托于个人的介入和参与,而是寄托于非个人的、话语的、认识的进步就是这样的实例。萨伊德认为,这种纯粹的理论化只能进一步使文学表现脱离其它类型的文化生产,使宏观政治脱离微观政治。但是,萨伊德在其周围并不能找到有效的模式,因此便提出了一种未来的批评设想,以便打破他视为是“自我反映的文本性”(self-reflexivetextuality)的东西。他指出,批评之所以脱离日常生活、脱离地区政治,其主要原因是人文学科支离破碎的分工。因此他极力主张超越学科界线,提倡关于表征的批评应把它们的分析技巧转向平行的政治领域,转向新闻和信息工业(后者虽然也利用表征,但要求客观,没有那么强的价值偏见),就像他论中东问题的作品那样。但非常重要的是,萨伊德常常肯定说,任何一种单一的超越学科界线的方法,必然将批评归纳为某种类似宗教的整体化的系统(如哈罗德·布鲁姆、弗兰克·科默德等)。这种宗教式的批评与世俗的批评相对,它关注系统性和权威性,脱离世俗的社会生活,带有超自然的色彩。因此,萨伊德吸收他自己肯定的后现代主义的内涵,呼吁“人的不同性质的介入”,以便产生不同性质的效果。他认为,对于知识,多种多样的读者和技巧方法可以抵制最终也服务于统治利益的那种系统化的表现性,因而有助于形成一种共同交流的基础。
值得注意的是,《世界、文本和批评家》并不是把一些昙花一现的文章集中起来。萨伊德在导言中明确指出,他的这些论文是对立统一思想的基本形式。众所周知,萨伊德深受福柯的影响,他所论及的知识和权力的关系、巨大的权威化的话语力量、以及系谱学连续的作用等,基本上都是福柯的思想;然而,萨伊德总是努力与福柯的思想拉开距离,否定福柯思想中某些最基本的东西,尤其是关于发展变化和对抗的思想。因此有人说,萨伊德对福柯的思想进行了富于想象的合成,将知识与创新结合起来,重视历史和方法,从而使他写出了最具跨学科性质的视域广阔的著作。
文化与帝国主义
《文化与帝国主义》是《东方主义》的扩充和发展,旨在巩固萨伊德所说的“视角和理解大调整”的概念(原作243页)。这种概念可以称之为一种新的范式,它提出了一种新的认识标准;根据这个标准,西方本质上是由它的各种帝国主义事业构成的,离开了这些事业,便无法想象西方是个什么样子。
《文化与帝国主义》前半部侧重于英国和法国小说家的经典作品。在这一部分里,作者剖析了具体文学作品,力图说明“帝国主义和小说相得益彰,它们之间的关系十分密切,甚至一谈小说就非谈帝国主义不可,反之亦然”(原作71页)。萨伊德认为,许多西方文化批评理论回避帝国主义如何构成都市社会、文化和意识形态内容这个问题,一直没有人认真审视高雅文化“在帝国力量形成过程中所起的作用”,而且每当人们讨论帝国主义的起因、利益和邪恶时,“总是莫名其妙地免除对高雅文化的分析”(原作60页)。因此,萨伊德力图证明,欧洲高雅文化本质上一直与帝国主义事业结成一种不可分离的关系———一种“共谋”的关系。他指出,“有可能[而且也必须]重新解释西方文化档案,在地理意义上,这些档案似乎已被帝国的瓜分行径弄得四分五裂,残缺不全”(原作50页)。通过重新解读作品,萨伊德构成了《文化与帝国主义》的主要内容:《曼斯菲尔德庄园》如何使家务内政与国际权威并驾齐驱(原作87页);《爱达》作为一部杂七杂八的混合作品如何既涉及文化史又涉及统治史(原作114页);加缪何以表现的是一种“姗姗来迟的、有些方面甚至已丧失作用的殖民感觉”(原作176页),何以他的各种以阿尔及利亚为素材的叙事作品对殖民困境都作了“都市化的改头换面”,从而使殖民行为的悲剧严肃性获得了最后的大披露(原作184页);叶芝何以既站在非殖民化和反殖民化的诗歌一边,又站在取代本土主义死胡同的历史抉择的一边(原作232页)。在萨伊德看来,对这些作品的解读产生出一种巨大的伦理、政治和思想的力量。
在解读经典作品时,萨伊德提出了一种贯穿全书始终的方法,即他所说的“对位解读法”。这个术语的含义是:在“确立的帝国划分线”上有意识地来回作记号地阅读。哪里有统治,哪里有反抗,通过来回作记号,不仅在拒不认账的都市文化文本中可以发现帝国的指称物,而且还可以发现已被都市文化文本排除的历史过程。萨伊德认为,用对位法解读一部作品,“等于在意识到作品所叙述的都市历史的同时,也意识到被统治话语压制的(并与统治话语共谋的)其他历史”(原作51页)。
萨伊德的对位解读还规定了年代错位法———通过现在解读过去,即“回溯性地和多调演奏性地”(原作161页)解读。根据后来出现的非殖民化来解读帝国主义的文本,可以充分认识到这些文本的各种关系(即那些赋予它们以活力、使之成为某种权力的情况),同时又无须剥夺它们的审美力量。例如,不能为了“尊重”19世纪英国的“完整性”而放弃对它更全面的理解,而应将20世纪的非殖民化或反帝国主义思想的文本,与残酷无情的、极端排他的帝国或种族中心论的看法相互对照。萨伊德指出,“如果这些对照、交织和结合的想法不只是一种温和的、令人鼓舞的、有助于高瞻远瞩的建议,那是因为它们再度证明了帝国主义的历史经验首先是一种不同历史相互依存、不同领域相互交迭的现象,其次是一种要求作出思想和政治选择的现象。例如,如果把法国和阿而及利亚或越南的历史分开,把加勒比海、非洲或印度和英国的历史分开,而不是把它们摆在一起对照研究,那么统治和被统治的经验就会被人为地、错误地拆开”(原作257页)。由于个人不可能掌握所有这些历史经验,所以这种非殖民化的认识过程必然带有集体的性质。
在《文化与帝国主义》第三章“反抗与对抗”里,萨伊德描述了20世纪反帝国主义和反殖民主义思想及其表现。他有些激怒地从经典作品入手,讨论了福斯特的小说《印度之行》,指出该书企图描写印度本土的反殖民主义和欧洲的反殖民主义既并行不悖又势不两立。接着他概述了一整套“反抗文化的主题”,并指出了文化领域里一些主要的非殖民化手段:如重写都市经典(例如法侬重写了黑格尔),恢复社团组织,重新占有文化和自我表现的方法,意识到自己所属的民族,在反抗的环境中想象过去,重新收回命名的权力,等等。由此出发,萨伊德将叶芝也归入非殖民主义叙事,与C.L.R.詹姆斯、法侬和索因卡长期相提并论。
在题名“归航”的一部分,萨伊德通过对四本书的分析,论述了第三世界反帝国主义知识分子的崛起。他认为,在50年代非殖民化运动之前,知识分子(例如C.L.R.詹姆斯)承认自己既属于西方传统又属于“本土”文化传统,而且不觉得它们之间有什么冲突;他们都公开以知识分子的身份从事写作,积极投入他们时代的政治辩论。而在50年代以后,尤其是六七十年代,第三世界的知识分子,例如印度的拉纳吉·古哈和马来西亚的S.H.阿拉塔斯,却觉得他们自己的思想与西方传统形成了强烈的对比。因此萨伊德指出,非殖民化需要一种“怀疑的阐释学”。知识分子应该“与分裂的民族主义脱离关系,致力于一种更有统一精神的人类社会观和人类解放观”(原作268页)。他从法侬的思想里发现了一种新的人文主义———从束缚人的、最终与解放无关的民族主义到“理论性的解放领域”的“巨大的文化转折”(原作268页)。萨伊德认为这种转折是关键的一步,“后殖民主义解放的真正可能是全人类从帝国主义思想或行为里解放出来”(原作274页),并以非帝国主义的方式重新思考人类的经验。这种重新思考的方式必须不同于人文主义的修辞学,因为后者曾经并仍然与最残酷的剥削和不平等的形式并行不悖,对于折磨和群体谋杀很少表现出有效的反抗。
在《文化与帝国主义》里,萨伊德的另一个重要概念是地理学。“地理比什么都重要”,要“重新思考地理学”(《社会文本》第40期[1994],21页)。他指出,目前已出现一种新的范式转变;对于如何看待地理斗争,也许正获得一种新的认识。所谓地理斗争,其核心是殖民者和被殖民者的经验,如美国黑人的经验,尤其是非洲一些国家人民的经验。巴勒斯坦人的经验也是殖民者的经验,因为这种经验基于外来殖民者驱逐原住居民的事实。萨伊德说:“不过,我对其它形式的控制也有兴趣。它们不是依赖殖民者对领土的控制,而是都市想象对领土的改造,而这种改造对都市文化的存在不可或缺。”(《社会文本》40期,21页)《文化与帝国主义》谈到美国时,把它作为一个重要的强权政治现象来讨论,对老牌帝国主义和美国冷战时的意识形态进行了阐述,并对所谓的“西方主义”(即认为西方正在对付整个非西方世界)进行了批评分析。萨伊德认为,美国正把形形色色的帝国主义叙事带进21世纪。
萨伊德指出,“我们都处在一种巨大的变化之中……这个大变化似乎在确立一种不同于以往的思想伦理标准。这种伦理不以分裂主义为基础,也不以职业和专业化为基础,而是关注如何把事物联系起来,尤其是如何与新生事物、与我们首当其冲的社会经济、政治和想象方面的变化联系起来。这种变化是由电视、移民、人口统计变化、避难、跨国金融资本等引起来的。……所有这一切在文化研究、甚至文学研究中都提出了新的问题,而这些问题迫使我们找出决非狭隘的、无关痛痒的联系”(《社会文本》40期,23页)。萨伊德经过反思后认为,面对当前帝国主义神奇莫测的变化,人文学者是应该把认识到的东西表现出来,提供可供把握的信息;而作为世俗知识分子的作用,就是对“解放和启蒙”从理论上认识和阐释(参见《社会文本》40期,23页)。
萨伊德在当代批评中占有独特的位置。总起来看,他将人文主义价值和传统、理论和文化政治有机地结合一起。他的作品不是在各种立场之间进行调停,更不是左右摇摆,而是小心地把各种立场的因素统合起来,为文学和文化研究的革新提供独创的药方。他作为一个杰出批评家的发展经历,使他在当代批评的自我意识方面处于交叉路口的中心,尽管他的孤傲不群使他缺乏足够的追随者,但他的影响会长期持续下去。
[作者单位:中国社会科学院外文所]
责任编辑:黎湘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