聂鑫森
在古城湘潭,到底有多少家茶馆,没人说得清,但若问及哪一家最负盛名,则路人皆知,手往雨湖那个方向一指:奇香居!
奇香居之所以名重古城,其一是它自立基以来,已有一百多年的历史,大门上方那块金字匾额便是明证,“奇香居”三个颜体大字出自前清一位翰林的手笔,门两边的对联是大书法家何绍基所书:懒思身外无穷事;细品人间未见茶。奇香居虽是座平楼,却是飞檐翘角,雕梁画窗,氲氤出一派极古雅的韵致。茶厅的墙上,悬挂着名人的字画,最为珍贵的便是唐伯虎的《品茶图》,画上青山高耸,古木杈丫,敞厅茅舍,短篱小草,有人于厅舍中细品名茶;题款是一首七绝:买得青山只种茶,峰前峰后摘春芽,烹前已得前人法,蟹服杯风朕自嘉。这气派是别处没有的。其二,奇香居的位置太好了,处在雨湖这风景胜地,窗外碧湖绿柳,鸟鸣花拥,四时景物不断更替,品茶亦品景,妙不可言。其三,奇香居的设施是颇考究的,八仙桌、八仙椅、紫铜壶、锡杯托、景瓷盖碗一应俱全,绝无粗俗气。其四,这里有技艺高超的茶博士,你一进门,他们便笑着打招呼,把你引到座位上去;你喝什么茶,他们就有什么样的泡茶法。比如碧螺春,全是上等的嫩叶,一斤竟有五六万个芽头,泡的时候先将开水倒进壶里,然后将茶叶徐徐放人,才不会把茶叶泡烂,才保得住那一股清香。若是来的人多,茶博士便要一显身手,托一大堆茶碗陈列在桌上,他左手揭碗盖儿,右手提壶,一手翻,一手冲,左右配合,纹丝不乱,速度快得惊人,桌上却滴水不漏,这功夫好生了得!技艺最佳的自然要推肖小二了,他会玩“凤凰摆尾”的绝招,茶壶、茶碗摆在桌上,他把大铜壶提起来,高过茶客的头,壶尾略一摆动,沸水如虹,直射向壶中和杯中。满了,大铜壶嘴一抬,水便收回,桌子上干干净净的,更不用说会烫着了茶客。单手玩“凤凰摆尾”已属不易,肖小二还能双手玩“凤凰摆尾”,一手一把大铜壶(那臂力可真了不得),同时举起,同时摆动壶尾,两道沸水各奔其所,点滴不撒——不过,要茶馆来了贵客,肯加倍给茶钱时,老板才叫肖小二献此绝技,平素是不轻易玩的。
就因为奇香居有这些妙处,生意一直红火。老板对肖小二也是分外看重,这样的茶博士到哪里去找呢?他早许了愿,等肖小二成亲那天,要慷慨送一份儿厚礼!
磨剪子戗菜刀的苏子元,每晚都要到奇香居来坐一阵子。其实,对于喝茶聊天他并无多大的兴趣,平生都是喝的白开水、生冷水,几曾识得茶味?他之所以喜欢到这里来,是因为他未过门的女婿在这里当茶博士!女婿过门,不过是迟早的事,名分是早定下了。他只有一个女儿,而肖小二又恰恰无父母兄弟,双方早就商定,一旦成亲,小俩口就和他一块住。肖小二是个很聪明很孝顺的伢子,每次苏子元一走进茶馆,他便要迎上来,脸红红地喊声“爹”,把苏子元引到一个干净的座位上,把精致的茶壶茶杯摆上,问您老人家是喝君山毛尖还是喝西湖龙井?苏子元喜孜孜地说随便随便。眨眼间,茶便沏好,再打声招呼:有客人了我去照料。然后,肖小二提着大铜壶闪到人堆里去了。旁人都夸苏子元有福气,找了这么好的一个女婿。苏子元得意地喝口茶,喝得嗞嗞响。但他的眼光总随着肖小二转,看女婿怎么侍候茶客,怎么放茶叶,怎么揭碗盖儿,怎么提壶冲水,那真是一种享受。当然也有一种遗憾,他还没看过肖小二怎么双手“凤凰摆尾”,之所以每晚来坐茶馆,就是希望什么时候一睹女婿的绝妙风彩。
正当盛夏。
大街小巷到处飘袅着热气,只有雨湖是一块清凉之地。天落了黑,各处有了明明暗暗的灯火,电灯、煤气灯、煤油灯、灯笼,古城顿时热闹起来。奇香居早就人声沸腾,几乎每张八仙桌前都晃动着滚满油汗的脸和胳膊,热天喝热茶,聊一些南京城隍北京土地的闲话,不能不说是一种享受。
苏子元蹒跚地走进了茶馆,脸阴沉沉的,目光也很散淡。
“爹!”肖小二迎上来,亲热地喊一声。
“嗯。”
“来,到这边来,特意给您留了一个位子。”
苏子元便跟着女婿朝偏中的一张桌子走去,那里坐了三个人,都和苏子元熟识。苏子元很喜欢女婿的这分细心,喝茶没有熟人聊天,到底难受。苏子元刚坐下来,肖小二便给他泡好茶。苏子元忽然指着不远处的一张空桌子,问:“那张桌子有人订下了?”
“嗯。爹。是龙保长龙大爷订下的。”
苏子元目光顿时一暗,觉得全身都不自在,说:“小二,你去忙你的。”
肖小二答应一声,提着大铜壶走了。
望着肖小二的背影,苏子元叹了一口气。
“苏子元,你命好。”旁边的人说。
“唉,我命苦。”
“你看你看,又诉苦经了,我只是想到了那一天,讨一杯喜酒喝,哈哈。”
“有那一天,我是巴不得。”
“怎么没有?这不是眼面前的事!”
苏子元差点儿挤出一泡眼泪来。
他觉得对不起肖小二。
下午,龙保长突然到了苏家,两只贼贼的三角眼盯着苏子元的女儿翠枝看。快六十岁的人了,还这样老不正经!苏子元是个老实人,一辈子就怕这些场面上的人物,这龙贵生不仅是保长,还是“圈子会”的龙头大爷!他小心地问:“龙大爷,您老来,不知有什么吩咐?”
龙保长干笑几声:“来看看你和翠姑娘。喂,翠姑娘有人家了吗?”
“有了。就是奇香居的茶博士肖小二。”
“小二啊,一个端茶泡水的,穷得叮哨响,一辈子也是个下人!”
“我们也是寒门穷户,翠枝能配上小二也就不错了。”
龙保长拉下一块脸,说:“龙大爷倒是看得起你。我想收一房小,翠姑娘又年轻又漂亮,我很称意,你看怎么样?”
苏子元吓得浑身直哆嗦:“这……这……小二……我命苦啊。”
“过几天我来下聘礼!”
龙保长一甩袖走了。
茶馆大门外忽然一阵慌乱,接着便大摇大摆走进一个人来,又圆又大的脑袋,横眉竖眼,一个红红的蒜头鼻,一张露出大金牙的阔嘴;身着香云纱长袖衣,衣下面吊着一截打带。他的后面,站着四个打着赤膊的汉子,腰间都插着牛耳尖刀。
是龙保长!
茶馆里猛地肃静下来,有人在座位上站起来拱手打招呼。
龙保长眼角也不斜一下,直着嗓子吼道:“有人没有?”
胖胖的胡老板慌忙迎上来,肖小二也从另一个角落跑过来,兜着一脸的笑,恭恭敬敬地说:“龙大爷,请您的安。”
“我订的座呢?”龙保长斜了肖小二一眼,傲岸地问。
“龙大爷,早给您备好了,来,请——”
胡老板打着哈哈,说:“龙大爷好久不来了,让人怪想的。”
龙保长“哼”了一声,随着肖小二走到那张空着的桌子边,和另外四个汉子威武地坐下来。
肖小二忙着去拿茶壶、茶碗,胡老板紧跟在后面,叮嘱道:“小二,小心侍候。”
肖小二,“嗯”了一声。
桌子上摆了把造型非常漂亮的细腰白瓷茶壶,
各人面前放了一只有托架的小盖盅,盖子如荷叶般袒在茶盅边。
“龙大爷,还是喝龙井?”
“不,铁观音!”
肖小二从大围裙的口袋里,摸出一小包茶叶,倒进茶壶里,正要提起大茶壶沏水时,龙保长说:“慢!”
肖小二谦恭地放下大铜壶,脸上依旧带着殷勤的笑,说:“龙大爷,今儿小二听您的调遣!”
“那好。你好好侍候你大爷。听说你祖父也是湘军里的人?”
“是的。”
“屌!你祖父不过是一个扛长矛的小兵,比得上我的祖父吗?他老人家毕竟当过哨长。”
龙保长的嗓子哐哐响,引得所有的人都往这边看。
苏子元端茶杯的手嗦嗦抖起来,尽管是三伏天,身上却袭上重重的寒意。
“龙大爷,那是的。我们这样的人家,不过是到世上来混碗饭吃,哪能和您比!”
“猪和狗不也是混碗饭吃?难道你是猪你是狗?”
肖小二脸上掠过一丝不快,但随即又赔上笑脸,不软不硬地说:“龙大爷,小子们不过是猪是狗,这世界不过就是猪圈狗栏而已。”
“王八蛋!这世界是猪圈狗栏,我和你不是相同了吗?”
肖小二顿了一下,说:“我不是这个意思。是……是是……龙大爷,让我给您沏水。”
茶客们窃窃细语起来,这不是有意羞辱肖小二吗?这不是仗势欺人吗?
“不要忙着沏水,大爷要好好和你摆谈摆谈。听说你找了老婆了,有这回事吗?
肖小二的脸有些发热,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怎么回答呢,他犹豫了一阵,才小声说:“找了。”
“你喜欢她吗?”
“喜欢。”
龙保长在嘴上叼了支烟,旁边的一个汉子忙给他划着火柴点燃了,他狠狠地吸了一口,“呼”地吐出一大团烟雾,拿腔拿调地说:“你一个跑堂的下人,怎么配找老婆?你养得活她吗?”
那同桌的四个汉子肆无忌惮地狂笑起来。
肖小二脸上的肌肉痉挛了一下,忽地头一昂,朗声说:“龙大爷,叫化子都要找老婆,何况我还有一份儿差事!我们都还年轻,有两只手,只要舍得做,大概还不致于饿死!”
话音刚落,龙保长一拍桌子,吼道:“你年轻,难道我就老了?”
“您不老!您是长辈了,原谅小辈的不会说话。”
“谁是你的长辈?谁是?”龙保长突然站了起来,指着隔桌的苏子元,说,“苏子元,你喜欢这样的女婿吗?”
苏子元脸色惨白,嗫嚅了半天,竟说不出一句话来。
“我跟你说定了,过几天,我到你家下聘礼,翠姑娘我娶定了!”
满场一片唏嘘之声,这世道是不成个体统了!翠姑娘已经有了人家,你龙保长怎么能这样横蛮不讲理呢?
议论归议论,谁也不敢站出来讲一句公道话!
苏子元可怜巴巴地望着肖小二。
肖小二牙齿咬得格格响,但脸上依旧挤出可怜的笑,在这一刹那间,他明白了岳父进茶馆时的郁闷,明白了此中的种种情状。他毕竟是一个男子汉,同样有着一腔子滚烫的热血,只是为了茶馆的生意,他忍住了没有发作。
“小二——”
“在。”
“你不服是不是?”
“小人不敢。”
“谅你也不敢。告诉你,当年你祖父打长毛时临阵脱逃,就是被我祖父砍的脑壳!你们肖家就出这种软包,哈哈。”
肖小二脖于上的青筋暴凸出来,有如蠕动的蚯蚓。
“你不信?是我祖父告诉我父亲的,我父亲又告诉了我!军法如山,谁挡得住!”
肖小二双眼里猛地噙满了泪水,那沮水不是凉的,是一丛丛的火苗子。他真想大哭一场,但他强忍住了,咬紧牙关不作声。
“胡老板!”龙保长又吼了起来。
胡老板像只圆球一样滚了过来、惶恐地说:“听龙大爷吩咐。”
“让肖小二专门在这里侍候。”
“好。好。”
“让他玩玩双手‘凤凰摆尾,茶钱——我会给你!”
龙保长边说边把两块光洋丢在桌上,很重的“叮哨”两响。
“好的,好的。小二,去提两把大铜壶来,小心侍候龙大爷。”
茶厅里又是一阵骚动,哟,双手“凤凰摆尾”,这绝活谁不想看。苏子元好久就想看了,可惜逢的是这种场面,心里乱得像一团麻。他想起肖小二和翠枝,恨不得在自己的胸口上擂它几拳。他发现肖小二的目光里,正渗进一种狞厉的东西,如刀如剑,一颗心便猛地悬了起来。
肖小二一言不发,去了里面的灶房,从烈焰熊熊的大灶上,取了两只盛满沸水的大铜壶来,站在龙保长的对面。
所有的茶客几乎都站了起来,伸长脖颈看这难得一见的绝活。只有苏子元兀自坐着,他预感到有一件大事要发生了。
肖小二把两只大铜壶平举上去,仿佛轻如鸿毛。众人喊起“好”来,这臂力不是多年的功夫是练不出来的。
肖小二并不急着冲水,他朝前后左右看了看,说:“各位父老乡亲,肖小二多年来蒙你们关照,在这里我谢过大家了!大家好好看看我的本事,也许以后就看不到了!”
有人鼓起掌来。
接着,肖小二又对着龙保长说:“龙大爷,您有您的大手段,我也有我的小手段,各有各的活法,谁也不可勉强的。请睁大眼睛看,肖小二怎么侍候您龙大爷。”
龙保长点头微笑,觉得自己很有面子,便睁大了一双三角眼,倒要看看这双手“凤凰摆尾”怎么把开水注满这细腰白瓷茶壶。与他同桌的四个汉子,也直勾勾望着那把茶壶。
整个茶厅一时间静若坟场。
肖小二忽一声断喝:“龙大爷,请看——”
话音刚落,肖小二双手一摆,两把大铜壶略一倾斜,从壶嘴里飞速射出两条烈腾腾的水柱,直扑龙保长圆瞪的两只眼睛。只听见哇呀一声惨叫,龙保长双手捂住双眼,向后一倒。
那两个眼珠子已经烫熟了。
四个汉子吓得一愣,半天才回过神来,立即跳起来,从腰间拔出牛耳尖刀,向肖小二猛扑过去。肖小二纹丝不动,双手一抖,壶嘴又射出沸水,直取这几个汉子的面部。几个汉子烫得哇哇大叫,滚作一团,茶馆里顿时一片混乱。
肖小二疯笑起来,大叫:“肖家人都是软包吗?”
其中一个汉子,硬着头皮举起刀,—直冲到肖小二面前,一刀猛插下去,深深地插入肖小二的胸口,然后手一松,扭头就跑。
肖小二目灿亮,脸色出奇地平静,双臂依旧平举着两把大铜壶,身子笔直如松,竟不肯倒下。
所有的人被震慑得大气都不敢出一口。这肖小二果然是一个血性男儿,死了也站得笔直!
苏子元大哭着跑上前,抱住肖小二,大喊一声:“我的好女婿啊——”
肖小二的手一松,两把大铜壶“哐哨”掉到地上,是平落下去的,稳稳地立住了,里面的沸水竟没有溅出一点一滴……
关于这件事的结局,老一辈人有种种说法:龙保长因双眼溃烂呼天抢地而死;龙保长瞎了双眼后,仍强娶苏子元的女儿翠枝,新婚之夜被翠枝用暗藏的利剪扎死,她然后逃出来,与父亲苏子元远走他乡,从此音讯杳无……
到底何种说法为确,已不可考证。
但有一点是可以证实的,古城湘潭再没有肖小二那样绝妙的茶博士了!
责任编辑陈谷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