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 瑛
大嫂是我们家一个奇特的存在。还没过门儿,一张来自上海的玉照已经令所有的亲戚朋友眼晕。那脸型,那眉眼儿,那神气……就这么说吧,连我那七十多岁的姥姥都不错眼珠儿地一边瞧、一边念叨:“这世上咋有恁漂亮的人儿?咋就恁俊呢?”一向经多识广的爸爸也不由得赞叹一声:“真是够漂亮的!”我记得妈妈那天笑得很甜,不过她好像没说什么,不知是不是怕自己的三个女儿伤心。只是以后很长一段时间,家里各式各样的客人都恰好能惊讶地发现这张照片,感叹照片上人儿惊人的美丽,这时候妈会似乎漫不经心地告诉人家:“这是我儿子的女朋友。”
几乎所有的客人都会大加赞赏,这当然也是老妈的目的。但偏偏有一天,一位世交家的已婚公子端详了一会儿照片,颇不以为然地冒出一句:“漂亮是真漂亮,就是缺少一点傅家姐妹的书卷气!”客人走后,妈妈笑着对爸爸说:“小杨嫉妒了!”可从那以后,照片难得“恰巧”与客人见面了。
一年后大嫂结婚进门儿,我们立刻领教了她的又一番独特风采。在此之前,我们家女孩普遍的特点是不会打扮不擅家务,剩下最大的一桩本事,就是念书。万没想到的是,文文静静的大哥居然领回一员风风火火的女将,以至于30年后我面对电脑,无论如何想不起来他们的婚礼是在哪儿、怎么举行的,只记得大嫂进门儿吃过一顿中饭,擦着桌子就对姥姥说:“晚饭我烧。”第二天、第三天、第四天,我们不仅充分领略了美味佳肴,还领略了什么是家庭的洁净,就连陈年八代塞进一口大缸里臭气熏天的几十双旧鞋,也被大嫂捣腾出来,洗得干干净净。
大嫂是真想做我们家的好媳妇。
可她命苦。
1967年她走进我们家的时候,正是黑云压顶。爸妈头上各式各样的帽子十分吓人。全家迁出住了十多年的干部宿舍,挤在一小套单元房里。爸妈觉得很难堪,大嫂却根本不在乎。更可怕的是突如其来的抄家和批斗,都被大嫂赶上了。记不得是婚前还是婚后,只记得一天半夜时分,抄家的来了,妈很慌张,总想挡在大嫂前头,大嫂却表现得十分平静。事隔多年,有一次姑嫂聊天,我开玩笑地说她真是没福气,文革前的好日子一天没赶上,进门就碰上抄家,“你响当当的工人出身,不觉得亏吗?”“嗨,那时我一心就想找个文化高的。你哥人又好,这不就齐了!”
我无语。
好像就在这一年的冬天,我大哥参加了安徽三线厂的筹建,第二年上山下乡运动开始,因为出身不好走投无路的我由爸妈安排,交给大哥大嫂,去安徽插队。半年后,68届高中的小哥哥也来到皖南。一个奇特的新家在青山绿水间组建起来,家庭成员是完全不谙家务的三兄妹加上大嫂。这一年她25岁,刚满一周的孩子留在上海娘家。其实好多话真的不用再说了,十三年后我有了自己的小家、自己的孩子,我才掂出了这几句普通叙述句的沉甸甸的份量。
可我那时实在是不懂。那时的我,真是一个骄傲的公主。我不会烧饭,不会织毛衣,也不屑于学,好像她烧我吃、她织我穿是天经地义。不高兴了,还要耍耍脾气。偏偏大嫂是个长得秀气,却心眼极粗的人,没多久,姑嫂关系就有点紧张。第一次正面冲突是某一天晚上,我已经睡下了。大嫂对小哥哥说,家里没柴烧了,明天上山砍点儿柴吧。没等小哥哥说话,我立刻坐起来大叫一声:“不行!太危险了!”大嫂明摆着不高兴了:“那人家不都去吗?”“人家是人家,咱是咱,咱能跟人家比吗?”不知外屋有没有什么其它动静,反正大嫂没再说话。以后我知道大嫂在外面是从不让人的,可那一天她让了我。
又一次冲突大约是在一年以后。同一排房子的一位女工生了孩子,找不到人伺候月子,不知怎么就想起正在插队的我,于是找到大嫂。我想这事大哥肯定不知道,否则他怎么也不会让大嫂对我说,但大嫂确实说了。今天提起这事实在平常,今天的我穷极无奈之时真的想过利用寒暑假到北京上海去当保姆,如同大嫂当年一样,把干活挣钱看得天经地义。更何况在大嫂看来,这事儿合算得很,免去露天劳动之苦,一个月挣的钱能抵上生产队出工半年的报酬,不干才是傻瓜呢!她万万没有想到,她的话音才落,我的眼泪也就如河海奔腾般流下来了。她莫名其妙,我却怒火万丈:“难道在你心里,我就等于一个保姆吗!”
我跟大嫂究竟从哪一天开始和解,以至于在后来的许多年里几乎成了无话不谈的好朋友,恐怕都无从考证了。可以考证的是75年我大病一场,从死神手中挣脱之时,看到面前的大嫂,我轻轻地叫了一声“秀珍姐!”当时为什么这样叫,我也说不清,其实我是事后才听医生说,最危险的时候,我的血管已经很难找到了,医生准备做静脉切开手术,大嫂说什么也不干,哭着求医生想办法,最后,她硬是日夜用热毛巾给我把血管敷得能够输液。
再以后能够想起来的,就是一次大嫂不知为什么跟大哥吵架了,跑了四十里路找到已经在县城工作的我,泪眼婆娑地说:“要是没有你,我这话就没处说了!”她从不肯在娘家人面前说我大哥一句不好,也不许别人说。
但她一辈子没有真正走进我们家,一辈子没有被我妈妈接受。
我以为是因为我不懂事告了状,可妈说不是。妈说是从她一进门就感觉不对路。妈是个特别细心也特别敏感的知识女性,她的细心和敏感使我到了不得不找对象的时候,明确表态不要知识分子家庭出身的,尤其是对方母亲是知识分子。大嫂一进我们家,妈就发现她很快将所有的门都开了一遍,这使妈觉得她缺乏教养。另一件使妈妈、也使爸爸颇为尴尬的事是,到我家不过三天,大嫂居然就在晚上洗脚后坐在公婆面前大大咧咧地一边摸着光脚丫,一边与公婆对话。鉴于她是新婚媳妇,妈什么都没说,可她实在忘不了。
大嫂是个直性子,可能是想到自己已经成了傅家的儿媳,无需见外吧,于是明显地表示了对天津毛线的喜爱,又在一次打长途电话时让妈妈给买一套棉毛衫裤。可她万万想不到,这在我们家是犯禁的。在我们家,没有人会主动提出要东西,物质欲望的强烈被视为鄙俗。
1976年唐山大地震之后,已经退休的爸妈来到皖南。爸妈的到来使我们这个家庭骤然加大,家务是不用说了。可妈妈一辈子没有料理过这些事,我依然是个好睡懒觉、不会干活的娇小姐,加上诸事不够顺遂,妈更是对我娇宠有加。于是大嫂承担了一切,妈觉得很正常。有一天妈对大嫂说,她看见许多上海小姑娘穿着细细的羊毛衫很漂亮,打算买点那种开司米毛线,让大嫂也给我织一件。大嫂一口回绝:“那么细的线,不要结死人呀!”妈跟着就开玩笑地回了一句:“我们家娶你,就是让你织毛衣的!”
这次大嫂被深深地伤害了。从此,她每天一言不发地干家务,晚上吃过饭,立刻拿起织了一半的毛衣远远地离开我们,凑到其他女工中间,那里才会有她的笑声。有一天她很沉重地对我说,她原以为可以卖猪不带圈的,“现在看看,唉……”
后来的岁月里,我和小哥哥借助恢复高考的机会,飞出皖南的崇山峻岭,而八年后大嫂和大哥终于回到上海的时候,上海却已经没有了他们的容身之处,一家人只得寄居大嫂娘家。没多久,四十五岁的大嫂就不得不退休了。身边守着一个书生气十足、挣不来大钱的丈夫,两个虎背熊腰等待结婚的儿子,一对年老力衰、疾病缠身的父母,还有一个患先天性心脏病、多年来命若悬丝的弟弟。人生最后的几年大嫂是怎样挣扎过来的,我实在说不清楚,只记得一次我半夜到上海,她像当年在山里一样把我拥进热被窝,笑嘻嘻地告诉我,她正在一家皮鞋店里做,“一个月900块,还可以吧?”接着,她让我伸出手来,“现在,只要你一伸手,我就能估出你穿多大的鞋!”“一个店顶数我工资高,为啥?我普通话、上海话、苏北话、安徽话都讲的来,外地人都欢喜跟我做生意!”
我笑着一个劲儿地点头。
第二天,大嫂腰背挺得直直地去上班,可我看到了她的裙装下面是最廉价的“对对袜”,皮鞋也很旧了。也就是这一次,临行时我无意中说到其他兄弟姐妹家里都装了电话,我看见,大嫂眼神突然黯了一下。
我真后悔。
以后听说大嫂的弟弟和母亲相继去世,为了照顾亲人,大嫂丢了工作。再以后又听说大嫂找到了工作,卖文具、卖碟片、卖鞋。没人听她说过累,她总是兴兴头头地上班、下班,只是每回见面都显老,有时候让人觉得当年那张玉照真像是个飘走了的梦。
大嫂去世前一个星期,我们还在通电话。她说下一周她要为大哥象象样样地办个六十大寿,“你哥哥这辈子够苦的,这回可不能亏待他。”她还小声告诉我,明年就要给大儿子办婚事了,说不上怎么样,但苦巴巴攒了这么多年,总要对得起人家小姑娘,“只是老二成家就没钱了,不过不要紧,我再去挣!”
大嫂是突然倒在上班的商店里的,身边没有亲人。就在她说好为大哥祝寿的那一天,我颤抖着在她的遗体火化单上签上了自己的名字,身后是一片悲痛欲绝的哀声。
责任编辑潘小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