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 旗
1
这个晚上的睡眠很糟,当胡培早晨醒来的时候,头昏沉沉的。一睁开眼,墙上的结婚照很清晰地映入眼中,这使他觉得有点不对劲。好一会,他才想起来自己原来在睡觉时没有摘掉眼镜。照片中的刘小丽清纯动人,眼光中洋溢着脉脉的柔情。他扭过头去找寻这个如画的女人,她就在身边。首先进入眼帘的是那只硕大的绒毛玩具狗,它的黑鼻头油光锃亮,大睁着两只傻乎乎的眼睛瞧着他。胡培伸手把这对怪眼摆到正常的位置。越过黄乎乎的狗身子,他的妻子还在酣睡。她的脸与照片中的形象已大为不同,这张脸现在已变得浑圆,歪着的头把下巴挤出了一些褶子,眼角上的皱纹已清晰可辨。她的双手提着毛巾被的边沿,遮住了微微起伏的腹部,胸脯上沁出细密的汗珠。
胡培的心中隐隐产生出一丝爱怜,女人多么容易衰老呀,昨天还是那么鲜丽的一个纯情少女,今天,已是开始慢慢走上了衰老的路途。现在的女人已经够幸运的了,她们可以往脸上涂上层层的这个霜那个蜜,说是延缓衰老,其实,充其量只是掩盖衰老罢了。真正使她们变老的速度慢下来的秘诀是不生孩子,以及让男人为她们当仆役。古代的女人可就惨了,她们的肚子像月亮一样圆起来瘪下去,瘪下去圆起来;她们的脸像被粗砂纸打磨过一样迅速地失去了光泽。那时,男人就走运多了。女人会为你无怨无悔地奉献出她的一生,到头来你只要还她一个名分就行了。妾年四十丝满头,郎年五十封公侯。一种人的快乐伴随着另一种人的痛苦,这真是令人沮丧的结论。
胡培坐起身,端详着刘小丽的身体。他想,其实自己的妻子远谈不上老,她的身体保养得不错,这一阵子,她还在健身俱乐部里上着一个形体健美班。这使她的四肢显得很匀称,腹部也没有松弛。尤其是她的乳房,圆滚滚的显得柔嫩而有弹性。在两片粉红色的乳晕上,小巧的乳头直挺挺地翘向两边。他下意识地用手去抚摸刘小丽的乳房,这对乳房湿漉漉凉飕飕的。刘小丽的身子扭动了一下,睁开眼,狠狠地给了他一个白眼,这使胡培想起了昨天夜里他们之间的争吵。
2
昨天傍晚下了一场雷阵雨,连续多日的酷热终于被驱散。本来,他们打算吃过晚饭后去刘小丽的哥哥家,这时,他们改变了主意。早早地,他们就上了床,凉爽的夏夜最适于做爱。胡培感到自己力道十足,他长时间地抚摸着刘小丽的身体,这身体在他的手下变得柔软,他能感到那乳峰上的微微颤动,可以听到细滑的阴毛在手指尖上的轻响。他把刘小丽搂在怀里,用手轻轻地拍打着她丰满的臀部。刘小丽在这轻拍下把身体紧紧地贴向已变得燥热的胴体。胡培在进入刘小丽的身体的时候,感到那对小而坚实的乳头顶进了自己的胸膛。
平时,尽管刘小丽的小姐脾气挺大,不时发生的争吵也令人烦心,但是,每当他们做爱互相感到满意的时候,两人之间往往能找到好的感觉,旧日的情感会重现在他们的心中,这时,两个人的交谈会像从前那样新鲜有趣。然而,今天虽然前期工作十分圆满,但他们之间的谈话却怎么也合不上拍。
刘小丽怀孕快两个半月了。关于是否要这个孩子的问题,他们之间已僵持了不短的时间。胡培的意见是不要,而刘小丽却想要。问题没有得到解决前,争吵是不可避免的。
实际上,胡培还是比较喜欢小孩的,但他觉得眼下实在缺少抚育孩子的必要条件。现在,他在一个研究所工作,工资不过几百元,并且还没有分到房子。此时,他们不得不借住在刘小丽的姐姐家。刘小丽的理由是:他们都三十出头了,早该要孩子了;并且,她妈妈现在身体还行,可以帮他们带几年。
今天,当话题再次转到这个问题上时,刘小丽又提出了一个自认为相当充分的理由。她说:“我们单位的老吴给我看手相了,他说,我只有第一胎是男孩,这次如不要,以后只能生女孩了。”胡培对这种说法显得不屑一顾。他见过这个老吴,对他没有一点好感。他是个神神道道的家伙,练气功练到走火入魔。胡培第一次见到他,是在刘小丽的办公室。那时,老吴刚刚离婚,就住在办公室里。当胡培伸出手想和老吴握手时,他却慌慌张张地把手背在身后,仿佛怕被胡培沾走了他的仙气。据他自己说,他的神通快练成了。这天,老吴的兴致显然挺高,他神态诡异地拿出一幅画让胡培看。画面是一片黑乎乎的丛林和一只肥胖的老虎,胡培觉得这画画得不怎么样,甚至比不上地下过街通道里地摊上的货色。当然,他并没有实话实说,他客气地说:这幅画还是挺不错的。但这种回答显然让老吴大为恼火,他轻蔑地看着胡培,好像在看一头笨猪或者一只呆鹅:“俗人,这是严大师带着功走的笔,你这类没灵根的人根本看不出来。”胡培对此付之一笑,刘小丽却似乎有点为胡培感到害臊。
3
胡培现在不想要孩子,除了生活中的问题以外,就是他很想有机会到国外去读书。他负责接待过的一个美国教授对他很赏识,允诺为他争取奖学金。去年,他考了一次“GRE”,但没有达到足够的分数。他想在一两年内再努把力争取出国去读个学位。本来,他对出国没什么兴趣。大学毕业时,他甚至对那些“出国迷”们抱着嘲笑的态度。那时,他年轻而自信,他认为在国内,他一样可以干出些名堂来。但随着年龄的增大,他的想法有了很大的变化。尤其,结婚以后,他感到迫切地想改变一下自己的生活环境,而要这种改变,似乎除了出国以外没什么其他的好方法。去年,他到日本实习,在那里呆了三个月。这段时间中,他不用天天考虑买菜做饭的事,也不用和别人争吵,日子过得很安逸。他可以整夜和朋友们喝酒聊天,也有时间读一些书,写一些东西。每天晚上睡觉的时候,他都感到生活的确很有趣味。但回来后,这种舒心的日子又被柴米油盐所取代,这使他出国的愿望变得更为迫切。他觉得眼下只有在那种环境中,他才可以找到似乎已离自己渐渐远去的自我。
胡培不能告诉刘小丽自己的真实想法,他不能说自己想要逃避恼人的家庭生活。刘小丽是个聪明的女人,她了解胡培的心理。她也知道眼下的这种生活使他很难受。有时,她也想和他平心静气地谈一谈,但每当俩人面对面在一起时,就不由自主地想说一些刻薄的话。虽然在心里,她承认胡培说得有道理,但嘴上怎么也得和他教教劲。可能女人在对自己失去自信后,就不再会温存待人了。
4
昨晚,他们吵得很凶,由争吵升级为对骂。刘小丽说他是个窝囊废,没有责任心,房子争不到,钱也挣不来,恬不知耻地把成天混日子叫作干事业。刘小丽的刁蛮使胡培恼羞成怒,他骂刘小丽是个庸俗下贱的女人,说她连杨金枝也不如。他提到的杨金枝住在他们家的隔壁,是个暗娼,天天有一些鬼鬼祟祟的男人来找她。刘小丽撇了撇嘴:“我当然不如杨金枝了,你看,找她的人哪个不比你强个十倍八倍的呀。”胡培找不到更有力的反击的话,只能狠狠地骂到:去你妈的吧。
早晨,胡培已经忘记了争吵的结局,他模
模糊糊地记得自己是大获全胜的一方。此刻,他想和妻子缓和一下,他伸手摸了摸刘小丽的脸。刘小丽眯着眼,脸上没有任何表情。胡培说:“还生气哪?”刘小丽不理睬他,哐的一声,把身子转了过去。疲软的床垫在身下忽悠悠地痉挛起来,胡培感到屁股隐隐发痒。他又把脑袋凑过去:“别生气了,快起床吧。”刘小丽眼睛瞪圆:“别想欺负了人就这么容易完事,要不,我不更成贱骨头了吗?”她清清楚楚地记起了自己受到的极大的委屈,使劲把身子又转了个180度。胡培注意到,在刘小丽急速转身的时候,那对乳房的运动在时间上似乎要稍微滞后几毫秒,这使得它们好像摆动得更剧烈一些。
胡培臊眉耷眼的下床穿衣,他漱洗完毕后,侧耳听了听屋里的动静。刘小丽没有立刻起来的苗头,他进屋拎起已变得黑乎乎的蓝色帆布提包出了门。
天气实在闷热得要命,胡培骑在自行车上,感到又潮湿又厚重的热空气聚集在他的周围,那对摇来摆去的乳房仍在使他感到烦躁。在一家快餐店的门口,许多人在吃着早点。他把车支好,想去吃点东西。有一个形态近似连环画中鲁提辖的胖大老头,几乎是蹲在店门的中间,他唏溜唏溜地喝着豆浆,起褶的秃头上汗涔涔的。胡培小心翼翼地挤过他的身边,进了餐厅。
店内的温度很高,所以人不多。胡培坐在餐桌前,慢慢地吃着糖油饼。邻桌上,一个又黑又瘦的广东人拿着大哥大在谈生意,他一面讲话一面把肉粥送进嘴里。胡培想:广老冒举着电话呜噜呜噜地说,一般都真的谈点正经买卖;要是北京人,八成是臭显摆。这时,有两个衣着入时的女孩过来坐在他的对面,她们像鸟似的吃着东西,像鸟似的说着话:“咱们部这个月的奖金才一千四,在公司里最低。”“就是,我这月手头特紧,昨天,我去赛特,夏季皮衣甩卖,真够贵的,看得上眼的都七八千。”“你听说了吗?财务处的毕晓渐正追阿力克斯哪。”“真的?就她那德行,瘦骨啷当的,穿什么都撑不起来,说话有气无力的,一笑起来就跟要咽气似的。”“老外就喜欢这样的,他们自己那的老娘们都往横里长。你看戴维的老婆,那个比琳达,听着名字还挺好听,跟小提琴似的,其实比猪还肥。”“昨天,我看见戴维开着那辆绿敞篷车回来,戴维长得真白,戴着墨镜,跟演电影似的。”“你别说,人家老外就是帅。”胡培抬眼看了她们一眼,两个姑娘长得挺可人,每人的脑门上都架着一副墨镜,就跟飞行员差不多。胡培觉得她们随时扇扇宽大的蝙蝠袖就能轻快地飞走。
5
胡培本以为自己今天到得最早,但他走进办公室的时候,看到室主任小顾已经趴在桌子上写着什么。胡培问:“您这么早忙活什么呢?”主任说:“今天,澳大利亚的一家电视台来采访咱们所长,内容是谈争办奥运会的事,我帮他准备提纲呢。这些事,烦人透了。”她的语气里似乎显出对这些事很厌烦,但胡培知道,实际上,她还是挺爱干这些活的。他说:“谁让您外语那么好呀,能者多劳吗。”他为自己的奉承话感到有点羞臊,提起暖瓶下楼打水去了。
锅炉房的水还没有烧开,胡培点上一支烟在门口等候。这时,小齐气昂昂地走过来。小齐曾经在体校练过多年的举重,浑身的肌肉扎扎愣愣的。其实他已经四十出头了,可是在这个老龄化的研究单位中,他还得归到小字辈里。小齐今天的脸灰沉沉的,像是有点什么不痛快。胡培问他怎么回事,他说早上和孩子呕了点气。然后,他发了一通感慨。胡培又想起他和刘小丽之间关于孩子的争吵,对小齐的话也没动耳朵听。就听他念叨什么年龄大了孩子根本指望不上啦,你对孩子再好他也不知情啦,一斗米养一个恩人一世米养一个仇人啦这类的话。
打完开水,胡培往回走。气压很低,他感到胸口发闷。昨晚和刘小丽吵架的情景想起来还叫人觉得心里别扭。他们俩赤身裸体地对坐在床上,竭力用刻毒的语言羞辱对方。他们最后吵着要去离婚,并做出起身欲行状,好像他们穿着现时的行头半夜里马上就去上法庭一样。他低着头慢慢悠悠地走,颇有些自怜地看着自己开始发福的肚子。三十多岁的人,尤其是总在室内做案头工作的,都差不多在这个岁数开始不自然地快速胖起来。
当胡培把眼光从腹部横膈膜上的环状脂肪聚集区移开的时候,看到有一个陌生的女人走在前面。这是一个身材相当不错的女人,穿一件黑色的紧身T恤衫,合体的短裙下有一双秀美的长腿;她的腰肢显得很柔软,走起路来有一种摇摆的感觉;她肩上挎着一个小皮包,闪闪发亮的金色标牌随着她的脚步有节奏地轻轻跳动。
胡培隐隐地闻到一股柔和的香味,这使他想起曾经看过的一部叫“闻香识女人”的片子。他想,女人就应该是可以闻出来的。但在研究所可行不通,别说闻了,看都看不见。研究所的确是女人的百慕大,在研究所里工作的女人都很快地趋于男性化,她们只在概念上是女的,她们的腰板都是硬梆梆的,脚步沉沉的没有一丝弹性;她们的神情中缺乏女人的知足和安静,总显得慌慌张张的。室里的小陶倒是有点欢腾劲,但多少是装出来的,叫人觉得有些不嫩装嫩,假天真的感觉。
胡培猛然发现,那个女人走进了他的办公室,随后就听见她用甜腻腻的声音在问:“请问,胡培先生是在这里吗?”胡培下意识地放慢了脚步,四只铁皮暖瓶发出稀里哗啦的声响。
办公室里,所长正在和室主任谈事。看到一个漂亮入时的年轻女人,他的眼睛不由得亮起来。他是一个五十出头的精壮汉子,对于书生而言,算是有些膂力的。在法国的留学经历使他保留了一些浪漫情怀。现在,他很自然地对女人献起殷勤。他挺有绅士派头地为女士搬过一把椅子,沉重的椅子在他的手里划了一个优雅的圆弧。那个女人说声“谢谢”刚要落座,一回头,看见了站在门口的胡培。她睁大了眼睛,显出激动的神色。这种神态,对一个男人来说,会显得有些夸张。但对于一个有些姿色的女人,却可以为其平添几分风韵。这时,胡培想起,她是自己大学的同学毛欣欣。
6
毛欣欣在上大学的时候是个姿色平庸,胖胖的姑娘。她戴着一副近视眼镜,显得有些呆头呆脑的。那时,她和刘小丽同住一个宿舍。大家都把她看成刘小丽的陪衬人,她也一天到晚地跟在刘小丽的身后转。每天早晨,她都为刘小丽打早点。胡培和刘小丽的约会,一般总有她在场。当他们两人吵架拌嘴的时候,她总是充当中间的调解人。
毕业后,她被分配到天津的一个中学教书。开始几年,她一直和刘小丽频繁通信。胡培和刘小丽结婚的时候,她来信说自己有病不能参加他们的婚礼。在此之后大约一个多月,她送来了一套高级的床上用品。胡培记得,她送来礼物的那天,刘小丽恰好随单位到北戴河旅游去了。当时,胡培刚刚起床,毛欣欣就急匆匆地抱着个大礼包进了胡培的家。胡培觉得她的眼神不太对劲,他留她吃饭,她说什么也不吃,只说了几句道贺的话就急急忙忙地走了。刘小丽回来后,胡培告诉她毛欣
欣的举止有些怪。刘小丽狡黠地笑着说:“她的心里可不好受,你没觉得她其实心里特别喜欢你?”胡培说:“别瞎说了,人家欣欣为了咱们俩可是出了不少力。”刘小丽说:“这你就不懂了吧,你说,红娘为什么死乞白赖地撮合张生和崔莺莺,那是因为她自己喜欢张生,想把自己一起送过去。”
后来,毛欣欣去了加拿大,慢慢地没有了音讯。不想,她今天突然以一种令人眩目的新面貌重新出现在他的面前。
胡培稀里糊涂地随毛欣欣出了单位的大门,走在路上,他觉得很是不自在。他想起,十年前,每当他们一起出门的时候,总是毛欣欣跟随在他和刘小丽左右。而现在,他身边的这个女人,神采飞扬地高视阔步,他却显得有些委琐。刚才,在办公室里已感觉到,现在的毛欣欣已不同于过去那个胆小、毫无主见的胖姑娘了。她得体地与所长周旋了一番,她的语言显得很有分寸,并在适当的时机恰如其分地卖弄一下风骚。所长几乎被她迷住了,在出门的时候,所长的腰板变得直挺挺的,看上去一下子年轻了十多岁。
从毛欣欣和所长的交谈中,胡培知道了毛欣欣已在多伦多大学获得了博士学位,现在蒙特利尔的一所大学得到了一份教职。她是利用假期回国探亲,在她的鄂州老家,她只呆了三天,就到了北京。所长问她在北京是探亲还是有事办。她回答,在北京什么事也没有,就是来看看胡培,因为胡培是她在大学时的崇拜偶像。所长听了这话感到很有趣,他拍着胡培的肩膀嘿嘿地笑。这使胡培感到非常害臊。
胡培问毛欣欣是不是给刘小丽打个电话?毛欣欣直截了当地说:“我才不想见到她呢,在大学里的四年,我看她那张脸早看够了。”胡培问现在到什么地方去,毛欣欣神秘地说:“跟我走吧。”她抬手叫住一辆出租车,上车后告诉司机去圆明园。胡培被她搞得有些不知所措,他木呆呆地坐进车里。汽车里的空调开得很足,他不由得打了一个寒战。毛欣欣坐在他的身边,她光滑的大腿紧紧地抵住他的腿。他感到自己的腿在出汗,但也不敢挪动分毫。
毛欣欣用甜甜的声音问他:“我来看你,是不是一个惊喜?”胡培说:“当然了,不过,这几年怎么也没你的消息?”“你是不想知道我的消息,当然就不知道了。我就对你们的情况知道得清清楚楚。连刘小丽天天对你没鼻子没脸的我都知道。”“没那么邪乎,她那人就那样,你还不知道。”“我当然知道了。在加拿大,我选修了一门中国佛教的课程,没事也读点佛经,大集经上载,世上有六十四种恶口,什么自赞叹语、说他过语等等;我看,刘小丽早打破这个纪录了。”“你怎么对她有这么深的成见,我以为你们是好朋友呢。”毛欣欣的鼻子里“哼”了一声,没说什么。汽车开得很快,胡培的大脑也在快速地转动,他心里猜测,毛欣欣来找他,大概是为了使她自己情感有个了结。但对自己而言,又何曾不是常常想找个喜爱自己的情人来补偿一下无聊透顶的生活呢?他模模糊糊地想起几句诗:有如寡妇虽不嫁,偏从淡雅矜素装。吾知其心未必净,招之仍可入洞房。胡培心想,三十多岁的男人渴求艳遇之心,真如寡妇思嫁。
7
公园里的游人不多,毛欣欣很自然地用手臂挽住胡培,这使得胡培心里有点紧张的感觉。他随着毛欣欣绕过只有几只游船的湖水,来到一座小山丘的后面。毛欣欣对他说:“你还记得这个地方吗?”胡培想起来,他们在大学一年级的时候,在这里开过一次篝火晚会。那时,这里还没有重新修复,只是一片荒地。
毛欣欣睁着闪亮的眼睛说:“我永远都记着那个晚上,大家都去跳舞,只有咱们俩,在一旁照着歌本唱歌。从那一天起,我就爱上了你,但那时,我只是一个刚刚离开农村的丑姑娘。你离我简直太遥远了。”胡培赶快说:“你这么说,叫我挺害臊的。而且,你也一点都不丑。”“别说这些虚伪的话。那时,你一点不把我放在眼里;有时候,你到我们宿舍去找刘小丽,如果她不在,你多一会都不呆,我想和你说几句话,你都显得怪不耐烦的。”
两人沉默了好一会,都在心里回想着多年前的往事。胡培想把气氛搞得轻松点:“看来,加拿大的水土还是挺养人的。”“你的意思是,我现在变得漂亮了吧。这一点也不在于水土,在于自信心,女人有了自信心,就能脱胎换骨。”胡培说他很同意她的话。毛欣欣说:“这几年,我一直想,如果当年我要有自信心就好了,我就不会为了和你多接触,去围着刘小丽团团转,而会和她争个高低。”胡培说:“你这么抬举我,我都快晕乎了。”毛欣欣搂住胡培:“我就想让你为我晕一次,我想变得聪明,变得漂亮,这些都是为了你。我回来也都是为了你。”胡培感到毛欣欣柔软的乳房热乎乎地紧贴在自己的胸口上,几乎使他喘不过气。他抱住毛欣欣,低头去吻她温润而又性感的嘴唇。
毛欣欣偎在胡培的怀里,不停地吻着他。她的身体发出淡淡的香味,这种气味使人沉迷。胡培的手抚摸着毛欣欣,他可以感到她身体的躁动,这使他的自我在慢慢地消失。当他的手伸进毛欣欣的短裙时,他感到她丰满的臀部绷得紧紧的。毛欣欣的轻轻呻吟好像在鼓励他。他的手在毛欣欣的小腹上磨搓着,毛欣欣的两条腿用力地夹紧。胡培觉得有一种巨大的惯性叫他不得不继续下去,他努力想把那两条笔直光滑的腿分开。这时,他的肩头一阵剧痛,他几乎感到毛欣欣的牙齿刺进他的肉里,他的手不由得停了一会。不远的地方有孩子们的叫喊声,他们的身体赶紧分开。两个半大的孩子手里拿着细长的竹竿从他们的身边跑过,他们的眼神中有一种叫人感到难为情的东西。
毛欣欣对胡培说她肚子饿了,他们动身向外走。一路上,他们几乎没说话。快到公园门口的时候,毛欣欣看到胡培不时地揉着自己的肩头,她掀开胡培的T恤袖子看了看,胡培的肩头上已留下两排深深的齿痕:“咬疼你了吧?晚上,让刘小丽看到这个,你可有麻烦了。”胡培笑了笑:“我就说,叫兔子咬了一口。”他又把袖子撸了撸:“晒一晒,晒黑点就看不出来了。”这时,一个背着灰色大摄影包,有点谢顶的男人从他们身边走过,他用疑惑的目光盯着胡培的肩头,胡培赶紧把袖子拉了下来。
在一家干净的小饭铺里,他们吃了一顿可口的涮羊肉。出了一身的透汗之后,感到心情好极了。他们约定,下午,胡培先到单位去点个卯,然后到毛欣欣住的宾馆去会面。
8
胡培回到办公室,本能地沏上一杯茶。但他根本定不住神,只感到小腹以下阵阵地发热。主任走进来时,他正捧着茶杯发呆,腾腾的热气把眼镜熏得模糊一片。主任对他说:“我还以为你今天不回来了呢。”胡培赶紧说:“我回来是想和您打个招呼,如果没什么事,我就先走了。”主任说:“大热天,有什么事呀?有事你就去办。”胡培说:“谢谢您了。”他端起杯子到卫生间去倒茶水,在卫生间的门口,碰上了管理员老杜。老杜说:“你上次不是想领稿纸吗?昨天刚来纸,我上午没找到你,你一会来吧。”胡培说:“下次吧,我这就出去办点
事。”老杜说:“别急了,我明天去西安疗养,你这就和我来吧,耽搁不了多大时辰。”
胡培跟着老杜到了地下室的库房,库房里凉飕飕的。老杜给他数出二十本稿纸,让他在登记簿上签了字。胡培向老杜道了谢,刚要走,老杜说:“这次新买的笔挺好使的,我给你拿两支吧。”胡培只好停住脚。老杜搬过一把折叠椅,登上去要拿放在木架上层的圆珠笔。胡培突然看到椅子正在倾斜,他想冲过去扶一把,但为时已晚。老杜一个趔趄从椅子上栽了下来,趴在地上动不了窝。胡培赶紧过去想把老杜扶起来,老杜对他无力地摆摆手:“不行,我起不来。”胡培说:“您挺一下,我去找个人。”
胡培跑到院子里的时候,所长的汽车正要出门。他赶紧把车叫住,所长从车窗探出头:“小胡,慌慌张张地干什么呀,你漂亮的崇拜者呢?”胡培说:“老杜摔坏了,我得赶快找车送他上医院。”所长赶紧问:“摔得重不重?”他吩咐司机:“帮小胡把老杜先送医院,我打车走吧。”
中午,医院的病人很少。胡培扶老杜进急诊室的时候,几个大夫和护士正在聊天。胡培请大夫赶紧给老杜看一看,大夫却让他们先去照片子。坐在过道里的长椅上等片子的时候,老杜斜依在靠背上痛得脸色灰白。胡培又去请大夫先帮忙给处理一下,那几个大夫正在聊得高兴,他们毫不掩饰地对胡培表示出厌烦的神色,把他轰了出去。胡培感到很气愤,老杜却安慰他,让他别着急,他说自己觉得好多了。
片子终于出来了,老杜的肋骨折了三根。两个护士把老杜推进了诊疗室。胡培坐在楼道里空荡荡的长椅上,撩起衣襟擦去满脸的汗水。轻风吹过来,他感到挺凉快,从兜里掏出烟。香烟已变得皱巴巴的,他用手指把烟卷捋直。点上烟,刚吸了一口,猛然想起,毛欣欣还在等他。他看看表,已经快四点钟了。他把烟掐灭掉,一溜小跑跑到医院门口的电话亭。毛欣欣的房间里电话没人接,宾馆的总台告诉他512房间的客人刚刚出门,如有事请他留言。胡培对着话筒发怔,他忽然觉得这个话筒有什么魔法,使他说不出话。一时间,他感到这一切是如此陌生,毛欣欣这个名字如此陌生;他甚至想不起毛欣欣的形象是什么样的。一个傻乎乎女孩的胖脸和一张艳丽的粉脸重迭成黑乎乎的一团。这时,手里的话筒中又传出接线员很具职业味的声音:“先生,请您留言。”他机械地说了声“谢谢”就挂上了电话。
9
从医院回到所里,办公室已经没人了。房间里显得阴冷,胡培坐在主任的办公桌前,看着眼前的电话机,脑子里一片空白。转椅在他身下发出吱吱嘎嘎的声响,他实在拿不定主意自己究竟该如何办才好。窗外,天变得黑沉沉的,凉风从窗户中吹进来。他拍拍发热的前额,站起身,拎起自己的提包,锁上门打定主意回家去。
隔壁办公室的门敞开着,几个所里的精英正在搞一个小规模的聚会,他们显然不愿意外人打搅他们,所以都假装没看见胡培从门前走过。胡培的心里产生出一些轻微的嫉妒,他斜眼瞥了一眼这一小撮人。
胡培走出单位的时候,天黑沉得要命。他骑上自行车,心里仍然在想着那一小撮人。他们显然有自视清高的条件:博士头衔、圈子里的小名气、自认为挤满了思想的头脑。他们张嘴闭嘴就爱标榜自己是有思想的人。胡培想:什么是思想,思想是个幌子,挂在那里不过为了招人,如果你拼命挤进去看看,多半要上当。思想是粘粘乎乎的排泄物,人吃了饭,就得拉屎;看了两页写字的纸,拉出来的就是思想,弯弯曲曲、冒着热气的思想。我应该给他们写个故事,名字叫:找到了好感觉。
大滴的雨点落在他的头上,他抬头一看,骑车的人多数躲进了路边的商店中。他本想也下车避一避雨,但看到在自己的前面,一个上了些岁数的男人,还在不紧不慢地骑着一辆红色的女车,他决定跟这辆车作伴。雨猛然大了起来,前面的那个骑车人在一颗大树下停了下来。胡培也跟在他的身后下了车。他本想和这个同行者聊上几句,但那人却从车筐里的破皮包中掏出一件军用雨衣,十分利落地穿上,骑上他的小红车,头也不回地走了。
胡培的心里有一种受到欺骗的感觉。他推着车跑到路边一个小杂货铺的房檐下去避雨。这时,他的衣服基本已湿透了。他身边的一个穿丝绸白套裙的姑娘,为了躲他,努力向墙根上靠。一阵凉风吹来,使他感到寒冷。雨,愈发大起来,胡培咬咬牙,骑上车,冲进白茫茫的雨水之中。
当胡培走进单元门的时候,就像一只水耗子。楼下的老王正在门洞里,看见他,满脸堆笑地说:“请帮忙把我的煤气罐搬上去。”胡培平素最烦这个人,但此时也不得不帮他。他抱起那个又脏又湿的煤气罐往楼上走,老王的女儿恰好下楼,看见他,转身跑上楼去开门,她的屁股又肥又厚,跑起来一颠一颠的。老王时不时地从身后扶一把罐子,算是也出了把力。
进了屋,胡培脱下身上沾满黑泥和锈迹的白色T恤和制服短裤,用凉水冲了一遍身子。然后,换上一套干净的衣服,拿起雨伞,出去到车站接刘小丽。
1O
举着雨伞,站在公共汽车站前,胡培感到心里慢慢踏实下来。雨水猛然变骤,风把雨丝吹弯如弓。它们淋湿了胡培的眼镜,使他的眼睛模糊不清。黄色的灯影像晚秋的菊花在空中开放,雪亮的车灯带着尖厉的声响从身边交叉驶过。他的思维好像被前后拉伸,变成了一碗粘稠的面条。女人就像是夏天里的雨水,说来就来,说走就走。女人像雨水一样多,雨水落在我的头上纯属偶然,没有雨水滋润会枯萎,但雨水太多会成灾。古人的能耐的确不小,潘之绍有七妾为他上吊而死,我只有一个女人,就快要发疯了。现代的女人不生孩子就生事,古代的女人就知趣多了,“妾颜渐衰郎渐薄,时时强笑意索寞”,男人强笑的模样可是够得上滑稽。毛欣欣说她是我的崇拜者,真是可笑,但我几乎相信了。狮子见欺于罗网,人类见欺于谄媚。明白了这点仍然不能知道该如何行事,思想和行动就像龟兔赛跑。人是盛载错误的容器,每个人的生活,都要制造出大量的垃圾。过时的爱情、事业的挫折、生活的烦恼、生命的重负,等等、等等。如果在这一堆堆的垃圾面前,你不能想办法铲除,就会在这堆积如山的垃圾面前进退失据。靠继续制造垃圾去消除烦恼,更是不明智的,因为你最终会被垃圾所淹没。所以,胡培想,一个人,不但是垃圾的制造者,也应该是垃圾的消除者。每个人都应该是清洁工,而如果你是一辆大型的垃圾处理车,你肯定离伟人不远了。
雨,似乎从四面八方聚集而来,在雨伞的边缘形成一堵无穷厚的墙壁。这墙壁把人和他们的生活死死地罩在其中,胡培甚至感到它们罩住了自己想象的边际。他想,如果整个宇宙都在下雨,地球会像一粒黄豆那样被浸泡在水中。
马路对面一家餐馆的霓虹灯在闪着实在的光。公共汽车带着刺耳的压水声驶进了站。他看到刘小丽隔着淌水的车窗在向他摆手。
胡培用僵直的手臂举着红色的雨伞,刘小丽热乎乎的身体紧紧地贴住他,拥着他前行。这使他觉得自己被捆绑在一个正在空中悬浮的热气球上,如果他脱离了这个物体,时时刻刻都可能坠入宇宙的黑洞之中。他用手抹了抹眼镜上的水滴,但这没有丝毫用处。他的眼前依旧是模糊一片,看不到两三米以外的地方。胡培感到自己的心中混浊如地上的污水,他似乎在污水中看到了自己的脸,一个三十多岁男人的脸。这是一张无趣的脸,褪去了天真和新鲜的颜色,还没刻上老年人的饱经沧桑;他无奈地想,三十多岁的男人肯定正走在愚昧的中途。
责任编辑红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