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儿的村落

1999-03-18 10:19胡恩国
清明 1999年3期
关键词:四毛李欣草儿

胡恩国

1

五年前李欣正疯狂而又执着地爱着一个乡村姑娘,她叫草儿。每当李欣回忆那段往事时,就仿佛依然站在留垅小学后面的小坡顶上,看草儿立在四毛饭店门前的205国道边,双手十指交叉抱在脑后,守望着南来北往的车辆。那时李欣还是个民办教师,每月拿九十元的工资,住在学校一间破旧的宿舍里,一边教书、写作,一边为转正进行着锲而不舍的努力,一边深深地爱着纯朴的草儿。

当四毛的饭店出现在国道边的时候,李欣和草儿的爱情危机也就出现了,或者说,草儿的不幸也就开始了。悄没声儿的,不知不觉的,却又是遏止不住的,像初春雨后地皮下面的草芽。

首先得说李欣是一个理想主义者,又由于他的理想与现实格格不入,所以常常他又是一个悲观主义者。那种深入骨髓的悲观,使得那时的李欣恨不得砸烂他视为丑恶的一切,然后带着他的草儿远走高飞。当然,砸烂什么这是不现实的,所以正当他退而求其次地构思一个携草儿远走高飞的计划时,一天傍晚,草儿拍响了他宿舍的大门。

李欣开了门,第一句话就是:现在才来?

草儿说:四毛叫我到他店里坐了会儿,就来迟了。

李欣说:哦,难怪。

草儿说:难怪什么呀?

李欣说:难怪我在后山坡上望了好一会没望到你。

草儿说:我只坐了一下子吔。坐了一下子就来了。

李欣没说话,李欣把目光移到草儿头顶后边的墙上,墙上白白光光的,什么也没有,只有几道不粗不细的裂缝,下雨天能将雨水渗进来。

你说话呀,草儿声音细细的,她好像总怕李欣似的。

李欣没说话,李欣只是用动作表达他对草儿的疼爱,爱到极处,语言便显出它的困窘和贫乏了。

第二天晚饭后两人又在李欣那里约会,草儿说:四毛的店怪漂亮呃,像城里的一样。

李欣有些不悦说:你又去了?

草儿说:不还是昨儿傍晚去的?今个没去。

李欣说:你过来时他没看见你?

草儿说:没。

李欣说:他要是看见了又要喊你去坐吧?

草儿说:不晓得吔,我又不去吃饭,老去做什么。

李欣说:别去,咱跟他不是一路人,道不同不相与谋。

草儿点点头:那我下回不去了。

下下回呢?

下下回也不去了。

下下下回呢?

草儿才知道李欣在逗她,捏起小拳头打他,李欣捉住她的手,乘势把她拉进怀里,一遍遍地亲她。草儿的胸脯又小巧又结实,总让李欣爱不够。

2

五年前,草儿的村落正像一块用杂色布料拼成的补丁,贴在205国道线边上,来来往往的汽车日复一日在国道上飞跑着,救火似的,从不肯停下来歇一歇。不过自从四毛的饭店出现以后,一切都在悄悄地、不易察觉地改变。这种改变只有你掐去中间的某些冗长的过程,将首尾放在一起对照时才会吃惊地发现,而当李欣发现时,一切都已经发生过了,一切都已经太晚了。

有一天,是星期六的上午,李欣去帮草儿耘秧草。他换上一身粗旧的衣裳,戴着草帽,打扮得像个真正的农夫,在八、九点钟的太阳光下向草儿的村落进发。走过四毛饭店时,他目不斜视,心里只想着草儿,心情很好。草儿的爹妈多年前死于一场车祸,家中只有奶奶和弟弟,弟弟在县城读高中,家务及田里的活儿全在草儿身上,所以李欣几乎每个周末都去帮草儿干些活,这使他很快乐。他觉得能为心上的姑娘分担一些艰难,在他是义不容辞。

草儿的家很简陋,这没什么,只要有草儿在,再怎么简陋的家也是温馨的。草儿的小卧房整洁干净,李欣每次去都想多呆会儿,伏在草儿的床上闻床单的皂香,闻枕巾上的草儿的发香。有时夜深了,草儿怕奶奶不高兴,才起身拉着李欣的手往外走,仿佛牵一只顽皮的羊,动作和眼神里流露出的柔情叫人不忍心抗拒,而李欣在此时也总是很听话。

李欣和草儿一前一后往田里走,草儿扭动的腰身和白嫩的小腿总让李欣想去触碰和抚摸。下到田里,草儿的动作就比李欣快多了,她的脚腕在秧棵底下灵活地运动着,比李欣用手在黑板上写字还要流畅。用脚耘了一会儿,她就换用手耘,她的腰就深深地弯下去,落在后面的李欣总要忍不住透过她衣襟下摆的空隙去偷看她的胸。有一次她淘气地从双腿之间向后面的李欣望了望,发现了他的这个秘密,她又羞又气,撩起一捧水向他挥去,说:小流氓小流氓小流氓!

吃了午饭,草儿要李欣午睡(她知道李欣有午睡的习惯),她去下田,李欣无论如何不肯,说要么都午睡,要么都下田。草儿没法,只好陪着他在桌上打了个盹。到了傍晚,两个在田边的水沟里洗手洗脚,草儿好像不太经意地唤着李欣的小名说:欣子,跟你说件事儿。

说吧,我听着呢。

我……我想……她欲言又止,带些怯意地望望李欣,又低头洗脚。

怎么不说了?李欣有些警觉地问,因为草儿的眼神和语气让他觉得,她要说的好像不是鸡毛蒜皮的小事。

我想……去四毛店里。

做什么?李欣眼睛睁大了些。

做事。她垂着头不敢望他,声音细细的:小强这学期的学费还欠着,下学期又要好几百。还有化肥……

李欣想都没想就喊了起来:我们想办法!我去借!

草儿抬起脸来,可怜巴巴地望着他,眼角分明是湿了。可是五年前的李欣对此视而不见,他无法容忍草儿去四毛店里帮工赚钱,他接受不了她的选择,他宁可她去广东打工。

草儿声音细得像蚊子:他店里又不是老虎窝。

李欣听清了,他半晌没说话,两人像呆子似的坐着。天色渐渐地暗了些,草儿的村落被罩上了一层暮霭。

随你吧,李欣说,抓起衣服向他的小学走,草儿在后面喊,你吃了晚饭再走!李欣没理,草儿又喊:我不去他店里了。李欣仍然没回头,他是想回头的,但他拗不过自己的犟性子。

他想四毛到底算是个什么……人,或东西?念初中时趴在女生宿舍后窗上看人家洗澡,毕业回家后四处浪荡,偷盗人家的汽车轮胎卖钱,去广州打工骗个湖南妹子,等大了肚子,又把人家给蹬了。现在在他店里打工的那个外地姑娘也是来路不明,四毛对外称是他的女朋友,其实鬼才知道是怎么回事。草儿要去这种人开的店,无异于跳进污泥潭。

李欣晚饭也没做,胡乱洗了个澡往床上一倒,门也没关,灯也没拉。正迷迷糊糊要睡时,听见门边有动静,虽只有个大轮廓,但李欣知道那是草儿。

啪,草儿拉亮了门边的电灯绳,小屋里一片光明。草儿手里端着一碗冒热气的面条,向李欣笑笑:晚上还没吃吧?喏。

李欣赌气地扭过头去,草儿坐到了床沿,把两个手指伸到嘴边哈气,于是李欣就输了,这是她要搔人家腋窝的前奏,李欣最怕这个。

李欣吃完了面条才说话:我晓得你要来。

草儿使劲去揪李欣的胳膊:你真能喏。

两人和好如初,但李欣心头总有一丝阴

影,他怕草儿某一天又会对他说想去四毛的店,要是草儿再提他保不准就会答应了。

3

学区里要来小学检查教学情况了,这个李欣不怕,他认真备课上课,认真批改作业,教学成绩也是在全学区数一数二的,任他怎么检查。可是,校长叫他连夜写一篇三千来字的汇报材料,并且要把重点放到流生回收工作上,李欣犯难了。

这学期流生回收工作还没做,怎么写呢?

想想办法,想想办法,文字上的事嘛,你比我在行。

李欣想校长说得对,我是在行,他又要我造假了。他想他跟校长——怎么说呢,他跟校长闹过矛盾,因为校长老要他写一些华而不实甚至凭空捏造的材料和新闻报道,尤其当上面来人检查或是校长去上面开会,他就得伏在桌上开夜车。他想校长算是抓住了他的要害:想转正,想转正就得听他的,虽然他没权直接给我转,但他有反映权和建议权,他的一句话顶我一年的实干。我和他可以说是互相利用各投所好,但我是被迫的。想到这里李欣脑子里就冒出逼良为娼这个成语。

校长给了他最最关键的几个数字:本学期应到学生数153人,实到学生数153人,流失率为0。

目前在校学生只有140人呀,流失了13个呢,李欣说。

是的是的,但要写153,校长坚定地说。

要是上面来实地清查人数怎么办?

校长笑了:不可能的,他们吃饱了没事干哪。又说,不过这次可能要比以前紧些,这个我自有办法,你就放心写吧,千万不能出差错。学校要靠这一次的检查评优呢,评不上优那笔钱就没有了,没了钱校舍就没法翻修了。而且,他停了停,而且听说下半年有一批民转公指标,我先给你透个风,可不能漏出去了。

李欣默然了。校长是一个又狡猾又露骨的渔人,用了转正这支钓竿时不时地来钓他一钓。而他这条鱼又饥饿又无奈,看见了诱饵明知是一时难以上嘴还是要游过去。他妈的他妈的他妈的!!!李欣心里恶狠狠地骂,也不定只骂校长,骂谁他自己也说不清。

至于如何应付上面可能要动真的这个问题,两天后校长的安排让李欣无话可说:校长带着全校五名教师挨家挨户动员已流失在家的学生,无论如何要在检查的那一天背上书包来学校。还有几个流生无论如何也不肯来,校长就让本村在镇上读初一的几个学生到时请假回小学充数。

然而,等学校一切安排就绪,就准备接受上级严峻考验时,有很多事先演练好的内容没派上用场。上面来的一班人在校园里走走看看,听校长拿着李欣写的材料汇报了一通,前后不过二十多分钟,然后就由校长领着去四毛饭店,把事情“摆到桌面上”去了。校长喝得满面红光,回来说:妈的,妈的,总算万事大吉了!腐败呀,腐败呀!他打着饱嗝说。

当李欣的良知还没有彻底从上述事件的阴影中摆脱时,四毛来了。

四毛穿着笔挺的西服,打着鲜红的领带。他好像从未来过小学,这天他来了,而且是径直走进了李欣的房间。

落座之后,李欣递支烟给他,李欣本不想对他如此,但一想毕竟在初中同过学,他又是第一次来,不好冷落人家。四毛瞟了瞟烟,随即掏出自己的烟:抽我的,我这烟劲大。

两人有一句没一句地搭着话,李欣暗自里承认,在外面混了混的四毛从言谈举止到外表好像都有了点儿气质,有了点儿那么回事似的,这使他对四毛的恶感消减了不少。四毛说你搞写作肯定很辛苦,现在稿费又低,不过当然喽,稿费是次要的,关键在于写作是一项高尚的事业对吧?李欣点点头,心想这几句话说得还算有点水平。

你今天来是有什么正事吧?李欣问。

是有件事儿,四毛早准备好了似的说。我知道你跟草儿好,也知道你和草儿都不富裕,以后要结婚办大事,还要有下一代,总不能老这么艰苦下去吧?我们是老同学,我想帮你一把,让草儿去我店里帮帮忙,我每月付她这个数,怎么样?他伸出了三根粗壮的手指。

没等李欣的心理调整过来,他又忙着说:其实是请你和草儿帮我的忙,我店里人手少,忙不过来。

你店里不是有个……你女朋友吗?李欣不悦地反问。

嗨,我扩大规模再生产了,想加个客房部,噢,就是住宿服务,这样人手就不够了。

草儿去能干什么?李欣仍心怀戒备。

嗯……也没多少事,就是端端菜,打扫打扫卫生,洗洗被子什么的,忙不坏她的,你放心好了。

草儿她愿意去?李欣问,他想套套四毛的话,说不定草儿先向四毛提过这方面的要求呢。

她肯定听你的,你是她未来的丈夫嘛。

李欣沉吟半响,说:我想想看。

四毛站起来:行,想好了再对我说一声。

他走到门口,李欣发现他的大半包红塔山丢在桌上,忙说:烟没拿。

算啦,你留着抽吧。

第二天去了草儿家,没等他说完,草儿就抓住他的手欣喜地问:你答应我去了?

李欣没作声,说不好是答应还是不答应。草儿期盼的眼光望着他,他才说:你决定吧。

不,我一定要你说,草儿噘起了嘴。

李欣就点了一下头。

草儿就钻进他怀里,要他亲。

4

草儿是昨天上午在屋前菜园里挖地时见到四毛的,其时四毛正背着手从他的饭店沿国道往村落这边来。隔了百米远,他看见了穿水红衣裳的草儿,他就过来了,走到菜园篱笆外站着,他的第一个感觉是:念初中时的黄毛丫头已经长成个白白嫩嫩的大姑娘了,那腰,那屁股,那腿,一定像鲜藕,啧啧,妈来的。

他说:草儿,挖地呀。

草儿正埋头挖地,冷不丁吓了一跳,抬头见四毛站在篱笆外,就直起腰来笑笑:嗳,你……有事啊?

有事没事,转来转去,四毛笑嘻嘻地说。

草儿也就再笑笑。她原也是瞧不起四毛的,都是初中同学,又是一个村的,他以前做过的那些上不了台面的事谁不晓得呀,何况这几年一直在外面浪荡,彼此间已是生分了许多。不过,草儿对他的厌嫌毕竟不像李欣的那么深,草儿是个随和温顺好相处的人,何况眼前的四毛已是今非昔比了,自己还曾想过去他店里呢。

到家里坐会儿吧?草儿说。

不坐了你忙,我也要往回转了,上次你说想去我店里的事,想好了么?

草儿有些不好意思地摇摇头。

是李欣不同意吧?四毛脸上挂着笑说。

草儿无语。

这样,你看行不行,四毛又走近两步说,只要你坚决去店里,李欣那里我去说。

你怎样讲呢?草儿抱着些希望地问。

这你别操心,我自有办法。

你可不能说是我要去店里噢,草儿担心地说。

四毛走后,草儿半分兴奋半分忧虑,倘若李欣这回又不同意,她就再也不动去四毛饭店的念头了,不,不是不动,而是再也不向李欣提起。

但没想到四毛竟把李欣说动了。李欣把他亲够了,就回去了,草儿的心里也就浮想联翩了。

四毛从李欣的小学出来时,远远地看见

店前的空地上停着两辆大卡车,他脚下生风赶到店里,见几个客人围桌而坐,美环在厨房里向他招手。

他们要我陪酒,美环愁眉苦脸地说。

陪就是,傻×。

那谁来炒菜上菜?

四毛想了想,拍拍美环的屁股:你去,厨房里我来顶一下。

美环解下围裙,换了一副神态,扭动着腰身去客厅。

四毛边炒菜边想:一定得让草儿来,草儿的腰走起路来比美环的好看多了,美环只配在厨房和床上,呸!

5

三天后,草儿去了四毛饭店,说好每月三百元,中午和晚上的伙食也由店里供给。

有一天李欣听见四毛饭店响起噼哩啪啦的鞭炮声,有人说四毛店里的客房部开张了。到了半下午,四毛托草儿前来喊李欣去喝开张酒,李欣不想去,草儿也不敢勉强他。李欣只是向草儿提了个疑问:四毛店前不着镇后不巴县城,能有多少人在那路边店住宿?草儿也答不上来,说四毛好像很有信心,管他呢,就算一个住店的也没有,只要四毛按每月付给咱三百元钱就行了。李欣想了想,说:那当然。

每天下午放了学,李欣就照例去学校后山坡走走,看看落日和晚霞,构思构思新作,更多的时候,他眺望草儿的小村落,看错错落落的屋舍、深黛色的屋瓦、高耸而苗条的白杨、晚归的飞鸟、编扎得不甚整齐的竹木篱笆,还有升起的炊烟。就有一种原始古朴的感觉涌上来,就有田野牧歌的旋律在心中回旋,而此时的国道和国道边的四毛饭店就成了一条不和谐的线谱和一个碍眼的音符,它们与草儿的村落粘在一起是多么的不谐调啊。

有时也远远地望见草儿,她出现在饭店的门前,也会向他这边望,望见了就扬扬手臂,他也扬扬手臂,打暗号似的。这时李欣就想起《鸡毛信》里山顶上的消息树,他甚至想像消息树那样笔挺挺地往地上倒一回,那就更像了。更多的时候他只是默默地凝望着草儿,凝望着她的身影和每一个动作,他觉得草儿就是他心中的一支牧歌。

他曾不止一次地想象过:干脆不教书了,和草儿结婚,住到草儿的小村落里,和草儿厮守在一起,耕田种地,生儿育女,每天从田里归来,看草儿为他升起暖暖的炊烟;夜晚,草儿在灯下补衣或纳鞋底,他在灯下看书或写作,就这样恩恩爱爱地过一辈子,也是人生的一大乐事。在这种想象的驱使下,他曾写了一首小诗,题为《伐归》,发表在地区报上,诗是这样写的:

炊烟是妻子的思念/从屋顶写上山颠/她的柔情的呼唤/是一声声纯绿的流泉踩着朦胧的月色/我驮一捆合家的温暖/再来一束红天竺吧/我想她会喜欢

他也曾不止一次地被自己的这首小诗感动,诗里的情景常常进入他的梦境,

而每当醒来后他又总要轻轻地叹一口气,是惋惜梦的美好却又虚幻因而可梦而不可及,还是感叹身边世界的变迁,梦里(诗里)的那种原本异常古朴而简单的生活已离人们越来越远?草儿去了四毛饭店,要和那些行色匆匆的陌生人(包括那些从这个城市往那个城市而去的汽车上下来的人)打交道,要赚钱,他要争取转正,要写作成名,草儿也就不大像田园牧歌似的村姑了,而他则更非荷柴晚归的樵夫,这一切一切会越来越不像那么回事,谁也没有办法,谁也不会去留意走过时身后的风景,一切都像风中的流云,吹散了,消失了。

自从四毛的客房部开张,草儿出现在门口国道边的次数就增多了,李欣说:草儿,我总看见你站在路边呢。

草儿说;拉客人呀。

李欣一听心里很别扭,草儿的话让他想起了……妓女。他不快地问:吃饭住店他们不会自己去?还要人拉?

草儿说:有时人家要来不来的,去招呼下就来了。就是……

就是什么?

就是……就是有的客人喜欢讲怪话。

草儿的脸红了,李欣敏感起来,追问:讲些什么话?

要我喊他们大哥。还总说人家……亮。

亮?李欣不解。

四毛说亮就是漂亮。

李欣想那该是“靓”字。李欣并不封建,但总有陌生男人当草儿的面说她漂亮,这多少有点让他不舒服。

四毛那个女朋友呢?为什么不让她到路边拉客?

你是说美环?四毛说美环长得不漂亮,客人会不喜欢。

草儿说这些的时候,有些兴奋,目光又有些躲闪。

草儿依然每天在店门口或坐或立,守望着来来往往的车辆。立着的时候,她养成了一个几乎固定不变的姿势:双手十指交叉抱在脑后。五年后的李欣一想起草儿,眼前立刻出现一个双手抱在脑后的乡村女孩形象,他的心就隐隐作痛,他不知道草儿的青春和时光在这样日复一日的送别和等待中,会留下些什么。

6

草儿会想些什么呢?第一天去店门口的路边候客,她一万个不情愿,别扭得慌,站久了腿胀,坐久了腰酸,什么事也不做地呆站呆坐呆望,实在不习惯。开始她老往厨房溜,帮美环洗菜切菜,四毛就过来说:吔,你又进来了?她只好又走到店外。她觉得自己像电影里的哨兵,就只差向人举手敬礼了;要是端着一支土枪就像打猎的。她把这些联想对四毛和美环说了,四毛笑着说:嗨,一点不错,你就是我们饭店里站岗的。后来四毛就对她说:草儿,站岗去。草儿,打猎去。草儿笑着说:枪呢?四毛就怪怪的一咧嘴:这个嘛……女人哪来的枪,男人倒是有杆枪,就怕你不愿意借。草儿没反应过来,还懵懵懂懂地问:在哪儿?四毛说:嘿嘿,不好说,不好说,美环知道。美环就骂他:你要死了!草儿别理他,他是三天不说丑话就难受。

草儿这才明白,立刻羞红了脸,跟着美环一起骂:死四毛!死四毛!

四毛乐得拍腿大笑。

有天中午来了个骑摩托的青年,草儿迎上去说:吃饭吧?有炒菜,有快餐,又经济又实惠,包你满意。这些话都是四毛教她的,她已经说得很熟练了。

吃饭吃饭,大爷肚子又造反了,青年支好摩托,经过草儿身边时,一手取头盔,一手向草儿伸来,在她的脸腮上拧了一下。草儿傻愣在那儿,霎时涨红了脸,半天冒出一句:坏蛋!

青年已踏上台阶,听见了,转过身来:你骂什么?

草儿使劲擦脸腮,边擦边对着青年又骂了一句:小流氓!

青年走过来,伸出拳头朝草儿晃了晃:小臭丫头,再骂大爷揍你!

草儿咬着嘴唇和他对峙着。

青年忽而收起拳头,戴上头盔说:妈的,大爷不吃饭了,气死你!一踩油门走了。

回到店里,四毛见她脸色难看,像要哭的样子,问:怎么啦?

草儿就把事情说了。

四毛遗憾地拍拍腿,心想:这丫头真他妈的没见过世面,经不得一点碰。草儿以为他拍腿是对那青年的做法恼火,心里就得到了一丝慰藉。过了会儿,四毛笑笑说:就摸摸脸没啥关系吧?草儿一拧腰:要摸你让人摸去!四毛又笑起来,对着草儿和美环两人说:那就是我的福气了!哪有人摸我这大男人的脸,人家都是喜欢摸你们这些长得靓的小姑娘哩!

草儿说:我搞不懂,摸人家一下他又没得到啥,他的手不还是他的手?我的脸不还是我的脸?

四毛连连摇头:你不懂,我说草儿你不懂。要依你这么说,李欣为什么总是要亲你?他的嘴还是他的嘴,你的嘴还是你的嘴,那他为什么还总是亲你?

草儿脸又红了:不跟你说了。

四毛又拍腿大笑。

剩下草儿和美环时,草儿就悄悄问美环:以前我没来时,有没有男的……摸你的脸?

美环说:有过。

草儿说:你就让摸?

美环说:他要摸嘛,反正我不送上去让他摸,再说这样的事外面多着呢,不光摸脸呢。

草儿又吃惊又好奇地问:那还摸哪里?

美环只是笑,不答。

讲嘛,草儿捅捅她。

美环用指尖抵抵草儿的胸:这里。

草儿就羞得心尖儿跳了两跳。

美环又戳戳她的大腿和屁股:这里,这里。美环戳一下,草儿就跳一下。

还有一个地方呢,要不要我讲?美环看着草儿又惊又跳的样子觉得很开心。

莫讲了,莫讲了,丑死了!草儿红着脸说,她心里咚咚地跳,又觉得仍是不明白,迟疑了好一会儿,又问:不叫摸不行哪?要我就骂他们,骂不行就告他们去。

美环鼻孔里嗤了一下:芝麻大点事还告?大盖帽不笑你才怪。再说不叫摸客人就不上门了,生意怎么做呀,顾客就是上帝嘛。

草儿又想起一个问题:嗳,你有没有让人摸过……那些地方?

美环一点都不怕丑地说:摸过,怎么啦?

草儿打量怪物似地望她:你不怕?

嘻,怕啥,男人又不是老虎,女人才是老虎呢,歌子里唱的。说着又把嘴凑近草儿的耳朵:对你说,草儿,摸着痒痒的,怪舒服哩。

草儿捂起耳朵,又打了美环一巴掌。

7

转眼就到了暑假,李欣回了趟家。他的家在另一个村子,是山里,离草儿的村落二十来里路。李欣的村子没有田,全是山,李欣帮父亲挖了几天茶棵地,种了两天玉米籽,就回学校了。他要帮草儿忙双抢,跟草儿好上后的这两三年他都这样。放假回家的草儿弟弟小强也跟着天天下田割稻、打稻、耕田、插秧,一个双抢忙下来,两人的肩背都晒脱了几层皮,草儿心痛得摸摸这个的肩膀,抚抚那个的胳膊,差点掉下泪来。

奶奶是做不了事的,只能拄着拐杖赶赶鸡、守守家。

晚上,奶奶睡了,小强在堂前做功课,李欣和草儿就在院里乘凉。一把凉躺椅,两人轮流躺。李欣穿着短裤背心,靠在椅背上望天上的星星,凉风一遍又一遍地吹过,他惬意得直嗯嗯。村落的夜晚真静,偶尔传来狗叫,还有人家院里薰蚊子的苦艾淡淡的香气。

月亮升起来了。

现在草儿躺在椅上,李欣坐在紧挨她的小凳上,他把手放在草儿的腿上轻轻地揉着,揉得草儿全身一阵阵酥麻。她想哼哼,又不好意思,就忍着。李欣揉了会儿,不揉了,草儿还想,就按着李欣的手,又把手往上拉,拉到胸上,不动了。李欣就没完没了地着了魔似的抚摸起来,又去解她的上衣扣子,草儿按住,轻声说:别,小强还在家里看书。李欣说:早睡觉了。说着草儿的乳房已是沐浴在月光里了,白得耀眼,正像两个圆圆的月亮,又像两座小山峰,鼓鼓挺挺的。李欣像是喝醉了酒,把脸埋进了那温软馨香的山凹里,赖着不肯出来。

这时草儿听见院外有脚步声过来,慌忙推起李欣:有人来了!刚掩好衣裳,人就进了院门,喊:草儿草儿。是美环的声音。

美环说:有部温州来的中巴车,因为半路上车坏了,有十五六个人都要吃饭,四毛让我来喊你快去帮忙炒菜。

草儿忙噢噢应着,一边站起来,没想衣襟向两边滑开,一对翘翘的乳房闪电般一亮。草儿轻轻地叫了一声,急忙背过去系扣子,也不知美环看见了没有。出门的时候,她在李欣的胳膊上不重不轻地掐了一下。

两个女子急匆匆地赶到饭店,见四张饭桌边都坐了人,草儿见了心里就有些心慌,她还从未见过有这么多客人一次性的来吃饭。三个人忙乎开了,煮饭、切菜、炒菜,草儿外带给小客房雅座的两个人(一个是司机)泡茶。饭菜齐备,四毛让草儿给雅座上菜,他和美环应付堂前的旅客。

草儿给雅座的两个人上齐了菜,其中一个四十来岁的男人要喝酒,草儿又取两瓶啤酒。正要去厨房,喝酒的男人突然拍拍她的腰说:小姐呀,你的衣服扣子扣错啦。草儿低头一看,可不,两个衣摆一边长一边短。她脸一热,想是在院里为避美环,慌乱之中扣扣子出了差错。男人紧接着说:小姐,你要是不嫌弃我来帮你重扣好啦。草儿涨红了脸,赶忙转身离去,听见身后两个男人哈哈大笑。

等一车子客人离开后,收拾碗筷,抹桌扫地,该做的全部做完,已是半夜十二点了。四毛说:半夜了,你就在店里睡一晚吧,省得摸黑。草儿也确实疲惫了,想答应,又想起家中院门和大门没来得及关,还是赶回家了。

四毛进到房间,见到美环浑身光溜溜地睡在床上,他脱下衣裤,将美环白白胖胖的身体仰翻过来。困死了,真讨厌!被弄醒的美环咕噜了一句。

四毛不作声,只是发狠地用着力,发狠地喊出一句:草儿。

想得美!美环在他的光屁股上用劲地拍了一巴掌。

8

秋天里,校长神秘兮兮地对李欣说,今年县里有个把两个民转公指标,问他想不想,李欣说怎么不想,当然想。校长说光心里想屁用,赶快行动吧,李欣说怎么动法?我在这方面真的不太在行啊。校长说:一、写一份个人事迹材料,要净拣好的写,以学校名义,写好后我给你盖公章;二嘛,校长顿了顿说,要送。送啥?除了这个还有啥?校长搓着拇指和食指。那……要送多少?校长伸直食指。一百?李欣有点儿吃惊。校长干脆把十个手指一股脑儿全伸了。一千,李欣失声叫起来,校长点点头。

李欣傻愣愣地望着校长,似笑非笑,似哭非哭。

校长瞧怪物似地望望他,手指朝他的脑门点点:书呆子,书呆子。

李欣没把这事对草儿说,他不想让草儿替他着急。此刻草儿盘腿坐在他的单人床上,正专心致志地看一本文学杂志。草儿读完初二就辍学回家了,但一篇文章读起来还是很流畅的。只是碰到不认识的字她要问李欣,而不愿按李欣的要求自己动手查字典。她坐在床上,姿势很纯朴,很文静,赤着脚,十个胖鼓鼓的脚趾很温顺地排列着,李欣忍不住伸手去摸,草儿的脚缩了缩,说,痒。

窗外有很好的月色,山上有不知名的虫子在清晰地叫,田里有青蛙的声音,李欣想,算了,不转了,就这样守着草儿,哪里去找这样的温馨和安谧。

过了几天校长又问起,李欣又心事重重地急起来。

9

四毛让客人住宿自有高招:倘是半下午或傍晚来了客,他常常主动对他们说,来点酒,怎么样,尤其是对司机,更尤其是对长途车司机。他会非常自然地说,再上个菜,算我的,或是这点酒算我的,然后坐下来陪着喝。有的司

机贪杯多喝了点就住下不走了,有的还要走,四毛就拉住他的手,十分关切地说,可不能拿安全和一家老小开玩笑,你的头晕晕的我怎么放心让你走,再说前面不远是县城,交警常爱找事,查出你酒后开车罚了你多划不来,明天再走明天再走。到了第二天,还不都乖乖地交了住宿的钱。

更多的时候是让美环和草儿上,草儿奉命陪喝两三杯白酒,美环的本事就大多了,媚眼飞他几个,胸脯碰他几碰,比喝个半斤八两厉害多了。倘是在小房雅座,遇上那些花心男人,美环就半推半就地坐到人家腿上。草儿先总是眼睛挨烫似的不敢看,日子一长,次数一多,竟也有些习惯了。加上美环和四毛常给她讲讲外面大世界的事,还在四毛的房间看他不知从哪儿弄来的半黄不黄的录像带子,让草儿长了不少见识。甚至有时四毛和美环在房间里做那事也不避她,让她撞见两回,搞得心惊肉跳的。

有天晚上,四毛对草儿说:今天那个客人要住宿,美环给她整理床铺,厨房里你多忙一下,我困死了,说完就回房了。

草儿收拾好厨房,穿过几间客房去看东头的耳门关了没有,经过四毛的房门口,听见里面传出四毛打雷一样的鼾声。经过过道另一边的客房时,客房里的床头灯没关,里面隐约传出一些奇怪的声音,是人声。草儿吓了一跳,不是只有一个男人住宿么?怎么好像有两个人在里面?她凑近一点再听,是一个女的声音,嗯嗯哦哦的,像美环又不大像美环。忽然那女声说话了,声音依然不大,草儿却听得清晰:轻一点,你要把我戳死呀。

草儿回到家里,心仍在跳。她想美环好大胆,背着四毛跟客人做那事,四毛知道了还不把她打死?第二天去店里,客人早走了,四毛美环照常一样。草儿偷偷看四毛,四毛还是四毛;偷偷看美环,美环还是美环,没多啥,也没少啥。草儿想问问美环,又怕美环难为情。

她知道美环跟客人做那事肯定是要收钱的,他们不是说外面的女人做这“特殊服务”,少的几百,多的一次赚几千吗。美环在店里坐人家腿上陪喝几杯酒,客人付钱时就要多付个三十五十,这是草儿亲眼所见。

10

李欣鼓起十二万分的勇气去见县教委副主任。办公室里就他一人,这让李欣松了一口气。副主任长得貌不惊人,个头也不高,有些胖,样子挺和蔼。李欣先是简略说明了自己的教学及身份处境,然后说明了来意,再恭敬地递上自己发表的作品。副主任边看边点头,发出一些唔唔的声音,不知是赞许、肯定还是习惯,总之他的神态和不断发出的唔唔让李欣感到踏实。他从校长那儿得知,副主任分管民转公工作,只要他答应了,事情就算成了。

李欣想他该离开了,于是他起身从放在门外的包里取出备好的那一网兜东西来,放到副主任面前,尽量语气恳切而又自然地说:这是我的一点小心意,请主任无论如何收下。

副主任先是吃惊,继而不悦:你你……怎么在我办公室里……

这时有个拿着文件的人进来了,副主任的声音像放炮似的骤然响了十几倍:岂有此理!你想在我面前行贿,岂有此理!这里是国家机关,我们是国家干部,秉公办事,堂堂正正,你竟然这样做?你是把东西拿回去还是让我拿去交公?民转公要依法办事有章可循嘛,符合条件该转的转,不符合条件不能转的就是搬座金山来也不行!

李欣的脸涨得通红,恨不得找个地缝钻下去。

在回校的路上,他把一兜东西狠狠地扔到石头上,酒香立刻弥散开来,接着把那条摔不烂的香烟狠狠地扔到河里,然后坐下来,对着河水发呆。

回到学校,校长问了几遍,他才把事情说了,校长连连摇头:呆子呆子,你怎么能把东西往他办公室里送?!有几个当官的在办公室里收人家东西?你这下把事情弄糟了!

李欣瓮声瓮气地说:我没经验,不像别人那么精明!

校长想了想,说:不过还不算完了,人事科和学区里你送了没有?

没有。

要去。这两家还是有用的。

我不送了!

就是说你不想转正了?

不转了,妈的!

不要一时冲动讲硬话。校长扔下一句,走了。

草儿见了他,说:欣子,你这几天咋啦?掉魂似的。

李欣不作声,草儿就追问,草儿比以前开朗多了,胆子也就大了,以前只要李欣不吭声,她就不敢再多嘴,此刻草儿边问边摇他膀子,李欣就说:男人的事你别老是问。草儿说:好大一个男人哦。李欣就伸手揪她耳朵:你再讲我就把你亲死!草儿伸过脸来说:亲吧,人家正想哩。李欣就猛亲一顿,亲得草儿直叫唤。亲了之后,草儿又问,李欣才把事情说了。

草儿问:买东西的钱哪来的?

李欣说:我回家讨的,家里卖了一口猪。

草儿就心疼那些东西,李欣也有些后悔不该把酒砸了烟扔了。草儿说:我听四毛讲现在都不作兴送东西,就送一个信封。

送信封?李欣迷惑了。

就是把钱装在信封里,给人家,不惹眼。

李欣沉默了片刻,就骂了:妈的,什么世道!

草儿说:要么再送一回,送信封,你说呢?

李欣无语,他觉得这些点子让他感到很累,比教好一节课难上十倍百倍。

草儿回家数数自己攒的钱,去掉交小强的学费,买化肥农药的钱和平时的开支,只剩下不足四百块了。

四毛,我想……想向你借点钱,草儿说。

借多少?

草儿咬咬牙:一千。

做什么用?

草儿就老老实实说了。

行。四毛很干脆地说,又皱了皱眉,不过,钱都存定期了,我身上也不够,再捱个把月不迟吧?

草儿想大概不迟,就点点头,只要四毛答应借就让她很感激了。

四毛又说:等李欣转正有了眉目时,他叫李欣把那几个头儿请到咱酒店来,请他们一顿,算我的一点意思。

11

五年后的李欣一直未曾知道,草儿真正的不幸是从那个初冬的一个天气微寒月明星稀的夜晚开始的,离四毛答应借钱给草儿二十来天后。

那天晚上,四毛饭店来了辆小车,是一辆红色的夏利。车上下来个四十来岁的中年人,微微发福,相貌算得上端正的那种。草儿看见他跟四毛在雅座里说话,其时店里已收拾停当,美环在房里洗澡,草儿也正打算回家,四毛过来喊住了她:草儿再忙一下,有个客人要吃饭,可能还要住店,你炒几个菜,美环一会儿就来。

两个女子炒菜时,雅座里正进行一场谈判。

中年男子说:是哪位小姐?

四毛说:丰满些的那个,怎么样?

中年男子说:不不,要另外那个,我一进门就看上了。

四毛说:那个还是处女呢,从没做过,就怕……

中年男子说:不就是钱嘛,再加五张,够意思吧?

四毛说:这……我还要做思想工作……

中年男子说:好好,再加再加,一共两千,你再婆婆妈妈我马上走人。你知道城里什么价?我给你什么价?男子汉做事干脆点。她

到时我自有办法。

四毛说:你可不能太蛮了。

中年男子说:我比你懂。

酒菜上桌后,四毛把草儿拉到一边轻轻说:你去陪陪客人。

草儿有些犹豫:……让美环去吧。

四毛拍了下她的胳膊:嗨,人家客人指名要你哩,这还不是好事呀。回头这个月工资我给你加一百。草儿还在犹豫,四毛又拍了下她胳膊:傻丫头,钱多不咬手,客人高兴了,或许还要给你小费,一百二百都归你,今晚这个看样子不是一般人。

草儿迟迟疑疑地挪脚,四毛朝她肩膀不轻不重推了推:去吧去吧,为了李欣,勇敢些!

草儿边走边想:也就是陪客人喝几杯酒吧,顶了天也就像美环那样在客人腿上坐一下。想是这么想,她心里依然有些怕。但想到四毛刚才许诺的加工资,还有可能的小费,她有些稳神了,而更重要的是四毛答应十来天后就取一千元给她。有了这一千元,加上自己攒的钱,欣子的转正就有希望了。而且,还有小强,半年多后就要高考了,万一差了分就要拿钱买,怕要好几千吧。

走到雅座门边时她还在想,中年男子喊:小姐请坐吧。

坐下之后,草儿乘中年男子倒酒的工夫很快地打量他,觉得他并不让人讨厌,甚至还有些俊气,肤色较白,衣裳整洁,还系着领带,城里人口音,像干部,至少也是在机关里做事的。草儿的心也就不那么跳了,她甚至觉得能跟这样有知识有礼貌又文雅的人在一起也算是难得的事。她想起应该给客人倒酒,才发现客人不但给自己倒好了酒,也给她面前的小杯里倒上了。

客人掏出叠得整整齐齐的手帕,不急不忙地揩手上沾的一点酒,边轻轻地揩边问她:小姐贵姓?

草儿抿嘴笑笑:我叫草儿。草儿忘了四毛和美环以前教她的话:若有要陪酒的客人问姓名,不要讲,要么随便编一个。

哦——草儿,客人念叨着,像是对草儿又像是自语,草——儿,想不到这个时代还有这样淳朴温馨的名字。

草儿禁不住咧嘴笑了,因为她想起李欣也这样夸过她的名字,跟这客人说的几乎一模一样。这样,她对那客人的好感不知不觉多了些,但她不知道接下去会发生什么,心里仍是有些怕。

来,草儿,为能认识你这样清纯可爱的姑娘,干一杯。客人举起了杯子,然后一饮而尽。

草儿端起杯子抿了一小口。

怎么不喝完呢,客人很随和地说。他的声音也是很中听的,是普通话,有点像电视里播音员的声音。

草儿笑笑。我喝酒不行,平时从来不喝,陪客人喝也只能喝一点点。你多喝点吧,出门辛苦哩。

客人好像受了感动,他边倒酒边说:谢谢你的关心。他又举起杯来,却不喝,说:其实像你这样长得俊又会体贴人的女孩该到大城市去做事,我工作的那座城市,还有以前读大学的那座城市,有很多像你这样的农村女孩,每月能挣很多钱的。

你是大学生?草儿眉毛扬了扬,问。

是,其实也没什么,现在大学生多着呢。来,草儿,再干一杯。

草儿又喝了一口,这一口喝得多了些,不想被呛得咳了起来,咳得眼泪都冒出来了。客人忙递过他的手帕来,草儿要推辞,手帕已塞到她手里,她只好用了用,她闻见手帕有一种很好闻的淡淡的香味。

这样边喝边说话,客人丝毫没有那些方面的举止,甚至说话一直都文文雅雅的,草儿就有些纳闷了,好几次她以为客人要拉自己的手,或是摸自己的脸,她甚至做好了客人要她过去坐到他腿上的准备,可是,什么也没发生。她几乎产生了一丝隐隐的失望,因为她想到了可能有的小费,但随即又把心完全放了下来,至少不会有难为情的事情发生了。

这时客人望着她,微笑着说:草儿,请给我倒杯酒好吗?

草儿才想起一直是让客人倒酒的,忙站起来边拿酒瓶边说:真对不起,我来倒。

拿着瓶子的手伸到客人面前,让客人的手轻轻地捉住了。草儿的心一跳,她意识到事情来了。

客人取下酒瓶,一只手仍握着她的五指,声音柔和地说:草儿,我喜欢你。

草儿竭力控制着心跳,不敢开口,也不敢望客人的脸。她忽然想快些结束,要不她不晓得该怎样继续下去,这样她就做出了一个连自己也感到吃惊的举动:移到客人身边,挨着他的膝盖坐了上去。客人的一只手先是搂住了她的腰,然后另一只手试探着放到她的腿上,草儿的心又咚咚咚地跳起来。客人的嘴唇贴上了她的脸,又迅速有力地封住她的唇。草儿害怕了,用力地扭着头,挣扎起来,同时感到一只乳房又被握住,她激烈地反抗起来。

客人松开了手,像不满又像迷惑地望着她。

草儿满脸通红,胸脯急促起伏。她羞怒地瞪着客人,没有想到他亲自己的嘴,还摸自己的那里。

客人望了她几秒钟,忽然拍拍自己的脑袋,说:真该死,我喝多了,对不起小姐,呃,是草儿。请原谅。

草儿气愤地说:你没喝多,你是故意欺负人!

客人连连摆手:不不,我不是故意欺负你,我是真心地喜欢你。

草儿不理他。

客人叹了口气说:唉,这样吧,我再也不像刚才那样了,我喝了这酒,吃点饭就走。你给我茶杯里加点水行吧?

草儿气鼓鼓地去另一边茶桌上倒开水。

客人说:谢谢,你看这瓶子里的酒也不多了,我每次喝一杯,你呢,一口,喝完我就走人,省得再惹你生气。

草儿也不敢扭头就走,她想客人也许真的是一时那个,何况再三道歉,又说喝完就走,也就再坐下来,客人一杯她一口,这样,十来分钟过去后,她喝了两浅杯。

客人给她再倒时,只倒下了几滴,草儿松了口气,不由得望望客人,眼睛却有些迷糊,一阵无法抗拒的困意浓浓地袭上来,她下意识地扶住了桌子,眼皮已重得无法抬起。

一小时后,中年男子起身离开,草儿还昏睡在床上,中年男子把钱点给了门外望风的四毛。红色的夏利车在夜色中消失了。

四毛揣好钱,走到草儿的房门口,朝里看了看,不慌不忙地走了进去。

窗外,月色皎洁。

12

四毛说:这个混帐王八蛋!说好只陪酒的,竟然做出这种事!

四毛说:下次要是碰见他我非把他揍死不可!

四毛说:不,送公安局,告他强奸罪!

草儿浑身一震,止了哭:不,不!

咋了?

美环说:还咋了?一告强奸罪不就把草儿给卖了?草儿还怎么做人?

四毛摸摸头:那倒也是。

草儿忽然扑通一声跪下来,捂着脸哭道:求求你们,这事儿千万不能传出去,千万不能让李欣晓得,要不我就去死了算……

13

当草儿把整整一千元钱放到李欣手里时,李欣惊呆了:哪……哪里来的这么多钱?

草儿说:我以前攒了几百块,还有几百是四毛发的奖金,四毛说这几个月生意好,他高兴,就给我和美环一人发了几百。

这些话草儿在来的路上背好几遍了。

李欣放下钱,拥住草儿的肩,亲他,边

亲边一遍遍地说:草儿,草儿……

草儿嘤嘤地哭起来。

草儿你怎么了,草儿?李欣惊讶地问。

没……没啥,有了钱,你就能转……转正了,我……高兴才哭哩。

然而,没等李欣用上这笔钱,转正指标就已经归人了。

你总是大老憨,老虎撵到身后了还要看看是公是母。校长说,早个十天半月也许还有戏唱,这下好,不知哪年哪月才有指标了。

李欣只苦苦地笑了一下。

李欣说:草儿,这一千块,我再叫家里做些准备,我们结婚用吧。

草儿说:结婚?啥时?

李欣说:年底吧,还有三个来月。

草儿说:要不今晚就结吧,今晚我不走了。

李欣说:这、这怎么行?

草儿说:咋不行,我啥也不要,我只要你。

草儿就真的没走,草儿先打水给李欣洗脚洗脸,等李欣洗好后,她又倒了一盆水放到屋角,迟疑了一下,就开始解衣服扣子。李欣一见忙说:你洗,我到屋外去。草儿回过脸来说:外面漆黑的,我不要你出去,你莫看就是。

草儿把衣服全脱了,一下一下地洗起来,洗得那么小心,那么细,像洗一尊精美的瓷器。她想李欣最喜欢抚弄她的胸,就将两只雪白的乳房洗个没够,翘翘的乳头被按下去,又突地弹起。

李欣背对草儿半靠在床头,他觉得草儿今天有些异常,洗澡的时间也特别长,李欣想女的洗澡是不是都这样慢这样长,他是几分钟就了事的。他忍不住转过脸去,看见自白的一个身子,白得耀眼,这一看他的眼睛就离不开了,他全身发热,晕晕乎乎地想:这就是我的草儿吗?是的,是我的草儿,我的……

草儿穿了身内衣上了床,一上床就钻进李欣怀里,李欣紧紧地搂着她,一遍遍地抚摸她。草儿的肌肤先是有些凉,一会儿就发热了。李欣全身都滚烫滚烫地,贴着草儿像烙铁。

这以后,草儿就常常留在李欣这儿过夜了。那一天,草儿刚刚上了床,就听见外面好像有声音,是人走路的声音,急、快,没等她再细细分辩,声音已到了门口,随即是不重然而急促的敲门声。

门刚拉开一道缝,外面的人就挤了进来,是两个穿警服的人,前面的一个向李欣亮了张纸片,说:搜查证。后面的一个早赶上前,几步跨到床前对草儿说:穿好衣服,起来!

草儿知道坏了。

李欣喊:你们干什么?她是我女朋友!

亮纸片的警察说:恐怕不仅仅是你的女朋友吧?

李欣愣了愣,说:什……什么意思?

警察说:你会知道的。小王,把她带走!

两个警察一人把着草儿一只手,几乎是拖着草儿往外走。草儿哭着喊:欣子,欣子!

14

四毛饭店前面的小空地上,早已聚集了一大圈人,几乎都是草儿村落的人,还有一部闪着红灯的警车,三个警察。草儿惊恐地让两个警察挟着走到饭店前边的路边时还不知道是怎么回事,等到看见双手抱头蹲在一起的三个人,她才终于明白了。蹲在地上的三个人全部铐了铐子,一个是美环,一个是四毛,另一个男人草儿不认识,但就是这个男人让草儿明白发生了什么事。草儿哇地一声哭起来。

哭什么哭!干了那种丑事还知道害臊?一个年纪稍大一些的警察骂道。

李欣呆呆地愣了一会儿,抢到那警察的面前抖抖嗦嗦地说:请问我女朋友犯了什么法?今晚我们是在一起,可我们马上就要结婚了,这也不该是犯法吧?

警察说:未婚同居总不那么好听吧,小伙子,不过你放心,今天抓她不是为这事。

那到底是为什么?总要说清楚了才抓人吧?草儿是个本份的人,绝不可能做犯法的事!绝不可能!

不可能,警察反问,好像还笑了笑,朝草儿扬扬下巴,你去问问她自己,又向四毛那边扬扬下巴,你再去问问他们。

李欣向草儿走过去。

草儿绝望地喊:欣子,欣子,我对不起你……

草儿说着,挣脱警察的手,捂着脸向国道疯跑起来。

警察在后面边追边喊:回来!回来!汽车!危险!!

这时正有一辆汽车亮着灯沿国道驰来,草儿似乎愣了愣,竟迎着飞驰的汽车跑过去。

砰!一声沉闷的撞击,雪亮的车灯光里,草儿双手张开,像一只轻盈的蝴蝶轻轻地飞起来。

15

此后的第十七天的深夜,草儿的村落成了一片火海。

那天夜里刮了一夜的风,火借风势,烧得又快又猛,无法扑救。村落的人都逃出来了,只有草儿奶奶和村长被烧死。后来又说只有草儿奶奶是让烧死的,而村长是被人杀了后再让火烧的,因为村长被烧黑的身上有七个刀口。第二天清晨,当村落还冒着残存的火星和青烟时,国道上飞一般来了两辆公安局的车子,警察就问有没有人看到过四毛,人说四毛不是上次抓起来了么?警察不作声。

只有公安局知道这把火是谁放的,村长是被谁杀的。局长的抽屉里放着一份联名信,第一个名字是村长,后面都是草儿村落的人,公安局就是根据这封联名信,在四毛饭店附近设了三天的埋伏,才有了十七天前那个晚上的成果。

只是,杀人放火者是如何知道村长和村落人写联名信的,公安局不得而知。

七天之后,李欣最后一次走上留垅小学后面的坡顶眺望草儿的村落,呈现在他眼前的已不再是昔日的模样,那已不是自墙青瓦、炊烟升腾的村落了,那是一片黑乎乎的焦土和断墙残垣,村落的人似乎还没有从突如其来的灾难中回过神来,收拾和重建他们的家园。

依然不变的是宽广笔直的国道和国道上日复一日奔驰不息的汽车,而更多的路边店,像蘑菇一样从国道两边的平地里长了出来。

这一切,草儿早已是不知道了。

责任编辑潘小平

猜你喜欢
四毛李欣草儿
不期而遇的夏天
自强者的金光
Merging and splitting dynamics between two bright solitons in dipolar Bose–Einstein condensates∗
Global phase diagram of a spin-orbit-coupled Kondo lattice model on the honeycomb lattice∗
草原的草儿
草儿,草儿
草儿,草儿
Study of fluid resonance between two side-by-side floating barges*
捉迷藏
捉迷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