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 澎
一
陈小夏后悔了。
身背后,麦雯丽正在自己的工作台前画效果图,笔落在纸上,发出“唰——唰”的声响,在陈小夏听来,这声音像是在宣泄着阴谋得逞之后的痛快和得意,透着一股子险恶之气。但是她无法还击,周Sir说得明明白白,搞市场调查是设计师的必修课,既然人人都要上这一课,你凭什么说人家故意整你?你又怎么能冲着周Sir大吵:我知道,你是为那个黄脸婆扫清障碍!堂而皇之的理由是最坚固的挡箭牌,让你无从还手,无处撒气。陈小夏双手托着下颏,呆望着窗台上那盆绿叶婀娜的兰花。
外面正下着漾漾细雨,路边刚刚开始返青的草坪、冬青树被雨丝润得湿漉漉的。在灰色的天空下,那青色也像是染在一张宣纸上,有种洇洇的感觉。这样的背景,更把一盆吐着幽香的兰草衬得娇艳欲滴。这花是东祥时装公司的几个同事在她离开时送的。她记得,当时一个男同事手捧花盆,学着琼瑶电影里男主人公的样子腻腻地说:“早想送花给你,又怕你不肯接受这番心意。今天终于有了机会,我真的好开心哦!小夏,请你无论如何收下它……”不等他表演完,“观众”已笑倒一片。现在想想,在东祥尽管事业上不尽如人意,可轻松和谐的人际环境却是第一流的,就连大权在握的老板也从来都是有说有笑地对待下属员工。自己当初那么义无返顾地离开东祥,是不是太轻率,太不谙世事了?
东祥是家专做牛仔、休闲服的小公司,成立时间不长,老板是倒服装起家的,对市场需求和消费者心理摸得非常透,所以,他选择了那种实用性强、不需要多少设计创意的服装来经营,比如什么纯棉宽松衫、毛麻套头衣之类的,样式简单,但符合现代时尚。决定款式和投产批量的是老板一人,他只需要几个既懂行又听话并且物美价廉的助手从一大堆画报资料上挑出适合本公司路数的服装,有时稍加改动,有时索性原样照搬,真正的生吞活剥。老板一锤定音之后,他们就画图选料打板投产。老板精明得很,为了稳定人心,仍然封他们每人一个“设计师”的荣誉称号。背着老板,他们自嘲为“木偶设计师”——没有脑子,也轮不到你动脑子,听人摆布就是。
陈小夏就是其中之一。偏偏她不愿永远被人操纵下去。当初,她从少年宫教师岗位上停薪留职,应聘这家时装公司,令所有的熟人大吃一惊。最激烈的反对者是她的父母,他们怎么也想不到几个孩子中最文静的小女儿会有这种叛逆的举动。母亲问:“你是不是缺钱花?我给你!”父亲说:“你不要看见电视里那些外国设计师很神气就羡慕他们,女孩子不要爱慕虚荣。”她的回答很简单:“我只是喜欢!”父母都是老派的知识分子,在他们看来,女孩家做教师是最合适不过的。前些日子,小夏利用业余时间读服装班,他们以为女儿只是玩玩,没想到她是认真的,蓄谋已久的。
越是单纯的愿望越是强烈,在东祥干了两年之后,当她确定在这里无法实现自己的初衷时,无论如何也不甘心。促使她再一次跳槽的还有一件事。有次她参加同事的生日派对,来宾中最引人注目的是当今走红的一位女服装设计师,她来到后,就坐在沙发上喝酒,吸烟,只跟陪她来的帅哥说话、跳舞,一副凡人不理的架势。后来那帅哥大概有点儿腻烦了,就邀请站在窗前的陈小夏跳舞。舞罢,帅哥请小夏坐到沙发上,递过一杯西柚汁,彬彬有礼地问:“小姐是做什么的?”“我在东祥时装公司搞设计。”小夏回答。“嗯哼”,帅哥另一侧的女设计师很洋派地耸肩一笑,“那是家扒版店,卖的都是剥样货,谈得上什么设计!”口气里满是轻蔑,小夏当时感觉自己像个小偷,被人当场抓住,一口唾沫啐到了脸上,平生第一次无地自容。她记不清怎么走出了同事家,顶着二月的寒风在心里发誓:一定要离开东祥公司!一定要当个货真价实的设计师!
她悄悄参加了“凯伦杯”职业女装设计大奖赛,效果图送去以后,好久无音讯,她以为自己被淘汰了,情绪都闹完了,忽然又接到组委会通知,让她赶制作品小样。接下去便一帆风顺了。初评入围,按规格做出成衣;决赛那天,五个亮丽的模特身穿小夏设计的一组银灰色套装登台亮相;在耀目的灯光下,获得银奖的陈小夏接过奖杯和花束……
那天从台上下来,陈小夏还恍恍惚惚仿佛身在梦中,一个身穿黑丝绒旗袍的女人款款走近,动作优雅而又果断地拨开记者们,微笑着说:“陈小姐,我是凯伦时装公司的,我有事想和你谈谈,可以吗?”很奇怪,她明明用的是征询的口气,但小夏却还是感觉到了一种不容拒绝的霸气。
小夏随她走出多功能厅,来到咖啡吧,两人坐在日式矮脚沙发上,系着可爱的荷叶边小围裙的服务小姐半跪着送上香醇的咖啡。左前方一丛赏心悦目的棕竹后面,一个乐手正坐在钢琴前弹奏,淙淙流水般的琴声使小夏的脑子清醒了许多。对面的女人似乎并不急于开口,她伸出一只白皙如兰的手,端起描着金边的咖啡杯,轻轻啜着,一双眼睛毫不掩饰地仔细打量着陈小夏。女人对女人的观察有时要比男人锐利十倍,面对这样一双洞若观火的眼睛,女人很少能坦然处之。小夏平素极少打扮,总是一副学生样,怎么简单怎么穿。今天因是隆重的场合,特意修饰一番,化了淡妆,穿一袭式样简洁的纯白羊毛长裙,一根暗金色窄腰带系住纤细的腰肢,清丽淡雅。可她这会儿还是经受不住对方的目光,手指下意识地绞在一起。
女人放下杯子,递过来一张名片,小夏一看,上面印着“凯伦时装有限公司总经理助理赖曼云”,“哦,赖小姐……”赖曼云做了个手势打断她:“叫我Mang”。小夏虽不习惯,也只好依她:“Mang,我很感谢凯伦公司给我的荣誉”。这话一半出于真心,一半出于礼貌的客套。
赖曼云的回答出乎小夏意料,她点点头,加重语气说:“是的,尤其是陈小姐你应当感谢我们凯伦。”见小夏诧异地望她,赖曼云居高临下地一笑,“你的效果图实在不敢恭维,评委已经把它pass了,是我们谢老板从落选的作品里筛出了它,凭着多年丰富的经验,他看好你这组服装,是他建议评委会让你做小样拿来看看的。”
陈小夏听她这么一说,模模糊糊记起凯伦总经理谢时俊这个名字。在比赛通知单上,它与其它名字挤在一起,白纸黑字,没有什么特别之处。当时小夏的心思全扑在什么公主线袖小弧度上,根本没想到有必要去研究一下掌握着生杀大权的组委会评委会委员名单。此时,赖曼云道出实情,她才恍然明白为什么效果图送去那么久才接到通知。“原来是这样。Mang,我能不能见见谢老板?我想我应该当面向他道谢。”小夏一脸的真心诚意。
赖曼云似乎对她欲报知遇之恩的渴望没兴趣,简短地说:“不必了,他已经回广东了。”她的左手中指上戴着一枚精致的白金钻戒,随着手的动作熠熠生辉,小夏觉得,眼前这个女人就像这枚戒指,美丽的外表下时不时透出一丝寒意。赖曼云从一个小本上撕下一页纸,“刷刷”地写了几个字,“这是凯伦北京分公司的地址和电话,谢老板已经给分公司的
周经理打了招呼,随时欢迎你加盟。与你目前的状况比,凯伦无疑对你更合适些,若是陈小姐有意,可以找周经理详谈。”说罢,她站起身,“我还有事,先告辞了。”顿了顿,又淡淡地加了一句:“陈小姐的运气真好。”
陈小夏握着纸片,细品赖曼云的话,明白他们已经了解了东祥公司的情况和“木偶”们的尴尬,并且很有把握地断定她会投奔凯伦。只是不知为何赖曼云对她好像抱有一丝敌意。
半个月后,陈小夏果然弃暗投明。东祥的老板对小夏的离去没有表示出半点惋惜之情,尽管她得了奖,尽管她已经显露才华,但东祥不需要这种人才。现在设计人员供大于求,服装学院求职的毕业生快踏破各家公司的门槛了,不费吹灰之力就能挑到一个。新来的人既听话薪水又低,所以,老板几乎是笑逐颜开地一边说着“恭喜高就”,一边把小夏送出了门。临别时,他对小夏说了一句交底的话:“小陈,我知道你想自己搞设计,我倒是很佩服你的雄心壮志,不过,据我估计,七八年之内,中国的设计师派不上什么用场,我的公司没有一个设计师也照样赚钱,你信不信?”
“凯伦”的总公司在汕头,北京分公司藏在繁华商业区的一条巷子里,闹中取静。分公司人员不多,主要的业务是管理设置在几家商厦的专柜,销售的大部分产品是汕头那边设计制作的,少量产品由分公司的设计人员根据北方的情况设计出来,经总公司审批才能投产。这边原来有两个设计师,除了分公司经理从广东带过来的麦雯丽,另一个是苏州丝绸工学院的毕业生,他干了不到一年就去日本了。陈小夏是总经理谢时俊看好的人,她完全可以好好的利用这张王牌通行证。可当她推开那扇本色木格子磨砂玻璃门,坐在周经理对面时,没有提出任何条件,而是带着几分怯意说:“周经理,希望能允许我独立设计。”这倒把个周经理弄得一时回不过神来。本以为此人又获奖又有老板亲自推荐,一定是不可一世了,谁知却是个乖乖女。经理圆圆胖胖的脸上便也堆起亲善的笑容:“就叫我周Sir好啦,这里的人都这么称呼我。你么……先暂时给麦小姐做做助手,熟悉一下工作,过一段就可以独挡一面了。薪水方面你有什么要求吗?”小夏的兴奋点都集中在“独挡一面”四个字上了,连连摆头:“没有,没有。”周Sir暗笑:北京人老土。
与周Sir的和颜悦色满面春风相比,麦雯丽的脸上简直就是一地秋霜。当周Sir把陈小夏介绍给她时,她只是冷淡地点点头,又顾自忙她去了。以后的日子里,两人同处一室,麦雯丽也是不得不开口时才和她讲话,多一句闲聊都没有。她是那种看不出年龄的女人,大眼睛,大嘴巴,高颧骨,头发自然卷曲。她从不化妆,细腻的皮肤没有一丝皱纹。透露出她已不再年轻的不是容貌,而是那倦怠的、甚至有一点儿阴郁的眼神。唯一的缺憾是她的肤色黑里带黄,典型的老广。分公司里几个嘴巴不饶人的年轻女孩背地里都管她叫“黄脸婆”。黯淡的肤色,黯淡的神情,再加上她又喜欢穿黑色的衣服,这女人把个工作室搞得如同南方的黄梅天。
幸好周Sir比较礼贤下士,时常过来闲扯几句,多少打破了屋子里僵滞的气氛。后来,当陈小夏得知麦雯丽是赖曼云的表妹,不禁不寒而栗:这姊妹俩为何从一开始都对她怀有敌意?难道她和她们有什么家仇情恨不成?电视剧里尽是这类乱七八糟的情节,小夏有点想入非非了。
也是因了周Sir无意中一句话,使陈小夏终于悟出了麦雯丽冷淡她的原因。那天,小夏按照麦雯丽的设计图做一件真丝面料的样衣。这件衣服的领子是三层重叠,做不好就会走形。小夏知道其中的窍门,缝制时,她把三片领子的经纬纱一一对齐,做好后抖开一看,十分平整。周Sir正好在旁边,忍不住“啧啧”赞道:“好手工!不愧是捧过奖的。”不容小夏谦虚,麦雪丽突然锋芒毕露地说:“捧过奖有什么了不起?去日本的那个也捧过奖,只知道摆款,设计的衣服一件都卖不出去!哼,凯伦只会捧这种人!”周Sir也不搭腔,看看呆立如沉默羔羊的小夏,不忍地安慰:“你不要介意,她不是对你发火。”麦雯丽白了他一眼,没好气地扭过身去。
小夏叫苦不迭:原来我是代人受过!也不知道公司和那个走掉的家伙怎么亏待她、得罪她了,竟迁怒到我身上。
说来也怪,麦雯丽这次发过火后,对陈小夏的态度慢慢有了好转。闲时,两个人也聊一聊阿玛尼陈娟红什么的。小夏发现,麦雯丽对事物很有自己的见解,但是这些见解就像她偏爱的颜色,都是冷色调的。有次两人议论起阿玛尼的时装,小夏说:“还是男人懂得怎么把女人打扮得更有味道。穿上阿玛尼设计的宽肩女装,真是潇洒得不得了。”麦雯丽却不屑地笑笑:“应当说阿玛尼更懂得欺骗女人。”见小夏瞪着她,便放下皮尺,两手一摊:“喏,明摆着的嘛,职业女性打天下,要与男人争地盘,女人先天就处于劣势,再缺乏自信心,那就输定了。阿玛尼摸透了她们的心理,做出这种男人身架的衣服,立刻就有傻女人叫好,不管怎样,总可以壮壮胆子噢!”
小夏已经渐渐习惯了麦雯丽的刻薄,倒不在乎她把自己归为“傻女人”之列。她觉着这种论调无论是加在设计师头上还是加在职业女性头上,都过于阴暗了。可她又想不出什么理由反驳麦雯丽。
风平浪静的日子维持了一段,却在昨天,两个人的关系又晴转阴了。这回倒是陈小夏挑起的事端。前些天,麦雯丽交给她一纸图样,要她做样衣。初春天气,乍暖还寒,麦雯丽患了感冒,好几天没来上班。小夏一个人清清静静地忙活着。这是一套毛涤女套装,黑色阔脚裤,白色收腰翻驳领短西装,麦雯丽给上衣的领子和两个兜边设计了五分宽的黑色滚边。小夏做成衣时,发现这道黑边太宽了,由于面料是混纺的,缺少纯毛那种柔和的光泽,白得生硬,黑得呆板,搭配在一起,越看越刺眼。于是她灵机一动,把黑边的宽度减去了二分,又将两只兜口的边线改成略略斜弯下来的弧线,整套衣服顿时妩媚了许多。做好后,小夏着实得意了一番,把它套在人台上。
昨天一上班,小夏见麦雯丽正背朝着门口端详这套衣服,就亲切地招呼道:“麦小姐,你病好了?你看这衣服我改得怎么样?”麦雯丽不吭声,慢慢转过身来,哇!龙颜大怒!恰恰在这时,周Sir进来了。他没注意到麦雯丽的脸色,却一眼看见了披在人台上的衣服,开口便说:“不错嘛雯丽,蛮有女人味的。”
话音未落,麦雯丽抓起桌上的裁剪图,“唰唰”撕成几片,愤愤地掷在地上,对周Sir嚷:“什么人都可以随意踩我,我不干了!”说罢转身冲出房门。
今天一早,周Sir在楼道里拦住了陈小夏,把她叫进经理室。周Sir和蔼地说:“凯伦的设计师每隔一段时间就要去站站柜台,了解市场动向,从明天开始,你就到有凯伦专柜的几家商场去,一个月后,写一份报告给我。明白了吗?”
小夏再明白不过了。
可是明白了又能怎样?她出神地望着窗外的绵绵细雨,望着楚楚动人的一盆幽兰,回
想着老同事的种种好处,鼻子竟微微发酸。当初走时,很有些“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的豪气。此时此刻,才对东祥的环境宽容依依不舍起来。
二
天色渐晚,陈小夏看看表,离下班还有四十分钟,想了想,管他呢,和这个黄脸婆在一间屋子里多呆一分钟都受不了。走!她收拾好桌上的东西,拿起包走出房门。
今年的春天来得早,才二月中旬,风掠过脸颊,已经感觉得到丝丝暖意。刚才还迫不及待地想离开办公室,这会儿来到街上,小夏却又茫然。去哪儿呢?回家?家里空空荡荡,没有人等着她烧饭,等着她团圆。丈夫去年被公司派到珠海长驻,从一开始就动员小夏跟他一块儿去,到现在还没放弃,每次打电话来都要循循善诱,谆谆教导。因为凯伦的诱惑,小夏一直不同意,两人只好过牛郎织女的日子。今天心里发闷,一个人回家,除了傻呆呆对着电视,还能干什么?没意思。去看朋友?这个时候,谁不心切切地往自己小窝里赶,此刻访友岂不是要遭白眼?小夏放过了几辆进站的公共汽车,还没想出个所以然,便转身离开车站,信步朝前走。
这条街近一年新开了十几家服装专卖店,吸引了不少红男绿女。眼下春节已过,春天将至,店家的橱窗纷纷亮出新款,很有些万象更新的气氛。小夏有一搭没一搭地浏览着橱窗,却无心进店门。这也是她散步的一种方式。边走边看,她在一家内衣商店的窗前停住了。长方形的窗子里铺一层白色碎石,一侧摆了只红土陶罐,里面插了束缀满鹅黄嫩芽的柳枝,一张美人榻斜放着,上面似乎是随意地搭着件鹅黄色的丝质吊带睡裙,榻前还有一双同色的绣花缎子拖鞋。站在窗前,仿佛能闻到刚刚离去的伊人的暗香。小夏心里叫绝,国内商家卖睡衣、内衣,从不肯花心思营造气氛,只把它们当作一般商品卖,像这等品味的橱窗布置实在少见。“小姐,请进来看看吧。今天是情人节,在本店购物可以得到意想不到的礼物。”
循声望去,小夏看见一张笑盈盈的脸正对着她。原来是这家商店门前的迎客小姐瞄上了她。也许是橱窗的作用,小夏欣然应邀推门而入。
店里的陈设果然有情调,灯光、音乐、鲜花、货架、地毯,都恰到好处。不过最有情调的是,收银台附近站着一个西服笔挺的英俊小伙儿,手里捧着一大束红玫瑰,每当有人买了东西,临出门之前小伙子就彬彬有礼面带微笑地送上一枝玫瑰,惹得年轻女顾客纷纷解囊。有两个轻浮女孩接过玫瑰,甚至抛去一个飞吻,丢下面红耳赤的小伙子,嘻嘻哈哈扬长而去。这就是那个“意想不到的礼物”了。小夏差点笑出声来,这家老板绝招也太多了,亏他想得出!
转了一圈,小夏看中了一条镶花边的衬裙,她让小姐包好,付了款,一转身,红玫瑰已经递到了眼前。“谢谢”。小夏接过,好奇地打量着他,高高的身材,宽肩长臂,“真是个模特架子,可惜了,干这个……”小夏暗想。小伙子似乎受不住这种目光,腼腆地扭过脸去。
就在小夏刚要跨出店门的时候,身后响起了吵闹声。“干嘛不给我呀,不就一朵花吗,至于那么抠门嘛!”小夏回头望去,两个中学生模样的女孩缠着小伙子要花。小伙子解释道:“对不起,店里规定的,只送购物的人。”“什么店里规定呀!看我们没钱就瞧不起我们呀!”另一个女孩拖着长声说:“就是,你这个大众情人怎么当的呀?”小伙子的脸腾地红了。大概因为他是临时被聘的,店里的售货小姐谁也不帮他,一个个捂着嘴偷笑。小伙子被缠不过,抽出一枝玫瑰:“给。”另一个嚷:“还有我呢!”小伙子的脸都紫了,小夏看不过去,紧走几步,把自己那枝玫瑰塞给女孩。“好了好了,走吧”。半推半拥地把她俩哄出门外。
三
风越来越暖,轻轻撩拨着白色的窗纱,阳光被纱帘筛得斑斑驳驳,簌簌抖动,给人一种错觉,好像阳光不是射进来,而是被风吹进来的。陈小夏重新坐在临窗的这张桌子前,心境和一个月之前已大相径庭。
这一个月,她来往于设有凯伦专柜的几家商场之间。开始,她满心失落,郁郁寡欢。大致过了一个星期,她发现竟有意想不到的收获。顾客对凯伦时装的购买选择、评头品足,其它厂家品牌服装的销售情况,导购小姐告诉她的切身感受,使她对市场的脉搏有了比较实在的把握。过去在东祥公司时,市场变化是老板掌握,设计师不需操心,所以小夏从没有直接地了解过市场。这次下到柜台,许许多多的第一手资料给了她很大启发。毕竟是有志于事业的人,她很快从沮丧中走了出来。心态变了,她也就不再那么怨恨周Sir和麦雯丽了,不管他们的动机是否纯良,总归是成全了她。小夏本不是心胸偏狭的人,这会儿反而对他俩抱有一份感激之心。她干得很起劲,有时套上导购小姐的工作服,一边帮助顾客挑选衣服,一边询问人家对产品的喜好,有时干脆端着盒饭跑到别的厂家专柜那里跟售销人员攀谈,套取对方的“内部资料”。一个月很快过去,月底,她交上的市场调查报告令周Sir看了三遍,之后马上发传真给汕头。过了两天,总经理助理赖曼云来电话,说老板看了陈小夏的报告,与她的想法不谋而合。研究后决定,采纳她的建议,打破单一的职业女装生产格局,开发男士中高档休闲装。男装就让陈小夏设计,先搞出几套来看看。赖曼云还说,总经理非常欣赏陈小夏的创意,要给她一笔奖金,以示鼓励。这样,小夏就回到了落了一层灰尘的工作台前。
麦雯丽对她的归来还是那么不冷不热的。小夏对此也能坦然处之了。反省过去,自己没经她同意就擅自改动样衣,也确有不妥。现在,你搞你的女装,我搞我的男装,井水不犯河水,相安无事,岂不省心?
小夏洗干净权作茶杯的雀巢咖啡瓶子,又找来一块湿抹布,擦拭着桌椅台灯。“陈小姐”,麦雯丽在背后招呼她,从抽屉里拿出一个信封,用公事公办的口气说:“我设计的那套女装上市后销得不错,按公司规定我拿了提成,你是参与者,这一千块钱归你。”
小夏站柜台时在货架上看到了那套女装,麦雯丽居然容忍了她的改动。她望着面无表情的麦雯丽,咬咬嘴唇:“衣服是你设计的,我不要。”
麦雯丽瞧她一眼,不急不忙地点燃一支绿摩尔,吸了一口,头向后仰去,很陶醉的样子。“陈小姐,你搞搞清楚,我不是在施舍谁,这是你应该得的,你付出了劳动,这钱为什么不拿?我知道你心里怨我排挤你。不错,是我对周Sir说让你去站柜台的,但那是因为你先违反了游戏规则。你别打断我,让我说完。不管你对我有什么看法,也不管我对你有什么看法,总之都与这笔钱不相干,你该得的拿去就是了。很简单的事,不必想那么多。”她弹一弹烟灰,嘴角浮现出一丝小夏熟悉的讥笑。“你们这些小女子就喜欢拿架子,做这种清高样子给谁看?现在谁还要看?不过是给自己看罢了。何苦呢,活得多不爽!其实,谁又敢说自己不喜欢钱呢?在凯伦,只要肯出力,钱还是有的赚的。这回老板不是要发你红包吗?”
听她这样说,小夏正色道:“我没想到提了几条建议老板就要发红包,再说,我来凯伦,主要是为了实现自己的价值……”
“价值?价值怎么体现?无非名利二字嘛!说‘实现价值就很崇高,说‘追求名利就很庸俗是吗?小姐呀,在这个圈子里就是要出名要赚钱,不追求名利你何必来做设计师?!”麦雯丽掐掉没吸完的烟,从转椅上站起来,拿过那个信封干脆地放在陈小夏的桌子上,出了房间。
小夏看着白色的信袋,一阵发怔。麦雯丽的话虽然尖刻,她却没有恼怒,倒是生出从未有过的迷惘来。她的眼前又出现了那个画面——一个古典韵味的南欧女模特立在一间老房子又窄又高的拱型窗前,她身上披件尚未完成的白缎晚礼服,微垂着头,俯视着裙裾。裙裾犹如洁白的睡莲静静开放,女模特的面庞也如同睡莲一样的娴雅。离她两步之遥,站着女设计师,地中海吹来的暖风撩起她棕色的鬓发,她的目光沉静,好像在看自己的作品,又好像是望着什么遥远的地方。蜜色的光影笼罩着她,屋子里的黄昏浮动着薄薄的忧伤的雾霭——这是一本印刷精良的日本画报里的摄影作品,名字叫《罗马遐思》。小夏原是漫不经心地浏览,翻到这一页,她停住了。恍惚间,她好像也站在了这幢老房子里。她的灵魂悄无声息地在老房子里飘着,融化在柔滑似水的白缎子里,融化在女设计师的目光和这蜜色的黄昏里。
女孩天性喜欢漂亮衣服,喜欢缝缝剪剪,小夏也不例外。但是真正把她领到时装设计门前的,是这幅照片。尽管她一直说不清有什么魔力如此吸引她。本来,她在少年宫干得挺好,孩子们都喜欢她,同事关系也融洽,除了辅导学生练琴,再就是逢年过节组织一些活动,工作不忙。八小时以外,她还教两个学生弹琴,每星期各上一次课,挣些钱补贴家用,日子过得安逸,在看到《罗马遐思》之前,她从没有觉得自己的生活有什么欠缺。可是自从与这幅摄影相遇,她就像着了魔一样,仿佛前世跟它有缘,今生一定要续上。它像一声轻轻的呼唤,唤醒了她生命中沉睡的什么东西。她开始不满足,开始对日复一日几乎没什么区别的生活感到乏味。终于,她一使劲,跳出了原来的轨道。可今天,麦雯丽的话就像一片云影,挡住了那扇拱型窗。再看珍藏在心中的照片,竟有些模糊起来。
真正开始操作,陈小夏才明白在东祥那两年并非一无所获。除了在工艺方面打下一个好基础外,在她起步时,东祥的营销方针向她灌输了贴近市场的观念,比起科班出身的学院派,她设计时哗众取宠不切实际的构思就少了许多,这恐怕也是谢时俊相中她的原因。这次她设计出八套男装,她把消费对象定在25岁左右这个年龄层,价位中档偏低,款式新潮但不花哨,口味介于雅皮士和喜欢模仿港台扮靓的学生仔之间。总公司见到样品,老板大喜,亲自打电话给周Sir布置了一番,然后让他把陈小夏找来听电话。周Sir一激动,竟忘了坐在外屋的秘书的职责,自己一溜小跑推开设计室的门:“陈小姐,快过来听电话!”小夏不知出了什么事,跟着周Sir冲进对面的经理办公室,抄起话筒就喊:“喂,”那边一个男低音和蔼而又不失身份地缓缓说道:“陈小姐,你干得很不错哦!”小夏茫然地转着眼珠,不知对方是谁。这时周Sir才反应过来,小声对她嚷:“谢先生,是谢老板!”小夏因为没有心理准备,不知该说什么好,就一言不发地听着谢时俊称赞她:“你来公司时间不长,就有这么好的业绩。这八套服装每种先做五十件试销,我可以肯定效果错不了。噢,八月份公司不是要在北京办一台秋冬时装发布会吗?你看可不可以搞出三个系列的男装参加发布会。时间么,是紧了些,你试一试吧。男装潜力很大,我们凯伦一定要抢在前面,尽快占领市场。陈小姐,好好干噢!”
“谢谢总经理,我会努力的……”小夏这会儿是高兴得不知说什么好了,她从心底感激谢时俊的知遇之恩。这台发布会并不是所有的设计人员都能参加,公司是根据这两年每个人的上市情况决定名单的。本来分公司只有麦雯丽一人参加,据说也是赖曼云为她争取的,老板看在她是公司元老的份上才给了她这个机会。陈小夏初来乍到,连想都不敢想能有资格,谢时俊算是对她破格了。她庆幸自己离开东祥遇到谢时俊这样一个重视人才的老板,还愁没有用武之地吗?周Sir显然已经知道了老板的安排,他拍拍小夏的肩,很知心地说:“让你参加发布会,就意味着你在公司站稳了脚跟。这样的活动对你出人头地很有用的,陈小姐,你一定要抓住噢!”
小夏张了张嘴,又把话咽回去了。一瞬间,她想起麦雯丽那天说的关于“价值”的话,不由得苦笑了一下:你怎么解释得清?说你只是为了实现一个梦想,与名利无关,谁信哪!周Sir看着陈小夏那无法理喻的表情,误会了,他大包大揽地说:“你不要担心,时间虽然紧,很多事情我可以帮忙的,刚刚老板还让我专门给你找个男模,他担心你过去不是做男装的,对尺寸不熟悉……”周Sir是谢老板的远亲,人还可靠,但能力有限,这一年多因为经营不利,没少挨克。最近沾小夏的光,也得到老板几句夸奖,所以对小夏殷勤有加。小夏打断他:“周Sir,我能完成的,你要是没事,我忙去了。”
接下来的一段日子,陈小夏几乎天天泡在服装学院的图书馆里查资料,她想仔细分析一下巴黎、米兰、东京和纽约出台的秋冬时装。这天,当她抱着一堆复印好的资料回到公司时,已近中午时分。只见一个男人坐在她的椅子上正俯身看什么。听到门响,他回过头,连忙站起来,有些局促地抻抻外套:“是陈小姐?我是周先生聘来的模特,我叫何风。”
何风的脸非常年轻,甚至有些孩子气。小夏觉得他有点面熟,好像在哪儿见过……哦,是情人节在内衣店里送玫瑰的小伙子!她笑着说:“你不是……”小伙子显然也认出了她,脸腾地红了,竟打断小夏的话,抢先说道:“周先生让我听陈小姐安排,这边有工作的话,我就留在公司里,不需要我时,就到商场帮助推销服装。”小夏见他这样,知道他不愿提那天的事。便换了话题:“看什么呢?”何风闪身站到一旁:“看陈小姐设计的服装照。”“哦,这八套男装马上就要投入市场,这是准备拿给杂志做广告的。喜欢吗?”
“这几件很喜欢,这件不好。”
小夏本是随口问问,没想到他这么认真,而且坦率。怔了怔,追问:“怎么不好?”
“绛紫色太重了。北方风大、灰大,人们的衣服一个冬天都是以深色为主,天气一暖和,大家本能地想穿穿浅色衣服。”
小夏又是一个没想到。这大男孩说得蛮在理呢!她索性坐下来,和他讨论起刚刚拿回的照片资料。等她感觉到肚子饿时,开饭时间早已过了。麦雯丽他们都走了,公司的人平时都在同一条街的物资局食堂搭伙。何风站起身,不安地说:“都怪我,耽误你吃饭了。”他犹豫了一下,似乎在考虑应不应该说:“我,我请你上街去吃好吗?那天幸亏你替我解围,我还没谢你呢!”小夏笑着摇头:“谢什么呀,没关
系的,你要是不在乎,我这里还有几包方便面,”她从抽屉里摸出四包“统一牌”,“我吃一包,你吃三包,够不够?”何风见小夏这么随和,又去了几分拘谨,他有点兴奋地拍拍衣兜:“好,你等等,我去一下就来。”几步跳出门去。
小夏刚把方便面泡好,何风就拎着一大塑料袋食品回来了。往桌上一摊,虾条、榨菜、火腿肠、锅巴,应有尽有。小夏拿起一包奶油杏话梅:“买这干什么?”“你们小姐不是最爱吃这个吗?”“那是小女孩。”“你并不老啊!”何风一脸认真。小夏被他逗乐了。
两人边吃边聊。何风告诉她,他原来是赛艇运动员,因为腰受伤,结束了运动生涯。正在苦恼之际,朋友拉他去看歌舞演出,中间插了一段时装表演。当三个男模身穿西装在台前亮相时,朋友忽然重重拍了他一下:“你有救了!”不由分说拽着他来到后台,找到模特表演队队长,把何风往前一推:“麻烦您看看我这位朋友能不能当模特?”队长两眼一亮说:“他的身体条件比我现有队员们都强!”何风糊里糊涂当上了模特,上了三个月培训班,形体、台步、舞蹈、音乐鉴赏、服装知识五花八门恶补一通,还真培养出兴趣来。一年后,他离开家乡长沙,带着一点儿积蓄,只身来到北京谋求发展。本以为在北京要比省城登台机会多,可来到才知,这儿远不像他想得那么如意。男模和女模相比,无论是机遇还是报酬,都有天壤之别。他为企业表演过,为商店搞过促销,为个体时装师干过,也曾到歌厅抛头露面。老板对男模的态度,跟旧社会对戏子差不多。北京房租贵,吃饭也贵,第一个月,他连一分钱都没剩下,住处倒换了四次。最惨的要算一晚上花十块钱在地下室租一个床铺。那间地下室里挤了二十八个人,有外地来的小贩,找不到活的打工仔,上访人员,什么人都有,臭气熏天,气都喘不过来。提起这些,何风郁怅地说:“我真不知道自己图什么。冷静下来想,也不得不承认男模在国内没市场,没前途,可又舍不得丢下这一行。有两次,火车票都买好了,但再一想,什么名堂都没搞出来,怎么好回去呢?又硬着头皮把票退掉了。北京机会是多,可是北京人欺生,总拿外地人当傻子。那天你也看见了,连毛丫头都敢耍我。后来老板知道了,还嫌我不会办事。影响了店里的气氛,扣了我三十块工钱。那时候我已经有半个月没工作了,要不然也不会接下那份下贱的活儿,去女人的内衣店当什么大众情人……那天恰好是我的生日。下了班我就钻进电影院。买票的时候根本没看上演什么片子,心里只想着应该犒劳犒劳自己。别人不把你当人看,你再不对自己好,还有什么活头?!那是循环电影,一连演了三场,我就看了三场,名字、情节全忘了,只记得是香港的古装片。其实我最讨厌看古装片了。”
小夏默然。看不出,这个二十出头的大男孩肚子里还盛着这么多酸甜苦辣。难怪他刚才拦住话头不让她说穿,原来那天发生的事情给他这么大刺激。小夏剥开一根火腿肠递过去,安慰道:“总会好转的,你先别急,等你给我们公司干完,我帮你想想办法,看看能不能让凯伦长期聘你,我们公司有发展男装的计划。”何风感激地望着她:“陈小姐,我没有这个意思。怎么好麻烦你呢!这些事我从没对人讲过,自己也不愿细想,今天也不知怎么搞的,就对你说出来了……”他的眼睛竟有些潮丝丝的。小夏头一次见一个大小伙子这样,不敢看他,装做去倒开水,慌慌地避开了。
四
陈小夏这阵子简直像个拼命三郎,不是泡在图书馆查找资料,就是四处奔波到纺织厂的库房或大小商店去挑选面料。国内服装业上不了档次,面料不好是个很关键的问题。夕阳西下,小夏沮丧地骑着车往家走,今天又是一无所获。路过北京饭店,忽然,她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站在台阶上,是何风。在他旁边立着个珠光宝气的女人。两人说了几句什么,女人一扬手,招来一辆的士,何风和女人告别进车。车发动的一瞬,女人抬起左臂,在胸前晃一晃,很嗲的样子。小夏看到这个姿势,猛然想起,这不是那个香港设计师朱迪吗?前些天,她参加了一个香港和大陆服装设计人员的交流会。一个在晚装设计上小有名气的香港女设计师讲了一通生意经后,走下讲台时,就是这样发嗲地向众人摆手做告别状。她的脸生得有棱有角,说话嗓门又粗,虽然化了浓妆,仍然掩不住衰态。这副相貌与她做出的娇媚的女儿态搭配在一起,不免让人觉得怪怪的。何风怎么会来找她呢?
回到家里,脱下汗湿的内衣,迫不及待地钻进卫生间冲了个澡,这才觉得身上轻松了些。换上干净的睡裙,小夏拉开冰箱门,取出一瓶果汁。冰箱里除了果汁和几袋榨菜,什么都没有,一看就不像过日子的。小夏啜了一口,汁液好像流进了心脏,酸酸的甜甜的,好舒服。她走到茶几旁,按了一下录音电话,没有她期待的声音。这家伙,好几天没来电话了。“可恶!”小夏缩进宽大的长沙发里,盯着电话机气哼哼地骂出声来。丈夫刚去珠海时,每天晚上两个人都要通话,他们管这叫“总统热线”。后来,改成隔天一次,丈夫说晚八点到十二点是生意场上的黄金时间,应酬太多,实在顾不上,请娘子宽容宽容。小夏也理解。再后来,又改成一周两次。可是最近一段时间,连这两次也保证不了了。小夏把电话打过去质问,丈夫说他们分公司刚接手了一个大项目,忙得焦头烂额,饭都顾不上吃。小夏听了又心疼了,再三再四地叮嘱他要按时吃饭,本来就瘦,别把身体搞垮了。倒是小夏的妈妈听说了以后,忧心忡忡劝女儿最好还是去珠海守着夫君。“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老这么两地分居不是个事。要不然你们就赶紧要个孩子,拴住他的心……”小夏受了天大侮辱似地叫起来:“妈你把我当成什么人了?好像我是旧社会包办婚姻的受气小媳妇。真是的,他要变就变,没什么大不了的?”嘴上虽硬,心里也不免嘀咕,可眼下她的事业正蒸蒸日上,怎舍得离开?让丈夫回来显然也不现实。只好走一步算一步了。
这时,电话铃突然响了,正想心事的小夏被吓了一跳。她伸手拿起听筒,一个男人的声音传过来:“陈小姐,我是何风,这么晚给你打电话不会打扰你吧?”“没关系的。”小夏嘴里应着,心里滑过一丝失望。“我有个好消息想告诉你。”何风的声音里有掩饰不住的兴奋,“今天,朋友介绍我认识了一个香港的服装设计师,叫朱迪,她给我讲了好多香港男模的情况,她说我条件相当好,如果能去那边肯定有发展前途!”“是吗?那她愿意帮你吗?”“她愿意。朱迪说她马上就开始帮我联系去香港做模特的事。这些日子我尽遇到好人,先是你,现在又碰上朱迪,看来我真的要时来运转了。”何风开心地笑起来。小夏自然也替她高兴。这个大男孩,自从出来闯荡一直磕磕绊绊,也着实不容易。他又自尊心极强,对别人怎么看他、待他的态度十分在意。上个星期的一天下班之前,何风趁屋里没人,吭吭哧哧向小夏提出想借点钱,小夏奇怪地问:“不是前两天刚发了薪水吗?这么快就花完了?”他红着脸解释,昨天,原来在一个运动队的队友
到北京来了,人家以为模特这行很挣钱,他在这边早就发了。他怕在朋友面前丢面子,先请人家吃海鲜,然后再打保龄球,洗桑拿,这么一通折腾,工资都折进去了不说,刚攒下的一点钱也搭上了。“那你为什么不跟他们说实话呢?”小夏不解。“那,那不是太……”小夏知道不能再问了,不然他以为她不肯借呢,便把钱夹里的五百块钱都给了他。当时她担心地想,何风这样的性格,如果长时期处于受挫状态,他恐怕就扛不住了。现在有了一线生机,对他来说不啻如同喜从天降。不过想起朱迪的样子,小夏又觉得似乎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她问:“朱迪这人你了解吗?可靠不可靠?”何风不假思索地答道:“听我朋友说,她在香港时装界很有名气,我看挺可靠的。她人可热情呢,跟我聊天没有一点居高临下的架子。”两人又聊了几句,挂了电话。
小夏看看表,十一点了,老公的电话是等不来了,她下意识地叹了口气。倦意袭来,她甚至都懒得去卧室,顺手拽过一件厚厚的毛巾浴衣,就势倒在长沙发上,沉沉睡去。
何风又迟到了。
他走进来,心虚地朝陈小夏笑笑:“周Sir来过吗?”小夏摇摇头:“他一早就和麦小姐出去办事了。”何风嘘出一口气,身体像松了弦的弓,懈懈地坐在椅子上。“不过”,小夏又说,“他那张脸黑得已经超过包公了,他要是发现你又迟到,绝对不会饶过你的。”何风搭拉着脑袋,一声不吭。见他这副样子,小夏忍不住旧话重提:“你这些日子到底是怎么了?老迟到,人也无精打采,丢了魂似的,出什么事了?我能不能帮上忙?”
依然是沉默。
小夏叹气道:“算了算了,干活吧。”她从工作台上拎起一件裁剪完刚刚绷上线的休闲西服,“你试穿一下。”何风站起来,脱掉身上的夹克衫,就在他转身把衣服搭到椅背的瞬间,小夏一眼瞥见他的脖颈上有块口红印,把衬衣的领子都蹭红了。与此同时,她闻到了一缕淡淡的古姿香水的气味。这是绿茶香型的女用香水,小夏自己偶尔也用一点这种法国香水,所以她很熟悉。何风扭头看到她的眼神,立即觉察出什么,顿时神情慌乱,两只手不自然地抻抻衣领,拽拽袖口。小夏反倒笑了,一边帮他穿样衣一边说:“谈恋爱了?好嘛,有人管是好事,省得一个人孤魂野鬼似的到处乱飘。”何风红头涨脸的只是不吭气。
下摆长了些,小夏蹲在地上,穿好针线,重新改衣服,嘴里继续与他闲聊:“你看你,说你不像现代青年吧,你也挺能闯的,说你像吧,你又动不动就脸红。交女朋友有什么不好意思的,这下好了,心里不痛快的时候也有人安慰了。哎,对了,去香港的事办得怎么样了?朱迪是不是真有办法呀?”何风的左手就垂在小夏的眼前,小夏分明看到它抖了一下,而且感觉到何风的身体立刻绷紧了。她奇怪地抬起头,何风避开她的目光,前言不搭后语地说:“还没办好,正在办。不是,……嗯,快了,快了。”
小夏心中不免疑惑,沉默了一会儿,措辞小心地说:“办不成就算了,大陆想去香港发展的人多了,不是那么容易就能去的。你不如先在内地发展,过些日子我跟周Sir说说,看能不能让你留下,和公司签一个长期合同。不过你可不能再迟到了哦!和女朋友好好解释一下嘛,创业阶段辛苦点儿,她会理解你的……”话没说完,小夏的手就被何风攥住了。她吃了一惊,仰头一看,何风竟满眼噙泪:“你为什么老帮我?为什么要帮我这样的人?”小夏不知所措地说:“这有什么?你怎么啦你?”何风只是两眼定定地看着她。小夏被他看得心里发毛,忽然感觉手疼,使劲抽出手,何风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冒失,慌忙松开,他的食指被针扎破了,一滴血珠沁了出来。
五
这些日子,陈小夏的梦都快成面料服装展示会了,五光十色的,半夜三更还嘟囔什么红色太刺眼之类的梦话。早晨醒来,觉得挺累,好像不是睡了一夜觉,而是裁了一夜的衣服。不过她很快就振作起来。草草梳洗一番,拿上几个塑料袋出门去早市。
昨天晚上丈夫打来电话,说是今天要飞回北京,到总公司办事,大概能住上半个月。自打过完春节丈夫回到珠海,两人分别已有小半年。小夏虽然忙得顾不上想他,可昨晚一听说他要回来了,不知怎么,恨不得立时三刻就见到他,再不许他离开……在早市上,小夏尽挑他喜欢吃的菜买。回去便剖鱼洗菜,都收拾停当,只等晚上下班回来烹炒,省下许多功夫,免得让他等饭。她又提醒自己,下班别忘了再买几罐青岛啤酒,那家伙嘴刁,除此之外不喝别的牌子。
在公共汽车站等车的时候,离小夏两步远的地方有一对年轻男女,头抵着头,半拥着说悄悄话。小夏年纪虽也不大,可以往却看不惯在公众场合毫无顾忌地聊聊我我的小青年,然而今天,这缠缠绵绵的小俩口让她心里感动,觉得他们挺美好。
走到巷口,忽见何风站在那里。“咦,你在这儿干什么?”何风不自然地笑笑,“我来接你。”小夏以为他是碰巧正有事要出去,没有在意,径自往巷子里走。不想何风紧追几步,认真地对她说:“我真的是来这儿接你的。”“公司有急事?”“不,没有。”他也不多说,只是看着她。小夏已从他的眼神里感觉出了一缕异样。她不说话,跟何风并肩往前走。
相处的日子虽不长,何风跟她已是无话不谈。凭着女人的敏感,小夏觉察出他对自己有种依赖甚至是依恋。这大男孩离家辛苦谋生,无亲无友孤独苦闷自不必说,小夏很关照他,把他当作小弟弟,他有这份感情也很自然,所以她并没在意。可是昨天中午,他央求小夏陪他到附近的商厦去给母亲买羊毛衫,说自己一进这种高档商店就有自卑感。小夏一边笑话他一边陪他出了门。买好衣服,两人闲逛,小夏在一个卖丑娃娃的柜台前停住了,拿起一个长着雀斑的翘鼻子女娃娃爱不释手地看。何风悄悄走到一旁付了钱,让售货员把娃娃装进袋里。小夏明白过来,说:“我没想买呀!”“是我想送你!”何风目光热热地盯着她。他的眼神让小夏一惊,在她二十九年的生命中,除了丈夫,也曾有过几个男人这样忘情地、无遮无拦地凝视过她。
毕竟是过来人,小夏尽量从容地笑笑,说:“谢谢你。”是那种轻描淡写的口气。
“橐橐”的脚步声使巷子里显得格外安静,小夏意识到这种安静很危险,拾了个话题问:“周Sir找到合适的人了吗?”何风也吐了口气,他似乎比小夏更紧张,表情松弛下来:“找到了,是语言学院的留学生,美国人,长的特别像《飘》里边的那个白瑞德,就是……他叫什么来的?”“克拉克·盖博。”小夏想像着“克拉克·盖博”穿着她设计的休闲装的模样,不禁笑出声来。何风的形象属于八十年代T形台上流行的“阳光男孩”一族,有运动员的身材,线条健朗,面孔漂亮。九十年代,这种形象单纯的男模已不太时兴了。何风表现青春感的服装还是很贴切的,但小夏的设计里,有些是给成熟男人穿的,与他的形象不太吻合。
说话间两人已走到公司门前。周Sir的胖脸从二楼窗子里探出来:“陈小姐,今天你
这里需要何风吗?”小夏想了想,摇摇头。“那好,何风,你马上到银帝商城去,那边三个导购一起辞职了,她们忙不过来,等下麦小姐也要去的。”何风不大情愿地应了一声,凝眸着小夏,不舍离去。小夏望着他的背影,暗自叫苦:不得了,一定要想法子打消他的念头。
陈小夏推开设计室的门,见麦雯丽正坐在沙发上垂着头吸烟,尽管开着窗,但屋子里的还是烟味浓烈。小夏客气地打了招呼,便走到自己的桌前,整理披在人台上做了一半的样衣。“陈小姐,耽误你一点时间可以吗?”麦雯丽在身后幽幽地问。小夏觉出她的声音有些不对头,转脸去,不禁吃了一惊:麦雯丽好像刚刚哭过,眼睛水汪汪的,这倒给一向冷漠的她添了几分楚楚动人的柔弱。小夏像是被骇住了似的,轻轻放下手里的活,屏息静气坐下来。
“刚才,周Sir通知我,因为资金有限,总公司决定减掉两个参加发布会的名额,我,还有汕头的林慧。”她顿了顿,又点上一支烟,清瘦黯淡的面孔在烟雾后面更显朦胧。小夏听说取消的是她和林慧,心中有了点数,这两个人在全公司设计人员中业绩稍差。“你是知道的,我为参加这台发布会已经花了大半年的心血,效果图、裁剪图都定稿了,面料也选好了,忽然被取消了资格,简直没道理可讲!我给谢时俊挂过电话去,他竟然说现在公司资金短缺,老职员要发扬风格,把机会让给年轻设计师。这叫什么话嘛!陈小姐,你现在在老板面前讲话是管用的,请你帮帮忙,帮我挽救一下。”
小夏想了想,问:“Mang不能替你说说吗?”
“还是你讲比较方便一些。”
“可是”,小夏尽量挑选不具刺激性的词汇,“也许谢老板有自己的考虑,我想他在定名单的时候也是想尽可能公平些……”
“公平?”麦雯丽冷笑一声,“公平这两个字常常是因人、因时而易的。我懂你的意思,老板认为我这两年上市的产品少,叫座的设计不多,对公司贡献小。在他眼里,是江郎才尽没有发展前途了,所以这次不肯给我机会。可是你知道吗,凯伦成立之初,就是靠着我设计的三款女装打开局面的。这之后我考上了美院染织系大专班,想去深造。谢时俊苦苦求我不要走,只差给我跪下了。我见他那副可怜相,心一软就放弃了。两年后,我又一次考上服装学院的进修班,恰好这时凯伦要来北京建分公司,谢时俊和周Sir轮番进攻,缠得我没办法,只好依了他们来到北京。现在倒好,我为公司付出的一切代价已是过眼云烟,生意人唯利是图的原则却是永恒的,有几个重情重义的?想想实在寒心。”
麦雯丽不堪回首地摇摇头。小夏听了,心头也沉甸甸的,现在她更明白麦雯丽为什么总是愤愤不平了。
“陈小姐,我知道让你帮这个忙很唐突,凭你我的关系,你完全可以一口回绝……”“麦小姐,我……”“你别急,听我说。我知道你不是那种计较的人,所以我才开这个口。我实在是不甘心失去这一次的机会。而且,不知你听说没有,公司年底准备裁人。”“为什么?公司的效益不是很好吗?”“效益好也不能养闲人,这正是谢时俊的精明之处。现在服装市场竞争太激烈,为了降低成本,就要减少自身的内耗。他们虽然不会直截了当地裁掉我,但很可能不让我再搞设计。他们明白,如果不搞设计我是不肯留在凯伦的,必然会自己提出辞职,这样等于被裁掉。在凯伦七八年了,不到迫不得已我还不想放弃。”她从沙发上站起身,到自己的工作台翻出一叠图稿递给小夏,“请你看看我为发布会设计的服装,如果觉得够水平,就帮我和老板讲讲,如果你认为不好,就算了,不必为难。”说罢,拿起手袋,自嘲地笑笑:“周Sir让我这两天去银帝卖货,瞧,流放已经开始了。”
陈小夏对麦雯丽的设计水平是了解的,她的款式构思很有新意,但对色彩的认识却常出现误差,影响了她的业务。但是,当她看完这一组职业女装效果图,她惊讶了,她看得出麦雯丽为此花费的心血,凭直觉她认定这组女装会被市场接受。
往汕头挂了三次电话,都没有找到谢时俊。直到下午5点多钟,公司的人都准备下班了,小夏不抱什么希望地再次按完十个键,电话那一端传来的不是秘书小姐甜腻腻的声音,而是谢时俊特有的男低音。小夏一口气把要说的话说完,那边沉默了足足一分钟,终于开口:“陈小姐,也许你的判断是正确的,我看过她的设计图稿,是不错。”小夏一听,又惊又喜:“那你同意让麦小姐参加啦?”“你要知道,我做事不是只考虑一时一事,有限的资金要用在有前途、对公司长远发展有利的设计师身上。”“麦小姐这两年成绩是不理想,可这次说不定就是转折的契机。”小夏急着想说服他。“说不定?说不定的事我怎么能轻易投资呢?”“谢总经理,你能不能给她一次机会……”“陈小姐,你的面料选好了吗?”谢时俊打断她的话。小夏怔了怔,说:“还有几种没找到。”“那么,你好不好抓紧一点?我要求你这个月底拿出样衣来。记住,全力以赴做好你自己的工作,其它的事不是你该管的,不要搞错噢!”啪哒一声,那边挂了电话。
陈小夏半天喘不过气来,她很不习惯这种资本家腔调,屈辱感油然而生。她还记得上次与谢时俊通电话时对方那和蔼可亲的语气,赏识人才的态度。由于自己的经历,小夏尽管没见过谢时俊,可心里已经不知不觉地把他和电视剧里那种精明强干、任人唯贤的企业家重叠起来。麦雯丽那番控诉,并没有损害她的感觉。正因为这样,她才有把握地拿起听筒。可她错了,谢时俊对麦雯丽毫不容情的舍弃令她震撼。让她搞不懂的是,谢时俊既然也看好麦雯丽的设计,为什么死活不许她参展呢?就算是已打定主意辞掉她,也完全可以等产品推出后,公司赚到了钱再说呀!谢时俊如此精明,怎么会放弃能赚钱的设计呢?
门外人影一晃,何风和麦雯丽进来了。何风见了她,高兴地说:“我猜你就没有走。”小夏没答腔,与麦雯丽对视了一下,麦雯丽就全明白了。目光暗了暗,但还是走过来握了握小夏的手臂:“无论如何,我都感激你。”说完走出房去,瘦瘦的身影十分落寞。
小夏为她难过,也为自己难过。为麦雯丽难过的原因很明白,为自己难过的理由却一时想不清,她无力地坐在沙发上。“你怎么了?出了什么事让你这么不高兴?”何风关切地问。小夏摇摇头,不说话。何风沉默了一会儿,忽然想起什么:“我有个主意,咱们去迪厅好不好?”小夏茫然地望着他,没听懂他在说什么。何风反倒愈加兴奋:“我一不开心,就去蹦迪,那里的气氛保证能让你把一切不愉快的事都忘掉,很灵的!”“不,我不喜欢跳迪斯科。”小夏边说边站起来。“那咱们就跳交际舞好了。”何风绕到她面前,满眼都是渴望。“不去了,我今天很累,想回家。”何风略一踌躇:“那我送送你。”不知为什么,小夏这时对这个大男孩突然生出反感,她生硬地说:“我不用你送,以后你也不要到巷口接我!”何风脸色苍白地站在屋子中间,她背上包,径直朝门口走。何风抢上一步,拦住她的去路,嘴唇抖了
抖,到底还是说出来:“我是很喜欢你,……我知道不会有结果,可我没办法……”小夏断然说道:“既然如此,那就请你理智些,尊重我,尊重我先生,也尊重你自己!”推开门,拂袖而去。
回家的路上,陈小夏又有点儿后悔。是不是太粗暴了?他也不是恶意的。何必这么恶声恶气,好像人家把你怎么了似的。
六
陈小夏这次南方之行很有收获,苏州常州盛泽一带跑下来,买到了非常满意的粗花呢和纯棉高支卡其。最初构思时,她本想在男装色彩方面来一次突破,选了粉绿、柠檬黄几种鲜亮的色调。可是,当她拿着效果图和面料小样到商场里做调查时,发现大多数人接受不了。这让她想起读服装学院进修班时,老师讲过,每个民族都有自己的基本色,年年变化的流行色对基本色起调整渗透作用,但不会占主导地位。于是,她推翻了原来的构想,决定采用收敛些的色彩。在北京,她找到了几种合适的面料,这次去江苏,她又意外地购到了青铜色的花呢和红褐色斜纹卡其布,与她的构思十分吻合。工作顺利,小夏心情很好,提前几天登上返回北京的列车。
到站时夜幕已经降临。
小夏故意没打电话告诉丈夫自己要提前回来。他从珠海回北京的第三天,小夏就出差了。当时他半真半假地说,你这么对待老公,以后可不要后悔噢。小夏像哄小孩似的哄他,好啦好啦,不就一个星期嘛,回来给你带好吃的。在苏州,她果真挤出时间,到街上买了丈夫爱吃的采芝斋的松子糖和糕团,准备回去“谢罪”。
下了出租车,走到自家楼下,抬头望望那个养着米兰和月季的窗口,黑洞洞的,没有她期待的灯光。上了楼,家里真的没人。是不是又去赴宴了?丈夫原来在总公司做的是技术工作,自从到珠海分公司独挡一面,周旋于外商、官员、厂家、客户之间,宴请别人和被别人宴请就成了主要工作项目。这次回来,原本清清瘦瘦的一个人,两腮鼓鼓的,肚子也腆起来了,眼看着往脑满肠肥的方向发展。小夏劝他少去那种场合,他说,你以为我愿意去呀?我还缺那一口吗?吃酒席对我来说也是很痛苦的啊!小夏就无话可说了。
打开灯,见屋子里有些凌乱,换下来的裤子衬衫扔在沙发上,袜子放在餐桌上,男人就这么个臭毛病。小夏把旅行袋放在地板上,习惯地按下录音电话的按键,然后顺手将脏衣服一一收起,塞进洗衣机里。在卫生间的镜台上,她发现了一瓶男用香水。嗬,老公现在也讲究起来了。
重新回到客厅,录音电话还在响着,有个男人正粗声大气地谈什么期货。小夏打开旅行袋的拉链,把糕团盒子拿出来,又把松子糖掏出来。包装袋破了个口子,几粒糖掉进旅行包,小夏摸摸索索地找着。就在这时,她听到电话里传出一个女人嗲嗲的声音:“你又不在家,跑哪去了?你昨晚忘了一件事,还没亲我怎么就把电话挂了?你老婆又不在家,慌什么嘛!罚你今天晚上跟我说一个小时的话。一回家你就先给我打个电话过来,好想你。”
小夏愣住了,电话里的录音早已放完,可她仿佛仍然听到那个女人的声音在客厅里响着。偏偏这时门开了,丈夫走进来。看到小夏一怔,随即便张开双臂,做出拥抱的姿势过来了。小夏下意识地一躲。“你怎么了?”小夏不答,重新按响电话录音。丈夫的脸色几经变幻,最后在“轻描淡写”上定了格。“你别当真。我在生意场上,得跟各种各样的人打交道,工作需要,身不由己啊。”“跟女人鬼混也是工作需要?”“嗨呀呀,你这人就爱较真,我和她只不过是逢场作戏。她是一家酒店的老板,公司里请客户常去那儿,就认识了。她呀,人称‘公共汽车,没档次的。”“她没档次,你还和她混在一起,你当我是什么?”“你是我老婆啊!……你放心,我不会和你离婚的。我心里明白得很,她连当二奶都不配,我就是真想找二奶也不会找她那种人的。”小夏被他气懵了,半天说不出话来。她转身拎起地上的旅行袋,这才发觉左手还一直攥着那包破了口子的松子糖。她恨恨地使劲一摔,糖块稀哩哗啦撒了一地。小夏夺门而出。他怎么拉也拉不住,知道小夏的脾气,悻悻地说:“也好,你先消几天气,我再去找你。”
也不知走了多久,小夏像是从恶梦中醒来,四下望望,去哪儿呢?父母远在成都,北京有一个姑妈,不过这个样子去亲戚家很不合适。小夏想起前面路口有家叫金台阁的旅馆。幸好出差带的手提包没有昏头昏脑地扔在家,钱、证件都在里面。
值班小姐一面登记一面好奇地问:“咦,你是北京人,怎么住旅馆?”
房间很小,倒还干净。小夏疲惫不堪地坐在沙发上,一只手撑着头。突然,好像闸门开启,泪水汹涌倾泻。
哭了一阵,似乎好受了些。才发觉身上的衣服已经被汗湿透了。可是浑身上下一点力气也没有,草草洗了洗便躺在床上。
睡意全无。不管是闭着眼还是睁着眼,刚才不堪回首的一幕总在眼前晃动,耳朵里也总响着那个声音。小夏翻身坐起打开电视机。屏幕上出现了T形台,几个外国男模正潇洒随意地走来走去。小夏辨出浅灰色背景上几个白色字母,“dusselodorf”,原来是德国依格多成衣博览会的时装表演。小夏吐了口气,强制自己集中注意力。她抱住双膝,两眼盯着屏幕。主持人滔滔不绝地介绍着:“……质朴而精良的面料,接近自然的色调,尊重传统的风格,体现出这一季的流行时尚:怀旧和回归。现代人似乎厌倦了快节奏的紧张刻板的生活,渴望回归自然,回归家庭……”回归家庭?那么中国男人呢?别的地方的男人渴望回家的时候,为什么他们要抛弃家庭呢?小夏的心又乱了,“啪”地关掉电视,把自己重重地摔在床上,身心像被掏空了一般。
一夜无眠。
第二天,小夏肿着眼睛刚走进设计室,周Sir就跟了过来,絮絮叨叨地说着:“陈小姐回来了?买到面料了?谢老板打过三次电话,问你的进度,要你赶紧把样品拿出来,总公司已经买下几家杂志的版面,发布会举办的同时让媒体做些宣传效果比较好一点啦!你什么时候……”小夏揉着太阳穴,有气无力地说:“周Sir,帮帮忙,给我找间房子。”周Sir一愣:“你要一个人一间办公室呀?”“我是说你们租的那种房子,我要住。”“咦,你放着好好的家不住,怎么倒要租……”麦雯丽走过来:“我可以帮你找。”小夏看看她,虚弱地笑笑:“谢谢你麦小姐。”
公司虽然有几间宿舍,但只是一般职工才住,周Sir、麦雯丽等高级职员都是在外面租房子。这时,周Sir才发现小夏眼圈发青,一脸憔悴,跟出差之前简直判若两人。这个差怎么出成这样?他意识到现在不是啰嗦的时候,疑疑惑惑出了房间。
麦雯丽把门轻轻关上,返身回到小夏旁边,问:“真的搞到要分开住的地步了?”小夏心一酸,眼睛有些发潮。麦雯丽沉默地瞧了她片刻,蓦然开口说:“不要傻,不要把房子、财产都让给他。”
小夏发怔,睁大了眼睛。麦雯丽知道她在想什么,淡淡一笑:“有什么好奇怪的,我也是
从这一步走过来的。”
如果是在过去,小夏可能也没什么感觉。这两年离婚的好像比结婚的还多。可是今天,当自己有了切肤之痛,当她的心还在滴血,那血还冒着热气的时候她才明白,麦雯丽这一笑有着怎样惨然的底色。她摇摇头:“我哪里顾得上想这些!”“属于你的就要争嘛。两个人的家业,一人一份,没什么好让的,不要赌气做什么高姿态。”停了停,她又说,“除非你对他还有指望。”“我不知道,我现在脑子木木的,什么事也想不清楚。”小夏伸出手:“给我一支烟。”麦雯丽却轻轻握住她的手:“不要嘛!你也想变成黄脸婆?”
两个女人默默对望着。这一刻,她们分明感受到了彼此之间同病相怜的安慰与痛楚。
七
七月中旬入伏,空气又湿又闷,天色半阴半晴,汗毛孔不住地渗汗又出不痛快,粘叽叽得好不难受。心情也无端地坏起来,毫无来由地想发火。这样的天气容易出岔子。
一上班,何风就同周Sir大吵起来。
为了发布会上的男装表演,公司又聘了两个中国男模和一个外国男模,加上何风一共四个人。外国模特就是那个长得像克拉克·盖博的美国留学生,叫保罗。周Sir当初找到他,问他愿不愿在暑假期间当一回临时模特,他兴高采烈地接受了。美国佬就这么喜欢凑热闹。周Sir把他带到公司让小夏过目。小夏顺手拿过一件刚完成的花呢休闲西服,让他穿上走走看。这个保罗居然无师自通,立刻进入佳境,表情动作放松随意,自信从容,偶尔顾盼左右,露出一抹玩世不恭的微笑,颇有点花花公子的味道,把身上那件衣服演绎得恰到好处。周Sir给他定的报酬是一台演出外加几次训练总共三千块钱。而另外两个中国模特是一千块钱。何风跟公司签了三个月的合同,每月固定工资七百元,发布会演出费另算,只给五百块钱的补贴。订合同时,何风没考虑太多,为生计奔波已使他身心疲惫,能有一段短暂的稳定他也知足了。可当他听说了保罗的价码,一下子火了,怒冲冲跑去质问周Sir为什么报酬给得那么不公平,要求加薪。一向好脾气的周Sir今天异常冷酷,他说如果你认为给你的钱少了,当初完全可以不签合同,没有人逼你;如果你认为给保罗的钱多了,那你就是多管闲事,保罗是外国人,同样一件衣服让洋人穿会更引人注目,保罗有他的商业价值。何风气坏了,平日里内向得近乎腼腆的他这回不管不顾,资本家吸血鬼乘人之危落井下石汉奸卖国贼亡国奴狗腿子一通乱嚷,直吵得天翻地覆。最后还是小夏和麦雯丽赶过去把他硬拉了出来,否则他恐怕要对周Sir老拳伺候了。
麦雯丽拧开一瓶矿泉水递给他,他没喝,手一举把水浇到了头上,浓黑的头发濡成一绺一绺。小夏站在旁边,不知该怎么劝解他。自打那回红颜一怒,她和何风之间多了些客气疏离。说什么做不成恋人做朋友其实是自欺欺人。男女之间关系太微妙,那层窗户纸一旦捅破就无法复原。麦雯丽双臂交叉抱在胸前,说:“你与其把力气用来骂他,不如和那两个模特联手,想办法改变现实。”何风垂着头瓮声瓮气地说:“没用的,他俩肯定不会和我站在一起。就算我们三个人罢工,姓周的也不会在乎。男模登台的机会那么少,你不干,有的是人等着呢!”顿了顿又说:“我刚来北京时,正好碰上举办国际服装博览会,朋友介绍我给法国设计师做表演。整场只有我一个大陆男模,给我的报酬最低,同台的香港模特拿的钱是我几十倍,外国模特就更不要说了。可那是给外国人干活。想不到他妈的中国人也这样看低自己,作践自己人!那个保罗从来没做过时装表演,他再有天份,我也不会比他差吧?!……”
三个人都不说话,屋子里更加闷热难耐。这两天空调坏了,临时找了一台电扇,呼呼地转着,鼓动起一阵阵热风热浪,不像要替人降温倒像是扇风点火似的。
“咚”的一声,何风一拳砸在茶几上,茶杯受惊般的叮当乱跳。“我就不信我的身价这么低,走着瞧吧!”每个字都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恰在这时,周Sir沉着脸出现在门口。小夏的心倏地提起来,她以为周Sir是来宣布炒何风的鱿鱼。他却面向她说:“陈小姐,总公司那边有电话找你。”
电话是赖曼云打来的。她告诉小夏:“总经理看了已完成的样衣,对你设计的三个系列很满意,很有信心。这两天有人介绍来一位大连的服装批发商,总经理专门请他看了你设计的男装,他当即表示要订货,数量还不小呢!”
自上次为了麦雯丽的事与谢时俊发生龃龉,在陈小夏心里,他的印象分急剧下降。现在,她还是由衷地说:“Mang,请你代我谢谢总经理。”这话是发自内心。新的设计这么快就见到了反响和成果,没有谢时俊的肯定和器重是不可能的。赖曼云又说:“陈小姐,有个情况总经理要我转告你。这位批发商随身带来一种新面料,弹力华达呢,有鸽灰、浅咖、橄榄色三种,他指定请你用他的面料设计一组男装,参加这次发布会。”“可是,离发布会只有二十天了,我还没有见到面料,怎么设计呢?来不及的,Mang。你是不是对他解释一下,不要赶这次发布会了……”“不行,他就是想借发布会把面料推销出去。你马上坐飞机过来,在这边设计。至于款式,这边海外的资料很多,总经理的意思,你可以从中选现成的,稍加改动就是了。”“这,这怎么行呢?”“陈小姐”,赖曼云好像料到她不会同意,依然有板有眼地说,“你是知道的,现在服装行业竞争那么激烈,早一天占领市场意味着什么?他不但订了我们的货,而且还主动提出帮凯伦打开大连和哈尔滨的市场,唯一的条件就是要我们推出他带来的面料。”“我明白,等发布会办完,我一定好好给他设计一组。这次已经完成的三个系列都是我自己的构思,现在让我做一组剥样货,还要拿出去公开展示,圈内人会怎么说?”小夏的口气激动起来。对方不作声,小夏又恳求道:“Mang,麻烦你替我向总经理解释一下……”
“不用了,我很清楚你的想法。”听筒那端突然传来谢时俊的声音。“陈小姐,你不愿抄资料也可以,我不勉强你。你可以用新面料搞一组女装。”“女装?”小夏不明白他的意思,“总经理,搞女装也一样来不及呀!”“就用麦小姐设计的那组款式。我看过面料,质地和颜色同她的款式很协调。”小夏更糊涂了:“既是这样,那就按照麦小姐的设计图做就是了,这样麦小姐也可以参加发布会了,还要我去干什么?”“新面料在工艺上能不能与她原来的设计吻合,你要来把一把关。而且,这组女装推出时,要用你的名义。”“为什么?”“道理很简单,我不能花钱为一个将要离开凯伦的人扬名。这一点我会和麦小姐谈妥的,你不必顾虑。”
小夏沉默着。屋子里闷热得像个大蒸笼,可她却觉得身上一阵阵发冷。“不,我不能这么做!”小夏坚定地拒绝。
“那你就按照Mang说的去做。”谢时俊的口气里已经露出明显的不快。“陈小姐,我想对你说明两点。第一,我可以保证,增加这
一组男装你的名誉不会受到丝毫损害。第二,目前你还不是伊夫·圣·洛朗,不是劳拉·比娇蒂,你是凯伦的雇员。雇员首先要学会的不是技术,而是服从。还有什么问题吗?”
这会儿,陈小夏最大的问题就是,她不知是该感谢谢时俊还是该诅咒他。手握听筒,她走神了。来凯伦半年多了,至今还没亲眼见过这位老板,只是在电话里接受过他的赞许和激励,也领教过他的冷酷与功利。这个给了她希望、机遇和成功,同时又令她失望、屈辱和挫败的人到底是个什么样子呢?是高是矮?是胖是瘦?是英俊伟岸风流倜傥还是粗俗卑琐其貌不扬?
八
日子往前走着,把人们期待的和拒绝的事情全都展示一遍。果然像谢时俊预言的那样,陈小夏用新面料做的剥样货并没有损害她的光彩,凯伦的发布会,最出风头的不是花红柳绿的女装,而是陈小夏设计的男装。也许是因为本季各家公司举办的时装发布多以女装为主,男装反倒物以稀为贵,格外引人注目。当陈小夏被四个高大俊朗的男模簇拥着,万绿丛中一点红地走上T形台时,闪光灯几乎连成一片。
谢时俊终究还是没有放过麦雯丽那组女装,总公司另一个设计师冒名顶替成了这组服装的主人。
小夏感到困惑,现实的生存循环中充满了那么多彻头彻尾的无情和功利,而偏偏是这些无情和功利的过程却似乎距离目标最近。与此相比,她的那种追求就显得是多么虚幻。她的付出都真的值得吗?她要好好想一想。小夏对自己当初离开少年宫的初衷萌发了一丝疑问。从台上下来,陈小夏谢绝了记者的采访,她说身体不舒服,开口就跟周Sir要了一个星期的假。周Sir刚吐出一个“好”字,她马上转身离开了会场。
一个星期之后,陈小夏回公司上班。推开设计室的门,见麦雯丽的位子上坐着一个年轻女孩。女孩站起来,大模大样地伸出右手:“你是陈小姐吧?赵爽,刚从服装学院毕业,老板让我给你当助手,添麻烦了,请多关照。”她一口气说完,用的是小日本的词汇,大日本的口气。
小夏和她握握手:“别客气。你坐这里?”她很机灵,说:“你是问原来坐这儿的那个设计师吧?周Sir说她辞职了。”“辞职了?!”小夏吃了一惊。赵爽用审视的目光打量着小夏,一笑:“你不像服装设计师。”小夏正琢磨麦雯丽的事,没听清楚,问:“你说什么?”赵爽又重复了一遍。小夏看看自己的装束:普通的牛仔裤,纯棉蓝白格子衬衫。再看赵爽,她身上是一件好像阿拉伯长袍的裙子,褐红色,胸前和后背印着黑色的朱雀图案,醒目,又有些怪异。“中国的设计师就是不注意包装自己”,女孩有感而发,“搞服装的嘛,要利用自己的形象说话,让人一见就对你这个人发生兴趣,从而对你的设计也发生兴趣。服装设计师应该朝艺术家的方向努力。你看‘辩帅拉格菲尔德,他的马尾巴、墨镜和扇子就是标签,在台上一亮相,哇,真够味!”“他是国际顶尖大师,需要这样,我们又何必……”“为什么不?难道你不想当大师,甘心做个匠人?”赵爽咄咄逼人地说。这一问,倒把小夏问住了。这句话勾起了她的心事。她不再说话,找来抹布擦桌椅。
赵爽还不依不饶地盯着她看,突然,她像发现了什么似的叫道:“陈小姐,我觉得你很适合下一季的流行打扮哎!”小夏心不在焉地应付:“是吗?”“真的,我敢保证,合身纤巧的淑女装,像迪奥二战后推出的‘新造型,你想想看是不是很对你的路子?”小夏想了想,没头没脑地叹道:“变过来又变过去,真是岁月无常。”
下午,麦雯丽打来电话。“怎么不辞而别?”小夏怨道。麦雯丽笑着:“这不是来找你‘别嘛!晚间有什么节目?”“我能有什么节目?”“那好,七点半在华侨大厦的咖啡厅见,离你我都近。见面再谈啦。”小夏有话要问,那边已经挂断了。
下班前,周Sir把她叫过去,神秘兮兮地透露,明年老板要把凯伦首席设计师的交椅给她坐。小夏听了,脸上丝毫没有惊喜之色。周Sir见她没反应,加强语气说:“我跟你讲,我的消息绝对可靠啦,你不要不相信……”小夏笑笑说:“谢谢你了周Sir,我走了。”周Sir望着她的背景,嘟嚷:“不识好人心。”
离开公司,小夏先到附近一家快餐店随便吃了碗面,丈夫返回珠海后,她也回到了家里。本以为见到这温馨之地也是伤心之地会热泪盈眶的,可是,她没有,连她自己也觉得不可思议。这天天空晴朗,阳光射进来,铺满了半间屋子,晃得她眯起了眼睛。靠着门框站了好久,她只觉得心里一片荒凉。那日晚上吵翻以后,小夏一直没回家住,丈夫打电话来,她也不接。回珠海之前,他来公司找她。他深知小夏的性格,电话可以拒绝,人来了,当着外人的面,她绝不会闹的。其实,这些日子小夏心里也存着一线期望,期望他回心转意,两人重新和好。男人一时糊涂,只要真心改错也就算了。可是,那天丈夫等麦雯丽一避开,他两手插在裤兜里,踱了几步,开口说:“你的环境相对比较封闭、简单,你不知道外面的世界变成什么样了。和那些人比起来,我这点儿事根本不算什么。要是连我你都不容,你还能适应这个社会的变化吗?对你我可以保证永不离婚。但你也不能要求我在南方还像一个五、六十年代的老土那样,抱着你那套过时了的价值观不放,空守那些毫无实际意义的东西。到了外面的世界以后我才发现过去到底有多傻。你呀,你哪像个二十九岁的人,倒像是九十二的!”听了这么一番话,小夏的心慢慢冷了下来。
昨天,她给丈夫发了一封长信,一共写了三个晚上才完成。毕竟有过美好的时光,小夏还想再做一次努力。但她心里也明白,挽回的希望很小。人生本无常,何况又生逢这样一个很多事都说不清道不明的年代。
都市的夜生活还没开始,咖啡厅里只有寥寥几个客人。小夏选了靠窗的位置坐下。小姐送上红茶,细碎的瓷器相碰声清脆悦耳。窗外,晚景如画,落日使灰色呆板的城市变得多愁善感起来。音乐响起,是《绿袖幻想曲》。小夏很喜欢这首曲子,尽管后来知道了它是根据几首英国民歌改编的,但她仍然认定,作者一定是经历了一件不期而遇、过后又无从寻觅的事情,才会有这样的乐思。她家里有这张CD,是三星带花的名片,还记得就是去买它的那一次,与《罗马遐思》那帧摄影不期而遇。
在灵妙、神秘、怅惘的《绿袖幻想曲》中,窗外美丽的黄昏渐渐黯淡下去。幻想是诱人的,可当你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向它,用一根针一缕线编织它,才发现这是一个实实在在的一点也不浪漫的过程,最后实现的,未必是你当初想要的。
“喂,做什么梦呢?好不好说给我听?”麦雯丽从后面拍了她一下,绕过来坐在米色的圈椅里。
小夏把目光从窗外收回来,笑着摇头:“我现在夜里睡觉都很少做梦了,一觉到天明。”“嗬,进步不小嘛!”麦雯丽调侃。两人都笑了。“别拿我开心了,说说你吧。”
麦雯丽招来小姐,要了咖啡和两块蛋糕。“我先要吃点东西才有劲说话。”“这时候了你
还没吃饭呀?”“忙完手里的事,一看到时间了,不敢让你大小姐久等,就饿着肚子跑来了。”麦雯丽把头发剪短了,穿一身豆青色西装套裙,似乎又瘦了些,但却精神饱满,人也比过去生动了。小夏笑问:“怎么饿成这样!给哪个万恶的资本家打工呢?”麦雯丽放下叉子,用纸巾揩揩嘴角:“给自己打工。”“做老板啦?恭喜你呀!”“先别忙道喜,有空来帮我出出主意。这些年,我手头攒了点钱。谢时俊这次买下我的设计又付了一笔,价钱还算公道。我打算开一家时装店,房子已经租下了,就在美术馆和大佛寺之间,地段不错。现在针织装看好,一年四季没有淡季,我想专卖针织装。过几年,等手里有了足够的资金,再成立一家制衣公司。”
小夏望着目光亮亮的麦雯丽,由衷地说:“雯丽,我真佩服你,这么快就振作起来,而且雄心不减。你这样的人要是不成功老天可真是瞎了眼。”麦雯丽点头:“我这人没别的优点,最大的长处就是不肯低头。这一次表面上是我自动辞职,其实谁都明白,是凯伦炒了我。我若自暴自弃,岂不是更让人家看笑话?雄心呢倒也谈不上,服装市场竞争得你死我活,生意不好做,硬着头皮撑就是了。人生不过是一次次突围,谁也不甘心被困死。东方不亮西方亮嘛。”小夏想想说:“早知道这样,你不把那组女装卖给谢时俊就好了,自让他捡了便宜。要是我,给多少钱也不卖给他!”“我现在自己做套装条件还不成熟,与其争没用的闲气,不如要有用的钱。等我发展好了,就请你过来做我的首席,到时候不许搭架子哟!”小夏说:“你晚了一步。听周Sir讲,谢时俊明年让我做公司的首席。”“真的?那轮到我恭喜你了。”小夏却摇头道:“雯丽,我现在正犹豫不定,最近我老是问自己,我已经付出了很大的代价,可是我最终追求到的就一定是自己真实的理想吗?或许,我还是应该回少年宫继续当教师。我的停薪留职再有几天就到期了,我感到,我又走到了人生的十字路口。”“但是,你的事业眼下正蒸蒸日上,放弃了太可惜……”麦雯丽有点惋惜。静静地望了她一会儿,又说:“小夏,这世界上可没有世外桃源啊!”“我明白,我是想也许当教师的位置更适合我。人在真正属于自己的位置上心里踏实些。”“只是,你对服装的感觉那么好,万一不干这行实在是一种浪费。”“真到那一步我可以作为业余爱好,无偿奉献给你呀!”“那我可赚了!”麦雯丽抚掌大笑。
临别时,麦雯丽从手袋里拿出一个信封,“这是何风让我交给你的,他去香港了。”“去香港?”“你还记得那个朱迪吗?他和朱迪结婚了。”“什么?!可……可朱迪至少大他十几岁呀!”“朱迪可以帮他发展,帮他成名。男模在大陆很难混出模样,这一行吃的又是青春饭,现在不抓住时机,难道让他窝在这里等老吗?他既是这么选择,就肯定有他的道理。人生在世,做哪件事不是有得有失?”麦雯丽把信塞到小夏手里。
小夏无话可说,默默地拆开信。
“小夏姐:我这么称呼你你不会不高兴吧?在凯伦这几个月,你像姐姐一样的关照我,你不明白一个人在脆弱的时候被人真诚关心的那种感觉。所以,我永远不会忘记你。麦小姐把一切都告诉你了吧?我知道,你一定看不起我。当初做模特时,谁又会想到今天呢?也许这就是命吧。我已不能回头,我别无所求,只希望将来有一天再见面时,你不要不理我。我走了。”
这封信似乎没写完,小夏仿佛看到何风就站在她的面前,一副欲说还休的样子。
陈小夏和麦雯丽的分手后,一个人穿过街边的夜市,在熙熙攘攘的人流中踽踽独行。夜市上的生意正红火,小贩们攒了一天的劲,此刻中气十足地吆喝着。在他们的鼓噪下,本来悠然闲逛的人也被煽动起欲望。走过街口,拐角处是一座酒家,门前五六棵松树上披挂着色彩缤纷的小灯,弄得像圣诞树一般。酒家门外搭出一个人造葡萄架,架下摆着八九张桌子,红男绿女们在那里浅斟慢酌。音箱里传来童安格的歌声:“落叶飘过异乡的秋天,来来往往陌生的脸。没有惊喜,冷漠的街,模糊了我的视线……”在这样的地方,这样的时候,伴着正在觥筹交错的人们,歌中的落寞更像调味品。
“小姐,要车吗?”路旁停着四五辆出租车,一个司机凑过来殷勤地拉生意。小夏摆摆手,转身迈上过街天桥。从这里望去,树上的灯火不再那么眩目,歌声也不似在近处听时那般凄凉。怎么只拉开了这么一点距离就有了出世之感?以前为何不曾留意过?小夏抬起头,环顾四周,人虽然仍在远近高楼的包围之中,却没有了局促和拥塞的感觉,不像在地面行走,眼里只有一幢接一幢的高楼,喧嚣的商厦,豪华的饭店,崭新的写字楼……站在桥上,放眼一望,竟发觉人也仿佛和这些高楼平起平坐。
夜晚更浓。小夏想,该回去了。明天,很多事要结束,很多事要开始。
责任编辑舟扬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