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润生纵论中国经济:改革要允许“试错”

1999-02-10 08:32杜润生
财经 1999年10期
关键词:改革发展

杜润生

关于当前经济形势:比通货紧缩更难的是制度层面的改革

内需早晚总会启动起来的。居民乐于储蓄,银行也有惜贷倾向,这表示它们正走向市场、离开计划经济时代的行为模式。一旦有了新的条件足以引起预期的变化,行为也将随之变化。我感觉困难的是制度层面的改革问题。我们中国这么大的一个国家,这么多人口,农民又占大多数,要过两个关,一个是市场关,一个是民主关,用市场制度激励群众,用民主制度团结群众,这两个制度搞好,天下大定

治理通货紧缩显得很困难。通货紧缩是货币现象,但内需不足是不是单纯来自货币紧缩?看来不一定,如果只是个货币现象,那么发了货币就应该能解决。可是发了货币还解决不了,就证明还有其他的问题。

在基层,微观主体总是有什么东西束缚着,使它不能调整自己的资源配置以适应新的情况,一定有制度层面的问题。所以,我看这是个综合症,“紧缩综合症”。解决问题要有积极的财政政策,配合上货币政策。这是大家一致的意见,单纯哪一个也解决不了这个问题。但即使这两方面配合起来,也不要希望半年一年就见效,我们宁可估计得长一点,一年不行,就两年,甚至三年。

结果无非就是增长的指标不那么高了,原来每年都是10%甚至更多,现在变成6%、7%、8%。其实基数已经很大了, 6%、7%、8%也不错,可以接受,不要认为这就下挫得厉害。

这是不是消极了一点?如果说是消极了一点,我看也有好处,实践中提供的各种变数,作为一种信息,有助于我们探索中国在经济落后的情况下走什么样的发展路子。我们过去多次经历通货膨胀,还没有经过通货紧缩,经过这么一次通货紧缩,就可以长一次知识。

中国就是这么个国家,已经发生的事情都是不可避免的,现实的变化我们都得接受,历史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一方面,人类创造历史,另一方面,人类的行为又受历史的制约。你想搞得多么高、搞得多么快,又高又快,以牺牲又好又省为代价,最后还得再走回来。我们不是曾经把私有制都消灭了吗?最后还得再请回来。私有制是一定历史阶段的社会现象,不是任何人创造的,也不是靠任何人就可以随意消灭的。它能容纳生产力的发展,它就有存在的必要,它退出历史舞台一定要有条件,没有那个条件它不会退,退了还要回来。所以,要把这些问题看开一点,不必钻到里边出不来,自找苦吃。

我们对历史进程应持一种平常心,无论是快一点还是慢一点、好一点还是差一点,只要我们认真研究、接受教训,这就好。所有制不搞清一色,而是搞“混一色”,社会主义所有制在它初级阶段上是个什么样式已经有了个谱,这就是大进步。对待发展和增长这类问题也应如此。

我想,内需早晚总会启动起来的。居民乐于储蓄,银行也有惜贷倾向,这表示它们正走向市场、离开计划经济时代的行为模式。一旦有了新的条件足以引起预期的变化,行为也将随之变化。如何促成这种变化,正是我们应研究解决的问题。因此,我感觉困难的是制度层面的改革问题。我们中国这么大的一个国家,这么多人口,农民又占大多数,要过两个关,一个是市场关,一个是民主关,用市场制度激励群众,用民主制度团结群众,这两个制度搞好,天下大定。

经济上还要找到一个自己创造供给、自己提高需求的路子。这么大的国家不可能全靠外向型经济,不可能靠外国的需求拉动生产,也不可能靠外国的资源供给,光讲能源和粮食,就供不起;也不能一点不靠,有进有出,利用两个市场平衡供求还是必要的,不能回到锁国主义。靠自己解决自己的问题是主要的,要把人口、资源、环境、发展问题都解决好。从中长期看,会遇到更多、更难、更复杂的问题。研究宏观政策问题不能不联系中长期改革问题,如市场经济体制和民主法制秩序确立问题。

关于加速改革:体制转换和过渡 的时间太长了

现在对经济体制改革似乎缺乏紧迫感。既有垄断部分、又有竞争部分,双轨制延续的时间太长,带来问题,第一是扭曲经济生活、扭曲价格、扭曲资源配置;第二是制造寻租、腐败;第三是使资源流动非常困难,生产要素不流动,经济货币化的程度就长期停留在一个低水平。最后,我们制造的许多扭曲现象变成原因,原因又产生结果,结果又变成原因,形成一种恶性循环

这几年我感觉我们保留计划经济和市场体制的双轨制时间太长了,体制转换和过渡的时间从十一届三中全会以来已经20年了。我们启动改革的最初阶段采取双轨制,先解决农村土地问题,把农民这个大头吃饭问题稳定住,及时转向解决城市国有企业改革的问题。那时候虽然有许多想法,但是干起来先是选择了企业经营承包制。由于缺乏全国性市场竞争背景,出现激励不相容,光搞内部承包,没有市场评价的东西,就把它放下了,又把注意力转向启动非国有企业。

人们说这是增量改革,其实存量也在改,企业有了自产自销部分,解决非国有企业供给问题,这个变化不可忽视。非国有企业里最核心的是两块,一块是乡镇企业,一块是三资企业;后来又有了个体经济、私有经济。这一块慢慢长起来,长到占GDP 40%至50%的程度,成了气候了,我们的经济才有一个快速的增长。这个增长是过去积压的生产力的后发释放,有超常规的性质。一般来说,那么快的速度,没有一种革命性的变化是不可能的。

接着,80年代末,我们的做法再次受人称赞。因为苏联搞休克疗法,没有疗好,结果带来一些大的灾害,出了一些资本垄断集团,另外还产生了个黑社会插手的黑色经济。其中有几百家银行廉价收购民间股权,搞货币汇价投机,资金外逃,通货膨胀,人民得不到应得的实惠。这时候外国人、特别是俄罗斯人大大称赞我们中国,说我们搞的是“有权威的政府主导型市场经济”。

第三步,亚洲金融危机,亚洲国家几乎都卷进去了,我们还能站得住,货币不贬值。克鲁格曼称赞我们说中国不搞国有企业改革搞发展,发展新经济,控制外国资本流入,是成功的。

我们听到人家这些赞扬,做得好的,是应该肯定,但对经济体制改革似乎缺乏紧迫感。既有垄断部分、又有竞争部分,双轨制延续的时间太长,带来问题,第一是扭曲经济生活、扭曲价格、扭曲资源配置;第二是制造寻租、腐败;第三是使资源流动非常困难,生产要素不流动,经济货币化的程度就长期停留在一个低水平。商品经济的发展一定和货币经济的发展相辅相成,这个发展过程被双轨制耽误了一些时间。最后,我们制造的许多扭曲现象变成原因,原因又产生结果,结果又变成原因,形成一种恶性循环。

我看到很多文献在分析我们今天的紧缩的原因时,罗列现象过多,不利于说清楚问题。我看,不一定非得说清不可,反正我们要干的事情都心中有数,那就是深化改革。下一步“第十个五年计划”的规划中,改革能不能搞得略微快一点?在这个事情上,我也想解放一下思想,我们改革也不要标准太高,期求一次性成功。我估计,中国的市场化、中国的市场经济模式、包括民主立法,都得有个演变过程,有个时间段落,分步完成。否则,欲速则不达,煮夹生饭。

这个时间大体上包括两段,一段时间里,先构造个大体框架。在这个框架下,第一,出现要素市场,要素流动;第二,不要独家垄断,要有竞争、有竞争的市场,各类资源各个时期能形成均衡价格信号。大体上有这么个要求,大刀阔斧地解决问题。

国有企业的改革也得想办法,有快有慢。有一些大企业已经干得很好,暂时不要大改,让它自我完善;有的生产赔本,维持不下去,可以停产整顿,把人养起来;有的小厂、县里的企业就照乡镇企业的办法,如广东的顺德、山东的诸城分类改制。不要苛求,集中力量完成一部分大中型企业改革,搞好股份制、兼并、重组、上市等项工作,大体就绪,差不多就行了。然后,要主动走进国际市场,和国际接轨,我们也不一定等一切都搞好了才参加国际竞争,我们应利用外国竞争的压力推动我们的改革,加快改革、完善体制,走上现代企业制度。应清醒地了解:我国市场经济发育还处在幼年时期,参加国际竞争,经风雨见世面,尽管会蒙受一些损失,却有利于促进成熟。反正国门必须开放,国内市场已引入国际竞争,走出国门总是躲不过的。开放永远是我们进步的重要条件。

我大体上是这么个思路。我看大家都满意的事情在中国几乎找不到。什么事情都不要求尽善尽美。对改革也是这样,要胆子大一点,作为学习过程,允许“试错”,探索前进。

几件非做不可的事:给非国有企业融资渠道、国家退出粮食专营、城市化、以现实的态度参与国际竞争

现在有几件事情是非做不可的。

第一是对于非国有企业的发展一定给融资渠道,因此,非国有金融、非银行金融机构、地方金融机构、民间金融机构要重整旗鼓。靠四大国有银行去承担庞大的非国有企业的融资任务,这是不可想象的。原来与非国有企业相对应的是一大批中小金融机构,包括信托投资公司、合作基金会、信用社、投资公司。这些金融机构在成长的过程中,遇到当时那种特殊的形势,体制问题又很大,出了不少问题,甚至在基层出现局部的金融风潮。现在对之整顿、严肃金融纪律是完全必要的,但中小金融组织还应该发展,为非国有经济、为中小企业服务。没有合法组织,非法的高利贷市场会乘机而来。因此,只要有条件办下去的,就应该让它继续存在,在人民银行有效的严格的监督管理之下活动,并有控制地发展一些新机构。

第二,我建议国家退出粮食专营。长期历史经验证明:搞粮食专营,吃力不讨好。现在在银行挂账2300亿元,还不包括财政补贴,仓库积压的粮食从4700亿斤变成5300亿斤。如果再搞下去,将妨碍农村生产结构改革,妨碍建立统一市场。商品的流动性越大,产生的使用效益越高。一个买主、一家经营,流通不足,会放大生产周期的波动幅度,使买难卖难更难治理。而且,养着450万人的粮食经销队伍,这些人的开销都得打到粮食成本里面。况且粮食机构本身形成部门利益,会影响他们的行为。

现在国务院已经决定,不买早稻、春麦这些低质粮了,从“敞开收购”前进了一步,希望这个改革继续下去。中央已经明确提出农业到了一个发展的新阶段,农民已经从吃饱肚子转向提高货币收入。但在许多同志那里,对粮食问题还是以前的观念。有一天一位老同志见到我说:“怎么啦?才有了这么点儿粮食就紧张啦?毛主席说民以食为天,手中有粮心中不慌。才有了一点就慌了?粮食是多多益善嘛!”这位同志不甚了解“民以食为天”是有阶段性的,这个口号不是万万年都适用。从1984年以来,粮食已经就多了,少了不好办,多了也不好办,多了卖不出去,谷贱伤农。农产品流通最终只能靠市场调节,靠市场形成价格,引导生产,国家用风险基金贱买贵卖,熨平市场波动。总之,要逐步实现市场引导生产,政府调节市场。

第三个问题是城市化。大家呼吁城市化,现在是有了结果了。计划部门已经开始考虑了。现在争论发展小城市为主还是发展大城市为主,我主张这个事情自然一点,自然而然。中国这么大,城市短缺,城市人口只占30%,这样的水平滞后于产业结构的优化发展。我国的大中小城市都发展不够,京津沪我们限制发展,它还是发展。所以,既不要说我们只发展大城市,也不要说只发展小城市。当时提倡“小城镇”是为了节省社会成本,在当时的情况下提倡户口“自由流动”,开放一切城市,只能遭众人反对,所以先从“小城镇”开始。不用国家的钱,尽量建立小城镇,是为了改变乡镇企业“离土不离乡”政策的局限性,使工业化和城市化结合。当时这个事情不可能争论。

现在情况变了,我主张从节约土地出发。越大的城市越节省土地,大城市比中城市节省,中城市比小城市节省,小城市比乡村节省。但我们不能和小国比,光建大城市不行,农民要求在一定半径范围有个经济文化中心。大小城市形成网络,不能互相代替,顺其自然。现在有这个条件了,我们就提“城市化”,由建设部内部掌握这个标准,经济学界提个参考性意见是可以的,但要留下讨论余地。

最后一个,在国际问题上,还是要遵循邓小平同志的“冷静观察,韬光养晦”,不当头,不锁国,坚持开放,不要参加军事竞赛,可以适度加强高技术、国防技术,但是不和他们搞竞赛,不上这个当。至于参加国际贸易,已经参加了,这是避不开的。发达国家占优势、占便宜,发展中国家吃亏,不可免,但不能因此而闭关自守,放弃发展,停在以农立国。贸易交往是双方的事情,不是个零和游戏,不是他赢我就非输不可。我们可以扬长避短,发达国家某些产品因劳动成本高,放弃生产,我们可以进入他的市场,因为我们有劳动力的优势,慢慢地我们的技术发展上去,再开展新的较量。发达国家多余资本一定要找市场,中国正是个市场,他进来,我们可以出去,农业方面可以用食品换食品,用蔬菜、水果、水产品、牛羊肉换取粮食。

关于加入WTO,可以坚持几条。第一条,平等互惠,义务与权利对等;第二条, 我们是发展中国家。这两条坚持住,和他谈判,谈成就进,谈不成可以等一等。迟早得进,140个国家都参加了,我们不能总在外面。

猜你喜欢
改革发展
迈上十四五发展“新跑道”,打好可持续发展的“未来牌”
改革之路
从HDMI2.1与HDCP2.3出发,思考8K能否成为超高清发展的第二阶段
砥砺奋进 共享发展
改革备忘
改革备忘
改革备忘
改性沥青的应用与发展
改革创新(二)
“会”与“展”引导再制造发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