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 尔 李延贺
在社会转型期,重现鲁迅热
从1936年鲁迅先生逝世起,时至今日,历史的时序在干支纪元的意义上完成了一次循环,而鲁迅先生及其著作,作为一笔巨大的精神财富,其历史余响绵延至今。
鲁迅先生曾经说,在我死后,我希望我和我的文字能够迅速地被世人所忘却。但时至今日,我们无数次地违背了先生的遗愿。今天,人们面对物质日益增长与精神相对萎缩这样一个文化悖论,更需要伟大民族精神的弘扬。于是乎,在泱泱神州,一个新的鲁迅热正在兴起。
在社会转型期的历史环境下,人们的价值世界,新旧并存,泥沙俱在,鲁迅先生的伟大精神为我们提供了试金石,重读鲁迅的这股热潮并非无源之水。
政治解读:仰视“现代圣人”的光环
在中国近现代作家中,没有人比鲁迅予人以更深刻的影响。鲁迅是新文化运动的领袖,青年学生的导师。鲁迅在中国现代思想史上的领袖地位的形成,一方面由于鲁迅作品本身具有深远的思想价值和文化底蕴;另一方面,也不可否认政治推波助澜的作用。
毛泽东曾高度评价鲁迅:“鲁迅在中国的价值,据我看要算是中国的第一等圣人。孔夫子是封建社会的圣人,鲁迅则是现代中国的圣人。”在意识形态最泛化的时代,鲁迅这位“现代圣人”甚至成了被用来打倒孔圣人的工具。在传统的政治本位的价值观驱使下,鲁迅以一种思想神的形象被强行推到意识形态至高无上的祭坛上。
从调查中。我们获悉,84%的人都曾拥有鲁迅作品。但很多人不是通过鲁迅的著作去了解鲁迅,而往往借助关于鲁迅的繁杂的第二手材料,通过别人的讲解和诠释,接受了一个侧重于政治解读的鲁迅形象。在中学语文教材中收录的鲁迅文章与毛泽东的文章并驾齐驱,不少人对于鲁迅作品的了解,就仅仅局限于中学语文课本。
这是一种不正常的现象。在人类的历史长河中,往往会有一些短暂的非常时段,历史和文化的现象也是如此。犹如孩童的天真幼稚,总会逐渐走向成熟。
一度冷漠:淡忘“空前的民族英雄”
政治宣传和舆论导引的强大惯性作用使人们习惯了对鲁迅偏于一元的政治解读。过多的政治宣传反而削弱了对鲁迅作品原初意义的了解。人们心目中的鲁迅形象,神性一度压倒了人性。随着商业大潮的波飞云涌,政治本位的价值观受到了经济本位的价值观的冲击,鲁迅从意识形态的前景中逐渐淡出,甚至一度消隐于人们模糊而遥远的意识深层。
调查中,近半数的人认为鲁迅对树立自己的人生观帮助不大。
77%的人认为大多数人曾经一度淡忘鲁迅。
一位中学语文教师说:“中学语文教材中收录的鲁迅文章太多。时代在变化,教材内容要更新。我不否认鲁迅作品的意义。但我认为,无论对于教师备课还是学生接受而言,鲁迅先生都过于沉重。”
把这些数字、声音、画面用蒙太奇手法组接起来,给人一个统一的印象——在一段时间内,大众主体以集体无意识的方式冷落了鲁迅,鲁迅似乎从人们的文化视野中悄然隐遁了。这固然与传媒对鲁迅的宣传力度不如以往有关,但同时也有着深刻的心理原因。
不少人不愿像鲁迅一样直面人生的真实和痛苦,而宁愿在梁实秋、周作人式的“静静的独自”中躲避生命之沉重,寻求心灵的短暂的慰藉。“因为鲁迅是一个直视人生、背着因袭的重担出现于人间的猛士,所以在他的作品里,找不到甜蜜柔媚的爱情,找不到堤畔墙边的香花,也找不到悦耳销魂的歌声。”鲁迅的作品,是需要人站着看的,决不如躺在床上漫读来得舒适。比起鲁迅的“愤言激语”,闲适文学的田园诗味更令一些人感到安慰。
需要指出的是,对鲁迅的冷落并不是彻底决绝地将之遗忘,而是大众主体对鲁迅接受态度上的淡漠和被动。文学界、思想界“阶级斗争”、“革命政治”一统天下的局面尽管已被打破,但以往对鲁迅的宣传和解读仍潜藏在人们的思维定势中,孔乙己、阿Q、祥林嫂等艺术形象仍鲜活在人们的记忆里。几乎每一个完成九年制义务教育的被调查者,都曾品读过鲁迅文字的馨香。在他们的意识深处,都或深或浅地遗留下了鲁迅思想的投影。
返璞归真:褪去神性外衣的普通人
近年来,随着传媒重新向鲁迅投去关注的目光,大众对鲁迅的记忆被重新唤醒,以此为契机,开始了对鲁迅的新一轮的重新解读。人们对鲁迅的认识发生了一个根本性的转折,不仅突出了过去长期以来鲁迅作为文学家、思想家和革命家的一面,而且在这三位一体的接受框架中对鲁迅的思想和生活、乃至人格给予了全方位的关注。
读者渐渐走出了传统的单一解读框架,重新走近了一个更真实的鲁迅,不再把鲁迅视为偶像般地顶礼膜拜,而是把他看作师长、朋友,甚至对手。鲁迅头顶耀眼的光环逐渐淡去,人性的光辉日渐清晰起来;鲁迅身上人为的神圣袈裟正在脱除,能憎能爱的血肉之躯逐渐显露出来。
新近出版的各种鲁迅传记,大多跳出了传统的贴标签似的角色判定,尽情抒写鲁迅丰富的内心世界。从而使人们认识到,鲁迅不仅是一个“刑天舞干戚,猛志固常在”的金刚怒目式的英雄,也是一个“无情未必真豪杰,怜子如何不丈夫”的有情有欲的普通人。
在宽松的文化氛围下,大众对鲁迅的认识从一元开始走向多元,呈现出一种多方位多角度的立体框架。
李长之先生根本否认鲁迅作为思想家的存在,他的论据是:鲁迅并没有建构一个自足的体系。另有学者以马恩经典著作里的话为根据,认为体系对于思想家来说是暂时的东西。还有人对选择革命家的答案提出质疑,认为我们应当跳出“革命家”这个传统注释的篱笆,扩大其内涵和外延。
受众对鲁迅评价的异彩纷呈,恰恰说明了传统的一元的价值体系正受到当代迅变的多元的价值观念的挑战。大众开始以平常心看待鲁迅,鲁迅也愈来愈贴近了我们的现实生活。
理解万岁:仍然是“孤独的思想先行者”
尽管人们已经走出了传统认识模式的围墙,重新走近了鲁迅。但在大众心目中的鲁迅形象仍有待于进一步充实和丰富。
拓印在人们心版上的仍然是这样一幅侧面浮雕头像:在黯灰色的封面(70年代人民文学出版社的单行本鲁迅著作)上,鲁迅先生短发直立,眉头深锁。
鲁迅一生的人生背景确曾充满了太多的黯灰色。从鲁迅的个人经历来看,来自亲者与仇者的双重打击使沉淀在鲁迅心中的忧伤成为其作品中抹不去的底色。鲁迅先生自己也曾说过:“在我的生活里,没有爱,也没有诗。”几乎所有的被调查者都倾向于选择冷峻、耿直、多疑等以冷色调的词汇来概括鲁迅的性格。
也许所有的启蒙思想家都难免高处不胜寒的命运。亚里士多德的预言总是不幸而言中——所有的天才人物都是忧郁的。忧郁于他们,是人生一剂不可或缺的兴奋剂。在苦难的钻磨下,思想更易迸射出火花。一个精神世界的先行者,观察事物愈透彻,对人生痛苦
的咀嚼也愈苦涩。
人生最易走的路便是亦步亦趋地跟在众人后面随波逐流。懵懂于人生路途中的人可以免却思想的麻烦,即便与众人幽闭于铁屋子中,即将昏睡入死灭,也因为有许多旁人作陪而不感到深刻的痛苦。而那引领众人前行的人,总不免有离群之苦。总不免要比旁人先遇着无从选择的歧路,先逢着无路可走的苦楚。尤其是赤手空拳在荆棘中辟路的人,没有不身受重创的。那在昏梦中先醒觉的人,既承担着唤醒别人的苦役,又肩负着找寻前途的使命。作为一个启蒙思想家,鲁迅就担负着这种启蒙与自我启蒙的双重任务。
鲁迅是从旧壁垒中冲杀出来的,在他身上,背负着旧思想的“因袭的重担”,残留着旧社会的“苦痛的遗产”。他一面自觉地反对这遗产,一面又为了存身“不敢舍弃这遗产”,“彷徨于明暗之间”。在他长歌当哭、一唱三叹的诗文中,不难窥见那种沉郁感伤的基调,其落寞心情令人久久萦怀。
鲁迅的悲哀决不仅仅是难觅知己的一己的孤独感,而是作为一位先行者难以唤醒民众、无力只手撑天的深沉的悲凉。
时代需要:重建民族精神的脊梁
调查结果表明,虽然大众对鲁迅的认识多停留在表层,而且屡生分歧,但鲁迅在人们心目中的文学家地位始终坚如磐石。即便是在鲁迅被冷落的时期,文学界也一直尊鲁迅为世界级的文学大师。被调查者在这一点上达到了共识:鲁迅首先是文学家,他的深刻的思想与无畏革命精神是通过文学活动体现出来的;但鲁迅的价值决不仅表现在其作品的文学与美学价值上,而更多的体现在深远的思想意义上。
尽管鲁迅的作品以其沉雄悲凉的美学风格为艺术史添一笔最璀璨的色彩,尽管鲁迅也曾致力于学术研究,甚至在古碑帖中消磨过战士的豪情。但鲁迅之所以弃医从文,决不是文学天才之醉心文艺,或学者之独钟学术,鲁迅的文章不是锦上添花似的美之歌咏,也不是正襟危坐式的真之索求,而是笔如匕首、似投枪,欲戳破旧中国浓重的黑幕,撕开旧社会阴暗的假面,放国人“到宽阔光明的地方去”。
鲁迅的风骨是构成民族精神脊梁的最精粹部分,鲁迅的作品为我们提供了取之不尽的思想资源。鲁迅的存在已经成为我们这个民族的一种文化传统。透过斑驳的历史云影,一个文化的鲁迅、一个中国现代文化大师的鲁迅形象逐渐出现在读者面前。
研究鲁迅的专家指出,由于中国社会的急剧变化,以及鲁迅自身的“文化构造”的特点,在中国,对鲁迅的接受,几乎是每十年一个“周期”。但不管发生怎样的变化,鲁迅的思想光芒历数十载而未曾减色。调查问卷显示,鲁迅曾致力于解决的国民劣根性等文化命题至今仍困扰着人们。在当今的商业文化氛围中,占压倒多数的被调查者认为必须重提鲁迅。人们在内心深处期待着出现鲁迅式的思想大师。
历史的浓云淡去。前人将自己的血一滴滴地滴过来,让我们渴饮,我们因此而长得丰满健壮起来;前人将自己的身体一个个叠陈起来,让我们攀踩,我们因此而站得更高,看得更远了。但我们也总是习惯于忘却那曾仆倒了让我们践踏、自甘牺牲了供我们吮饮的人。在忙于现代化的角逐中,我们淡忘了很多,包括凝聚我们这个民族的民族精神。鲁迅先生曾说:“唯有民魂是最宝贵的,唯有它发扬起来,中国才有真进步。”
在今天全球性的文化危机中,要重塑民族精神,重建意义世界,我们仍然需要鲁迅。
(邹佳湘摘自《书缘》/责任编辑:宋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