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若有情天亦老

1993-01-01 09:20
青年文摘·上半月 1993年12期
关键词:养母小巧剧团

基 泰

张巧珍有两位母亲,一位是生母,一位是养母。

生母爱她,但养不起她;养母养得起她,但不爱她。

张巧珍有两位父亲,一位是生父,一位是养父。

生父在她5岁那年,被人民政府关进了监狱,原因是他在旧中国当过半年县长。养父在她6岁那年收养了她,但这位没啥文化的拉板车的工人,又能给予她些什么呢?

于是,张巧珍童年的回忆,就仅剩下了妈妈常穿的一身黑衣服和那常在记忆中翻滚的医院门柱上的那个血染的红十字。

“妈妈很漂亮”,今已48岁的张巧珍时常回忆起妈妈的模样。

可是,上帝给张巧珍的妈妈安排的命运却一点也不漂亮。她嫁给的第一位丈夫是个国民党的军官,当他们的第一个女儿呱呱坠地时,他就在黄埔军校里吐血而死,张巧珍的妈妈自此守寡13年……

13年后,她做了张巧珍生父的妾,而此时他已有了两个女儿。这日子,能好过吗?

不好过也得过。没过几年,当伪县长的生父就被人民政府关进了监狱。

那年张巧珍5岁,下面又添了个小妹妹。张巧珍妈妈的日子就更不好过了。

失去生活最基本保障的她,带着两个幼小的女儿,苦苦地挣扎在人生路上。白天,她沿街为人家洗衣服,做家务;晚上,就坐在昏暗的油灯下,一针一线为别人纳鞋底,缝袜垫……

那是一个黎明将至的早晨,小巧珍睁开睡意朦胧的双眼,看着妈妈悄悄地穿好那套洗得干干净净的黑衣服,套上那双刷得整整洁洁的银灰色尖脚鞋,慢慢地将满头黑发梳理得一丝不乱,倚靠在门边,静静地听着门外的声音。

也不知过了多久,隐约听到门外面传来别人家开门的声响,妈妈即刻起身,打开门,就往外走。“妈妈”,小巧珍带着哭腔喊出了声。虽然妈妈告诉过她,要早早赶到别人家,才能收到脏衣服洗,才能有饭吃;虽然妈妈告诉过她,要听话,要乖,但是,她也需要妈妈啊!

妈妈停在了门口,回头望了她一眼,就消失在门外。

这是第几次了?小巧珍根本数不过来,只记得妈妈的黑衣服,在门口一闪,不见了……

就在这一年,巧珍的妹妹病死在医院里。妈妈拉着小巧珍,一步三回头地走出医院大门时,小巧珍发现,妈妈身上那套整洁的黑衣,与医院门柱上那架鲜红如血的十字,构成了一幅让她幼小的心灵感到一阵阵窒息的图画。

妹妹永远留在那个红十字的门里了。这次经历,她永远也忘不了。

6岁时,她到了养母家。

养母没有了妈妈的黑衣服,也没有了妈妈的温馨和爱。

养母也很苦,在旧中国给有钱人当丫鬟。解放了,她便把主子对奴才的那一套,搬到了小巧珍身上。

非打即骂的日子,小巧珍一直熬到了13岁。这一年,她考进了私营光明楚剧团。

她自立了,自己能挣钱养活自己了。在老师们的严格训练下,她进步很快。1961年,私营的光明楚剧团并入了武汉市楚剧团,她也被送到了市戏曲学校,1963年毕业后回到市楚剧团,1966年调到湖北省楚剧团。

从此,她的事业,她的家庭都在这里开始了艰难的跋涉、追求。痛苦与欢乐、生存与死亡,常常折磨得她欲哭无泪、欲罢不能……

张巧珍在舞台上善演悲剧,如《寻儿记》中的母亲,《许茂和他的女儿们》中的许四姑娘……

生活中,她同样是个悲剧人物。张巧珍常常弄不清楚,家里是舞台呢,还是舞台就是家。

因为她在家里受的罪一点也不比舞台上的那些悲剧人物少,甚至更惨。

可当初她和丈夫恋爱时,并没有想到今后的日子会那么难熬。

1966年,在中国大地上刮起了“文化大革命”飓风。文化大革命的首选对象,当然是张巧珍这些“文化的传播者”们。

巧珍就是在那一年认识她丈夫的。他当时是“军宣队”队员。军人,在那个年代,比现在的“大款”们要神气十倍。他高大、英俊,在部队文工团弹得一手好琵琶。

张巧珍需要人保护,需要人爱。因为她太年轻,太羸弱了。

他们相爱了,结婚了,张巧珍万分欣喜。从此,她头上有了一把红色的伞,让她少受风吹雨淋;身后有了一棵绿色的树,使她疲备的身心有了温暖的港湾。

但是,这只是一场甜甜的梦……

婚后,丈夫脱下军装,留在剧团,张巧珍很快发现,那把伞,那棵树,仅仅是她在心中编织出的童话故事。

也许是长期军旅生涯所养成的严肃、刻板的习惯,也许是他的个性使然,丈夫与她很少有什么情感交流,上班、吃饭、睡觉,一切都像是部队的出操,没有欢声,没有笑语……

张巧珍有时受了委屈,遇到挫折,跟他讲,他一脸的冷漠;张巧珍体贴他、照顾他,想着让他有一点生活的亲昵,他丝纹不动。张巧珍若是一个仅会写自己名字的村妇,这一切也许算不了什么,但她却又偏偏是个情感丰富、细腻的演员。

接下来发生的,又是一连串的不幸。

开始是丈夫生了痔疮。每一次开刀,没多长时间又犯了,又开第二次、第三次。在第三次手术后,张巧珍发现丈夫的性功能出了问题。

张巧珍陪着丈夫四处寻医问药,就在努力治疗期间,一次演出,舞台突然崩塌,丈夫重重地摔在地上,身体多处受伤,这重重的一摔,使以前的努力全部付诸东流。那一年,张巧珍才35岁。

张巧珍痛苦极了,但更深的痛苦还不是丈夫,而是——儿子!

儿子是1967年出生的,出生才3个月,剧团要求大家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假如张巧珍当时不是那么虔诚,要求要求,也许可以不去。但她好强的天性加上对“文化大革命”的恐惧,使她毅然将3个月的儿子丢给养母,只身赶赴数百里之外的蕲春县农村接受“再教育”去了。这一去,就是半年。

半年里,她像个男人似的参加劳动,风吹日晒、劳筋伤骨,上级表扬她,同事夸耀她,但换来的,却是一封儿子病危的信。

她匆匆赶回家,匆匆送儿子到医院去抢救,但一切都晚了。高烧不退,加上先天性的心脏病,严重损伤了儿子的大脑,苏醒过来的儿子,成了半痴呆。

在那一刻,张巧珍也痴了,呆了,她抱着儿子放声痛哭,她幻想着,幻想着能用自己的泪水冲净儿子那双浑沌的眼睛……

父亲、丈夫、儿子,都失去了,唯一支撑着她的。就剩下了她的事业,她的舞台艺术!

自从她13岁走进光明楚剧团的大门那天起,她就全身心地钟情于楚剧艺术,潜心钻研,刻苦磨练,虽然她艺术生命最旺盛的时期被“文革”所耽误,但当春风又起时,她的艺术之树便又结出了丰硕的果实

1980年获湖北省中青年演员会演二等奖;

1984年被评为武汉地区十佳演员之一;

1986年获全国演唱奖;

1990年获湖北省首届牡丹杯奖;

1992年获湖北省剧种比赛一等奖……

与此同时,她已连续三届担任湖北省政协常委。

而在这一连串的成就背后,是一连串的亲人死亡记录——

1971年,婆婆去世;

1978年,公公及养母去世;

1983年,养父去世;

1984年,母亲去世;

1988年,父亲去世。

几乎是每次得奖,都要伴随着一位亲人的去世。

她生父是文革后期被人民政府特赦回家的,安排在一家街道工厂,每月40几元的工资。母亲恨他,同父异母的姐姐不管他。可是张巧珍每周都去看他一次,给他洗衣服、缝被子,再买一些父亲喜欢吃但又舍不得买的食品留下来。父亲没给过她父爱,但她知道,父亲也难,也苦。

父亲去世的那天,她正在为一台晚会赶排节目,电话打到排练场,她匆匆赶到父亲身边看了一眼,就赶回排练场,边流泪边背台词……

养母去世后,她看到养父一人孤单,便把养父接到自己身边,端茶送水,悉心照料。

“善待每一个人”,这是张巧珍做人的基本准则。

对丈夫,她怨,她愁,但她没有忘记自己做妻子的责任,该做的,她都做,该管的,她都管。同事们说,张巧珍是她丈夫的保护人。

1989年,剧团到了要垮掉的边缘,危难之中,她出任团长,家里团里,她一肩担了。

家里有懦弱的丈夫,痴呆的儿子;团里有上百双期待的眼睛……

一个大雪纷飞的日子,儿子失踪了,而她,正带剧团在农村巡回演出。不演不行啊,这关系到全团的工资、奖金、饭碗,更重要的,还有她钟情一生的楚剧艺术!

北风呼啸,露天搭起的舞台上,她身穿薄衣,唱着“寻儿记”,看着台下痴迷的观众,想着自己失踪的儿子,她唱的热泪盈眶……

观众中爆发出一阵又一阵掌声,为她的情真意切;而台上的她,已分不清自己是在演戏,还是在“寻儿”。

在返城的车上,她仍在流泪,边流泪边呼喊儿子的名字,你在那里,你在那里……

二十多年了,这境况她不知经历过多少次。

几天后,儿子被团里的一位老师送回来了,看着儿子皮包骨的躯体上的片片冻疮,她当即昏了过去。

醒来后,她烧了一大盆热水,慢慢为儿子擦洗,眼泪一滴滴、一串串,洒在儿子身上。儿子已经20多岁了,她也这么苦熬了20多年,孩子小时候还看得住,现在大了,她又常常下乡演出,儿子一犯病,就往外跑,这可怎么办?她边哭边对儿子讲,你别跑了,别往外跑了,行吗?儿子也哭了,说,妈妈,我不跑,我不跑了。可儿子一犯病,该怎么样还是怎么样,这点张巧珍清楚……

太苦,太累,她难道只有给予,只有付出,她难道没想得到点什么,渴求点什么?

有,当然有,她同样是一个有血有肉、有感情女性。她对一个喊她“老师”的人,产生了一种说不清的情。

那人比她整整小了10岁。道德吗?合理吗?她没去多想,也不愿去多想。她知道,没有他,她绝对坚持不到现在。在演出结束后,他为她端来的一盆热水;在摇摇晃晃的汽车上,他为她让一个座位……这都使她的心潮久久难平。

待平静下来之后,她更多的想到了自己的丈夫和孩子,“我走了,他们怎么办?”

丈夫的身体已越来越差,心脏病已越来越严重,儿子,心脏病已到了4期,医生说,活不了多久了。她自己的身体也不行了,胃病、贫血。

同时,她也不愿耽误那位比她小10岁的、喊她“老师”的人的事业和家庭,毕竟,她比他大了10岁!

也有好心的人劝她,说,巧珍,你也48岁了,虽说看上去只30几岁的模样,但过日子,没几年了啊。

“红颜零落岁将暮,寒光宛转时欲沉”,这道理,张巧珍不是不清楚。但是,她说,我要守着他们,我跟我母亲一样的命,30几岁起就要守寡……

这,道德吗?合理吗?

张巧珍这场与生活的“搏斗”,能赢吗?

一个宁静的早晨,张巧珍起床后,像母亲年轻时一样,将自己浑身上下收拾得干干净净、整整齐齐,然后,打量了一下整洁有序的房间,看了看睡梦中的丈夫和儿子,悄悄走出了门,有一个重要的会,正等着她出席。

她走下楼梯,走出剧团大门,来到街上。春天的风,吹拂着她秀丽的脸颊,她不经意地理了理头发,然后,从容地汇入了人流之中……

在这场与生活的“搏斗”中,张巧珍,你已经赢了!

(李益晟摘自《爱情·婚烟·家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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