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易》西行

1992-07-15 05:29
读书 1992年1期
关键词:易学易经译本

凡 木

中国有一本古书,有若干种西文译本。或许其译本之多,仅次于基督教的圣经,那便是老子。在撰者所曾得读的若干译本,唯独德国的卫礼贤的译本,最与原文相合。可惜初版其中遗漏了一句未译,但那可能是印刷上的错误。本来人为之事,无论多么费神劳力,总有欠圆满的地方。稍有事业经验的人,必然深明此理。有些微细处所,我们只好掠过,存而不论。其欠完善之处,我们发觉了不妨标出,然而无所责难。

在欧洲的东方学者中,卫礼贤诚然是一位深通中国古典的。除我们正进而研究的易经译本外,尚译有好几种古书,其中包括有礼记,还有关于中国智慧的著述等。要将卫氏生平及其全部译著调查清楚,还要待之他年。这工作是不难做的。唯愿有心之士,出来担任这部分工作;也许德国学术界会有人作这事。在我们,对这一位费了毕生心力在研究中国学术的大师,应当有所纪念和敬重。——这里,只限于校读其所译的易经,并该译本的英文重译。

据卫氏易经译本序言,他的中国学问,得自一位师儒劳乃宣。劳氏所授者,有孟子,大学,中庸,最后方授以易经,从事翻译。那么,其间不会未读论语,卫氏著作中亦提起过论语,或者未从劳氏亲授而是从另外某人学的。这一次第是我国的传统办法,初学总是先读完四书以备应考;再读五经;经中多最后方读易。——总归卫氏之学华文,是依我国士大夫传统方法,是比较高深然是正路,也就整个说还是简捷的路。

劳乃宣是清末一位有政绩的官僚,清史有传,姑摘要录出:

劳乃宣,字玉初,浙江桐乡人。同治十年(公元一八七一)进士,以知县分直隶。光绪五年(一八七九),初任临榆。……任蠡县,……任完县,购书万余卷,庋尊经阁。任吴桥,创里塾。农事毕,令民入塾,授以弟子规,小学内篇,圣谕广训诸书,岁尽始罢。……二十六年(一九○○),调吏部稽勋司主事,请急南归。浙抚任道,延主浙江大学堂。寻入江督李兴锐幕,端方,周馥继任,咸礼重之。周馥从乃宣议,设简字学堂于金陵。初,宁河王照造官活字母,乃宣增其母韵声,号为“合声简字谱”,俾江、浙语音相近处皆可通。宣统元年(一九○九),诏撰经史讲义,轮日进呈。二年(一九一○),钦选资政院硕学通儒议员。三年(一九一一),召为京师大学堂总监督,兼学部副大臣。逊位议定,乞休去。隐居涞水。时士大夫多流寓青岛。德人卫礼贤立尊孔文社,延乃宣主社事。著共和正解。卒年七十有九。世目为通儒。著有遗安录,古筹算考释,约章纂要,诗文稿。

据此,卫札贤是在立“尊孔文社”,延劳氏主持其事,自己乃从事于汉学研究。青岛是一个气候和风景皆优美的地方,曾经德国人经营,遂成为华北胜地之一了。逊清遗老,优游其间。康有为其一,劳乃宣其一。时至民国三年正在从劳氏学易,不幸第一次欧战起了,日本对德宣战,进兵山东,遂攻青岛。于时劳氏避难曲阜,而卫氏主持青岛红十字会务,从事于救护伤兵难民等。

据上面所引清史,劳氏实颇为一有心人,虽然作了若干任知县,处处留心教育工作。为平民作字谱以至于替宣统编讲义,末路替西方人士讲易经,儒门的觉世精神仍然一贯,卫氏序中说他与此老师度过不少美丽的论道的辰光,有过内中的启悟。在救护工作之暇,他仍然在研读易经,终于青岛被攻下了,渐渐秩序恢复,劳氏也回来了。易经始大致译完。随后卫氏返国,不久劳氏亦卒。

卫氏序中,提起过古拉丁诗人兼文法学者卯努斯(Terentia-nus Maurus)的一句名言Habent sua fata libelli——“书本自有其命运”。——他在北京多年求之不得的一部易经善本,却在德国本土弗理登瑙(Friedenau)友人处得之,据说是很美丽的几册装订。倘若即是他在书中提及的周易折中呢,则不过是华贵的清版。他于是携此书周游半天下。直到民国十二年(一九二三)暑季,他在北京草此书序文,说他再游中国之后,北京的全部政局已经改观,然仍能得到多方助力,终于使其得将全部整理竣工;次年,始在耶纳(Jena)之狄德理希(Eugen Diederichs)书店出版。

由此看来,这一部翻译,实可称为易经研究——出自名师指点,费时不下十年,用了很深的功夫。其在西方读者所激起的反应很大,受到不了解或不同情的批评甚多。主要是说这是一部“文字的”翻译,而未能是一部“历史性的”翻译,它未能说明公元前十世纪时易经的意义对周民族如何,或在当时的本义如何;然同情者则说它在一切易经翻译中最好,明晰正确说出了这经典近代在东方读者的意义如何。但历史的研究既非译者的本意,他是一贯作玄学探求,则亦不受此责难。

诚然,可想而知,这译本在西方读者是感觉格格不入的,因为易经在我们自己也不是一部容易读的书。整个易学的范围太大,以参考而论,可搜集的书有两千多种。近代有人果然搜集了二千多种,其所侧重的还是形家之学(见《章太炎文录续编》卷二,下)。我们怀疑可参考者是否止于此数,亦疑惑有此必要得看完那两千多种书。有目无书不论,并目亦无存的易学著述多少?而于学易有得初未笔之于书的人多少?这皆是浩茫而无可计量,而我们仍提出此一推测,因为它是中华民族文化之一个泉源,虽不是唯一泉源。它涵摄这民族所体认的宇宙人生之理,出之以征象而企图笼据生命的一切原则而无遗,是一大智慧聚,也是精神经验之集录,悠久,永恒,而出之之形式即人事之纲纪,为凡近,为迁流;必神而明之,然后知其湛深不可测,广大无所不包。据笔者所知,凡我国古代学术,总是牵涉到易经为最初一源头,不论天下国家大事,即小伎如医方,工巧,甚而至于书学(写字)一艺之微,也有人附会到易学上去(见包世臣《艺舟双楫》),这真不知从何说起了。而且,不但我们现代人读之不能尽通,高明如宋五子,皆不自以为尽通。在我们看来,周子的通书可谓深于易理了——这点,卫氏译文中也提起过——但未注全经。张子讲易自谓不如二程,二程得之于周子,于今程传犹存。程门四先生,以杨龟山为能疏通脉络,正其源委,尝以易学授之罗从彦。从彦听龟山讲易至乾九四爻云“伊川之说甚善。”即鬻田走洛从伊川问学。而李侗亦学于罗从彦,故罗、李皆程氏门人。朱熹中进士第(一一四八)后,主泉州同安簿。自同安归,不远数百里徒步往从李侗学。故南渡后唯朱子得程氏正传,至今仍有其启蒙与本义。此外则有其所编订的伊洛渊源录及河南程氏遗书,可明系统。如实其先天,太极之说,皆出自邵雍,至今江湖术士仍称道的康节先生。邵氏之学得自李之才,李之才得之穆修,穆修受自种放,种放受自陈抟,即世称的华山老祖。穆修的太极图说传之周子,周子传之二程——考李之才传有云:“时苏舜钦辈亦从穆修学易,其专授受者,惟之才尔,修之易受自种放,放受之陈抟,源流最远,其图、书、象、数变通之妙,秦、汉以来,鲜有知者。”而邵雍传:“乃事之才受河图、洛书、宓牺八卦六十四卦图像。之才之传,远有端绪,而雍探赜索隐,妙悟神契,洞澈蕴奥,汪洋浩博,多其所自得者。及其学益老,德益劭,玩心高明以观夫天地之运化,阴阳之消长,远而古今世变,微而走飞草木之性情,深造曲畅,庶几所谓不惑,而非依仿象类,亿则屡中者。遂衍宓羲先天之旨,著书十余万言行于世。然世之知其道者,鲜矣。”——此所著之书,即皇极经世等,当时称之为“百源学派”。

以今代学术眼光观之,自陈抟而下,皆是儒德道素的人物,流传一脉,皆可谓玄学天才,尤其是尧夫。其精神生活,纯粹安于易学之内,故后世有“尧夫遇事析为八片”之讥。而其弊流于江湖之术数。卫氏译文中亦神此民间占卜之事,说明这与我们日常生活之关系如何,而不知这是末流,不属于易之大经大本。“握粟出卜”,是闾巷妇人之所为,但不能否认其是人生之一面及起源之早。然易之卜筮,与西方巫士或吉卜西术士之专言运道好坏者迥不相同,这在卫氏序言中也说过。但先天一说,创自陈抟,而托始于伏羲,本是自成一说而故神其说,正如历史上兵法,医方等多托始于黄帝,纬书托始于孔子,真作者从来隐去了姓名,其事亦无足怪;而此先天之说,可能隐秘在唐代有其传承,又未必自陈抟而作始。但严格从史学立场观之,则为伪妄,自不待言。何况超过了文王与孔子,最为实事求是的汉学家所不满。不免为戴东原、孔广森之流所掊击,历诋“道学起而儒林衰,性理兴而曲台绝”。谓其“纵横谬说,别创先天”。这是汉宋门户之争的一端。我们姑且看朱子之本义,观其注解,很难倾服其说之至当,乖谬之处,屡不一见,整个是一浑沦,未能精当。无怪汉学家责难。但注周易本是一不能至精至当的工作,如此已很可观。观朱子周易序一篇,寥寥四百八十五字,见谛知宗,终归结于玄秘。如实宋五子无一不依经典而发明心要,亦无一不以经典而庄严自己之七宝楼台。朱注未尝拘文执义,而自成其易学,弊处在其浑沦,可说好处亦在其浑沦,留有待之后世者。然则谓朱子不明通易学必不可。读此德文译本,见其有未当处,考其源多出于朱子。然则于朱子之本义可商兑,于卫氏之译文大致无责难。

宋儒必不人意,姑且拓开境界,上求之于孟长卿,京君明,马季长,郑康成,荀慈明,下及虞仲翔,干令升之流了。皆是大气磅礴的人物,似乎皆比宋儒沉实而高明。《史记》《仲尼弟子列传》和《儒林传》于诸传授源流,自孔子而后记了一个大略,《后汉书》列传也有可窥。这其间以虞仲翔之家传五世孟氏易,最为自信,谓自汉初海内英才读易少解者,荀愈于俗儒,马融又不及荀。北海郑玄、南阳宋忠虽各立注——忠小差玄——而皆未得其门云云(见《三国志·吴书》本传引翻别传)。是否易学遂当奉此诸家为圭臬,另是一问题,而时代过于悠远,于今能窥见的,皆只是一鳞半爪。清儒在这方面也做过研究工作,有惠定宇的《易汉学》八卷;惜其《周易述》二十三卷,是一部未完成的工作,阙革至未济十五卦及序卦、杂卦两传。其注以荀、虞为主,而参以郑玄、宋咸,干宝之说。当时的工作本旨,是企图恢复千五百余年之绝学,亦即东方的另一形式的文艺复兴。此外公羊家刘逢禄有虞氏易言补,附于张皋文笺易诠全集。从这些收集的古注中,我们又研寻孟喜之卦气,京房之通变,荀爽之升降,郑玄之爻辰,虞翻之纳甲等说,纵使明通,亦不至于全体,又皆不能满意,因为昔人已加攻驳。不幸而纠缠于五行之说,则愈加窒碍,倘若更牵连纬书,则将是如涂附涂。于是我们自然会起反动,趋于王弼虚象之说,将此等一扫而空,率性合老、庄再谈其“三玄之学”,必不得已,更旁通于释氏,那也是一条路,是否使人畅达,又是一事。但无论扫之空与不空,易学岿然犹在。我们没有法子,因为这本不是容易读的一部书。苏洵的《易论》写得很坏,但他说“探之茫茫,索之冥冥,童而习之,白首而不得其源”,却是说明了从古至今一普通事实。即有通人,亦不过明通了一方面,得其一体,或了解到相当程度。孔子晚而喜易,读至韦编三绝,其事可想。无论专意于汉学或晋学或宋学,所得的总是局部了(经学家谓“文有古今,学无汉晋”,亦为确论,兹为普通之说,仍作分别)。

倘若尽取历代诸家注解及说易之书一一比勘,从而论列,或就史籍所引据,以其言为法戒者;或将卜筮之证例,一一搜寻检讨,这是极有意义的工作,虽然做起来未必容易。但我们读易,总多少有所了解,有所契会。想来历代注疏诸家,舍大名家不论,必有契合,倘若全无入处,决定早已弃去,不至于在其间用力,使这部经书传到如今。想来卫氏读此,也必深有所得,虽其说出版时仍不甚满意,但学于劳氏,已有悟解。西洋读者纵使感到格,然必多多少少有其入处,一章一段或甚至一句,心领神会了,大以为然。即此,整个翻译之辛勤已是得到报酬了。虽然文化背景不同,所得之深浅有异,而其欣赏,岂不是和我们一般同?见智见仁,贵在读者自己从之挹取灵感。

虽然,我们展开这德文译本一看,起初是目迷五色,渐乃觉其鸿博高深。起初得稍检定其所用之名象,而不立刻立异,待稍稍惯熟其名言体制,然后可以无违。若读过易经的人,要立异是随处可拾;但那不是同情的了解法。倘开卷便以为不然,则这译本没有法子读下去。我们只好虚心求之,看西人于此如何解说,研究到什么程度。字义句义,在译文总有不能圆到的地方。昔严几道立三原则曰“信、达、雅”。不“信”何足以为译述呢?“达”是基本条件,“雅”则不免参入了译者的主观。平心论之,只有求其精到,圆明,圆到两字乃翻译要诀。可是,因为语文整个的构造不同,随处是无法表出的名词和意思。如“道”之一字,德文译之为Sinn,颇觉欠圆满,但舍此亦无他字好用,英译率性存音翻曰Tao,好的多了。但亦只有常看华文译本的人可以了解。“礼”字在德文译曰Sitte,已属不能涵括,英译只好用mores一字,皆是无他字可用。卫氏译礼记时,又只好从音翻曰Li,这限制我们无法脱出,在翻译任何文字为然。研究到了一极限,而不能出之圆满,则已无谬误可言了。精神病理学家庸氏(C.G.Jung)于一九四九年替英译本作序言,说:“我们不知道卫礼贤的译文是否正确。……”在我辈中国读者看来,实已是正确了。凡在不圆满之处,因为不得不徇语文构造及思想方式而通融,则不得谓之谬误。但原文既如此艰深,在我们多有解不透的地方,倘有较佳之说,只好存之待加补正。谁是最后的易学权威呢?当代没有权威,只好折衷于通说。

此皆是就文义求之,真可谓“文字的”译事了。任何读易者,皆知道纵使读通了文字,依然不是究竟。何况终有所不通,所重在寻绎其理。六十四卦终于未济,终篇是渺漭,浩茫,易经本身便是一大神秘,宇宙人生皆是一大神秘,最后是无法解释的。尽我们所可能的,明卦,适变,通爻;穷理,尽性,以至于命可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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