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国保
王夫之不属于淡泊为志一类人。当他公开亮出“六经责我开生面”的旗帜、喊出“吾诚得罪于先儒”的口号时;当他逝世前向人间表明自己一生的人格追求——“抱刘越石之孤愤”、“希张横渠之正学”——时,他未必不渴望人们理解他人格上、事业上的追求。正因为希望得到人们的理解,反而担心会遭到后人的曲解(这种担心颇有先见之明,其死后不到二百年,其同乡曾国藩就在推崇他的幌子下,大大地曲解了他的思想)。因此,他于晚年(逝世的前八年)为自己的一部著作取名叫《俟解》,指出之所以取这一书名是担心人们不能真正理解他:“所言至浅,解之良易,此愚平情以求效于有志者也。然窃恐解之者希也,故命之《俟解》,非敢轻读者而谓其不解,惧夫解者之果于不解尔”。
王夫之期盼理解的心是真诚的。然而,尽管研究王夫之的论著相对地讲为数不少,可真正理解了王夫之的研究著作,却太少了。刘春建所著《王夫之学行系年》,为我们全面了解王夫之的人格及其思想,尤其哲学思想,提供了独到的见解。窃以为,人问的读者自不待言,即便九泉之下的王夫之本人,倘若有知,读到这部著作,也会因作者理解他而托颔而笑,感到由衷的欣慰。
一部学术著作是否形成自身的特色,应取决于作者在方法的运用上是否独具匠心。最足以反映《学行》方法论特色者应是所谓“纵横比较,寻找方位”,也就是从对于中国哲学发展史的宏观把握中去寻找王夫之思想的微观特征。作者在《学行》中对于这个方法的运用是审慎的,一是注意将王夫之的思想与以程朱陆王为代表的宋明理学以及其理论根源——佛道思想进行比较。在进行这种“对立面比较”时,作者“力图从异中辨同,同中察异,而以把握‘异为主”,从而鲜明地揭示出了“王夫之思想的发展,就是同唯心主义哲学流派斗争的历史,是大破大立,破中有立,立中有破的历史”;二是将王夫之的思想与同他持相同观点的思想家的思想进行比较。在进行这一比较时,作者认真地区分了二种情形,一方面将王夫之与荀子、王充、张载、王廷相等前辈唯物主义哲学家进行比较,以说明王夫之思想对于古代唯物主义理论宝库的极大丰富,另一方面将王夫之的思想与顾炎武、黄宗羲、方以智等同辈思想家进行比校,从而在揭示他们的共性的同时也揭示他们的个性。作者认为:顾(炎武),黄(宗羲)、方(以智)、王(夫之)的共性是他们“不约而同地举起了反理学的大旗”,而他们各有自己的批判阵地则体现了他们的个性:“顾氏长于经学。黄氏长于史学方氏长于‘质测之学,而王氏则长于哲学”基于这样审慎的“纵向和横向的全方位”的比较研究,作者总结出了王夫之思想的五大特点,不妨谓之“五性”:“批判性——矛头所向直指专制主义,蒙昧主义的封建罗网;总结性——凡前人所探讨过的哲学问题,都予以不同程度的重新考察,凡前人所达到的理论终点,都予以这样或那样的向前推进;创造性——注意利用‘先我而得者已竭其思的先行资料,但没有囿于传统观点,而是将其放到自己的思想熔炉里加以冶炼而自成机杼;一贯性——较自觉地将朴素唯物主义和朴素辩证法有机结合起来,并力图贯彻到学术各个领域,从而凝炼成以‘返之于实的世界观、‘趋时更新的方法论、‘因时之极弊而补救之的社会改革方案、‘善动化物和‘乐观其反的人生观为主体的彼此呼应的理论体系;求实性——这不仅表现在对唯心主义哲学采取科学分析的态度(通过“入其垒,袭其辎,暴其恃而见其瑕”,以化腐朽为神奇)上,更反映在著述的宗旨是经世致用方面”。作者对于王夫之思想之特点的这一概括,虽然某些提法(譬如称船山的世界观为“返之于实”、称船山的方法论为“趋时更新”)大可商榷,但由于以全方位的比较研究为基础,所以在总体上颇能使人信服。
依据历史与逻辑相统一的原则,《学行》对于王夫之思想发展过程的叙述,主要凭籍对王夫之论著所写的“内容举要”。由于每部著作的“举要”按其著述的先后次序(勿庸言,这唯有对某些著作的著述年代进行考证之后才有可能)被架构成“系年”,所以作者对王夫之每部著作的内涵的精心揭示,实际上也就成为对于王夫之思想不同发展阶段的特点的抉发。因此,当我们把《学行》中篇篇“内容举要”构成一个时间结构时,我们也就把握了作者关于王夫之思想发展过程的认识。这在我看来应该算作《学行》体例上的显著特色。
在结束这篇文章之前,指出我读《学行》感想的另一面:首先,我认为作为一部叙述王夫之学行的专著,书中的论世论事的叙述相对地多了一些,而关于求学、治学、教学的叙述过于简略;其次,我认为作者对于顾(炎武)黄(宗羲)方(以智)王(夫之)的同异的比较研究尚需再深入一步。研究领域的不同、研究对象的侧重,固然是一个方面,但在我看更为重要的是就哲学这个领域,以同样的视角去研究他们之间的“同”和“异”。至于我的看法是否正确,则唯有敬侯春建和其他同志的指教。
(《王夫之学行系年》,刘春建著,中州古籍出版社一九八九年十二月版,5.00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