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绍铭
近阅《泰晤士》旧报(一九八七年九月二十五日),知MichaelHolroyd(何罗特)尚未脱稿的《萧伯纳传》为Chatto & Windus公司以六十二万五千镑购得版权。如果美元颓势不止,这数字近一百万了。在英国史上,这是文学传记书类价格最昂的一次版权成交。
据该报记者Sarah Jane Checkand的报道,“投标”这本传记的英国出版公司,一共有九家。有的出价还要高,但何罗特最后选了Chatto & Windus,因为这公司推销有道,既有想象力,又有山高水远的长久计划,不会一两年后就把作家的心血作弃婴处理。
传记分三册,计划在明年秋天起每年出一册。传记出版完后,还有三册资料集。
笔者把这则英国出版消息介绍出来,因为觉得这笔“成交”有不寻常的意义。论版权费,美国行家出手还要大方,但有一大分别,美国出版家付天文数字预约的书,要不是畅销通俗小说,便是作者有耸人听闻价值的“回忆录”。倒没听说一本文学传记有九家出版社竞相投标的。
英国人对读书人的尊重,是否比得上百年前的中国,我不知道。而今天英国大学的文史哲学科,被实用科技迫得靠边站,也是事实。那么,出版公司以近百万美元的代价购得《萧伯纳传》有哪些不寻常的意义?
这是商业行为,一点不错。出版社不是慈善机构。无利可图,再有意义的书也碍难出版。因此我们可以假定,Chatto & Windus公司敢投下这一注,是因为他们有信心:除了几百家有规模的图书馆会及时订购外,还有数以千万计英语世界的读者想知道萧伯纳一生的一些细节、他的思想、他的人格。
简单的说一句:他们很在乎知道萧伯纳究竟是什么样的人物。
这些可能的读者是谁?要看萧翁传记的,肯定是知识分子。能够买得起这套书的是中产阶级。
单以收入而论,台湾和香港也有中产阶级。但我们对《徐志摩传》的关心程度,是否可以跟英国的中产阶级比拟?
是不是我们中产阶级的知识分子比较“麻木不仁”?我不敢提出任何答案。但我私下觉得,台湾(先不说香港)今天学术研究与出版风气如果不如理想,与对当前社会缺乏远景与信心有关。
缺乏远景的社会,有助“套现”心理的滋长。像李约瑟《中国科技史》这样一个出版计划,台湾即使人手不够,也有这钱财做主催单位。李约瑟还不是向外到处“借将”,才能一册一册的出版下去?要实行这样一个历时几十年的出版计划,主事人非对自己的国家和社会的远景有信心不可。
何罗特今年五十二岁。签了约后他对记者说:“这合约给我安全感。我想这笔钱足够我活到六十多岁了。我既快乐,又安慰。”
这笔钱不是容易赚来的。从构思到搜集资料,何罗特足足花了二十年的心血。
他肯花这么多的时间和心血去写一本文学传记,因为他相信得过英国中产阶级的消费习惯和趣味。
不是“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何罗特和英国出版界所代表的文化现象,鉴于“国情”,一时不可能在我们的社会出现。
知识分子的收入不如人家,大家固穷好了——只要写出来的东西,不被人随意盗版、思想信仰不被人随便扣帽子、生命财产不被政权肃整。在近代的中国人说来,能够过这种生活,已属运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