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已然则尝然”

1987-07-15 05:54王依民
读书 1987年9期
关键词:赤壁赋个体

王依民

《墨子·经下》:“可无也,有之而不可去,说在尝。”又《说经下》:“可无也,已然则尝然,不可无也。”两段话合起来看,是很有意思的思想。刘文英先生《中国古代时空观念的产生和发展》(上海人民出版社版)解释说:“有些东西现在已经不存在了,当然我们可以说‘无,即‘可无也。但它们确实曾经存在过,这是既成事实,即‘已然则尝然,谁也不能否定,谁也不能说它们‘无,即‘不可无也。”这使我想起与此几乎是截然相反的一段话,僧肇《肇论·物不迁论》:“往物既不来,今物何所往?何则?求向物于向,于向未尝无;责向物于今,于今未尝有。于今未尝有,以明物不来;于向未尝无,故知物不去。覆而求今,今亦不往。是谓昔物自在昔,不从今以至昔;今物自在今,不从昔以至今。”同样承认过去的存在是“已然”存在,但墨子强调的是这种存在的“不可去”、“不可无”,而僧肇却在“向”、“今”之间划一道鸿沟,“已然”只是“已然”,决不是“尝然”。“是以言往不必往,古今常存,以其不动。称去不必去,谓不从今至古,以其不来。不来故不驰聘于古今,不动故各性住于一在。”(同上)看来僧肇的看法是比较刻板了。他又引“梵志出家,白首而归,乡人见之日:‘昔人尚存乎?梵志曰:‘吾犹昔人,非昔人也。”这一故事说明“不从昔以至今”,却没想到梵志虽“非昔人”,然“犹昔人”,还是不可分割的。僧肇号称俗道双遣,到底还是滞于一端。

僧肇曾引《放光》(即无罗叉、竺叔兰译《放光般若经》):“法无去来,无动转者”;《道行》(即支娄迦谶译《道行般若经》):“诸法本无的从来,去亦无所至”作为其理论的出发点,实际上此般若二经是认为“法”超越来去动静,类似于印泽教长所说:“永生并不意味着在未来时间中的每一时刻都存在着,而是意味着一种完全独立于时间之外的存在方式,其中既没有前,也没有后,因此变化也就没有逻辑的可能性。”(罗素《西方哲学史》上卷中译本第75页引)他们都认为永恒的存在——“法”,是超越时间,超越逻辑的。僧肇从般若二经的理论引申而谈“物不迁”;强行割裂时间的向今来去,自然不免于窘态。

还是苏轼《前赤壁赋》说得好:“逝者如斯,而未尝往也;盈虚者如彼,而卒莫消长也。”盈虚如月,逝者如水,犹昔人而非昔人,变化不居,一去不返,“可无也”。然而水未尝往,月莫消长,非昔人而犹昔人,已然则尝然,有之而不可去。这里有两种存在,永恒的或整体的存在和一时的或个别的存在。一时的存在带有时间的具体规定性、不可逆性,它是一去不复返的;与永恒的存在相形,它只是一刹那而已。但一时的存在是永恒的存在的一个环节,永恒的存在由一时的存在组成,故一时的存在又与时间的延续性和无限性联系在一起。我们承认永恒的存在也就必将承认一时的存在的永恒,而且承认前者只能以承认后者为出发点,否定了一时的存在的永恒性(如僧肇),永恒的存在就只能是虚无。故一时的存在以具体时间论之,“可无也”;以时间的延续论之,“已然则尝然,不可无也”。同样,个体的存在是微不足道的,整体的存在是永恒的,个体的存在赖薪火之传即类的延续性取得永恒性,而整体的永恒又以个体的一时存在为前提。苏轼《前赤壁赋》之语正好用来结尾:

盖将自其变者而观之,则天地曾不能以一瞬;自其不变者而观之,则物与我皆无尽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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