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 毅
当今世界历史学的发展有哪些主要趋势?这些趋势的前景如何?如何评价这些趋势?读一读英国前历史学会主席、著名历史学家杰弗里·巴勒克拉夫为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出版的《社会科学和人文科学研究主要趋势》历史学卷——《当代史学主要趋势》,会使人大开眼界,并找到比较令人满意的回答。
对于巴勒克拉夫,中国的历史研究工作者也许并不陌生,他撰写的《国际事务概览》是研究国际关系的人们不可不读的参考书。巴勒克拉夫博学多识,除国际关系史外,在西方上古史、中古史和近现代史方面也有极深的造诣。他曾先后执教于英国圣约翰学院、剑桥大学、利物浦大学、伦敦大学、美国加州大学和英国牛津大学等著名高等学府。他一生著作颇丰,举其要者有《公证员与罗马天主教廷》、《罗马天主教廷圣职委任制》、《中世纪的德意志》、《近代德国探源》、《中世纪的欧洲》、《处于变动世界中的历史学》、《当代史导论》、《历史与百姓》和《中世纪的东欧和西欧》。他还是《泰晤士世界历史地图册》的主编。他的这本《当代史学主要趋势》以在《国际事务概览》中所使用的同样的宏观分析比较方法,为我们精采地描绘了当代史学发展的全貌,显示了他驭驾丰富庞杂的资料的能力和透辟的分析力。
一
正如《趋势》一书的题目所示,它不是笼统地介绍当代史学发展的所有问题,而是从纷繁迷乱的史学发展变化中找出那些具有代表性的、影响较大并已形成趋势的史学现象和流派加以论述和评价。巴勒克拉夫认为,当代史学的主要趋势是历史主义的衰落和马克思主义史学的影响日益扩大;对新史学理论和史学方法的探求;历史学与社会科学的汇流和历史研究领域在时空方面的扩展。
历史主义曾在反对实证主义史学中起过重要作用。它把实证主义史学斥之为剪刀加浆糊的历史学,攻击这种历史学夸大的自然主义和唯科学主义倾向,揭露其粗糙的经验主义方法论的不足。历史主义的根本观点是严格地将自然科学与他们认为属于心灵科学或精神科学的历史学相区别。历史主义的代表人物科林伍德就说过:“一切科学都基于事实。自然科学是基于由观察与实验所肯定的自然事实;心灵科学则是基于由反思所肯定的心灵事实”。两者的不同就在于“对科学来说,自然永远仅仅是现象,”“但历史事件却并非仅仅是现象、仅仅是观察的对象,而是要求史学必须看透它并且辨析出其中的思想来。”这种认识的根本原则是:历史就是思想史。克罗齐则断言:“过去之对于我们,仅仅在于它作为过去所发生的事件的主观观念而存在。我们只能以我们今天的心灵去思想过去;在这种意义上,一切历史都是当代史。”历史主义认为,自然科学所关心的是不变性和永恒的反复,是为了发现一般原则,而历史学所关心的却是独特的精神的变化领域。历史主义这种割裂自然科学与历史学的联系,将精神与客观实在对立起来,势必导致一系列严重后果。巴勒克拉夫将这类后果归纳为五个方面:历史主义由于否认系统研究方法可以应用于历史学,特别强调直觉的作用,就为主观主义和相对主义打开了大门;历史主义用特殊性和个别性鼓励了片面的观点,而不去概括或试图发现存在于过去中的共同因素;历史主义意味着陷入更繁琐细节,因为若非如此,历史学家无法抓住各种个别形态和状态;历史主义把历史学引向了“为研究过去”而研究过去,使“认识和理解人类过去的经历”变为历史学家的唯一目的;历史主义赞同历史学的要素是叙述事件并把事件联系起来,结果必然纠缠于因果关系。由于历史主义本身的弊病加之第二次世界大战摧毁了德国历史主义所由产生的制度,这种新唯心主义的历史观在一九五四年随迈纳克的逝世而一蹶不振,让位于其他历史观和史学理论。
马克思主义历史观就是取代历史主义的最重要的思想体系。马克思主义虽产生于上世纪中叶,但在第一次世界大战前并没有对历史学家的思想发生真正的影响。巴勒克拉夫认为,一九二九——一九三○年的世界性大萧条和资本主义社会的深刻危机证实了马克思的历史判断的正确性,从而结束了无视或蔑视地排斥马克思主义的时期。马克思主义史学之所以影响日益扩大,其根本原因在于它是以唯物史观为基础。马克思主义对历史学家的影响在以下诸方面得到表现:它既反映又促进了历史研究方向的转变,从描述孤立的(主要是政治的)事件转向对社会和经济的复杂而长期的过程的研究;它使历史学家认识到需要研究人们生活的物质条件,并在这个背景下研究技术和经济发展的历史;它促进了对人民群众历史作用的研究,尤其是他们在社会和政治动荡时期的作用;马克思的社会阶级结构观念以及他对阶级斗争的研究不仅对历史研究产生了影响,而且特别引起了对研究西方早期资产阶级社会中阶级形成过程的注意,也引起了对研究其他社会制度中出现类似过程的注意;它重新唤起了对历史研究的理论前提的兴趣以及对整个历史学理论的兴趣。马克思主义史学不仅在中国,在东欧和苏联确立了自己的地位,而且在日本、西欧、印度等国家产生了巨大影响。巴勒克拉夫指出:到一九五五年,即使在马克思主义的反对者中,也很少有历史学家会怀疑马克思主义历史研究方法的积极作用及其挑战。作者将马克思主义历史哲学和其他形形色色的历史哲学所作的比较是耐人寻味的。他一方面指出托因比归纳出的一系列世界文明的作法解决了许多问题,但同时又产生了同样多的问题,甚至说托因比的《历史研究》的影响已经基本消逝,“在二、三十年以后只不过是一件古玩”,它缺乏概念的明确性,失去了启迪的价值,从历史哲学这个词的精确意义上说,它对历史哲学没有增添任何新内容。另一方面,作者则充分肯定马克思主义的地位和作用,认为它是今天仍保留着生命力和内在潜力的唯一的“历史哲学”。当代的著名史学家,甚至不赞成马克思主义的史学家也不能不承认马克思主义历史哲学对他们的巨大影响。
二
向历史主义提出挑战的另一个颇有影响的历史流派是年鉴学派,它代表着对新历史理论和新方法的探索。巴勒克拉夫对年鉴学派倍加赞赏,对之作了浓墨重彩的描述。一九二九年由吕西安·费弗尔和马克·布洛赫创办的《经济与社会史年鉴》是年鉴学派之滥觞。第二次世界大战前,该学派就在法国国内外产生了重大影响,大战使其发展中断,直至一九五五年才赢得胜利,在欧洲取代德国历史主义学派的地位。年鉴学派的第二、第三代代表人物分别是布罗代尔和拉杜里。年鉴学派坚持要求扩展历史学的研究领域,扩大历史学家的视野,其根本目标是要创立一种“全面的历史”,以取代“事件构成的历史”,因此它关心的是处于时代中的人类的全部活动,是“属于人类,取决于人类,服务于人类的一切;是表达人类,说明人类的存在、活动、爱好和方式的一切。”年鉴学派坚持历史学必须从文学档案及其造成的限制中解放出来,其方法是利用人类的一切创造物——语言、符号,农村的证据,土地制度,项圈、手镯以及其他可利用的史料,广泛吸收其他学科,如地理学、经济学、社会学和心理学等等的发现和方法,“通过今天生活在人类现实中的人们,并且为了他们而重现过去人类的社会和状态。”布罗代尔曾用一通俗的比喻阐述了他的历史观。他把历史分成几个在不同层次以迥然不同的速度同时并进的几个进程。他把这些进程与一幢三层大厦相比,把人类的土地、海洋和人口环境长时期内的缓慢变化置于最底层,中间一层则是人类在中期内的社会、经济和文化变迁,这些变迁是在一两个世纪而不是几千年内发生的,最高层则是一切短期内发生的波动沉浮和传统意义上的“事件”。他把这三种变化所需的时间分别称为“长时段”,“中时段”和“短时段”,或称为“地理时间”、“社会时间”和“个别时间”。地理环境是广阔的舞台,而作为政治事件中的个人不过是来去匆匆的角色。当这个演员退场之后,舞台依然存在。当光辉灿烂和令人神往的——而同样短暂的——明天和后天来临时,这个舞台又将为别的演员所占据。
令人遗憾的是,巴勒克拉夫对年鉴学派的不足未作任何分析。实际上年鉴学派的历史观是一种偏重地理环境的多元历史观,它过分贬低政治、军事力量和“事件”对社会经济发展的冲击。
年鉴学派的最大的特点和贡献就是扩大了历史学家的视野和对社会科学各种方法的借鉴。该学派吸收了保罗·维达尔·德拉布拉什在人文地理学方面,吕西安·莱维-布律尔在关于“原始心态”方面和杜尔克姆在社会学方面的成果。学派本身就包括地理学家阿尔贝·德芒戎、社会学家莫里斯·阿尔布瓦赫和政治学家安德烈·西格弗里德。我们可以断言,没有历史学与社会科学的汇流,也就不可能有年鉴学派和其他代表史学趋势的其他史学流派。所以,巴勒克拉夫对社会科学给历史学的影响作详尽论述,予以特别强调是抓住了问题的关键。
社会科学与历史学的汇流有一定的历史必然性,因为两者有着共同的目标,两者至少在原则上都自称要以社会生活的全部内容作为自己的研究对象,都产生于十九世纪实证主义的土壤。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和其后德国历史主义的破产为两者的结合开辟了新途径。第二次世界大战后科学技术的迅猛发展不仅提高了人们认识自然的能力,而且也提高了人们认识社会和人类本身的能力,并为两者的结合提供了技术上的条件。社会科学所取得的卓著成就以及世界上一系列新问题的出现使历史学在史学理论与实践之间出现了重大差距,使史学家要转向社会科学寻求研究方法。如果说一九○○至一九五○年间历史学向社会科学所寻求的主要是新的认识能力,其重点对象是社会学,人种学和心理学,那么1950年后这种借鉴则从寻求社会科学的一般概念转为方法论问题,一是更加广泛应用社会科学思维的范畴,二是运用新的计量方法。美国的新经济史是社会科学影响历史学的一个典型。新经济史发样于一九五七年和一九五八年康拉德和迈耶的著作以及一九六○年和一九六一年戴维斯·休斯与麦克杜格尔的著作。它的主要特征是强调理论,更加系统地使用统计分析方法,因为经济史中的问题只有在定量的范围内才能得出学术上令人满意的答案。它力图用可靠的假设—演绎模式去检验对过去经济发展的全部解释,如美国内战前奴隶制对美国是否有利?铁路对美国经济的发展是否起了重要作用?这些问题的解答必然要影响到对美国历史进程的任何一种解释和评价。但正如《趋势》作者所批评的,新经济史的这种“假设—演绎模式”在运用时所得到的“收效并不象许多鼓吹者以为的那样具有决定性的意义。”这种先验的模式往往得出荒谬的结果,例如认为美国的内战是人为的,奴隶制是高效率、高利润的资本主义企业,明目张胆地为美国奴隶制辩解。心态史学和人口史学也充分体现了社会科学的影响。历史学家们研究的侧重点从个人心理转移到了社会心理,不再把人的心理看作解释人类行为的始终一贯的、不变的、永恒的、固定的基础,而是看作社会环境中的一个侧面,必须同这个历史背景下的其他所有侧面一样予以解释。巴勒克拉夫总结说:社会科学对历史学的影响是使历史研究中心从特殊转向一般,从叙述转向分析。传统的历史学以定性为主,而现在由于进行量化分析,使历史学更趋精确,带有更大的科学性。但计量史学等新史学也面临两大危险:为追求技术而研究技术,滥用社会科学的概念和术语取代系统分析。
三
第二次世界大战后的一个重大变迁是帝国主义殖民体系的土崩瓦解,欧洲在世界上的统治地位大为削弱,加之科学技术的进步,整个世界不再象过去一样分散割裂,世界各国的政治、经济、文化等各种联系比历史上的任何时期都强,这是亚非拉第三世界国家得以建立自己的史学的条件。西方绝大部分史学著作充斥着西方文明及其播化的陈腐说教,巴勒克拉夫这本书的可贵之处就在于它抛弃了“欧洲中心论”或“西方中心论”,不仅论述欧美的历史研究,用大量篇幅介绍苏联、东欧的历史研究发展和现状,而且对第三世界的史学也不吝笔墨,作了客观介绍。它肯定了中国、印度和伊斯兰文明完全同西方文明一样都是构成当代历史背景的组成部分。以往,不论在东方还是西方,历史学的目标是一种准巫术,与古代的崇拜和宗教关系密切,目的在于抚慰神灵,因为他们一举手、一投足都决定了人类的命运。后来历史学又成了国王行动的记录,歌颂国王的至高无上和丰功伟绩,是官僚们写给官僚们看的历史。它不是如实记载过去发生的事,而是为王朝统治者利益,保持现存社会秩序稳定,尽可能抹煞和掩盖分裂、分歧和冲突等等。但亚非拉第三世界的史学有其自身的特点。巴勒克拉夫用比较方法分析了三大洲史学的异同。与其他大陆相比,非洲史学文字史料比较匮乏,但口述史料相当丰富,后者占相当重要地位。非洲历史学家面临的严峻任务是重新发现和重新创立他们早期的历史,并纠正欧洲人对非洲历史的偏见。拉美史学则从一开始就扎根于欧洲,以欧洲史学为自己的楷模。最初,它追随十九世纪欧洲的实证主义;在第一次世界大战后,又竭力仿效德国历史主义;最后,在本世纪五十年代末,又开始学习法国年鉴学派。一九五七——一九五九年比森斯、比韦斯等的西班牙和美洲经济——社会史问世,标志拉美史学抛弃了德国历史主义,拉美史学现代化阶段的序幕拉开。拉美史学传统上是从民族主义观点进行研究,但因为拉美一个半世纪前就获得独立,因此拉美与帝国主义关系问题不象亚非史学中一样成为压倒一切的问题。拉美史学与亚非史学的共同点更多是在“对殖民主义”的共同经验、人口激增、内部的革命形势、军人政权以及经济发展等问题。亚洲史学也有自己鲜明的特征,具体地说就是:马克思主义对史学的影响甚巨;历史学和考古学的关系密切;研究重点从民族的政治史转移到社会和文化史;民族主义色彩强烈。
亚非拉史学的新发展在空间上为历史学家开阔了视野,而考古学则是从时间上开阔了历史学家的视野,尤其是对亚非拉史学来说更是如此。因为考古学把无文字历史的民族带进了历史研究范围,而对“有文字历史”的民族来说,它也揭示了文字所忽视的社会和经济方面情况。以往历史经典强调政治事件和伟人的作用,而考古学证据却揭示人们如何生活、生产和交换,从而使整个人类历史得以全面展现。无怪乎一位历史学家要说:“史前考古学造成一场人类对自己过去的认识革命,这场革命规模之大,可与现代物理学和天文学所取得的革命相比拟”,使历史学家的视野向前展延了几十倍。
四
当代世界,历史资料信息量急剧增加,电子技术的广泛运用,历史研究队伍的日益扩大,政府对历史研究的影响大大加强,集体研究项目增多。然而这些新情况并不意味着历史学家应抹杀自己的创造性,而是相反,应当特别强调历史学家个人的创造性,因为很显然,起主导作用的仍是历史学家。电子计算机虽然可以较精确地回答交给它的特定问题,但不可能进行本质上是创造性的工作,即评价和判断用机器处理过的数据资料。天才的思想毕竟得由天才的个人提出,历史学当然也需由天才的历史学家个人提供思想的火花。
总而言之,巴勒克拉夫热情支持和拥护史学发展的新趋势,但并不乏冷静的分析态度。作者对于新趋势的前景所作的预测反映出他冷静的科学态度。他指出,目前,抵制历史研究变革的力量同推动变革的力量相比较,至少是一样强大,甚至可能更强大一些。据记载近来出版的百分之九十的历史著作无论从研究方法和研究对象还是从概念体系来说,完全沿袭传统。新趋势是否能取得必然胜利,尚没有得到保证。大部分历史学家只不过是把这些新趋势看作对传统历史学的有益的技术补充,将它同传统史学结合,他们并不认为这些新趋势将会取代已经被驳倒的历史哲学和过时的方法论。历史学肩荷过去的重负,既面临广阔前景,又面临危险。但与巴克尔、孔德和斯宾塞时代相比,把历史学提高到一门科学的可能性大多了,所使用的技术也先进多了,对科学历史学的理解更为成熟,这就是历史学新趋势的希望。
(《当代史学主要趋势》,〔英〕巴勒克拉夫著,杨豫译,“当代学术思潮译丛”,上海译文出版社一九八七年四月第一版,2.65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