驯犬世家与他们的警犬

涂吉安　姜惠林

警犬工作是刑事侦察工作中的一个组成部分，是为侦察破案提供线索和证据，预防和打击犯罪的一种专门的技术手段。

警犬工作是一项比较艰苦的工作。在使用中往往冲锋在前，有一定的危险性。

当前要加快恢复警犬工作，培养一支又红又专、年轻力壮、相对稳定的警犬工作队伍。

——摘自《警犬教材》

在我们这颗星球上，犬被用于军事目的可以远溯到纪元前四千六百年，在近代战争中仍使用军犬。警察部队使用警犬，始于十九世纪末期。现在，世界上许多国家的警察机关都广泛地使用警犬。我国的军、警犬工作也有几十年的历史。

本文所说的驯犬世家的历史并不悠久。第一代王更生今年才52岁，是公安部南昌警犬基地副主任。然而，他的驯犬史与我国警犬工作的年轻的历史一样长。他与他的儿子、女婿组成了驯犬家族，训练出来的警犬散布于中南、西北各省市。其中的“坦克”、“向进”、“克依姆”、“欧拉夫”、“玛托”等警犬，在侦察破案中立下了许多功绩，记载在不为人知的公安档案之中。

坐牢时萌发的志愿

夜色渐浓，寒气愈重。在万寿宫前的小街上，一个十二三岁的男孩孤零零地走过。暗影里，猛地窜出一条大黄狗，吼叫着扑向小男孩。真是狗眼看人低。刚才警长走过的时候，这畜生狗屁都不放一个。发现穿得破烂、冻得发抖的流浪伢子，便大显威风。幸好，店老板及时喝住了自家店里的恶狗。小男孩蜷缩在万寿宫檐下睡觉，时时被梦中咬人的恶狗吓醒，惊出一身冷汗。

小男孩就是王更生。两岁时父亲病死，跟着改嫁的母亲到了继父家里，受尽了磨难。熬到十来岁，孤身远走，闯荡天下。他流浪到了省会南昌，白天讨千家饭度饥，晚间躲在房檐下栖身。

清晨，小更生走出万寿宫，警长象捉小鸡一样逮住了他，理由是昨天半夜里有住家失窃。小小年纪的他做了替死鬼，开始了铁窗生涯。

坐牢失去了自由，但小更生肚皮能够半饱，晚上不用寄人檐下，倒也能够打发时日。监牢里养着两条看守犯人的警犬。王更生年纪小，手脚勤快，看守对他并不十分严格，经常支使他干些杂活，包括喂狗。虽然狗被铁链锁着，他也只敢放在远处，再跳开几步看。驯犬的时候，看守允许他在旁边瞧热闹，甚至鼓动他不要怕，让他牵狗。渐渐地，他不那么怕凶猛的狼犬了。半夜犬吠，他想，我要能养几条狗，对坏人又叫又咬，为穷人看门守夜，那真快活死了。

一个人志趣、抱负、理想的产生与实现，除了个人素质上的主观性外，也有环境的偶然性、条件的制约性。不过，驯犬专家王更生自己也没有想到，他志向的最初萌动，竟产生于监狱的高墙之中。实事求是地评说起来，那个看守是他最早的启蒙老师。

全国刚解放，孤苦伶仃的王更生立即参加了人民解放军，随后转到了公安部队。埋在内心深处的潜意识的种子，终于在春风里催生出新芽。他第一个要求是：学习驯犬。

建国之初，公安部门积极筹建警犬队伍。王更生个人的志愿顺应时代之需，到处为他开放绿灯。在省委、省公安厅安排下，他远赴新疆，拜伪警察局长、和平解放过来的一个国民党军统人物为师。他第二个师父，是在苏联接受警犬工作培训后回国的军人。他是幸运的。在两位师父先后带领下，凭着自己的钻劲，他成了新中国最早的驯犬人员之一，最终成为颇有名望的驯犬专家。

神犬“坦克”

“坦克”的父母亲是抗美援朝时候从美军手上缴获带回国的军犬。它一生下来，就被王更生领养了。这条棕黄色的日本种犬，经过王更生的训练，不仅与王更生有很深的亲和关系，而且在基础科目、使用科目两方面的成绩，都十分优秀。

宝剑匣中鸣，期待着一试锋芒。“坦克”也等待出击，为它的主人效劳。“坦克”第一次实际使用，是在南昌市南站旅社。那里的现金被盗，工作人员及时报告了公安局。“坦克”一到那里，根据王更生从撬开的钱柜上所提取的犯罪分子的气味作嗅源，顺着迹线追踪，七弯八拐追到厕所旁边。王更生很失望。要你执行任务，你跑近厕所想吃屎么？他把“坦克”带回现场重新追踪。这一回，它学乖了，不时揣摩他的眼色手势来确认犯罪迹线。王更生一发现到这点，就明白自己错了。他立即命令“坦克”稍事休息，然后自己不带任何感情色彩地让“坦克”执行任务，保持它搜索迹线的正确性、兴奋性。这一次，“坦克”又转到厕所。只是厕所气味太重，掩盖了犯罪分子的气味，无法继续追踪。王更生再没有怀疑和犹豫，协助侦查人员，在厕所的天花板里层发现了躲藏的罪犯。

“坦克”初战获胜，王更生的脸上却没有笑容。他在思考。他在寻找差距。一个警犬员应充分发挥犬的作业能力，不要先入为主瞎指挥，掺入人的主观随意性。同时，要保持冷静的头脑、分析的正确，发挥人的主观能动性。人，毕竟是万物之灵。当他以这种认识训导和使用“坦克”之后，在一次又一次的实战锻炼下，“坦克”逐渐成为一条非凡的警犬。

一九五九年，永修白塔发生一起凶杀案。省刑侦人员接到报告后，第二天才赶到现场。处长问王更生：

“小王呀，是不是过了二十四小时‘坦克就无能为力了？”

王更生回答：“不到现场，不能下这个结论。”他认为，“警犬万能”论和“警犬无用”论都是失之偏颇的。

“对，”处长就期待着他这种回答，“去吧，大胆干，没有什么发现也没得关系。”

警犬对流血案有特别的敏感。犯罪分子杀了人，带着血迹逃跑，训练有素的警犬会顺线穷追不舍。有些犯罪分子自以为聪明，现场作案后，洒香水、“666粉”或者石灰，以为可以掩盖自身的气味。但他总得离开现场，势必留下可供提取的气味。洒香水之类，本身已经提供了嗅源。戴手套抹去了指纹，但不能消灭自己的气味。这就给警犬留下了追踪的线迹。

在永修白塔，“坦克”的追踪十分艰苦，嗅认时断时续。王更生不仅是个合格的训练员，也是个有头脑的侦查员。在刑侦队长的帮助下，他多次让“坦克”断线重续，一直追查到犯罪分子住宿的地方。“坦克”从永修县追到武宁县境的公路上，在一个车站的站牌下踟蹰不前。王更生分析，罪犯很可能乘车逃跑了。线又断了。

走访车站工作人员，了解车次和购票情况，判明罪犯可能逃窜的方向，侦查小组才带着“坦克”，乘坐吉普车向湖北方向迅速追赶，足足追了五十里，才堵住了一辆长途班车。

“坦克”后腿压在身子底下，前腿前伸，头直对着打开的车门，自信地歪向一边。它的嗅觉高度发达的鼻子，前伸的利爪，连身体的每一个部分，都全神贯注地留意着一种气味；随时听候主人的吩咐，扑向前去。乘客依次从车上下来。走到第五个人的时候，那人一只脚踩在踏板上，另一只脚不敢落地，大声叫喊：

“是我，是我，快把狗牵开，不要咬我！”

王更生搂住“坦克”的头颈抱在怀里，摸摸它的头，摸摸它的耳朵。“坦克”又一次完成了任务，得到了主人的爱抚和夸奖，高兴得后腿直立，前脚趴在他肩头，用热烘烘的舌头舔他的脸，象孩子一般撒起娇来。

乘客与司机目睹人与兽在感情上交融的这一幕，看见罪犯畏畏缩缩地从警犬身边走过，纷纷说：

“二郎神的哮天犬下凡了！”

王更生与他的“坦克”威名远扬。

有人既惊奇又不相信。有个犯罪分子在商店门口作案以后混在围观的群众中看热闹，他就不信狗有那么灵。人多气味多，空阔的街道空气又很流通，这样的环境很不利于警犬作业。但是，他正在洋洋自得的时候，“坦克”在现场沿着线索，走近围观的群众，准确而又迅速地扑到他的脚前。在辅以其他证据之后，此人被捕了。还有一次，有个犯罪分子杀人后逃到家里摘丝瓜，发现“坦克”边嗅边朝家里走来，立即对家里人说：“这个丝瓜我吃不到了，狗到身边来了哇！”

“坦克”，以及王更生稍后驯养的另一条叫“向进”的苏联种犬，对于中等个儿的又威严又宽厚的主人，一向竭忠尽职。到“文革”前爆发的一九六五年为止，王更生带领“坦克”、“向进”参与破获的各类刑事案件，计有三百九十起。王更生差不多每年都被评为先进工作者，荣立过三等功。

有情有义的狗，无情无义的人

一九六三年初冬，“坦克”在九江执行任务，因感冒引出并发症，出师未捷病死于南昌。

“坦克”伴随着王更生度过了十三个秋冬，终于鞠躬尽瘁了。悲痛象石板一样压在王更生的心头。

“坦克”，一条通晓人性的好狗啊！

在到九江前，南昌市出现一起强奸凶杀案。受害者在遭到凌辱、杀害之际，手里还紧紧攥住了从犯罪分子裤腰上扯下的一段裤带。经过多方追查，从外地送来重点嫌疑对象的衣服，夹在五六个人的衣服中，让先期到达的三条警犬进行鉴别。这三条犬没有反应。有人提议请王更生来，即刻遭到个别人冷嘲热讽的反对。他是权威吗？有什么了不起，不就是一条狗！王更生还是被请来了。他的“坦克”与另外三条犬一道，进行多犬复核鉴定。原先三条犬仍没有反应，唯独“坦克”把嫌疑对象的衣服从一大堆衣服中衔出来，放在那段裤带旁边。三比一。按照少数服从多数的原则，“坦克”的意见应该否定。

“坦克”静静地卧在王更生脚边。它断定，它衔来的那件衣服与那段裤带都是同一个人的。但是，它没有大声宣告，更没有邀功请赏。它懂得主人的心情。它发现，随着自己成功的次数增多，主人的处境反而困难了。难道人类社会也同狗的世界一样，越是能干的狗越是招致攻击吗？它不理解。但是，它相信自己的判断。王更生充分理解“坦克”的心情，望着它自信的目光，果断地说：“莫再犹豫了，‘坦克是对的，错了我坐班房。”根据他的建议，对嫌疑对象进行侦查，进一步掌握了证据，终于使罪犯伏法就擒。

直到结案之后，王更生把消息说给“坦克”听，“坦克”才“汪汪”几声表示庆贺。

这样一条成熟的警犬竟离他而去了！

公安厅四处的同志与领导理解王更生的心情，钉了一口薄薄的棺材，用白布裹住“坦克”的尸体，埋在警犬队对面的山坡上。王更生用木板树了一块墓碑，写了四个大字：“坦克之墓”。

他怀念“坦克”。象骑兵怀念战马，战士怀念宝刀。它就是他的战马、宝刀。它就是他的战友、助手！

薄暮笼罩着山野。王更生朦胧中感到一个热烘烘的身体傍近了他。这是“向进”。“向进”蹭蹭他，用无声的举动劝慰自己的主人。王更生站起来，领着“向进”走回灯火明灭的住地。

在颠倒的年代里，一切的一切都被痛苦地颠倒过来了。因为王更生会驯犬，会破案，因为王更生给“坦克”树碑，因为王更生的师父是国民党警察局长、留学苏联人员，这一切，都被扣上“反动权威”、“用死狗向党示威的野心家”、“国民党、苏修特务”等可怕的政治大帽子。于是批斗，于是“喷气式”，于是诛连到一大批正直的同志。

王更生为狗“树碑立传”，造反的好汉们便“勒令”四处处长和王更生给狗披麻戴孝，跪在“坦克”坟前磕头。他们狂喊乱叫，铲平坟堆，劈烂木碑，大声辱骂说：“你们的祖宗是狗，老子们今天挖你们的祖坟！”

接下来是斩尽杀绝一切警犬。他们的逻辑是，无产阶级专政坚如磐石，革命思想武装起来的战士无往而不胜，养狗有什么用？让狗破案，不是有损战士的英雄形象么？既然砸烂反动的公检法，一切狗头也必须砸烂。

警犬基地响起一片凄厉的狗吠声。“向进”看见同类被杀、被牵走，吓得东躲西藏。它也在劫难逃。

王更生赶到造反派的“战斗队”。“向进”躺在门口，肚子圆圆的，在痛苦中挣扎，狼青色的皮毛急剧抖动，来不及向主人行最后一个注目礼，便腿一伸，断了气。

望着若无其事的“革命英雄”，王更生在心里叹息了一声：你们是人不如狗啊！

背负着历史脱轨后的重荷，带着妻儿，王更生被迫到偏远的赣南山区“接受再教育”。

父子衣钵相传

王荆与父亲一样，小时候也怕狗。还在南昌时，王更生把警犬带回家，儿子慌忙躲到楼上，看父亲把家里的牛奶、蛋糕端出来喂狗，心情是既紧张又兴奋。

“歪脖子”因病退出警犬队，在队部看门。小王荆喜欢它，学着爸爸的样子给它好吃的东西。“歪脖子”自然也愿意同他玩。在与同学谈话中，除了“坦克”、“向进”，还有听自己调派的“歪脖子”，使小伙伴们十分羡慕。同学们到警犬队来玩，他会领他们到门口，叫“歪脖子”当场表演几个动作。有时，带着小朋友们到“坦克”坟前讲破案故事。

在“我的志愿”主题班会上，许多同学要当“无线电专家”“火箭工程师”“医学博士”，他站起来宣布：“长大象我爸爸那样，当驯犬专家……”

如今全家下放了，一切都成了梦影么？

不，有父亲王更生！

在偏远的山乡，王更生寻觅到一条乡下土狗。浑身黑亮黑亮，个子比外国犬小，但也机灵、凶狠。他是有眼力的，立即选中了它。

这条土狗，王荆亲热地喊它“小黑子”。

在一切都“砸烂”唯有特权要维护的年月里，王荆心头被狂风吹熄的理想火花，被无职无权的父亲点燃了。

清晨，在清静的禾场上，王荆在父亲的指点下，带着小黑子游散片刻，然后左手下垂轻拍左腿，一声口令：“靠。”“小黑子”便傍着他的左侧，紧紧跟着他，或快步，或慢步，或跑或停，或左或右地进行随行训练。王更生出工以后，王荆有时会按照自己的意愿来训练、支派“小黑子”。白天保护他到野地里捡柴禾，夜间护送他上厕所。一个十二三岁的小男孩与一条两岁的小黑狗成了好朋友。

在艰难岁月里，王更生望着儿子与狗，自信地笑了。

一九八一年七月间，国家公安部筹办南昌警犬基地，老公安于连顺主动要求担负筹建工作，王更生也奉调前来协助。他没有从山区带回大立柜，却带来了土产“小黑子”。仅仅几年功夫，这个基地边筹建，边繁殖，边训练，已有干部和工作人员70人，良种犬300余条。举办了四期警犬员培训班，为中南与西北的九个省(区)的公安部门培训了一批警犬员，提供了200条合格犬。

王荆人进了工厂，心却随着“小黑子”在基地游荡。后来经过考核，他终于如愿以偿，调到父亲身边工作，继续向父亲学习。

有一条警犬得了骨髓炎，使用部门准备淘汰，王更生观察了一阵子，果断地决定留下来，治好了病后，在训练考核中获得优秀成绩，被新疆的公安部门要走了。还有一条北京淘汰下来的进口牧羊犬，经过他的训练，不久就效命于国境线上了。

仅仅是为了节省资金吗？王荆思考着父亲的举动。一条小犬从出生到能够拿到警犬的“文凭”，少说也要五六千元。至于进口一条良种犬，花掉的外汇更为可观。当然需要节省。但王荆进一步思索，悟出了一个简单而复杂的道理。说简单，用一句警犬员的口头语可以概括：“人懒狗也懒。”狗的条件再好，没有人的努力训练，也只是一条原始的本能的狗。说复杂，是因为同样是一条狗，被警犬员驯养之后，内涵就不一样了。狗没有主人时，只是狗本身，徜若被训练、服役，就变成警犬加人，那么，警犬员的思想意识、业务能力、勤快程度甚至气质、个性都寓含在警犬身上了。

王荆继承了父亲的精神财富，释放出本身的能量。他先后训练出搜索追踪犬“克依姆”，搜爆搜毒犬“考福”，搜尸、鉴别犬“欧拉夫”。他还担任了培训班的搜索理论课，既有实践又有理论的教学受到学员们的好评。

克依姆，克依姆！

一九八二年八月二十六日早晨，王荆同往常一样，在宽阔的训练场让“克依姆”做完规定的跳跃、登降、窜越课目，然后让“克依姆”回房休息吃饭。自己刚端碗吃早饭，公安部就来了紧急电话，命令基地派三人三犬，九点前到达向圹机场，将有一架军用运输机飞到那里接他们到湖北某地执行任务。王荆、胡军、李谦奉命带着“克依姆”、“玛托”、“波力斯”赶到向圹候机，中午时分飞到了指定地点，给警犬喂食之后，各人来不及吃中饭，立即开始了追踪和搜索。

这是宗特大刑事案。几个文盲加法盲加流氓的青少年，年龄最大的是大队书记的儿子，才十九岁。最小的大队长的儿子，刚刚过十六岁生日。他们不满足于老子们手上的“特权”，一直想上少林寺学武，盼望打败天下无敌手。上山拜师需要见面礼，送什么好呢？大队长儿子突然想到枪。大家都说好极了，现代化与老传统相结合，手枪加拳头，威名天下扬。二十四日半夜时分，下了一场小雨，他们窜到某基地，翻过围墙，撬开军用仓库，偷了枪支和弹药，立即逃之夭夭。

情况是严重的。27支五四式手枪，6300发子弹被盗。

破案在艰难中进行。

王荆他们将在仓库后山勘查发现的一只雨鞋的气味作为嗅源，带着警犬追踪。“克依姆”奋力当先。这条西德犬，性情凶悍，但极服王荆指挥。它顺着后山爬坡，“牵”着王荆翻过一座小山，在一条柏油公路旁边徘徊了一阵子，果断地越过公路，以亢奋的状态追寻到一座村庄的前边。村里的土狗立即联合起来，抗议警犬的入侵。追踪受到了干扰。王荆、胡军认为犯罪分子可能在前边这个或前边几个村子里，建议把这里作为侦查重点。

公安人员在这一带查访，在仓库围墙外发现的自制钢锯的来历，调查到大队书记的儿子开拖拉机，只他一个人晓得这门手艺。恰恰在案发之后，书记、队长的儿子等几个人去向不明。侦查目标越来越缩小。第二天在三条犬的带领下，公安人员在大队长后院的毛竹林里，挖取出埋藏在地下的一箱子弹和一箱枪。他们伺机撒网，仅用了四天时间，就将持枪流窜在外的犯罪分子缉拿归案，清除了隐患。

“克依姆”乘飞机回南昌就病了，象一个把全部心血耗尽在战场的士兵那样，一天比一天憔悴。王荆精心调养，延医治疗，仍不见好转。

一九八三年一月二十一日，是王荆预定结婚的喜庆日子。他要成家。他需要爱情。他早盼望这一天的到来。可是，王荆怎么也高兴不起来。新房的布置，家具的添制，亲友的照看，一切琐碎而不可少的事务，他都托付给了未婚妻。连日来，他守在病重的“克依姆”身边。新婚之夜，举行了结婚仪式以后，亲友们要闹新房，他说晚上有紧急任务，带着新娘子到了寝室，给她铺好床褥，说了一声“我就来”，心急火燎地离开新房进了狗房。

“克依姆”躺在地上，脑袋耷拉着，远远地听见王荆的脚步声，强睁开眼睛，尽力想站起来，象往日见到主人那样迎上去，摇摇驯顺的尾巴，表示欢迎和问候。可是，它两只伸出的前爪刚要收回，借势撑住地面好让脑袋抬起来的时候，腿一软，前爪又伸出去了，头歪向一边，枕在水泥地面上。狗有病总是这样躺着，它们死去的时候也是这样一副可怜的样子。王荆看了，心里象有利爪在挠。

“克依姆”，你要挺住，挺住，天亮了后我们去找医生，你会恢复元气的。“克依姆”仿佛听见王荆的心里话，挪动了一下后腿，让自己躺得更舒适一些，积蓄精力等待天明。

每年的一月和二月初，是南昌市最冷的时候。王荆守在“克依姆”身边，新娘子正面对空床坐着。严寒使她更加惦念着王荆。她理解他。她煮了一碗面条，带了一床毯子去找王荆。一排排整齐低矮的狗舍，只有一间露出了灯光，她相信，丈夫在那里。狗吠四起，发出警觉的怒吼，报告陌生人的闯入。狗叫声在寒夜里特别显得恐怖。她吓得不敢挪步，要是有一条凶暴的家伙撞坏了铁栅门，冲到身边来怎么办？王荆出来看见了娇小的妻子，心里充溢着温馨、甜蜜，夹杂着内疚。小俩口在“克依姆”跟前，一直守到东方之既白。

第二天，王更生建议王荆请来了省农业大学和基地的兽医一同会诊，足足忙了一天。晚上，“克依姆”继续滴注葡萄糖生理盐水，王荆还是在身边守着。“克依姆”有了一点精神，深情地凝视着王荆。一丝喜悦漫上他的心头。“克依姆”已经三岁了。一九八一年十二月九日，王荆领养它的时候，第一眼就喜欢上了它。黑背黄腹，垂直的耳朵仿佛刀尖朝上的利刃插在头上，黄色的尾巴自然往下垂落，长长的尖嘴富于进攻性。稍加考查，他就发现它是一条猎取反应、主动防御反应与食物反应占优势的良种犬。他把它带回基地开始进行训练。心血与劳累终于得到了补偿：“克依姆”不仅成了教学用犬，而且参与破案成为刑侦人员的助手。它还年轻，它会立大功的。

“克依姆，克依姆！”王荆急得不停地呼唤。它看了他一眼，很快软软地瘫下去了。

“克依姆”震奋了一下，再一次微微抬起了脑袋，撩起眼皮，留连地看了王荆一眼，骤然垂下头，离开了这个人的世界。

“克依姆，克依姆！”

王荆喊着，流着眼泪。

“克依姆”埋在小山坡上。

没有坟茔，也没有墓碑。王荆不敢立碑修墓，只是在埋尸处手植了一株小叶香樟树。

年年月月，春风秋雨，小叶香樟树总是枝丫低昂，叶片儿沙沙作响。

“克依姆”葬身之所，只有王荆知道。春天，他会带着“欧拉夫”、“考福”两条警犬，悄悄地到山坡上的樟树下徘徊。

物理系大学生的野心

胡军从江西大学物理系无线电专业毕业后，分配到省公安厅刑侦处，与电子仪器打交道。但他却要求调到警犬基地工作，与狗打交道。

“大材小用，有什么出息？不要说留在厅里提拔快，光说服侍狗，当狗的保姆，也够你受的！”有人劝他，非议他。

这又有什么呢？他喜欢狗。他愿意为我国恢复不久的警犬工作贡献自己的才智与青春，尽快地赶上世界先进水平。

为了这个目的，五年来他没看过一场电影，没有度过一个完整的星期天，也没有回到南昌市家里过一个春节。他与王更生的女儿恋爱结婚了。

一九八四年春节，无论现代观念如何猛烈地冲击旧的传统观念，中国多数家庭仍然依照老习俗想方设法团聚在一块。胡军的父亲病愈不久，知道儿子又没有时间回家过年，便从市区赶到基地来与儿子、儿媳一起过团圆年。胡军异常兴奋。在迎新辞旧的鞭炮声中，他端起酒杯，恭恭敬敬地祝父亲长寿。一杯酒还没有喝完，命令紧急下达，他抱歉地朝父亲笑笑，交代妻子照料老人，立即放下碗筷，带着“玛托”，和战友们驱车九十公里，赶到清江县执行任务。

王荆当即也离开了暖烘烘的家，扑向夜的怀抱。

夜空里，收音机里的歌声传了过来：

“万家团圆是你的心愿，也是我的心愿……”

王更生站在基地大门口静静地听着深情的歌声。王荆和胡军是他派出去的。为了让基地其他同志能过个团圆年，他把儿子和女婿派出去了。当然，更重要的是为了平和、宁静和幸福的除夕之夜。他到女儿家里，陪同胡军的父亲叙谈过节。

这年春节，胡军带着“玛托”，又一次完成了任务。

六岁的“玛托”美丽、聪明、勇敢，是一条嗅觉特别灵敏的全能犬，已破获了百余起案件。

一九八五年一月三十日下午，核工业部713矿的陆连水同志在执行巡逻任务时，失踪了。县公安局在晚十点接到报告后，到矿区查找，在靠近围墙的厕所旁边发现血迹，在五十米外的围墙内侧发现沾血的尖石块、连着血肉的眉毛、一块人体眼角边的小骨头。第二天上午，市公安局的警犬顺着血迹追了一百米，拐上一条土坎往前追。县局的同志说：“不行吧？怎么不按血迹追呢？”警犬员自己也疑惑起来。他是去年六月从基地毕业出来的学员。经验不足。追踪停顿下来了，白白地遗误了时机。警犬是对的，抛开被害者血迹气味(事实上血迹渐稀，很难寻找到线迹)，追踪犯罪分子脚印气味，本可以直捣巢穴的。等到713矿发动三四百人到附近山野寻找尸体，搅乱了人体气味；等到当天深夜胡军带着“玛托”出现在附近山头，原先残存的血迹气味也快散发干尽时，搜索所遇到的困难，犹如在矿井底下寻找一块普通的刚刚被人遗弃的矿石。

胡军(此时已是训练队副队长，这次行动的领队)当机立断，命令王荆带领“欧拉夫”沿血迹搜索，寻找被害人的尸体。“欧拉夫”虽然受过搜尸训练，在人员混杂、地形复杂、气味散失的情况下循线迹搜查似乎已不可能。胡军指挥几个战友按照方位进行普查，确定了东北方向的小尾坝为重点，“欧拉夫”终于在干涸的水库底发现被掩埋的陆连水的遗体。

紧接着，“玛托”在埋尸处仔细地嗅寻，把被害者血迹气味与犯罪分子的人体气味分开以后，以后者为嗅源，改搜索为追踪，追寻到两公里外的上周村。

县公安人员经过慎密调查，发现该村周启明有重大嫌疑：一、案发时间，无人证明他在村里；二、死者身上的一小节尼龙绳，是当地农民在小煤窑里使用过的，他在煤窑上做过工；三、三十一日这天阴天，很冷，他洗了棉袄。为了慎重起见，胡军把周启明鞋子的气味，与埋尸处第二者的气味进行鉴别，“玛托”与“欧拉夫”都认定两者气味的一致性。正在这时，周启明的弟弟协助公安人员，搜查到周作案时的血衣、鞋子，还有抢夺的陆连水的手表。罪犯周启明终于落入了人民的法网。

罪犯交代说，他到矿里偷粪、偷东西，被在路上巡逻的陆连水发现，扭打中，他被压在底下，抓到一块石头猛击陆连水眼角，打昏后掐死，然后拖到粪坑边。晚上用尼龙绳把尸首背到水库里掩埋。二月一号，看见来了警犬，又害怕又不信，带上干粮，坐在对面山头远远地观望，看到找到了尸体，进了上周村，想逃也逃不掉了，不得不束手就擒。

当胡军扛着矿党委赠送的“祖国的卫士，人民的功臣”的锦旗返回基地的时候，一颗年轻的心一直处于思索当中。为什么那个市警犬员功亏一篑呢？在我们训练队还有什么需要改进提高的吗？……他善于想问题。他善于把现场上警犬出现的失误带回训练场上来，不断改进和完善教学内容。

他是个有心人。这颗心，用他自己的话说，是“野心”。

作为工具所用的警犬，是具有高级神经活动的动物。它研究分析鉴别的对象——气味，人的肉眼看不见，并且容易挥发、混淆和被破坏，使用时必然会受到时间、环境、气候等因素的制约。警犬工作涉及到生理学、病理学、解剖学、营养学、遗传学、生物学、物理、化学和刑侦等多种学科。多年来，他就想，警犬追踪的气味是否正确，完全靠警犬员根据警犬的形态、表情来判断，靠人的经验，这就容易导致失误。当年岳父第一次使用“坦克”破案，“坦克”径向厕所被拉回；这一回那个市警犬员的迷惑，不都说明了警犬工作在一定程度上存在盲目性吗？能不能运用高度发达的现代科技手段，与高度发达的狗的嗅觉器官联系起来，做到珠联璧合呢？

他在悄悄地工作。记录、追踪、研究警犬嗅觉的波长，运用电子计算机进行分析，正在试制一种鉴别警犬气味的遥控显示器，可以及时显示警犬所嗅的气味与嗅源是否一致，提高追踪的准确性和可靠性。

前景是可观的。

哦，驯犬的物理系大学生！

尾声：第三代？

王荆与胡军都有了孩子。

真有些奇怪：这两个小孩都与王更生、王荆小时候一样，看见呲牙咧嘴的狗就害怕。是人的本能，还是王氏家族的遗传？

然而，尽管犬的样子凶猛，却是最早被人类所驯服并用于狩猎、警卫的家畜。小时候怕狗的王更生、王荆，现在都成了驯犬能手。王荆和从小喜欢逗弄狗的胡军的后代，难道不可能成为警犬工作的专家、学者？

他们都给自己的孩子买了造型生动、形态逼真的绒毛狗。是哈吧狗，毛茸茸的，憨态可掬，顶惹人喜欢。

人造的温驯的哈吧狗玩具，毕竟不同于担负警戒、巡逻、搜索、检查任务的有血有肉有脾性的警犬。

喜欢前者与训练后者之间有很长一段距离，这与个人的志愿、爱好、能力以及机遇诸因素有关。也许，这中间并不遥远，就象当年的王更生在偶然中走过漫长的路成了专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