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富文
引子
夜半,曹大鹏从酒醉中醒来。
他发现周围没有炉火,没有灯光,身子下面的芦苇杆是冰冷的,土地是冰冷的,连自己的身躯也失去了体温,仿佛血管里的血液都冻结在一起,停止了流动。
这里,已不是白天他极其厌恶的地窝子,但仍有一阵阵腐臭味向他袭来——那是从他身边呕吐的脏物里散发出来的。他想起了酒精和劳改犯、顶头上司李蒙和禁闭室,他也听到了风沙的哀怨嘶鸣。原来,正当他躺在禁闭室里昏睡之时,狂风卷走了土屋的一角,冷风裹着冰雪,象盗贼一样,从墙壁的裂罅里,从头顶的“天窗”上,溜进来同他作伴。
曹大鹏在黑暗中完全清醒地躺着。初进塔里木时,他看到了博大、充满野性的荒原,也感受到了荒原那神奇的力量:当沙漠的蒸气流在地面上形成水波状时,整个塔克拉玛干就象茫茫的沧海,自己则象一只无帆的孤舟,不知前面有多少狂风暴雨,更不知该驶向何方;当沙漠的蒸气流使初升的太阳扩大了千倍、万倍的时候,他又为那蔚为壮观的景色所倾倒,全心地投入了劳动和创造之中。他曾在原始的胡杨林里伐过木,那里有着同家乡的黄莺一样好看的小鸟;他曾参加过盖“地窝子”的劳动;他们把胡杨树干锯成一段一段,中间掏空,制成取水用的木桶;屯垦造田,他一天犁过一亩半地,他曾以“撒种能手”的称号受到过农场的奖励……在那些日子里,他的心底始终萦回着一个希望——用汗水洗刷掉过去的罪恶,使灵魂得以拯救。但是,中队长李蒙仍以世俗的眼光看待他:“大学生犯罪比文盲、流氓更可恶。”他几次辩驳,招来的都是不幸,从此只好缄默无语。他不得不承认自己的天性是软弱的,而且终究无法改变血管里流淌着的农民的血液,也许这就决定了他的命运。尤其在这暴风雪来临之际,他万万没有想到,茫茫的荒原只须轻轻地翻动一下手掌,就把他扣在了黑幽幽的苍穹里。
黑夜正渐渐退去,荒原并没有复苏的征兆,大风仍在嘶鸣,严寒正步步紧逼。面对新的一天,曹大鹏只觉得心灰意懒,他发现自己就象堆死灰一样不能复燃了。他想到了死。是啊,在这个世界上,还有什么好留恋的呢?有谁能够抵御得住同类和自然界的捉弄呢?他觉得命运把他从刚尝味的成功里抓出来,投入塔里木荒原,也许正是为了让他在这里了此一生。他终于找到了归宿。
他哆嗦着站起身来,贴着墙壁摸到了“天窗”,那上面焊着铁栏杆。他看不见窗外的一切,也不想看到。
人要想了结自己的一生,并不是件简单的事情。对于一个绝望的人来说,死亡并不是阴森可怕的,而临死之前经受着的生死煎熬,却是恐怖和痛苦的。
“你还有什么事情没有做完?”
他首先想到了母亲。等到十五年后出狱,母亲的坟头或许早已被茅草湮没,雨水削平。不肖子孙啊……还有,当地质学家的抱负没能实现,也永远无法实现了。在将要告别这个世界时,他留下的只有悔恨。
曹大鹏不敢再思前想后了,怕动摇了死的决心。他当机立断,解下帆布腰带,结在铁栏杆上,向死神通报了姓名。他屏住呼吸,手抓栏杆,做好了引体向上的准备。突然,又一个念头冒出来了:这样死去,把耻辱留给了自己,把欢乐留给谁呢?既然自杀里包含着对命运的一种懦弱的反抗,那么,就不能死在这里,让别人看着开心。对,到荒原中去,到宇宙中去,到那无人知晓的自由天地之间去死!
1
黎明时分,他爬上“天窗”,出走了。
2
曹大鹏出逃之后,整个农场一片混乱。这混乱并不是因为他逃走引起的,而是农场面临绝境的消息,象晚期癌细胞一样,迅速扩散到各个角落。寒冷和饥饿继续施展着淫威,向人们发出了最后通牒。
场部简陋的办公室里,场长黄坤正迈着急促的步伐,在屋里踱来踱去。他两眼布满血丝,脸色比外面的天气还要阴沉、严峻。农场的前途急需他来运筹,一千多人的命运在等待他来决策。
狂奔了数日的风沙丝毫没有减弱的趋势,风声忽高忽低,忽紧忽慢,不时发出尖厉的怪叫。这风暴隔断了他们同外界的联系,远方的大雪封住了通往这里仅有的一条便道。生活物资根本无法运送。而半月前,煤炭就已烧光了。农场决定取消烤火用的柴薪,但这无论如何也熬不过漫长的严冬。黄坤觉得喉咙象被掐紧了似的,一种恐怖的威胁笼罩在他的心头。
连日来,各劳改队不间断地报告着思想动态:劳改犯人心浮动,有的丢魂落魄,写下了遗书,准备葬身在亘古的荒原;有的则终日打架斗殴,不服管教。一个边远的中队在外出打柴时,六名犯人抢走了两名警卫战士的半自动步枪,用刺刀刺伤了区队长,向塔里木河的方向逃窜。与此同时,一部分管教人员思想动荡,怨气十足,不安心的情绪与日俱增。
“撤离这块土地吗?”黄坤做了最坏的打算。说实在的,他真不甘心这样做。这个六十开外的干瘦老头儿,早年在延安时期就参加过南泥湾的大生产运动。在塔里木早期的拓荒战斗中,他拉过著名的开都河第一犁。他参加过一个又一个农场的选点和建设,但搞劳改农场还是第一次。“建好最后一个农场就该离休了”。因此,他知道肩上的担子有多重。在这里,不仅要在广袤的荒原上开垦,而且还要在象沙漠一样的心灵上耕种,使荒芜的土地长出新芽,变成绿洲,这该是何等的不易呀!
也许是有些操之过急了。为了稳妥起见,黄坤决定撤离荒原。但是,这样大规模的紧急搬迁能否顺利实现……
一阵急促的电话铃声,将黄坤从深思中惊醒。一中队长李蒙报告:曹大鹏出逃了!
“曹,大,鹏……”黄坤脸上绷紧的肌肉抽搐了两下,眼前浮现出一张戴黑边眼镜的年轻人的脸:那脸庞显得异常消瘦,那目光显得异常冷漠,那仿佛被风沙吹干了的躯体,也显得异常虚弱……
黄坤朝门外张望了一眼,用手掌遮住袭来的风沙,对着话筒喊道:“你们立即派出追捕队,把曹大鹏找回来。”
听筒里传来李蒙断断续续的声音:“塔里木无边无际,追捕队也会……迷失方向的,可能……早就……”
“我们要对这里的每一个犯人负责……”
“可谁对我们负责呢?”
黄坤没有斥责,也没有退让,在这种时刻争吵是无益的。“现在不是讨论这个问题的时候,农场缺少煤和木柴,已经无法继续下去了。我们要齐心协力,渡过难关。”他郑重地说:“曹大鹏是学地质的高材生,是开发荒原的有用人材,因此更要想尽办法挽救他。”
“一个劳改犯,值得这样大动干戈吗?”李蒙仍然辩驳着。
岂有此理!黄坤竭力克制着自己的情绪。李蒙的情况他是清楚的:半年前,他从内蒙边防部队转业到武汉司法战线,结束了多年来单调枯燥的军营生活,他渴望在繁华的城市筑个小安乐窝。然而刚进城市,他就赶上了遣送一批劳改犯进疆。在这个新开辟的农场里,他又作为骨干留下来了,憋了一肚子怨气。进塔里木不久,他就散布:“劳改犯是有期徒刑,我们可是无期的……”对这样的同志,该向他怎样解释呢?
对着听筒里隐约传来的嘈杂的甩扑克声和酗酒声,黄坤发火了:“曹大鹏的出逃,是要查明原因,追究责任的。现在你必须亲自组织,分南北两路去找,一有消息,立即报告。一切援救工作,有农场负责!”
3
黑褐色的砾石和黄褐色的沙漠模糊地连成一片,劳改农场的“地窝子”已经远远地抛在身后,消失在地平线的另一端。
这里是没有开垦的处女地,一簇簇枯萎的芨芨草在风中摇曳着,显出无可奈何的样子。灰白的草地上,一根粗大的动物骨头裸露着,一端渗出的骨髓象油污一样,把半截染成了黑色,蚂蚁停留在上面,早已冻成了干尸。一切都是没有生命的,只有狂风魔鬼般地吼叫着。
曹大鹏在旷野上毫无目标地奔走了一天,脚下的骆驼刺发出“吱吱”的声响,裤腿已被挂破,棉絮露了出来。傍晚,他走出了草地的边缘。前面,就是举世闻名的塔克拉玛干大沙漠的南部地域。
一天多来,他没吃没喝,虚弱的身躯正经受着饥饿、干渴和疲倦的折磨。他的头上、脸上蒙了一层厚厚的沙尘。死神幽灵般地追随着他。西风天使前呼后拥,把他向大沙漠深处引导,怂恿他去领略异域的奇景,他被这种无形的力量所控制,思维功能几乎陷入停顿状态,只有两条腿不停地向前奔跑着。
他艰难地爬上一道大沙梁子,再也没有力气朝前走了。四周没有任何生物活动的形迹,连沙漠中常见的长尾蜥蜴都不曾出没。狂奔了几天的风沙也似乎劳累了,想就此停留一下。一股股毫无规则的旋风不停地围着沙丘打转转,给人一种鬼域世界的恐怖感。高空中悬浮的尘沙,使荒原蒙上了一层压抑的色彩。
曹大鹏四肢放松躺在沙丘上,与大地的结合仿佛唤起了他的灵性。他想起了几年前,一位有声望的科学家在这一带考察时,被风沙引向了不可知的深渊。上百人在戈壁沙漠中纵横拉网,数十架飞机盘旋侦察,结果仍是杳无声息。这种死多么带有传奇色彩呀。他曹大鹏又何尝不能如此呢?也许再过千百年,考古学家会把他重新挖掘出来,成为研究当今社会的活标本。到那时,他的价值一定不亚于目前的存在。
天空越来越暗,风暴又一次重整旗鼓,疯狂地向沙梁子扑来。随风传来了一串沉闷的枪声,他轻蔑地望了一眼,没有理会。他脱掉身上的土布衬衣,咬破右手食指,在背部写着血书:逃犯曹大鹏,26岁,祖籍大别山曹家寨,公元1984年1月死于此。
他把写着血书的衬衣穿在身上,又把劳改服套在外面。这时,黑夜降临了,荒原上一片混沌。没有月亮,没有星星,只有呼号的狂风。曹大鹏用僵硬的手指抓住自己零乱的头发,用尽最后的力气呼喊着:“沙暴啊!你再疯狂些,把我埋葬在这莽莽的荒原吧,连同我那该死的灵魂!”
风暴卷走了他的呼喊,也卷起了他那瘦弱的身躯。他紧紧地闭上眼睛,整个身体从沙梁的悬崖上向下滚去、滚去……
4
也许,曹大鹏的灵魂原本是纯净的。但是,从他记事那天起,他的心灵就不曾有过安宁。因为,既便是在穷乡僻壤的曹家寨,他的家也是全村最穷的。在曹大鹏出世的那天,父亲留下了双目失明的妻子和他,到另一个世界去了。
曹大鹏来到人间不久,中原大地、乃至整个中国发生了历史上罕见的灾荒。村上的人口已减少到十九户。
曹大鹏三岁的那年冬天,一根木棍把他和瞎妈妈连成了一体。他拉着母亲到野地里寻找吃的。他们奔走了一天,村里、村外、村前、村后,一切能供人充饥的东西,都早已塞进人们肚里了。年轻人都进山去采集一种叫毛栗子的野果。山高路险,他们去不了,也很少有人能施舍他们几颗。太阳落山时,他们坐在村边的小河畔歇息,母亲把儿子搂在怀里,她担心儿子再也回不到那间茅草屋里了。
“大鹏,到这里来。”一个小姑娘的声音从不远的地方传来。
“是红莲姑娘吧?你在这儿弄啥?”母亲有气无力地问。
“在麦地里捡大雁屎呢,这儿可多呀,回家烤成焦黄,吃起来象苞米花一样香。”红莲跑过来给他俩每人一把。“大婶,以后我每天带大鹏来捡好啦,我知道什么地方有。”
“真是个好姑娘。”母亲说完尝了一颗酥香的大雁屎,把其余的都塞给了儿子。
大鹏贪婪地吃了几颗,才想起妈妈,“娘,你也吃呀。”
“娘牙掉了,咬不动。”
“那我给你嚼。”
“嚼的不香,”母亲迟疑了一会儿说:“快吃吧,吃不饱也会掉牙的。”
后来,母亲常为说了这一句话而悔恨。因为半年之后,不满四岁的大鹏那没有长齐的乳牙竟全部脱落了。在以后的几年中,小伙伴们都叫他“没牙虎”。村上有几个年龄大的人总爱逗他:“大鹏,笑。”“笑一笑给你糖豆吃。”每当这时,他的嘴巴就紧紧地闭锁着,脖子扭成了锄钩,脸憋得紫红紫红,然后就转身溜走,找个没人的地方大哭一场。
进入少年时期,虽然曹大鹏那平坦的牙床上又奇迹般地长出了新牙,虽然村上的民办小学免费收他入学,虽然他在学校学习成绩名列前茅,有着惊人的记忆力和理解力,虽然老师称他是奇才,有的同学也愿和他交结,但他仍觉得象缺少什么一样,对周围的事物保持着冷漠。他的话语越来越少了,就连相依为命的母亲,有时他也觉得好象是一个陌路人。
然而,这冷漠终于有一天爆发了。
那天,一辆漂亮的花轿车耀武扬威地进了曹家寨,停在了红莲家门前的香椿树边。红莲,是曹大鹏青梅竹马时的女伴,也是他心中一直依恋的姑娘。这次,由家中作主,把红莲许配给了山外三十里地的一个大队党支部书记。那人四十来岁正当年,一甩手就拿出两千块钱彩礼。左邻右舍都啧舌,说红莲掉进了福窝里。可红莲却哭成了泪人,当人们把她抬到车上时,她象被屠宰前的牲畜一样发出了尖厉绝望的叫声。
曹大鹏那天没出门,没上学,他把自己锁在屋里,谁也不知道他干了些什么。事后,有人看见他的嘴唇咬破了,头皮拽掉了一片,他家唯一的一口做饭锅,被一块石头砸得稀烂。
从此,曹大鹏变成了更加冷漠、更加不容别人接近的人。只是读书更入迷了,并迷恋上了收集矿石标本和植物标本。第一次考大学时,因为没有及时给队长上贡,队里不给出具证明,没能进入考场,他只好在家蹲了一年。第二年,在好心人的劝说下他提着两瓶白酒去见队长,队长脸上的横肉颤个不停,还哼哼哈哈地说:“耽误了一年挺可惜。”
曹大鹏接到地质学院的录取通知书了。但他没有激动,没有向谁感恩,好象一切都在情理之中。二十年间,他在曹家寨经受了多少饥饿、屈辱和痛苦,仅仅一张大学录取通知书是无法补偿的。直到他发现了世上一个比他更加孤独、不幸的人后,他的心理才稍为得以平衡。那个人就是母亲。几天来,母亲默默地为他准备行装,没有欢笑,没有悲伤,仿佛一切都是冷冰冰的。他开始狠狠地责备起自己以前对母亲的冷漠。
曹大鹏至死也不会忘记;十一岁那年,为了给母亲做拐杖,他爬上柿子树去折树杈,不想从树上摔落下来,摔断了小腿骨。母亲请村子里的一个老中医给儿子接了骨,并从那天起,每天背着十一岁的儿子,送他到山后的小学去,然后就一直等到放学,再把他接回家。“伤筋动骨一百天,”不管刮风下雨,母亲从没有误过一次。曹大鹏清楚地记得:在那条弯弯曲曲的山道上,有着碎石滚动的斜坡,有着寸步难行的泥泞,有着深及膝盖的涧水,还有那荆棘丛生的路障。在那里,留下了母亲沉重的足迹和蹒跚的身影。他伏在母亲那瘦骨嶙峋的脊梁上,双手紧紧地勾住母亲的脖颈,他看到了母亲那稀疏的头发绾就的发髻,多半都是白发;他看到了母亲鬓角下面暴起的青筋,象条条蚯蚓一样;不时地跳动着;他看到了母亲那深陷的眼窝,有核桃般大小,干瘪了的眼球吡瞪着吓人。他的手紧紧抓在母亲的锁骨中间,只觉得心里有一种从未体味过的苦痛。他哭了,开始是断断续续地啜泣,然后就难以遏制地悲咽起来。
母亲停住了脚步,把他往上背了背,回头抚慰地说:“鹏儿,是不是……娘的脊梁骨……硌痛了你的……胸脯……”
一次放学回家,空中飘起了大雪花。在拐进山谷的时候,路面已被大雪封住了。路旁的石头,树林都变得模糊不清了。曹大鹏不停地给母亲指点着路面。突然,母亲一脚踩空,俩人都滑进了路边一人多深的山沟里。
“鹏儿,你在哪儿?”母亲爬起来,摸索着,“摔痛了没有?”
“不疼,雪地象棉被一样软和。”
母亲急忙解开衣襟,把儿子受伤的腿揣进自己温热的怀里,“伤口可不能冻着。”
…………
“哎,”曹大鹏觉得,人生就是债务,一笔永远无法偿还的债务。他为母亲做过什么?只有一根拐杖,连句贴心的话都没有说过。这种负疚的心理,在折磨了他一路之后,又转变成了强烈的思念。
火车把他带进都市,带进了一个梦幻般的世界。曹大鹏觉得自己寒碜、太寒碜了。因为在神秘莫测的高等学府里,在身穿漂亮衣裙和笔挺西装的同学中间,他是班上唯一穿自己织的粗布衣服的人。他意识到了人与人之间的等级差别,他自知是属于最低一等的。但他竭力克制着自己,尽量不为这类琐事分心。他一头埋进书堆里,试图从自然科学的王国中找到一个超脱世俗的桃花源,可又往往是白费心机。每当他看到同班同学杨帆坐着“上海”牌轿车神气十足地离校的时候,心里总是不服气地想:凭借老子的权势有什么本事?学习成绩还不如我呢。不过,他又真想坐一坐“上海”车,如果杨帆肯邀请他的话。
起初,他认为这是好奇心所驱使,后来他才毫不隐晦地承认这是“农民意识”。他的血管里流动着的是没见过电灯电话的农民的血液。
这种自卑感,往往来自他潜在的意识。对于外人一个毫不留意的眼色,一句无关紧要的话语,一个随便的举止,他都异常地敏感。他最不愿和人谈起身世,他最懊恼的是人们把他当“乡下人”看待。那个常搞恶作剧的李钰同学就从来不称呼他的名字,而叫他“老猹”。
后来,他发明一种自我折磨的办法来对付内心的烦恼。譬如在周末的晚上,同学们都去参加联欢舞会,他却把自己关在斗室里,面前摆着许多道疑难题,一道一道去做,做不完就以不睡觉、不吃饭作为一种惩罚。同学们约他上街,他从不东张西望,尽管一切新奇的东西对他有着极大的吸引力,他却故意装出对外界事物全知全能的样子。入学第三年的初冬,中国女排在日本大坂首次获得世界排球赛冠军,同学们激动得敲脸盒、摔暖瓶、上街游行。在那疯狂之夜,他把自己的粗布被子、床单吊在六楼宿舍外点燃,照亮了半个校园。疯狂吗?看看谁最疯狂。深夜,他冻得难以入睡,又悔恨自己。他就这样把自我折磨作为一种享受,在痛苦之中,反而觉察到一种内心的和谐与平静。
5
就是这样一个懦弱而可悲的人,竟会不顾一切地使用暴力,将一个与他素不相识的人打伤致残。这桩案子,曾以它的奇特轰动了全市。开庭前夕,法庭征徇曹大鹏是否聘请律师,他拒绝了。
曾以写“伤痕文学”而蜚声文坛的B作家到监狱中采访他,他说:“我不喜欢把了解到的别人的隐私进行夸张,编造一篇离奇的故事去哄骗读者的人。”省社科院的青年问题专家C老太太为了撰写一篇理论文章,很想接触一下这个大学生犯罪的典型,曹大鹏却回答她:“我不相信把个别人的经历加以概括,推而广之,会对社会有什么指导作用。”C老太太没有生气,她循着曹大鹏的足迹走访了他的亲属、老师、同学,最后写下了这样一句话:
“他在青年时期遇到了各种各样的诱惑,由于自持能力较差,导致了这场悲剧。”
曹大鹏认为这种指责是不公正的,至少说是片面和不准确的。但不幸的恰恰是在法庭上,他本人不能说出作案的真实原因,因为这与案情没有必然的联系——
苦读四年,曹大鹏,这个来自深山沟里的农民的儿子,终于成了学院里的佼佼者。毕业分配的序幕缓缓地拉开了。曹大鹏陷入了极度的苦恼之中。他把毕业分配看作是人生的一次转折,也看作是社会地位与学习成绩的一次角逐。他深知自己的优势和不足。论学习成绩,他是被公认为最有把握留校的两名人选之一,但是……命运会那么公平的对待他吗?
论文答辩结束后,分配方案已趋于明朗化。他是留校的两名学生之一。终日不知疲倦追逐的幻影就要成为现实,曹大鹏憧憬起幸福的未来:学院有着优越的条件,非常利于事业的发展;山中那双目失明的母亲,可以离开穷乡僻壤,生活在大城市中;还有,他热恋着的姑娘——同班同学白云,也可永远伴在他身边……
然而,就在——
公布毕业分配名单前的一刻,辅导员告诉曹大鹏:“你被分配去新疆工作。”
“不是决定我留校了吗?”
“是有过这样的想法,那是几天之前的事了。”
“我想知道是谁顶替了我。”
“你要注意说话的方式。如果你想知道谁留校了,我可以告诉你,杨帆,还有……”
“他没有这个资格。为什么别人不愿去的地方就该我去?”
“请你放冷静点,留校的名额并没有红头文件固定给你。”
“那你们就可以为所欲为了?我要告你们。”
“可以,上告是你的自由。”
曹大鹏脸色铁青,“哇”地一声,一口鲜血吐了出来,他摔倒在地上……
他在床上整整躺了三天,仿佛从碧玉般的天空一下子跌进了深渊。他不明白,命运为什么要如此地捉弄他这样一个无辜的人呢?在大学四年的风风雨雨中,他一向谨慎行事、委屈求全,从不冒犯别人的利益,总想挣脱出各种势力对他带有威胁性的包围。他渴求平等和权利,他无时无刻不在为改变自己的处境而努力。到头来,一切希望都成了泡影。他的学习成绩不比任何一个人差,为什么偏偏要被分配到别人都不愿去的地方呢?“老猹”、“乡下人”,就应该象菜墩上的鱼一样,任人摆弄?这是多大的屈辱啊!
毕业分配的这次打击,在曹大鹏经历过的所有打击中,该是最惨重的一次了。但对爱情还仍抱有一线希望。他思念着白云,希望她能到宿舍来看他,希望向她倾吐心中的委屈和悲愤,希望得到她的理解和安慰。然而,他真正得到的,却是一封绝情的信!
“过去的一切,都是梦——”曹大鹏如大梦初醒、挣脱恶魔般地跑出屋子,仰天长啸了一声,狂笑起来。
夏夜,曹大鹏跌跌撞撞地来到大街上。他毫无目的地走着,脑海象沙漠一样空旷。
“年轻人,里边请——”
他猛地抬起头,一块金字黑匾映入眼帘:“醉三仙”,原来是一家小酒馆。他坐在了靠墙角的一张桌子边上,伙计顺手递过了菜单。曹大鹏看都没看一眼,嘴里断断续续地说:“……随便,酒要辣的……”
三杯酒过后,他觉得浑身发热,有点头晕,眼前一片灰蒙蒙的。但发抖的手仍往玻璃杯里倒酒。又是三杯,他品不出酒中的辛辣、醇香和甘甜,只是感到浑身轻松了许多,屁股底下的板凳在向上升腾,整个屋子在慢悠悠地摇动。
他好象发现有的人在对着他发笑,有的人在交头接耳地议论他,一个几乎是赤身裸体的脏孩子两眼贼溜溜地盯着他。怎么?他们也知道了我的身份、我的失落?“他妈的,我并不是熊包!”曹大鹏的眼睛里充满了屈辱和仇恨,他抱起酒瓶子,又吐噜咕噜地喝了几口。
夜深了,人们渐渐离去,小酒馆里只剩下他一个人。一种被生活遗弃的感觉又爬上心头。不知为什么,他眼睛模糊了,泪水直往外流。他痛恨权势的卑鄙、贫困的怯弱,和善的虚伪,金钱的丑恶……笑话,真是笑话,理想和追求又有何用?啊,我为什么要来到这人烟浩渺的都市?为什么又不愿离开这充满污秽的泥淖……
曹大鹏猛地抬起了头,发现屋里还有一个人,——那只穿着一条破裤衩,光着脚丫的脏孩子仍在贼溜溜地盯着他。他仿佛认识这孩子,但又记不清是谁。他站起来,一步步地向那孩子走近,他看到了那蓬乱的头发、细长的脖颈、干瘪的胸部和瘦小的身躯,一双乞求的目光在不停地追随着他。是幻觉?是真实?这不就是小时候做过放牛娃、常常被人欺侮的曹大鹏?
“你在这里干什么?”他问。
“我等你的空酒瓶子。”他答。
“你真丢人,怎么成了叫花子?”他说。
“我没有钱。”他讲。
“还不赶快回家给你的瞎妈妈引路去?”
“我妈妈早就死了。”
“你胡说!”他发火了。
“把酒瓶子给我。”他不示弱。
“你什么也得不到!”他把手一挥。
“可怜可怜我吧。”他伸过手就去抢那个空酒瓶。
曹大鹏一把捉住小孩的手,夺过酒瓶,“你是一个多余的人!”他大吼一声,举起酒瓶朝那孩子头顶上砸去,边砸边喊:“穷光蛋,叫花子,乡巴佬,你没有权利活在世界上!消失掉吧!让一切都完结了吧!”
小孩只轻轻地“啊”了一声,鲜血便从头顶上往下流,很快模糊了面孔、身躯……
天不亮,他就锒铛入狱了。后经法医检查,那男孩头顶右侧有10-12厘米头皮裂伤一处,颅骨有5-6厘米和8-9厘米线形骨折各一处,颅底骨折,两耳膜穿孔。经抢救虽脱离了生命危险,但已造成严重脑震荡,成了终生残废。曹大鹏在事实面前供认不讳,愿意服法。一个漆黑的夜晚,他坐上了西去的列车。
6
追捕曹大鹏的队伍在荒漠中寻找了一整天,连一点生物的气息都没有嗅到。
北路是顺着塔克玛亚河的古老河道而行的,到处是蛮荒时代的砾石和狰狞的怪石,河道时宽时窄,断断续续,河水早已凝固成了土黄色的坚冰。傍晚,他们在河道开阔的地域点起一片野火,就沿着河谷上行了。黎明时分,他们向黄坤作了失望的汇报。
南路是由李蒙率领的,他们顺风而行,在沼泽中跋涉,并不时向天空射去一串串召唤的子弹。
7
过去了多长时间,不知道。也许是一夜?一年?一个世纪……
曹大鹏醒来了。
他的眼窝、耳朵、嘴里堵满了沙子。他试图睁开眼睛,眼皮上却象压了两座沙山。他使劲儿地晃了晃脑袋,抖落掉沙子,睁开眼睛。一轮磨盘大的光环正对着他,嘲笑般地向他投来青晖。他首先意识到自己还活着,但怎么也弄不明白是在什么地方,怎么到这里来的。
弥天的沙尘久久在高空徘徊,使冬日本来就不耀人的阳光更加黯然失色。曹大鹏撑起一支胳膊,把头微微抬起,着到身上高低不等地压着半尺厚的沙土。他想叫喊,却发不出声音,只好无可奈何地瘫倒在地上。
叮咚,叮咚……
是什么声音传进了他的耳鼓?
叮咚,叮咚……
那是沙漠中的泉声。
叮咚、叮咚……
生命在向他召唤。
沙漠的泉声唤起了他昏迷已久的灵性,一种本能的求生欲望使他产生了异乎寻常的力量。他抖落了身上的沙土,拔出一条腿,又拔出一条腿,朝泉眼的方向蠕动着。一寸、一寸……仿佛走完了从宇宙洪荒到电脑信息时代的全部里程,他终于爬到了泉水边。
那是什么样的泉水呀,在那巨大的沙丘下面,潜身着一个细微的泉眼,泥沙没有把它堵住,冰冻未能把它堵死,那涓涓细流,毅然冲出千层岩石的重压,涌出地面,形成一个脸盆大的水洼,叮咚、叮咚,永无休止。
他一头扎进水洼里,如同扑进了母亲的怀抱之中,贪婪地吮吸着……
喝足了泉水,曹大鹏清醒了许多,仿佛整个身心都得到了洗涤和净化。他用衣袖抹去了脸上、头发上的水滴,对着太阳长嘘了一口气,跪倒在地上,感怀悠忧地注视着水洼。小小的水洼象一面镜子样吸引着他,水洼里有一个人影:头发象一堆乱麻,脸颊凹陷,拉得很长,如同哈哈镜映出的影子。他看到大漠中这个被扭曲的形象,立刻联想到自己的身世、来历。他后悔不该发现那眼清泉,更不该去死里偷生。他叹道:死神啊,你为什么如此残忍,你的魔掌不停地揉搓着那颗早已绝望的心,使他滴尽了血,仍不肯一口吞掉。
死吧,到大漠中去,哪怕死亡之路千曲百回,它也总有终点。曹大鹏踉踉跄跄顺着黄风而去,他意识到这样离农场会越来越远。
惨白的太阳已运行到头顶,毫不吝啬地把光和热都抛洒出来,曹大鹏感到自身的体温在回升,他爬上一座长着红柳的沙丘,俯瞰着前面不可知的世界……啊,那是什么?
象是鬼使神差,他的面前出现了一片海市蜃楼的奇景:那一片片风蚀残丘,在太阳的照射下,呈现出扑朔迷离的画面,有的似寺庙的尖顶,有的象倾坍的古堡,甚至连街巷、屋宇都历历在目……莫非他看到了传说中的“太阳城”?
幻觉与现实往往混淆为一体。
在大学里,一位老教授曾经给他们讲过“太阳城”的故事:古时候,西域有三十六个国家,“太阳城”是其中之一。那里有富丽堂皇的城堡,清澈的流水和茂密的田园。后来,由于地壳变化,河水改道,无情的风沙吞噬了城堡,掩埋了田园,“太阳城”成了一片废墟。那里有着无数的珍宝和矿藏。那位老教授还鼓励过他的学生们到“太阳城”去考察、去发掘。
然而,这时的曹大鹏却无心顾及这些。既然近在咫尺,他只想去观光一番,然后为自己选一片合适的墓地,让肉体和灵魂在古堡中得以超脱。
他站起身,朝“太阳城”走去。
…………
“太阳城”敞开大门,欢迎这位千百年来的第一个朝访者。
一种阴森恐怖的气息笼罩着城堡,不知从哪里传出“呜呜”的声响,仿佛是女人断断续续的呜咽。曹大鹏漫步在断墙残壁中间,地上的铜钱、玉片、首饰甚至金银,都未能对他产生任何效力。不远处有一座十几米高的圆形建筑,象是一座佛塔,门洞已被风沙堵死,塔身被风蚀得纤细,塔顶垂着的野草在风中飘动,恰似一个披头散发的少妇伫立在那里,投射在地上的影子是幽蓝幽蓝的。再往前走,象是一片马厩,拴马桩东倒西歪有上百根,风起尘飞,他仿佛看到了马队奋蹄出征,听到了战马的阵阵嘶鸣声。在一片开阔的地域后面,有一座宫殿房顶已经下陷,但柱子和墙壁却完好如初,这里大概是国王的住处。曹大鹏拾级而上,里面一片狼藉,靠墙的一角扔着一件铠甲,上面长着一层斑驳的铁锈。“国王哪里去了?”曹大鹏朝铠甲踢了一脚,铠甲里发出空洞的回声。
太阳扭头下行时,曹大鹏走出了城堡,他可以平静地离开这个世界了。什么劳改农场、追捕队,统统见鬼去吧。这里将是我的领地,我就是“太阳城”的国王,阴曹地府的首领……
忽然,他停住了脚步,黯淡的目光闪动了一下,象是被魔鬼擒拿了一般。他紧紧盯住脚下的土地——
地表呈灰黑色,大片大片的连在一起。地质学科的书本知识告诉他,这是煤的矿苗。
这里有煤?
他沿着煤线走出二、三里远,发现周围也有许多煤的“露头”。在一座骆驼形的大沙梁后面,还有一个月牙儿形的湖泊,湖面上长着一片片胡杨和塔里木怪柳,丛林里还有鸟的羽毛。
他又细心地观察了岩石走向,从地质构造上看,在亿万年前,这里曾经由海底变成沼泽,尔后沼泽逐渐沉积,完全具备煤的生成条件。他初步判断,这里很有可能是一个储量较大的煤矿,而且覆盖层很浅,煤质优良,只要挖开几米深,就可露天开采。在大学毕业实习时,他曾用这种观察方法发现过一个新矿区,不过没有等到作出最后结论,他就被投进了莽莽的荒原。
意外的发现,使曹大鹏不亚于哥仑布发现新大陆时的兴奋。他麻木的四肢复苏了,思维的细胞活跃了。他站在高高的沙梁上,对着“太阳城”呼喊:
“曹—大—鹏—”
声波以高频的振幅在大漠中传递,“太阳城”报以低频的回响。
8
一声长啸,证实了曹大鹏的存在。同时,也唤起了他腹中的骚乱。他已经两天没进米面了。饥饿和死亡上升为一对新的矛盾,开始了一场较量。不过,饥饿感很快就攫住了他的大脑,死亡的念头暂时下降为次要地位了。
粘结在一起的胃壁又开始揉搓起来,曹大鹏脑门子上直冒虚汗,恐慌不安。他下意识地摸了摸口袋,空空如也。他环顾四周,满目沙砾,没有任何东西可以果腹。
一群黄雁从月牙儿湖边飞起,仿佛给了他什么启示,黄—雁—屎。是的,既然大雁屎曾使曹大鹏起死回生,那么黄雁屎呢?
没容多想,他就踉跄着朝湖边奔去。他在林间寻寻觅觅,连一颗也没有找到。无奈黄雁是栖水禽类,一般不到岸上停留。湖水结冰时,它们就在水边奋力游动,总要保留一片水域。
失望加重了焦躁不安,他感到口干舌渴。喝口水充充饥,也算对胃的安慰吧。他捡起一块石头,朝湖边的冰上砸去。冰很厚,他连砸几下,才砸出一个窟窿,他伏下身子喝了起来。
倏忽,是什么东西触动了他的脸,他抬头一看,啊!大头鱼。原来,湖水结冰后水里空气稀薄,冰窟窿促使空气流动,鱼群纷纷向这里游来。这下子,可是手到擒来,曹大鹏不再为吃的犯愁了。
大头鱼是沙漠中特有的鱼种,生长期极长,肉质细嫩。曹大鹏伸手拎出一条,足有二、三斤重。他把鱼抛向空中,鱼随即落在了一块大石头上,挣扎了两下就死去了。他望着大头鱼那仍睁得圆鼓鼓的、绝望的眼睛,先是吃了一惊,然后就梦呓般地表白起来:
“也许你会认为我太残忍了,但你要知道,人类就是在这种弱肉强食的争斗中生存下来的。这种残忍,并不亚于自然界任何凶猛的野兽。他们可以捕杀生灵,而且还会对他们的同类肆意戮杀,甚至连尸骨一起吞噬。千百年来,世界上无时无刻不在进行着野蛮的重复。他们把这归结为‘需要。人类根据需要而生产、而创造;也正是因为需要,文明的人类可以把意识和行为复归到最原始、最野蛮的状态。他们去侵略、去抢劫、去剥夺弱小的生命,甚至不惜以卵击石,以身试法。也许这就是犯罪的基因……”
他越说越激动。
“……命运把我投入荒原,我曾不止一次地欺骗自己,我盼望着灵魂的升华,倒不如说是为了赎罪。我浪掷了青春,抛弃了故土,我的心变成了一颗冰冷的沙砾,我期待着荒原的拯救……
“荒原哟,你总是摆出世界主宰的架式,不遗余力地炫耀你那神奇的力量。你往往把人们置于绝境之中,然后才肯于赐福,难道这就是你的性格……”
曹大鹏对着鱼大发感慨的时候,肠胃向他提出了抗议。他只好由任思绪又回到现实之中。
在荒原中能吃上鱼肉,也真是福气。但曹大鹏还没有吃过生鱼,他曾对爱斯基摩人吃生鱼感到不可思议。普罗米修斯不是早在远古时期就把天火盗给人间了吗?原始社会的野蛮人尚能钻木取火,把猎获物烧熟再吃,即使在困难时期,他还能把大雁屎在火盆中烧成焦黄呢。现在怎么办?对,在学校里老师说过冰块可以取火,不妨试一试。
太阳还高,曹大鹏从水中捞出一大块冰,在石头上磨成放大镜的形状,又拾来一堆干柴草,把凸形的冰镜对着太阳。不会儿,焦点处便冒出烟来,柴草燃烧了。他又一次被大自然的力量征服了。
曹大鹏把大头鱼烧成烤熟,狼吞虎咽地吃起来。等到鲜嫩的鱼肉顺利地通过食道,撑满胃壁的时候,太阳坠入了沙海之中,黑夜又一次来临了。
倦意伴着寒冷向他袭来,他把吃剩下的鱼头添到身旁的那堆篝火中,和衣躺在了胡杨林间。
9
风停息了,荒原恢复了原始的静谧状态。多少年来,曹大鹏从未有过这样安宁的夜晚,这里没有都市彻夜的喧嚣,没有“地窝子”里的呼噜、咬牙和咒骂声。夜幕下,沙丘只显出浓重的轮廓,湖面上稍微有些发白,篝火里不时传出柴草燃烧时的劈啦声,桔红色的亮光在他的脸上神秘地跳动着。他仰望幽暗的天空,隐隐约约看到了几颗星星,那是北斗。
北斗星象个硕大的问号不停地眨着眼睛,曹大鹏心里带着几份忧伤,又充溢着新鲜感。他想起了母亲——
小时候,在迷人的夏夜里,他常常在院子里铺上一张草席,母子俩依偎在一起,他给妈妈数星星。他告诉母亲,哪儿有一座天桥,哪儿有一根桅杆,哪个星星会眨眼,哪个星星会走路。母亲告诉他,地上有多少个人,天上就有多少颗星,一个人就是一颗星。
“那最亮的星星就是妈妈,”他天真地说。
妈妈笑了。那是什么样的笑呵。她那平时紧锁的双唇只微微启动了一下,就闪电般地合上了,留在嘴角边上的却是长久的抽搐,但前额、眼角边的鱼尾纹里则又是一个温柔的天地,犹如小河里泛起的涟漪。以后,他的眼前常常浮现出母亲这种令人难以捉摸的笑容。
记得十五岁那年的夏天,曹大鹏一个人偷偷跑进深山收集矿石际本,结果迷了路。夜里,他望着北斗星往回走。走进村里时,公鸡已经打鸣了。他隔着门缝看到土台上的油灯还亮着(平时母亲是不点灯的,除非在祈求神灵保佑时,怕神灵认错了人才费点灯油),油灯下面摆着两个白面馍馍,母亲跪在高粱秸编成的铺垫上,双手合十,嘴里正念叨着什么。她又是一夜没睡了。曹大鹏推开虚掩的房门。
“谁,是鹏儿?”母亲惊喜地说,“阿弥陀佛,你可回来了。”
母亲紧紧地搂着他,把他的头贴在温热的胸脯上,竟然使他产生了羞涩和困窘的混合感觉,因为他已经不是小孩子了。他从母亲的怀抱中挣脱出来,把给神灵的供品——两个白面馍馍,抓过来就吃。母亲没有责备他,也没有问他到什么地方去了,只是用身子护着他,生怕他会再跑丢似的。
…………
母亲这辈子只向曹大鹏提过一个要求——
那是大学二年级的暑期,他回家乡渡假。在临走的前一天晚上,母亲把他叫到了跟前:“鹏儿,娘有句话不知当说不当说。”
“您有啥就说吧。”
“那火车坐上好受吗?”
“又稳又快,连茶杯都不会倒。”
“火车是啥样的?”
“象……”他想尽量说得通俗一点,“象长虫一样在地上爬着走。”
母亲说:“那站起来走,不是更快吗?”
一句话,把曹大鹏逗乐了。
“娘这一辈子,就想坐坐火车。”
“那好办。等我大学毕业,就把您接到城里,不光坐火车,还带您坐飞机到天上转一圈儿。”曹大鹏给母亲打了保票。
两年后的秋天,曹大鹏终于读完了大学。他还没来得及实现自己许给母亲的诺言,就被关进了监狱。他在狱中进行了一个多月的反省,又经过“劳动改造、开发边疆”的教育和体格检查,决定到塔里木荒原去服刑。他情愿隐居荒原,销声匿迹,永远不再为人所知。在告别生养他的土地和光怪陆离的都市时,他没有什么好留恋的,甚至连母亲也不想再见上一面。他怕母亲经受不住这样的打击,他预感到给母亲的许诺永远无法实现了。所以,当警卫扭开铁门的大锁,告诉他一个瞎老太太来探监时,他竟惊愕得不能自持,两腿筛糠似地打起了哆嗦。
他被两名警卫送进一间白如病房的会客室。一进屋,他就瘫倒在母亲的膝间呜咽起来。母亲摸了摸他脸上的胡须,说:“都长成大人了,别让人家笑话。”
他止住了哭声。母亲告诉他:“如今政策好了,今年的收成也不错,有乡亲们和队上的照顾,我再卖点鸡蛋,日子能过得去。”
说着,母亲把六个红皮鸡蛋递给他。乡下人至今仍相信六六大顺。另外,还有一个小包袱,里面有两件粗布衬衣,一双用蓑衣草编织的草鞋,那是他放牛时最爱穿的。警卫打开了房门,会客的时间就要到了,母亲站起身来,微笑着说:
“儿啊,娘坐过火车了。”
顿时,曹大鹏象被电击一般,只觉得那颗滴血的心被一把钢钳死死地夹住,从撕裂的胸脯里直往外拽。他羞愧难当、泪流满面。他给娘许下的诺言,竟是这样实现的!
想到母亲,曹大鹏感到极度的痛苦和不安。在这万籁俱寂的荒原,在这如漆的夜晚,他问自己:“母亲现在睡下了吗?”“她可曾知道儿子成了迷途的羔羊,被囚禁在荒原之中?”或许,她正跪倒在堂屋中神桌下面那冰冷的土地上,为远方的儿子祈祷,一直到天亮;或许,她已离开了人世,带走了终身的艰辛和悲伤。不!他不能没有母亲,母亲更不能没有儿子。他给母亲带来的灾难已经够多了,难道还要让她承受晚年丧子的致命打击?此时,曹大鹏真想再次扑进母亲的怀抱中,痛痛快快地大哭一场。
北斗星不停地闪烁,向他召唤着一种希望,他梦寐已求的事业就在身边,他心里升腾起一种从未有过的踏实感。他幻想着:也许有一天,当他拿着煤的标本和探矿的论文回到学院时,那里的同学和师长仍会热烈地欢迎他,就象刚入学时一样;也许;他会站在学术厅那铺着红绒地毯的讲台上,宣布他的新发现,赢来一阵阵掌声,被学院引为光荣……更重要的是,有了煤,就解决了冬季燃料问题,濒临绝境的劳改农场就可以得救。
这时,曹大鹏的心底萦回着一个希望——希望此时追捕队能赶来,他束手就擒。他要亲自向老场长黄坤报告这里有煤,然后调集人马来这里开采。不过,他知道,这种希望如同追捕队想要找到他一样渺茫。
时间悄无声息地流逝着。一种紧迫感在撞击着他的心扉。等待与死亡又有什么两样?他突然感到人生的短暂。天上的流星尚能发出一道瞬息即逝的白光,而他给这个世界留下了什么呢?把耻辱和怨恨镂刻在荒原的沙砾上,岂不是更加悲哀。给荒原留下一点光和热吧,来报告大自然的慷慨恩赐……
10
曹大鹏望着北斗星,往回走。
11
黑夜如磐,风声又起。沙漠中那些高大的呜沙山,齐声发出凄厉的悲咽,声音忽高忽低,时起时落。曹大鹏不觉倒抽凉气,头发根子竖了起来,心也揪紧了。
“远怕水,近怕鬼”,在家乡,人们总是这样形容走夜路的艰难。荒原中怕什么呢?怕迷失方向。虽然有北斗星引导,但时常有沙丘横在前面,他只好沿着沙丘的边沿而行。有些沙丘边,生长着胡杨、红柳等多种植物,天地浑然一色,什么也看不见。他不时撞在树杆上,被红柳和骆驼刺绊倒,衣服也哧哧作响,被扯成了破布条。他望着孤寂的星空,清楚地意识到,要走回农场,并不比走出来容易。
记得刚进荒原不久,他们经常迷路。不过那都是集体行动,没有什么可惧怕的。一次他们外出打田埂,遇见了罕见的沙暴,整个天空象黑锅底一般,飞旋的沙石使人们睁不开眼睛。据说这种沙暴足以使整个西北上空的无线电讯号失灵。富有垦荒经验的老场长引导着队伍,用石块敲响“砍土墁”,一个跟着一个朝前走。上百个砍土墁发出上百种音响,恰似战国时期编钟乐舞的合奏。他被这美妙无比的音响陶醉了,他从这原始的音乐中汲取了力量,没有了劳累,没有了惧怕,心中充满了信心和希望。
而此时,在荒原中踽踽而行的曹大鹏,不免有些失落感和恐惧感。
漠风愈刮愈烈,天空的星斗已被扬起的飞沙所湮没,使他无法行进。他拖着沉重的身躯,登上一座光秃秃的石岭,这里是海底下沉时留下的一座小岛,四周的沙尘未能把它掩埋。他想坐在岩石上稍事休整,感觉到皴裂的双唇在流血,额头在发热,身子在剧烈地颤抖,双腿已经麻木。他一坐下来,疼痛立刻从头部扩散到全身。他四肢无力,不能自持,瘫倒在岩石上。
“就这样完了吗?”他喃喃自语,吃力地喘息着,“人的生命……怎么会……这样的经不住折腾?”
他絮絮叨叩,给自己壮着胆子,但这一切并未引起荒原的理解和同情,也没有唤来体内的剩余能量。狂风裹着沙石朝他劈头盖脸地袭来,他渐渐地闭上了眼睛。可思维并没有终止。
他的眼前出现了星星点点的帐篷,那是在月牙儿湖畔,一条宽坦的公路从农场通到这里,一部分劳改中队迁住在湖边的丛林间。大堆的篝火彻夜不息地燃烧,映红了半个天空。清晨,洁白的帐篷上升腾起缕缕炊烟,丛林间小鸟啁啾,湖面上水鸟遨游,岸边那金色的沙山倒映在水中,随着荡开的涟漪而欢快地闪动着。在骆驼山至“太阳城”中间,几十个突击队展开了夺煤奋战——
当、当、当、当……
上工的钟声敲响了,人们湖水般地涌向工地……
当、当、当、当……
铁锹、钢针、十字镐同石头相撞,迸发出火星……
当、当、当、当……
换班的钟声敲响了,几个作业队撤了下来,另外几个作业队紧跟着冲了上去……
而他,曹大鹏,则是这个煤矿的中心人物,是唯一懂得开采技术的人。或许,老场长会给他一个“尚方宝剑”——一个没有任何字样的红袖标,他在煤矿上行使着工程师的权力。他一天到晚在各个坑道里忙于观察、计算,检查着开挖的进度和质量。一条条坑道不停地向地球深处延伸,矿体越来越好,他将得到极大的满足。
或许,在一个夜晚,天边会挂着一弯新月,徐徐的清风代替了肆虐的风暴,天空中闪烁着的银星在亲切地问候着鏖战荒原的人们,一切都是那样的纯朴静谧。他围坐在篝火旁边小憩,在欢腾跳跃着的火苗中,传出了音乐的旋律,——一种由生与死、劳与逸、贡献与索取、奋进与堕落组成的人生交响曲。在这五彩缤纷的音乐声中,他那庞杂的大脑得到净化,思维的渣滓开始沉淀,他会看到日月、星辰,看到春风吹绿的原野和果实累累的农场……
曹大鹏努力憧憬着未来的情景。这时,东方天际露出了第一抹曙光。微明的晨曦同幽暗的夜空揉合在一起,使荒原的轮廓隐约可见,他打起精神,把手指交叉成直角,一方指向太阳升起的地方,另一方则是要前进的方向。“爬起来,照直走。”他默默地命令着自己,“呆在这里只能是坐等待毙,爬也要爬回农场。”
他在岩石上挺起身子,周身产生撕裂的疼痛。借助天空的一丝亮光,他看到前面是一排排鱼脊形的悬崖,那是狂风的杰作。悬崖下面是一条幽深的峡谷,他拖着疲惫不堪的双腿,顺着山涧,朝峡谷走去。
12
一轮淡黄色的太阳懒洋洋地从峡谷一端爬上来,把惺松的光均匀地涂抹在沙丘、沟壑上,青灰色的岚气从太阳升起的地方朝峡谷里缓缓流动,远方则是一片朦胧。
曹大鹏在峡谷里穿行,走出前面的豁口,该是草地了。如果天气特好,也许能看到农场附近的胡杨林子,但现在不行。荒原刮的是高空风,太阳周围有一个硕大的风圈,象一个铜环似的,能看到的地平线只有几百米远。
峡谷的地形地貌并没有引起曹大鹏的特别兴趣,但处于从事勘探工作的职业本能,他留心作了观察。这里是标准的“雅丹”地形,属泥盆系,地壳形成在三亿年左右。峡谷一侧的岩石是火红的,象燃烧着的烈焰,倾斜的岩层清晰可辨,那是地壳运动的结果。另一侧有大小不等的沙丘、土包和石岭,颜色有黄、黑和红色之分。在现实生活中,每个人不都染上了不同的色彩吗?至少说从政治面貌上规定了每个人的颜色。而他,一个劳改犯,是什么颜色?他自己认为是一种难以分辨的混合色,就象脚下滚动着的变色石一样,清晨是黄色、烈日暴晒下是黑色、放进水里又变成了红色。即使掌握了炼金术的魔法大师,也未必能把他的本色提取出来。
“别做梦了,谁会相信一个逃犯的话。”
他在峡谷里走着,突然犹豫起来。
走回去又能怎么样?免不了挨批斗、关小号。他这样想着,脚步更沉重了。
刚进荒原的时候,因为不适应沙漠的干燥气候,不几天,炽热的紫外线就灼掉了曹大鹏一层皮。他们吃不上蔬菜,鼻子动不动就流血不止,体内缺少维生素,浑身上下脱皮起泡。更主要的是,他与同队的劳改犯韩二龙等人不同,他没有“一进宫”、“二进宫”和劳动教养的体验,对劳改队失去自由的紧张生活产生了恐惧心理,常常感到精神恍惚不安,最后终于病倒了。当时,农场正打垦荒第一战役,每人每天至少要犁够一亩地。他眼看着承包的任务落在了后面,面临着挨批斗的危险。是塔提列克——那个一天犁过二亩半地的同狱犯,帮他渡过了难关,从此他们俩结成了体力和智力的友好同盟。他时常遭到韩二龙一伙人的陷害和殴斗,一次修水渠,他用力过猛,掘断了锹把,韩二龙向李蒙打了“小报告”,说他反抗改造,破坏工具,不知真相的李蒙把他关进禁闭室写检讨。对于一般的犯人来说,坐禁闭就是休息休息,曹大鹏却因得不到信任而差点自暴自弃。他在禁闭室里大喊大叫,双手晃动着铁门,撕碎了自己的衣服,并以绝食抗争。李蒙就以蔑视监管的罪名,加重了对他的处罚。幸亏那天老场长黄坤前来查监,塔提列克向他作了报告,才把曹大鹏从号子里放了出来。后来,老场长系统地研究了他的案卷,单独找他谈了几次,鼓励他好好改造,争取立功,提前获释。“今后的日子怎么办呢?”夜间失眠的时候,他常常思索着这个问题……
曹大鹏强行把自己的思绪拉回到现实中来,现实是什么呢?“太阳城”有煤,并已得到了证实,只要不迷失方向,到天黑是能够回到农场的。他的这一发现,可能会牵动农场的整个部署,会决定千百人的命运。举足轻重,非同小可呵。但是,他的报告有没有人相信?说出来会有什么结果?会得到什么报应?李蒙会不会说他是疯子、是信口开河、恣意破坏?出逃前,就是因为韩二龙一伙将偷来的酒精灌醉了他,而李蒙不问青红皂白,却将他关进了紧闭室。人心往往带有这种偏见:当他对未知的东西不能作出正确的结论时,就根据自己的一孔之见对客观事物进行裁决,这是多么可怕和可悲的习俗啊!
曹大鹏走出峡谷时,风沙已遮天蔽日,无法辨认方向。他站在草地的边沿上,进退维谷。那条“大头鱼”所产生的热量,已经消耗殆尽,死亡的阴影又在他身边徜徉。他在发烧,浑身打颤,那是恶性虐疾在发作,病魔也在企图趁火打劫,摧毁他的神智。
“砰、砰、砰”,片刻,他模糊地听到了几声枪响。啊!农场还在,老场长没有丢掉他,人们还在寻找他……曹大鹏用尽全身力量,脱掉写有血字的衬衣,拼命抛向空中,这是他发出的求救信号。
13
黄昏时分,劳改农场派出的第三批追捕队回来了,他们在一片胡杨林里发现了曹大鹏的衬衣。那上面的鲜血已经凝成硬块,字迹歪歪斜斜,但尚可辨认。他们在周围又找了一个时辰,未发现其他迹象。
“逃犯曹大鹏畏罪自杀,尸体下落不明。”这是李蒙向黄坤报告时下的结论。在没有新的证据之前,黄坤同意这种看法。
农场搬迁的各项准备工作已基本就绪,只等翌日开拔。
14
完了,全完了!偏离了方向。
一条古老的河道横在前面,这塔克玛亚河的上游地段。曹大鹏恍惚记得,他曾经随老场长一起来这里勘察过地形,计划明年在这里修一座水库。那时正是洪水季节,河水浩浩荡荡,象脱缰的野马,奔腾而下。老场长说:“塔克玛亚河是季节河,到冬天就会枯竭,我们要在这里修水库,给这匹野马套上笼头。”当时,他们定下了水库的位置。
曹大鹏望着对岸的绝壁,象刀削斧劈一般,中间仍残留着洪水冲刷过的印迹。河水断断续续,而且早已凝成了土黄色的坚冰。河水分叉的地方,中间形成了一个个小岛,上面长满了浓密的红柳和杂草。他粗略估计,这里距最近的劳改中队也还有二十里路,天黑之前爬回去已不可能。要保证不再迷失方向,就得顺着河道走。
曹大鹏回过头去,望了一眼他爬行留下的一道深沟,要不了多久,风沙就会把它抹平的。瞧,河岸上有一根标桩,涂着红漆的一节仍露在外面,那是未来大坝的一端。标桩的前面,有一个斜坡,从那里可以下去。
他又继续向前爬行……爬行本是低能动物的运动方式,但此时此地却被一种高能的意念所驱使。他已经不再考虑自我,他的灵魂已超脱了生死荣辱的世俗……做救世主吗?不。他没有拯救农场的意图,也没有解救众生的意愿,一种不可名状的意念在支配着他,他要去做自己应该做的事情。
尖利的石头划破了膝盖,鲜血染红了每一块砾石,那里留下了他思维的轨迹……功利享受……深渊……人生价值,谁看破了红尘……进取、贡献……他不停地向前爬着,心里默默地念诵着:农场、煤矿……煤矿、农场……
鞋子呢?不知什么时候脱落了,双脚已经失去了知觉。还好,没有痛感,就少了一份痛苦。眼镜呢?早就丢失在沙漠中了,也许以后不会再需要它了……爬吧,伸出手来,抓住那根红柳,标桩越来越大了,过了标桩,就是下坡,好走了……
隐约,曹大鹏听见了悠扬的牧歌,那是姑娘的声音……
星星和月亮作伴,
鲜花和草地作伴,
羊群和白云作伴,
我的心哟,
伴随着孤独的少年
…………
歌声在河套里回响,他从歌声中汲取了力量。转过身来,蹬住石块……向下滑……别松手……
碎石滚动,如雷声轰鸣,脚下是空的,手上是空的,他随着石块一起向下滚动……
15
农场卫生所的病房里,安静、肃穆,老场长黄坤正在同曹大鹏进行着具有划时代意义的会谈。这已经是翌日清晨了。昨晚,曹大鹏在塔克玛亚河道边被一位放牧归来的老牧民救起,当时,他只艰难地吐出:“回、农、场……快走……”几个字,就昏了过去。老牧民连夜把他送了回来。此时,尽管曹大鹏气息微弱,胸脯艰难地起伏着,但两瓶葡萄糖液输入后,他神智已恢复正常。
“…………”
“谈谈你的想法吧。”
“我?”
“放心吧,我们相信你。”
“…………”
“由于燃料问题不能解决,计划整个农场今天就要暂时搬迁,这也是迫不得已。希望你的意见能使我们重新考虑这次行动。”
“那就直说吧。煤区距农场大约五十公里,初步看,覆盖层较浅,适于露天开采,而且煤质良好。储量大,很有开采价值。”
“我们农场有能力开采吗?”
“我想是有的。用人工开挖,大约挖开八万立方米的覆盖层,就可以出煤。”
“八万立方?”
“对。八万立方。”
“需要多长时间?”
“一个月。”
“太久了。我们目前的处境只允许一个星期内出煤。”
“一个星期无论如何也不行。”
“你能保证挖八万立方出煤?”
“我能保证。”
“出不了怎么办?”
“枪毙我。”
“……好。那我们的合作就开始了。技术上的问题由你负责,挖煤的事情由我来管。一星期挖不了八万立方是我的责任,挖八万立方出不了煤我可要找你的麻烦。你还需要什么?”
“签个合同。”
“这里还有一瓶红葡萄酒,先喝下去暖暖身子。”
“不……我不喝酒。”
“怕什么?酒这玩意儿不是坏东西,充其量也只能算是催化剂。”
桔红色的晨曦漫上窗棂,流泻到两只透明的玻璃量杯里。
尾声
一九八五年四月二十日,某报以《迷途知返,走向新岸》为题发布消息,全文如下:
本报塔里木四月十八日电今天,位于塔里木荒原的某劳改农场召开授奖大会,表彰为建设农场、开发边疆作出贡献的劳改犯曹大鹏。
一年前,在一场大风暴中,他出逃荒原,发现含煤地层,主动返回农场,为煤矿的开采和发展作出了重大贡献。有关部门给他记大功两次,赦免刑罚,恢复城市户口,由原单位重新分配工作。
另悉,曹大鹏已接受该农场场长黄坤的聘书,留矿担任工程师。
啄木鸟1986年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