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万隆
我到呼玛尔河口找领水的牛半江,紧赶慢赶还是迟了一步,上月里死啦。有人说亲眼见他沉江了。也有人说在纳古山看见了火,火堆后面就是鱼神庙旧址,庙门前留下了三炷香。不是他还有谁?可这些日子也没见着尸体,成了个悬念。我信这些事牛半江都做得出来,可我不信他会死。象他那样的人是不会死的,就是死也不是这样死法儿。我又想,人应该怎么去死呢?似乎这个问题不该由自己来回答。
黑龙江上的夜相当明亮。虽然不是亮得足以看书看报,可溜船打鱼跟白天一样。眼深的能够看清江里的鱼溜儿,眼浅的也能抓住网。水面上没有一点声音,感觉不到涌,也听不见浪。只有喝过黑龙江水的人,才知道它为什么没有一点响动,静得象长了锈的铁块。天宝躺在熄了火的水泥船上,虾一样弓着身子,喝一口酒吸一口烟,细细地瞄着江面上的一只桦皮船。那船很远,小得象一片黄菠萝树叶。船上立着一杆灯桅,吊在上面的风灯,昏迷得跟个香火头似的。牛半江象祈祷什么定定地坐在船头上,两眼手电筒一样在江中刷刷地打闪。只有他天宝知道牛半江整日整夜地守在江上,心里在想什么,等的是什么。可他又不愿说破了他的心思。这老人和他的老人是死里活生的交情,那年,那年还没他天宝呢,在额古纳河河口,他老人的船遇上了大风,撞上了浮冰。船碎成一把锯末。人被扔起一丈多高。要是没有牛半江,他老人连一块整齐的骨头都找不到了。老人临死的时候再三叮嘱他,让他象待他爹一样待牛半江。这些年,不论是去水产专科学校之前,还是毕业回来以后,他没敢错过半点儿。可有谁知道他心中的苦痛呢?他不止一次听说他娘和牛半江的“过节”,他还眼见过他娘在牛半江的船上。他心里有一团火,只有牛半江能看出来他眼里的火光。
“我娘要不行啦,”前年冬上,他到县城里订购柴油机水泥船回来,在沟东口木头垛房子里找到了牛半江。那屋里黢黑,有一种干辣的油烟味和皮毛的腥味。牛半江躺在炕上。没精打采的风灯摆在枕头边上。除了灯下面那张白得象干树叶子一样的脸,他什么也看不见。“她咳得厉害”。天宝站在地炉子边上说,“眼睛里都咳出了血,再也瞧不见东西了。要是有一副新鲜熊胆就好了。我找过纳古山里的炮手。”
“这也是让猎人为难的事。熊少了,变得越来越凶。”牛半江把风灯捻亮,两只有些鼓突的眼睛也跟着亮起来。“我已经给她预备好了,就在门柱那儿吊着。还有一点鹿心血,让她和着酒喝下去。”
天宝这时看见扔在木柈子堆上那杆枪筒弯了的猎枪和那把长柄的刀子。他心里酥地颤了一下,把那杆猎枪拿在手上,翻转着看了看,又扔在木柈子堆上,说:“您进山去打熊了?”
牛半江卷上一支烟,抽着,眯着两只眼睛,好久才慢慢睁开了。天宝的话好象勾起了他心里的什么,那张灰白的脸胀红起来,两眼露出凶光,厉害地咳嗽着说:“这是我和你爹的事。他欠着你娘的。他这个混蛋,一辈子也没让你娘的心里热乎过。他不懂得女人!他不懂!除了喝酒他什么都不懂!”
“可我娘也说对不住我爹呀……”天宝咬着心里的那团火,象咬着一头发狂的小兽的脖颈一样。
“有些事,你娘应该告诉你。”
“我不知道你们之间的什么事。她什么也没对我说过。”
“告诉你,你也不会明白。”
“可你们什么也没告诉我呀!”
“那是过去的事了,说不说又有什么用呢。我和你爹,为了你娘,在纳古山里,拼过刀子。”牛半江扯开皮袍的大襟,露出脖根上一条黑色的鼓棱棱的疤,说,“你爹一刀子挑在我的锁骨上了,可离心还差得远呢。我一刀子把他肚皮划开了。”
“我看见过他肚皮上的伤口。”天宝感到有些喘不过气,身上每一个汗毛孔都发胀。
“你娘替他缝的。我这个也是。就为这两条刀疤,我俩成了生死的朋友。你能明白为什么吗?”
天宝长长地透了一口气,两眼冰冷地盯着牛半江。冰冷的目光象刀尖一样,在那张苍白的脸上划来划去的。他看够了那张脸了,在水上,在鲜鱼收购站的门前,在酒馆里。他总觉得那脸上有什么东西流出来,让每一个人的心里都发颤。他退到门口,摘下门柱上的熊胆和鹿心血,一侧身把桦木门撞开了。他突然象受伤的熊一样地吼起来:“牛半江,你这混蛋,我恨你!”
其实他并不清楚他都恨他什么。
后来没有多长时间,他又为他骂牛半江而后悔了。虽然他和另外两个打鱼专业户,买下这条水泥机帆船,一网能抬四五百斤鱼,成了呼玛尔河口渔港上的大事,他也成了村镇里特别是姑娘们注目的人物。因为他们没见过这么漂亮的渔船,这么快的航速,这么深的网,还自动收网。说他到底是进过大学校的人,想得出来,也干得出来。但天宝心里并不快活。他并不想一辈子老在这条只有几个人的船上当船长。他想做“领水”,让整个黑龙江上——从三江口到漠河所有的渔户都知道他天宝,都信得住他,都叫他“李半江”。这事,去年乡长问过牛半江。牛半江说:“让他等着吧,等我死了。”他还说:“‘半江这块牌子,是我死过几回,这一身伤疤挣来的。”这话倒没有怎么让天宝伤心,他也会那样做,也会象咬住什么一样活着;使他伤心的是他的水泥船点火做处女航那天,牛半江没来,没祝他一杯酒。他没在他的木头房子里。哪儿也没找到他。这不光是让他面子上过不去,还让别人用异样的眼光看他,也使他想起那天他骂牛半江,牛半江一声没吭,那双能一下看透江底的眼睛里转着蜡油一样的泪水。
当晚他就去大榆树沟了。那里离屯子不到一里路,是牛半江拴船的地方,他那条暴马子木板做舱板的桦皮船。这船跟了他几十年。不知换了多少次桦皮,不知遭遇过多少次风暴和冰排,在他的眼里,在整个黑龙江渔户们的眼里,它已经不是一条船,而是一个精灵。从闹合作化,闹人民公社,闹“文化大革命”,直到今天搞捕鱼专业户,这船出现在哪儿的江面上,哪儿的渔户就几天几夜别想睡好觉,他象骂儿子骂孙子一样骂那些生产队长把鱼溜儿放跑了,一直骂上他们祖宗几代。好看的是那平日威风的队长们没人敢吭声,老老实实地象孙子象儿子一样听着。其实他并不管着他们,又不是他们的县长又不是他们的爹,不必象儿子象孙子那样听着,可牛半江那坦荡荡的活法,一个人一条船坦荡荡对待危险对待钱财对待陌生人对待娘们儿,也敢坦荡荡地骂一切,这坦荡荡里面好象有让他们一辈子都感到畏惧都抬不起头来的东西。过去他不固定把船拴在哪儿,漂在哪儿就拴在哪儿,拴在哪儿,哪儿就招来了男人的狂笑和女人的细语。可如今他老了,人和鱼一样都要老的,牙也活动了,咬鱼肉干也咬不出原来那种香劲了,这才把船固定在一个地方,拴在大榆树沟口成了化石的那棵死树上。也许就因为他人老了,身上添了毛病,拴上船掉身往回走心里总不踏实,总怀疑自己是不是拴牢了,总要回去看上几次。有时回到屯子里的木头房子里也睡不安稳,常常做恶梦,过去他是不做梦的——梦见他的桦皮船让风刮跑了,让鱼拖走了。因此,他在那死树前面掏了个地窝子,天色不好就睡在那儿,守着他的船。他心里头一次长出来让他自己也感到害怕的感觉,他对自己不放心了,他也开始恨这水,恨那些瞪着眼睛的鱼,恨他使了一辈子的船。
大榆树沟一沟铁青的石头,日头下象互相咬啮一样嘎叭嘎叭地响。那棵死树象被火烧过了一样铜褐色的,挂一身硬硬的鳞片,枝桠还使劲地向上伸展着,夜里看去象一个张牙舞爪的鬼魂,放射出蓝幽幽的光。据说它记录着一场战争,可没人能说清是哪一年啦,也许比女真人的肃慎部还久远。在死树上面是白的和绿的,白得象积雪一样明亮,绿得油一样在滚滚流动的桦树;下面是褐色和黑色的石头,刚开掘出来的金属一样熠熠的闪光,也在流动,向着那沟口的江。只有那江水不动,铁一样的稳定凝重。那条桦皮船碇在那儿,好象有这树就有这船了,默默中,有什么在交流。
地窝子门敞着。门旁粗木板墙上钉着那张棕熊的皮。门里的木架床上空着,地上是一堆灰烬和一张千疮百孔的网。一排空酒瓶子发出呼呼的呼哨声,天宝似乎能看见那里面旋转的风。
那时候天还没黑,江里的雾还没上来,可山沟里好象让什么填满了。天宝在那门口站着,一动不动,一直到月亮从背后升起来,把影子象一条曲曲折折的路铺进屋里。渐渐,他觉得那屋里的什么什么都拴挂着他。也许他欠着牛半江的,也许牛半江欠着他的。他不敢承认他喜欢牛半江那宽阔的脸膛,那肌肉滚动的身上的酒味和烟草味,那嘹亮而悠远的喊船声。他更不承认他是牛半江的儿子,鬼知道这些渔户们是不是有意糟践他!也是糟践他爹,糟践他娘呢!正因为这一点,他才报考渔业专科学校的,才买下那条机帆船的,也要当“领水”的。也正因为这一点,他看不起他爹;等他爹死后,几次喝个烂醉,怀里揣着那团捺不住的火,找上大榆树沟牛半江这地窝子里来。可不知为什么他见了他就没话说了,他也和那些渔户们一样,怕他那双陷得很深的太阳一样亮晃晃的眼睛。那眼睛把什么都化了,把他心里变成一片荒凉又一片空明。
他不知自个儿什么时候离开那眼地窝子的。回到家里,倒木一样栽在炕上,一病病了三天,人好象变了形。他没上船去跟踪大马哈鱼鱼汛。虽然这一趟水下来可以有上万斤的收获,虽然不知道多少双眼睛在盯着他那条漆成钢蓝色的船,虽然他跟物资局签字秋后就还清船款,可他突然觉得这一切都离开很遥远了。只有牛半江离他很近。只要他一闭上眼睛牛半江就站在他跟前,一蓬乱草般的头发上响着风声,两只直定定盯着他的眼里流出血一样的东西。
终于有一天他找到了牛半江。也是无意中碰上的,在万利酒馆的门前。那被雨锈黑了的木板墙上还贴着佳木斯市二人转剧团来演出的海报,演《回娘家》那妞儿让他看一眼就再也忘不了。可海报上没有画出她的媚样儿。那小妞儿,两片嘴唇有一种让他心里发慌的力量,可不知谁在她那上面画了两撇胡子。牛半江就站在海报下面,那眼神说明他刚喝过酒,拄着一根柞干棍子。他一条腿连脚用一块破狍皮包着,两边绑着木板。
他俩象不认识那样站下,默默地相看着,好久才把眼睛移开。
“你他妈老看着我的腿干吗?”他嘴里象咬着什么,眼珠子象两个火球一样悠悠地转着。
“你的腿怎么啦?”
“让那熊拍了一巴掌。我没死了,它死啦。它死了倒干净,留下一副鲜熊胆,可我活受罪了,让你们这些人看着,一直看着我到死!”
“你就为这躲着我吗!你躺在炕上那天为啥不跟我说一声?”
“也让你笑我吗!你这个混蛋,我知道你恨我,我知道你心里和我憋着劲儿。”
牛半江狠狠地瞪了他一眼,拄着棍子,头也不回地走了。
天宝被他骂得心里反倒热起来,嗓子眼里一拱一拱地发酸,好象什么硬东西要从那里面弹出来。他急步跑上去,拉住了牛半江的棍子,说:“你打开那夹板让我看看……”
“这东西也是让人看的!”牛半江抡起来棍子,嗵地一下打在天宝的身上,“你他妈给我滚开!”
“我要知道你伤得怎么样?”天宝不动,脸好象一下子胀得很厚。
“我身上有几十块伤,你也会有的。你很快就要当‘领水了,人家不要我了,要你们这样念过大书的了,可我要告诉你,我象你这么大走过许多地方,到过摩棱,到过伯力,也到过鞑靼海峡。”他在怀里摸索了一阵,把一撮浸过酒的马合烟揉进嘴里嚼着,说,“我就一条桦皮筏子。我那船上没装什么机器,也没什么带电表的罗盘,我一网也拉过一千多斤的鱼。你知道我说的是什么吗?你这混蛋,以为进过大学堂,念着书本就能当好‘领水吗!这他妈关我什么事,滚你妈的吧!”
还没等天宝琢磨出这里面的滋味,牛半江已经拄着棍子走远了。他这时才看清牛半江那条伤腿上还朝外面渗血,破狍子皮上一大片湿的。
他心里热的那一块顿时象火一样燃烧起来。他本想冲着牛半江喊出来:“你别再一个人过了,到我家去吧。我养着你。我养得起你!”他现在有钱了,有了存项,不象前些年在生产队拿工分吃饭的时候了,而且他承包的这条船,每月至少也能分下来三千五千的。可这些都没使他有足够喊出来的底气。他知道牛半江瞧不起什么,更瞧不起钱。他有过钱。可他没攒下过钱,有时连打酒都要赊着。如果他天宝喊出去,他会连他这个人都瞧不起的。他闷下了心里的话,在那儿站着,一直看着牛半江走远,拐过村口那几幢新盖起来的两层红砖小楼。
自那以后,他有好几个月没见到牛半江。他跟一条木制拖船下三江口了,赶上了那里的哲鳞鱼秋汛,网了一万九千多块钱回来。
他临走那天去木头垛子和大榆树沟看牛半江,带了一木桶酒和几十斤鱼干。他想和牛半江一起喝个烂醉,问问他,他是不是他的儿子。可牛半江又不在。除了买酒他到村里商店去一趟,平日他不住在这两处房子里,鬼也不知道他在哪儿。他明白,他不愿意让人们象看一只受伤的麂子一样盯着他。
他心里怀着一股说不出来的滋味走了。他好象也是在躲着什么。他天宝要说在呼玛尔河口的江面上也算数得着的人物了:镇长都不是大学生,他是;一家有七八个劳动力的都没敢承包一条机帆水泥船,他包下了;渔民里没一个人上过报纸,他的《这样才使渔民走上富裕之路》的文章登在了《黑龙江日报》上……可他还觉得缺点什么,也许正是这点东西,使他在牛半江面前不敢正对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不能彻底战胜心里的怯懦。
也许就是为了找这点东西他才毅然决然下三江口的。他的船两次差点翻在那儿,还有一次差点撞碎在岸边的岩石上。他回来的时候,那脸象刷了一层铁锈,眼皮也厚了许多,下巴上多了一条月牙儿形的伤疤,过去被姑娘们喜欢的那一对酒涡,象两条使钝了的刀口一样在那儿挂着。
“有了钱就盖一幢小楼吧,村里发起来的都盖楼了。你也到了结婚的岁数了……”村里人见着他都这么说,连镇长也这么劝他。
“不,我要再置一条船。”他看也不看那些人说,“每年走一趟三江口。”
“你还想抓大钱呀?!”
“我还没抓住大钱呢!”
他笑笑就走开了。他笑的时候那两条刀口悠悠地深下去,变混浊了的眼里跳着烫人的火星。
就在他回来的前几天,他娘死了。镇上的人集体发丧的,和他爹葬在一起。就在下葬的第二天,牛半江从阿尔木勒赶回来,扛来一头鹿。他说他跟养鹿场用东西换的。人们能猜到那东西是珍珠,他有十几颗江蚌珠。为了这头鹿,他那条伤了的腿完全不能动了,拄棍已经不行啦,架上了木拐。人们告诉天宝,那是一头活鹿。牛半江一听他娘死了,已经埋了,就把鹿放了。那鹿还回头看了他一眼,他也看了一眼鹿,然后走进你家屋里,又走出来,眼里再也没有了象太阳一样亮晃晃的金光,小心地扫了一眼围住他的人,从手腕子上退下一只镶金的桃木镯子,递到镇长手里说:“把这个也埋进她的棺材里,一起葬了。”这只红得发亮的镯子镇上的人都见过,可谁也没想到天宝娘也有这么一只,在她的首饰匣子里。
自那天起,直到天宝回来以后,牛半江再也没在村子里照过面,驾着那只桦皮船,整日整夜地漂在江上。
“他再也不会回来了。”走过一趟三江口的天宝,一眼就看透了牛半江的心思,他在等着寒露节从上游下来的红头红背的大哲罗鱼。他要证明只有他牛半江才能捕到这种鱼。他瞧不起机帆船上的深水拖网。
镇上的人虽说看不出牛半江这份心思,但也觉出来这老头儿精神里有毛病了。他们看见他呆呆地立在船头,两眼发直,定定地注视着水面,手里紧把着网纲,那紧收着的双肩象鹰一样耸着。船在水上荡来荡去,他身子也跟着船一摇一摇的,那张铁一样沉着的脸上突然闪了一下,能听到他上下牙咬住嘎嘎的响声,那眼光和网一起落进水里。水花象一群欢悦的精灵在江面上起舞,却静静的没有一点声音。似乎那大江在等待一种选择,也可以说在等待着一个决定。当牛半江把网纲收起来的时候,水下一片翻腾,整条江好象都被搅动起来了。拖上来的一网鱼,足有二三百斤,使小船歪歪地倾斜进水里。但还不等那鱼们身上的热气消散开,他一抖网纲,用两手掀开网坠儿又将它们一条不剩地放回到江里。江面又恢复了平静,他又那样呆呆地立在船头,两眼直定定地盯着水面;又那样突然一闪把网撒下去,慢慢地将网拖上来,在倾斜中,又那样将一网鱼哗地一下放回到江里。静静的江面上,好象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又象孕育着什么让人预料不到的事情。
已经说不清有多少天了,牛半江在船上这么打发这条江,这么打发这一江的鱼,这么打发他的日子、他的希望和与鱼无关的回忆。
他也不是整日整夜都在船上,天宝就看见他到岸上来过。他到那眼地窝子里,点起一堆篝火,坐在那火旁,用一把铜壶把酒烫热了,一下一下斟在一个牛眼大的小瓷盅里。他喝一盅,把下一盅浇进火里。望着那突地一下升起来的蓝色的火苗,他那张铁一样的脸缓缓地绽开了,皱纹间酥酥地跳动着笑。他一定是看见什么了,在这世上,除了他自己没人知道。他那象血一样的东西从眼睛里流出来,一直流进火里,使火红得象一轮太阳。他一直守着那轮太阳,从他眼前消失以后才缓缓地从地窝子里走出来,回到他的船上。他好象并不需要一个女人陪伴着他,也不要守着一点什么过活,甚至也没说他有什么念想,似乎当“领水”就是他的一切了。“人死了,要把你的魂儿送到生你的地方。”天宝不止一次听到他说过这样的话。牛半江的爷爷是从关里逃来的,他就生在纳古山上。天宝看出来,从他眼睛里、走道的姿态、整个的精气神上看出来,这老人在世上不会长久了,但他不知道他怎样把他的魂儿送到纳古山上。
天宝一连三天守在那水泥船上。因为这几天风大。江里的浪斜斜着向岸上打。江鸥在云彩上头盘旋,不下来觅食也不叫。可牛半江连头也不回。他不愿意看见这条漆成蓝色的水泥船,也不知道有人守着他。或许他知道有人守着他,才不愿意回头的。他这三天里都没撒网了,好象眼里的什么东西都流光了,身上的什么东西也耗尽了,枯干在那里。那盏挂在桅杆上的风灯还亮着,天宝心里明白,那灯不灭,他是不会倒下的。
也许因为酒喝多了一点,还不到半夜,自以为精力充沛的天宝眼前就模糊起来。他觉着那桦皮船漂走了,越漂越远,喊也喊不回来了。当他一觉一身大汗醒来的时候,天已将明,江面上白花花的一片,好象落了一层雪。从上游下来的风,带着让人心颤的哨声。桦皮船还在那位置上,牛半江还站在船头上,好象有这条江它们就在那儿。只是风灯灭了,桅杆好象一下子长高了许多,使天地变得异常地窄小。
这是寒露水下来了!说不定哪天刮一场大风,就把鱼都赶到三江口去。
那桦皮船在江心猛地荡了一下,那船上的人也跟着荡起来。桅杆把满天金属般的云块搅乱了,整个儿江也渐渐地摇荡起来。那沉闷荡开的响动里,天宝听见牛半江粗重的呼吸声,又听见他两道目光象电焊枪一样敲击在水面上,发出来嗤嗤嗤地叫声。天宝还没看出来银子一样闪闪发光的水面下的变化,那张网已经象一头大鸟一样扑进了水里。水面上形成一个圆圆黑色的漩涡,四围的光好象一下子被吸进了这漩涡里,天也顿时变暗了,向西缓缓地倾斜。天宝似乎也站不稳了,身子也缓缓地向那漩涡倒去。
“哦哟哟——嗬!”忽然,牛半江天崩地裂般地大喊了一声,两手飞速地捯动,捯起了网纲,江水也相跟着好象一下子暴涨起老高。那网还没被都拉出水面,天宝已经看清里面是一条红头红背的大哲罗鱼,足有百一二十斤的大哲罗鱼。天宝从来没网到过这种红头红背的大哲罗鱼,江上的许多渔民一辈子也没网到过这种鱼。有人说这鱼是一种邪恶,也有人说这鱼是一种神灵。不管是邪恶还是神灵,天宝切切实实地看到了一种把网撞破把船打翻的危险:那鱼拖着船在江心里打转,牛半江两次被打进水里;当牛半江马上要把鱼拉上船时,那鱼尾一摆又一摆,掀起一片水雾,他再一次被打进水里;好象他好长时间才在水中透过气来,一下子将鱼抱住了,一上一下,一来一去地开始一场难解难分的搏斗。天宝明白,这时他是不能上前帮忙的。牛半江看见他,会什么难听话都骂出来,还会把他的鼻梁骨打歪了。瞧,就这么一会儿工夫,水面上什么响动也没有了。人和鱼都躺到了那条桦皮船上,还紧紧地抱在一起。那船上、那人脸上、那桅杆顶上,所有发亮的地方都是红的。那红的从船下面流出来,染了半条江。
这回牛半江可能要就此收网了。天宝心里好象敞亮了一大块,正要从船沿上把他的橡皮筏子放下水,看见牛半江忽地一下从桦皮船站起来,翻身又将那打挺的鱼按倒在船板上,把粗布褂一闪抖落下来,包住了鱼头,两只手钳子一样插进鱼身上,一下又一下开始撕鱼肉。整条江上都是象砍伐木头一样咔吃咔吃的响声。
这就是他等待了这么久,也可以说等待了一生的鱼吗?天宝简直看傻了。他看见牛半江象怀着一世的仇恨象疯了一样撕扯着那条鱼。鱼血四溅,鱼肉横飞,可他的脸上却充满了象天空一样开阔一样宁静一样晴朗的笑容。
天宝不明白牛半江为什么把这条鱼这样一点一点地撕扯烂了。当太阳从他们背后冒出来的时候,那条鱼只剩下一副骨架子。牛半江在船上点起了一堆火,江上立时有了两个太阳,一样的明丽,一样的红。牛半江唱着歌围着那堆火喝酒。他唱着那支所有渔民都会唱的歌:“我生养在这条江上,这条江生养了我。我是这江里的一条鱼,那条红头红背的哲罗鱼就是我……”他喝下一盅酒,把下一盅酒泼洒在鱼骨架上。那酒在鱼骨上闪闪放光,好象把那里面的什么烧着了。鱼眼睛还在一转一转的,它还活着。天宝发现牛半江那歌是唱给那鱼听的。可要理会他们之间交流的是什么,就象要知道在深山野林里匆匆过往的山客从哪去哪一样不容易。但天宝终于悟出来牛半江这些日子等的并不是这鱼,而是一个什么时刻,或者什么结局。这他就更无法知道了。这都是他瞎想。也许那个什么时刻,或者什么结局对牛半江也并不怎么重要,他要的只是这个过程。
就在天宝瞎想的时候,牛半江把小船划走了。它逆水而上,在白花花的江面犁开一条深深的沟。那沟两崖有七扭八歪的木头房子,被雨水浇黑了的木板障子,泥烂的道路,奔跑的木轮马车和黄不黄灰不灰的狗;村子那边是桦树林和榛子林,林子后头是冰雪不断塌落的山;山上是烟一样的雾,在雾流里可以看见星星,也可听见破裂一样的枪声……忽然,天宝觉得那响声不对。他看见牛半江在凿船呢。斧子一上一下,斧刃闪耀寒光。这老头儿要把他的船毁了!可还不等他想下去,砰地一声轰响,一股水柱冲天而起,把他眼前什么都遮住了。等那水柱落下去以后,江上架起一道七色的虹,水面上什么都没有了,平静得象冰封住一样。
他发动了机器,用拖网在那儿打捞了一天,连一块船板也没捞着。水面上只留一股烟火味和酒味。天宝就在这酒味和烟火味里一直坐到天明。
天明时他上岸来,在牛半江地窝子门口看到那条红头红背的哲罗鱼的骨架子,吊在空荡荡的屋门框上,发出呼呼的哨声。村里人告诉他,昨儿夜里牛半江上山了,在鱼神庙前留下三炷香,还有他在船上做“领水”用的蓝布搭腰。天宝怎么也想不明白牛半江是死了还是活着?
他到鱼神庙前找到那条蓝布搭腰,在手里翻看了一阵,扎在腰上,好象觉得自己忽然变成另外的一个人,身上的什么地方都变得沉重起来,立即进村叫上他船上的几个伙计,又在供销社买了一木桶酒,上了船。
“把四台柴油机都发动起来!”他象牛半江每次出水一样,把一只手插在腰上,一只手扶着帆桅下着命令。
“下三江口么?”掌舵的问了一句。
“不,上漠河,追寒露水。”
“你还和牛半江憋着劲儿?”
“我不是说过吗,我还没抓住大钱呢!满舵!奶奶的,再下三江口,我要有一个船队了!”
整个儿江上都是轰轰的机器声。
一九八六年春节改定于东四四条三号
啄木鸟1986年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