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朝宗
《裘力斯·凯撒》据说是英国学校里一般必读的莎士比亚剧本之一(参看乔治·戈登(George Gordon)编的《六部莎剧》序(《西风丛书》本)。其他五部是:《仲夏夜之梦》、《威尼斯商人》、《皆大欢喜》、《哈姆莱特》和《麦克白》),但在我们这里却遭了冷遇,不仅大学文科讲堂上绝口不谈这个剧本,甚至与莎士比亚有关的文学史书里也只点一点剧名而不加介绍,几十年来文学杂志上评论此剧的文章也真可说是寥若晨星。这不是一种正常的现象。
我以为从作品意义的重大和作者思想的深刻来评判,这个剧本完全可以和著名的“四大悲剧”并列而毫无逊色。因此,我觉得惊奇,有些评论家对此剧似乎缺少起码的认识。例如,有一个外国评论家这样说:“尽管悲剧中的凯撒形象缺少一道光环(他爱慕虚荣,为人既不伟大,身上也没有旺盛的精神力量),可是莎士比亚仍然认为,他被阴谋分子杀害这件事,是一个历史性的错误。”真的是这样吗?这位评论家恐怕还没有摸清莎士比亚写此剧的本意,他一看剧名叫做《裘力斯·凯撒》,便以为莎翁是把凯撒当作剧本的主人公,因而对他的惨死抱着无限的同情和悲愤。其实,凯撒只是此剧的“挂名的主人公”(thetitular hero),真正的主人公是勃鲁托斯。在一部五幕十五场的剧本中,凯撒只在三个场面上出现,而且戏未进行一半他已被杀,给观众留下的只是一个淡薄的影子,这影子又并不怎样美妙,他既孱弱又暴戾,既自负又迷信,色厉内荏,极不自然,莎士比亚怎会对这样一个可笑人物的灭亡表示悲愤的呢?勃鲁托斯的情况恰恰相反,他自始至终在剧中居主导的地位,莎士比亚把这个所谓“阴谋分子”刻画成几乎和哈姆莱特一模一样的正面人物,所不同的是他比哈姆莱特坚强,尽管在行动之前也有一些犹豫,但决心一下立即施行,不再迟疑。因此可以断定,两者都死于非命,莎士比亚的同情显然是在勃鲁托斯这边而不在凯撒那边。
这样,我们就可进而追究莎士比亚的真正意图是什么?直截了当地说,他的意图是在说明政治上的野心是万恶之源,必须铲除,从事这种铲除工作是可贵的,倘因时机未成熟或由于别的缘故而遭致失败,那不是什么“历史性的错误”,而是历史性的悲剧。一切不存任何私心杂念或偏见的人都会承认,这个意图是彻头彻尾贯串在全剧之中,皎如日月,不容歪曲。让我们来看看剧本是怎么说的吧。莎士比亚把凯撒和勃鲁托斯之间的矛盾始终集中在一点上,即一方野心勃勃地想称孤道寡,另一方则忧心忡忡地怕他真的登上王位。此外,他们之间别无芥蒂。凯撒在最后一次出场(第三幕第一场)时说的几句话已足够表明心曲:“我是象北极星一样坚定,它的不可动摇的性质,在天宇中是无与伦比的”;“我知道只有一个人能够确保他的不可侵犯的地位,任何力量都不能使他动摇,我就是他”;“你想把俄林波斯山一手举起吗?”(本文所引剧中对话,均根据朱生豪译、方重校的版本。)如此傲慢专横,如此厚颜无耻地吹嘘自己的威力,不是已把自己放在君临万众的地位上了吗?至于剧中所描写的凯撒三辞王冠的丑剧,那也只是野心家的工于作态罢了。另一方面,勃鲁托斯一出场(第一幕第二场)就宣言:“我近来为某种情绪所困苦,某种不可告人的隐忧,使我在行为上也许有些反常的地方”。接着,他用一句话说明了他的隐忧所在:“我怕人民会选举凯撒做他们的王。”和别的“叛逆”者不同,他对凯撒本人没有任何私怨,也不存丝毫憎恨之心,甚至还口口声声说他是“敬爱”凯撒的。在杀了凯撒之后,他还说:“我在刺死凯撒的刹那还是没有减却我对他的敬爱。”(第三幕第一场)这些都不是谎话,因为他一再声明:“我对他并没有私怨,只是为了大众的利益。”(第二幕第一场)“要是我们能够直接战胜凯撒的精神,我们就可以不必戕害他的身体。”(同上)“我们因为不忍看见罗马的人民受到暴力的压迫,所以才不得已把凯撒杀死;正象一场大火把小火吞没一样,更大的怜悯使我们放弃了小小的不忍之心。”(第三幕第一场)“并不是我不爱凯撒,可是我更爱罗马。你们愿让凯撒活在世上,大家作奴隶而死呢,还是让凯撒死去,大家作自由人而生。”(第三幕第二场)“因为他有野心,所以我杀死他。我用眼泪报答他的友谊,用喜悦庆祝他的幸运,用尊敬崇扬他的勇敢,用死亡惩戒他的野心。”(同上)莎士比亚三番五次地借勃鲁托斯的口来表示可憎恨的不是凯撒其人,而是他的野心,这不违背历史事实。历史告诉我们,凯撒是个相当出色的将军,在拓大罗马的疆域、稳定罗马的社会秩序方面,他立过不小的功勋。在道德品质方面,他有过一些缺陷,但也不足以引起鄙视和憎恶。他的致命弱点只有一个——野心,在当了任期十年的独裁者之后还嫌不足,于是进一步成为终身的独裁者,仍嫌不足,于是因所谋不遂而遭刺杀。他的死完全是咎由自取,不足称为悲剧,真正的悲剧别有所在,那就是勃鲁托斯虽然消灭了凯撒的肉身,却无法“战胜凯撒的精神”,反而被它所战胜了。在剧本的后半部,莎士比亚利用凯撒的“幽灵”在战场上出现这一神话来暗示“凯撒的精神”必将战胜勃鲁托斯的正义事业。勃鲁托斯面对着同伴凯歇斯尸体发出的哀鸣:“啊,裘力斯·凯撒!你到死还是有本领的!你的英灵不泯,借着我们自己的刀剑,洞穿我们自己的心脏”(第五幕第三场),加强了悲剧的气氛。最后,当勃鲁托斯势穷力竭不得不伏剑自戕时,历史性的悲剧达到了高潮。“出师未捷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满襟!”有正义感的读者看到这里,哪能不为这悲剧的主人公一掬同情之泪?莎士比亚仿佛唯恐大家不了解他的真意图,特在剧终借反对派安东尼之口热烈歌颂勃鲁托斯:“在他们那一群中间,他是一个最高贵的罗马人……只有他才是激于正义的思想,为了大众的利益,而去参加他们的阵线。他一生善良,交织在身上的各种美德,可以使造物肃然起立,向全世界宣告,‘这是一个汉子!”(第五幕第五场)不知那位外国评论家听了这颂词作何感想?
这里,我们应该进一步弄清“凯撒的精神”一词的含义。上面说过,这是指存在凯撒身上的妄图南面称王的政治野心。不错,但这只是一面,它还有一面——个人崇拜。如果只有前一面,那么杀了凯撒之后,事情就该完结了,不会引起后来的悲剧。有人说,悲剧的产生应归咎于勃鲁托斯,他不听凯歇斯的劝告,当场放走了安东尼,以致招来对立派的反攻,终于兵败身死。这是一种浅薄的见解,因为产生悲剧的根本原因不在这里,而在普遍潜伏于当时罗马公民身上的个人崇拜的思想。莎士比亚在剧本中用淋漓尽致的笔墨描写了当时处于蒙昧状态的罗马公民的心理,他们并不怎样关心国家大事,惟一追求的是吃喝玩乐,因此不管哪一个军事首领能从国外夺回金银财宝,能给他们一些微薄的施舍,他们就要“放假庆祝”,并把胜利者奉为至高无上的天神。当勃鲁托斯刺杀了凯撒之后,公民们首先希望的是再来一个新的凯撒,好让他们继续享受施舍。他们高呼:“让他做凯撒。”“让凯撒的一切光荣都归于勃鲁托斯。”(第三幕第二场)勃鲁托斯没有看清群众的心理,在生死存亡的关头上,把夺取群众的机会轻轻地奉送给安东尼。这个狡猾的政治野心家耍了一阵花腔之后,终于亮出了一张王牌——凯撒生前预立的遗嘱。遗嘱说:凯撒要赠“给每一个罗马市民七十五德拉克马”,外加供他们自由散步游息之用的私人的步道、园亭和花囿。就这样,一场风暴立即转移到勃鲁托斯及其同伴们的头上,群众起来造他们的反,于是他们只得“像疯子一样逃出了罗马的城门。”(第三幕第二场)勃鲁托斯刺杀凯撒实际只战胜了“凯撒的精神”的一半,而把另外一半(群众的个人崇拜的心理)留给反对派去利用,这就是他的事业终归失败的关键所在,经过上面的分析,应该可以确信无疑了。
莎士比亚把古罗马历史上这一悲剧再现于十六、七世纪之交的英国剧坛上,不是没有深意的,也不是没有时代背景的。他确实是在借古喻今。莎剧的研究者们早已指出,“如果说莎士比亚所描绘的古典时代的生活图景不至于强烈地冲击观众的历史感,这主要是由于罗马人物类型和英国人物类型之间有血缘的联系,由于凯撒时代和伊利莎伯时代之间有类似的特点。在泰晤士河边,如同在台伯河边,一种以群众拥护为基础的中央集权的专制政治正在同贵族阶级的世袭权利及其由选举产生的议会发生矛盾。”(参看鲍斯(F.S.Boas)著《莎士比亚和他的前辈们》456页)当伊利莎伯女王统治全盛时期,大英国势蒸蒸日上,莎士比亚和一般人一样也曾对女王怀着崇敬的心情,把她看作“开明君主”而写过热情洋溢的颂词。但是,到了女王的晚年,一片乌云笼罩的国土上面,宫廷里不断发生变乱,野心勃勃的封建贵族企图夺取王位,而广大的蚩蚩之氓依然迷恋于微不足数的乐趣和施舍。莎士比亚陷入了深刻的悲观情绪,就在这个时期他写了以《裘力斯·凯撒》为开端的一系列的伟大悲剧。他当然还不能逆料历史发展的总趋势,不能断定英国将变成什么样的一种国家。但有一点是明确的,他认为暴君必须打倒,专制政治必须消灭。勃鲁托斯在自戕之前说了一句话:“我今天虽然战败了,可是将要享有比奥克泰维斯和玛克·安东尼在这次卑鄙的胜利中所得到的更大的光荣。”(第五幕第五场)莎士比亚正是要借这话来表明,铲除暴主的事业虽然失败了,但其本身却是正义的,因而也是光荣的。莎士比亚死后三十三年,英国国王查理一世被宣告为“暴君、卖国贼、杀人犯、国家的公敌”而被公开处决。《世界史纲》的作者韦尔斯(H.G.Wells)说:“英国正被推向世界历史上没有过的一种新情况,一个国君因背叛人民而应正式受审和定罪。”(中译本880页)这种情况到了一六八八年,随着汉诺威王朝的到来,又有了新的发展,即“英国变成了——如《泰晤士报》最近给她的命名——一个‘有君主的共和国。”(同上884页)从此,英国成为不再出现暴君或独裁者的国家,但靠的不是武力而是法制和民主。这一点当然不是莎士比亚所能设想的,但他能在那样早的时期对专制政治进行猛烈的攻击,并为促使它的灭亡而奋勇创作,这却不能不说是一种天才的预见。
一九八五年四月二十四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