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乃钊
哈钦斯和他主编的《西方世界伟大著作》
《西方世界伟大著作》(GreatBooksoftheWesternWorld)是一套卷帙多达五十四卷的大型丛书。它汇编了上下两千多年(从公元前八世纪到十九世纪末),从荷马到弗洛伊德共七十四位哲学家、思想家、科学家的四百四十三部代表作的全文。一九五二年,该丛书由美国“不列颠百科全书公司”出版,一九八○年第二十三次印行。主编是美国颇有声望的教育家、社会活动家哈钦斯(RobertMayardHut-chins)。
哈钦斯一八九九年生于纽约城,一九七七年卒于加州。他在高等教育界及社会活动方面的影响远远超过他所主持的机构的范围。他少年英俊,才华横溢,年仅三十,即出任芝加哥大学校长(一九二九)。在职直至一九五一年,前后达二十年之久(后六年任名誉校长)。他除主编《西方世界伟大著作》外,还长期担任《不列颠百科全书》编委会主席(一九四七——一九七四),并先后参加、领导过很多学术机构和民间社团,从事社会活动。他善言谈,工写作,措辞隽永,富有见地,给人以难忘印象。毕生关心的问题,据他自己说,是要发现什么样的社会是良好的社会,如何创建这种社会。
哈钦斯编纂《西方世界伟大著作》这套大型丛书的动因,源自他的教育观点,以及他对西方文化传统和美国现实社会的看法。在他看来,教育的根本目的,是要使受教育者对自己的文化传统有所了解,有所体现;历代名作,经过时间考验,其思想,其智慧,长放光芒,是文化传统的记录和代表;因此,好的教育唯有通过阅读历代伟大著作来进行。其次,哈钦斯的这一主张,也是针对西方、特别是美国的现实社会情况,提出的匡救时弊的具体措施。哈钦斯认为,当今美国科学、技术、工业高度发展,人民物质生活极为丰裕,但精神生活方面却有很多毛病;这就需要通过阅读名著,进行文化传统教育,使人们有智慧,善思考,有理想,方能抵制庸俗、低劣的风习,享受良好的社会生活。关于这些,哈钦斯在第一卷中作了详尽、深入的说明。
第一卷的内容有两项,全为哈钦斯所写。一是相当长的序言,谈该丛书的历史和目的。一是本身可以独立成书的长篇论述,以《伟大的会话》(GreatConversation)作为书名,共分十章,反复阐明必须通过阅读伟大著作进行良好教育的道理。哈钦斯把西方世界两千多年来的文化传统的实质,看作一场持续不断、迄今仍在进行下去的伟大的会话。所谓“会话”,就是许多思想家、哲学家、科学家,从古到今,对于自然界、人生、社会各方面的重要问题,各抒所见,等于一直在开座谈会。前前后后,有些意见是一致的,相似的,有些是互相补充的,有些则是彼此矛盾、对立的,但总是无休息地讨论下去。收入这套丛书的七十四位学者的名著,可说是参加座谈会的一些重点发言人的发言稿。哈氏认为,阅读这些名著,就能受到伟大思想的启发、感染、鼓舞,就是在深入钻研西方文化传统,就是在受良好的教育。
试译录几小段哈氏原话加以说明:
“西方(文化)传统体现在‘伟大会话之中,这种会话在历史的黎明时期即已开始,一直继续到今天。……西方社会前进的目标是走向这种‘对话的文化(Thecivilizationofdialogue)。西方文化的精神就是探索的精神(thespiritofinquiry)。……没有什么事物不被提出来讨论。人人都要各抒所见。没有什么主张不被提出来检验。思想交流被看作发挥民族潜力的道路。”
“一个国家所能具有的最好的保卫力量是其人民的品格和智慧。这种保卫力量的充分强大有赖于对祖国有一种值得保卫的坚强信念。这种信念必须基于对祖国所代表所维护的各种价值具有深刻的理解。就美国来说,这些价值要在西方(文化)传统中去发现。西方传统就是‘伟大的会话。”
“这些书是了解我们社会和我们自己的依据。它们包含着我们自己意识不到的那些支配着我们的伟大思想。没有什么别的保持我们传统的宝库可以和这相比。”
“要想断送使西方具有特色的这种探索精神,不需要焚毁这些书,只要我们几个世代不去阅读这些书就行了。反过来看,从古到今,由于时时不断地对这些书重行发生兴趣,就为西方提供了新的活力和创新精神。伟大的著作在很多类似我们今天的情况下,曾经拯救、保持、传留了我们的文化传统。”
以上几段话,是哈氏对西方文化传统的特征、重要性及其和伟大著作的关系的阐述,从而说明阅读伟大著作的必要性。下面再看他对西方社会、生活、教育的批评,也正说明他主张阅读名著的迫切性:
“……成年人已经逐渐过上了在物质享受上比较丰富的生活,但在道德、理智、精神的格调方面却是非常贫乏的。”
“自从历史的黎明时期,人类就一直努力求其实现的两个目标是:征服自然和征服劳役。现在,这两个目标在很大程度上似乎已经达到。同时,这种成就似乎注定以生活的庸俗化为归宿。简直不能相信,人们会长期满足于现在占用他们大部分空闲时间的那种消遣活动。他们究竟是人嘛。人,虽然也是动物,但又不是彻头彻尾的动物。人是有理性的,不能仅仅满足于动物式的生活,更不能靠禽兽都不屑为的那些娱乐过日子。一个人必须用其心智,必须感到自己正在做点什么事,既充分发挥了自己的才能,也对同胞们的发展作出了贡献。否则,他就不成为一个人。”
“他们(指美国人)享有政治权力而缺乏教育,这是危险的;他们享有闲暇时间而缺乏教育,这会堕落的,从而也是危险的。”
“一个国家,强大,没有经验,缺少教育,能够对世界和平构成重大的危险。”
“你们能说美国人会干这会干那,但没有人想说他们会读、写、算,更难说他们懂得西方的传统——他们生活于其中的传统。美国中学的产品是文盲;名牌大学的学位不能保证那位毕业生好到哪里去。美国社会最显眼的特征之一是‘没有受过教育的和‘受过教育的差别很小。当然,造成这种情况的原因是美国教育机构中没有进行什么教育。”
这些话,有的近于沉痛,有的未免偏激。总之,他觉得西方现实世界中,问题很多,很严重。“西方文化似乎正在一头栽到深渊里。”而救拔之道,就是要读名著。他认为,二十世纪忽视这些著作,不用之于教育,这不是进步的象征,而是一种失常现象,一种灾难。针对这种情况,他提出的办法是“要让‘伟大会话的声音重行被听到,因为我们认为这些声音现在可以帮助我们学会生活得好些。”“我们相信,能够发出召唤使西方重行清醒的声音,就是那些参加了‘伟大会话的声音。”尽管他一再说:“我们并不认为这些书能解决我们所有的问题,”“我们并不把这些书当作我们各种病症的万应灵药来推荐”,但紧接着他又说:“我们认为这些书对于了解我们全部根本性问题将提供一些启示”,“我们认为这些书显示出我们很多最严重的困难问题的根源”,“我们认为这些书所代表的精神,它们所倡导的心智习惯,在今天比在以往任何时候都更为重要”,“我们把这些书当作今天对青年人和成年人进行教育的最佳教材教具”。
根据这种看法,他主编《伟大著作》时选材的总标准是这样两条:一是能够体现西方文化传统,一是能够用以进行良好教育(原文用的词是“liberaleducation”,有译为“通才教育”,本文不拟多加探讨,姑以“良好教育”代之)。“最主要的,这些伟大著作是那些曾经给予西方传统以生命和光辉的著作。这部丛书的完整性不仅在于其中每一本书都是值得阅读的伟大著作,更深刻的完整性存在于所有各书和同一个传统的密切关系之中,这种完整性表现在它们继续不断地讨论具有共同性的主旨和问题。”“他们(编者)并不自认为西方所有伟大著作都在这里了。如果有人说他们漏选了某一部书,或某几部书,这(些)书比他们已选入的任何书都还伟大,他们并不感到难堪。如果他们觉得漏选了对liberaleducation至关紧要的书,或选入了对liberaleduca-tion很少关系的书,那他们就会深感不安了。”
选材范围,从时间方面说,为何以十九世纪为下限?并不是他们认为到了二十世纪,伟大的会话就停止了,就没有伟大的著作发表了,而是觉得,现代作家、作品,时间上离我们很近,任何人都还很难有足够的客观鉴赏力,不能恰如其分地判断其优劣。从地域方面说,不限于英美,也包括欧洲其它国家,俄国也在内(卷五十一,托尔斯泰的《战争与和平》,卷五十二,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卡拉马佐夫兄弟》)。这和当今国际政治上把苏联、东欧国家看作“东方”是不同的。
题材方面,这套丛书不是文学选集,更不是只限于英美文学,文、史、哲、经、政、法各方面的名著都有,马克思、恩格斯的《资本论》和《共产党宣言》也包括在内(第五十卷),而且还有数学、自然科学方面二十四位学者的代表作。哈氏坚持“不读自然科学名著不能算受了良好教育”的观点。他认为科学家对自然现象的奥秘具有很深刻的洞察力,这是很有认识意义和思想意义的。在今天高度科技化的社会里,公民们越早了解数理基本原理越好。
入选的作家,也并不是其所有的著作都加选录,但所选的代表作都是全文刊载,而不是摘录(有三人例外)。除在每一作者的著作前有一个“生平简介”外,编者也不写什么引言、评介、注释之类的材料。他们坚持的原则是让作者自己说话,让读者自己去判断。
和哈氏志同道合、长期合作共事的副主编艾德勒(M.J.Adler)用了七年时间,组织了数十名编辑人员,为本丛书编写了本身可以成为一部著作的综合索引(Syntopicon),详细列出全书四百四十三部著作分别在哪一章节谈到某一专题,并注明页码。读者对自己感兴趣、想钻研的专题,有此索引,按图索骥,很容易在这套丛书的全部名著中找到所有有关的材料。
哈氏这种重视文化传统、提倡阅读名著的看法和做法,有所见也有所蔽。我们不能采取过去那样的作法,将其斥为西方社会精神危机下以复古读经为救世良方而予以简单否定,而应从我们的实际情况出发,细细体会他的论点,在如何看待中西文化传统、如何编写大型丛书等方面,很可以获得一些有益的启示。
哈氏把西方两千多年的文化传统说成是一场“伟大的会话”,又说西方文化的精神就是“探索的精神”。这是气魄很大、评价很高的一种提法。什么叫做“伟大的会话”?或许,可以用我们中国人所说的“百家争鸣”来解释,但“会话”本身却还包含着反对攻乎异端,主张兼容不同观点的含义在内。什么叫做“探索的精神”?它既包含对真理所抱持的犹如临深履薄的谦卑态度,也体现着求索真理,生死以之的顽强意志。近代以降,西方科学技术的长足进步,生产力的高速发展,民主气氛的不断高扬,显然都与这种“会话”、“探索”的精神有关。任何时代、任何社会,要想使科学进步,学术繁荣,社会发展,生活康乐,离开了这种民主精神和科学态度都是不可想象的。
针对美国工业化高度发展后,人们不善于安排大量闲暇时间,乃至物欲横流,病态的生活方式泛滥成灾的弊端,哈氏大声疾呼要以注重文化传统,注重精神理想的教育来建立健康的生活方式与良好的社会。哈氏所指出的弊病,有些属于资本主义制度的痼疾,但也有不少属于不同社会制度的国家在发展过程中都会产生的一些带有普遍性的社会问题。目前,在我们实行经济改革,发展商品经济的新形势下,不是也出现了以权谋私,贪污受贿,巧取豪夺,乃至见利忘义,图财害命等恶劣现象吗,对此,除了严刑峻法以惩其奸外,我们还当早为之计,防患于未然,避免重蹈一些工业化国家走过的弯路。从这一意义上说,哈氏的某些主张,不乏可资借鉴之处。
在哈氏的笔下,西方的文化传统也并非全然都是美妙的。他一方面以“西方常被它的朋友们看作全世界科学技术的源泉”而自诩,另一方面也坦率承认,“西方有那么些方面,东方觉得是极可怕的——它的物质主义、贪婪和种族优越感”(……materialismrapacity,andetnocentricpride)。他进而指出:“尽管这两种因素在‘伟大的会话中都能够找到,西方的理想不是‘会话中这一个因素或另一个因素,而是‘会话本身。”哈氏珍惜自身文化传统的价值,但对其中存在的缺陷和弊病,也敢于正视,在书中慨乎言之。这不仅提醒我们在对待西方文化传统上应持分析态度,而且在我们如何看待本民族文化传统的问题上,也可以提供一定的启发。
方今世界,科学技术发展日新月异,不同类型文化间的接触、交流乃至冲突日益频繁。要想自立于世界民族之林,就需要对于中西文化的不同传统具备广泛而深入的了解。要做到这一点,从体现中西文化基本精神的名著入手,无疑是重要途径之一。遗憾的是,仅就《西方世界伟大著作》收入的名著而言,也还有一些我国迄无中译本,这与时代的要求是极不相称的。笔者认为,编纂出版一套《中国伟大著作》乃至《世界伟大著作》之类的大型丛书,提倡对中国文化传统作系统深入的研究,并用以对广大人民群众特别是青年一代进行精神文明的教育,是我国出版界面临的一项艰巨的任务。
在如何编纂出版这样一套大型丛书方面,哈氏的《西方世界伟大著作》,也可为我们提供一些借鉴。如何选取数千年来最足以代表中西文化基本精神的著作,并非一件简单的事。哈氏就承认,他们所选定的七十四位作者的四百四十三部著作,只是他们的一种选择,其他专家学者还会有不同看法;但终究是一种选择,大多数作者和著作,是没有什么争议的。我们从他们所选定的人和书来看,至少可对西方文化传统的代表著作有一个总括的印象。回头看来,如何选定我们中国历代的代表作呢?这确实要有气魄,有学识,有计划,善组织。哈氏的编写原则是全文收录,不加评述,不作注释。这从便于广大群众的阅读和理解看,有其不利之处。他们对这些书的“易读性”,估计未免过头。要求阅读的份量也嫌过重。十年阅读计划,确是洋洋大观,设想和安排也很细致周到,但一般人恐难分出这么多的时间和精力。我们编写这类文化丛书时,应以普及为主要目标,在这些古今名著与广大群众之间架设起桥梁,使名著大众化,普及化。因此,还是选录主要内容(不必是全文,作者则可多一些)并附有评介性文字及注释为好。哈氏一再强调,编写丛书、百科全书之类的著作,必须注意“辩证的客观”(diaIecticalobjectivity);他们之所以对原作不加评介,也是为此。连西方学者都能有见及此,对于我们以继承全人类优秀文化遗产为己任的马克思主义者来说,自应更能高瞻远瞩,以科学的态度对待中西不同的文化传统,从而创造出带有我国民族特点的社会主义的新文化,促进我国的社会主义现代化建设蓬勃发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