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 嘉
诗的固有特征是抒情,是以情动人。诗的认识作用、教育作用、审美作用都是通过以情动人而实现的。没有情感便没有诗;缺乏情感的诗就谈不上思想性和艺术性。
说“没有情感便没有诗”,当然不是说有了情感便自能成诗。构成一首诗还必须有其他要素,诸如想象、比兴、韵律等等。然而,若是没有真实的情感,这些东西便成了僵死的空壳。我们大家憎厌假大空的作品,所谓假大空,主要是针对情感说的,其罪魁是假——没有真实的情感。“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杜甫:《茅屋为秋风所破歌》),言大而情不假。“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苏轼:《水调歌头》),意空灵而情挚。都为人们喜爱。
诗歌最初是人类在劳动相交往中出于抒发情感的需要自发产生的。“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凿并而饮,耕田而食。帝力于我何有哉”(《乐府诗集·击壤歌》),便是用文字记载下来的最古老的诗篇之一。虽然诗是自发产生的,但既经产生之后,象意识形态中的其他方面一样,便受到社会的制约,逐渐脱离“帝力于我何有哉”的自发状态,被纳入政教轨道。随着社会的发展,社会上各阶级各集团之间利益的对立,出于政治的需要,加上道德沦丧,就出现了“为文造情”的文人,将矫揉造作的假情虚感编织到诗中。唐文宗李昂吟出“人皆苦炎夏,我爱夏日长”;柳公权随声附和,“薰风自南来,殿阁生微凉”,就是为了拍皇帝马屁而矫揉造作的一例。虚假的情感不能引起共鸣,不能感动人。没有真情实感的诗很难说是好诗。当然,也并不是任何表达真实情感的诗都是好诗;情感不但要真实,还必须高尚(美的)。缺乏美感的真,犹如脱离真实的美,同样没有艺术感染的力量。
好的诗,必定发自诗人内心真实的、高尚的情感——无论是悲或喜,爱或恨,怅惘或憧憬……
人的情感在相当大的程度上是受思想支配的。一个人的情感倾向反映出他的思想倾向。诗虽然通过形象思维抒发情感,排斥单纯的逻辑推理,但诗并不排斥思想性和理性。诗中的情感,既是外在对象给诗人的心灵上的感受,也是诗人对外界对象的艺术的理解。在一些优秀的诗作中,常常是情和理互相映照,融为一体。在心理学和美学中作为两个对立范畴的情和理,在具体诗作中却可以得到统一。这种统一,就是诗的感染力和表现力的统一,诗的艺术性和思想性的统一。
清代画家戴熙说过,画令人惊不若令人喜,令人喜不若令人思。这个美学观点也适用于诗。有一定阅读经验的人大概会有体会:一首好的抒情诗,可以唤起我们的激情,使我们得到美的享受;一首好的哲理诗,可以引起我们的遐想和深思,也使我们得到美的享受。有时候,后者给人们的美的享受比前者的更多。这是因为人们在遐想和深思之中,由被动的接受感染变为主动的自我艺术创造了。
那些富于哲理、情理结合得好的诗,总是能够启迪人们的思索,或发悠然遐想,或得猝然相遇的惊喜,或生豁然开朗的快意。我这里强调诗的理性的光辉,赞美情理交融的好诗,并不意味着否定相对说纯抒情的诗。
诗中的理,是与形象融为一体的理,不是离开具体形象、抽象出来的理。它与哲学、科学中的理念又一致又有区别。诗中的理并非靠逻辑推理得出,也不以定律、法则的形式出现,而是感情的升华,通过抒情,从诗人写景叙事中不知不觉地显示出来,往往表现为与情感相融合的一种理趣。例如:“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刘希夷:《代悲白头翁》)“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陆游:《游山西村》),又如“如果冬天来了,春天还会远吗”(雪莱:《西风颂》)等等,或以情喻理,融理于情,或理寓于事,理随物显,让读者自己领悟。理者见理,情者见情。
一些富于哲理的诗的使人动情之处,多半不在哲理本身的高深,而在把抽象哲理诗化的精妙。“白日依山尽,黄河人海流,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王之涣的这首诗,后两句所寓的哲理本身的意思,不过是“登高才能望远”,是一种极其简单的三角学原理在哲学上的引伸,并不深奥。它所以深入人心,还是因为诗中情、景、理深化为一的深远旷达的意境,是诗人在观照夕阳、西山、黄河、东海的壮丽中萌生的希望瞻瞩更远、立足更高的情怀。
诗的情理交融与诗的比兴、寄托、指归、含蓄、蕴藉等艺术特征相关,表现手法是多种多样的,难以一一列举。一般说来,但凡情理结合得好的诗,大体都具备以下三个条件:一、从真切的感受出发,饱含强烈的情感,不脱离形象;二、准确把握了事情、物理间的内在联系;三、有新鲜感,不落俗套。倘若忽略上述各点,则很可能成为情理结合得不好的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