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评价历史人物的全面观点

1961-08-16 03:35任光
中国青年 1961年16期
关键词:陶潜孔融曹操

任光

研究任何问题,都应注意它的客观性和全面性,防止主观性和片面性。对历史人物的研究,当然也必须是这样。因为任何历史人物,总是要反映其一定历史条件下的具体的矛盾的。如果取其一面而抹煞其另一面,取其一点而概其全,就必然要把历史人物绝对化了。

鲁迅曾经反对过评价历史人物中的主观性和片面性,并且有许多独到精辟言论。鲁迅认为,对历史人物作品的研究,“最好是顾及全篇,并且顾及作者的全人,以及他所处的社会状态,这才较为确凿。要不然,是很容易近乎说梦的。”(《鲁迅全集》,6卷,344页。以下只注卷数和页码)鲁迅十分强调要揭露历史的真貌和历史的全般,从而也特别强调要打破那些关于历史人物的一向被歪曲了的传统偏见。他认为,对表现于历史人物身上的矛盾着的诸方面,“倘有取舍,即非全人,再加抑扬,更离真实”(6卷,336页)。今天,我们研究和学习鲁迅的这些观点,是仍然可以得到新的启示的。

研究历史人物,首先要以辩证唯物主义、历史唯物主义观点为指导。没有正确的观点,就不能得出正确的评价,也不可能正确地理解和运用历史资料;同时,还必须详细占有大量的、全面的历史资料。没有完备的历史知识,也不能正确地运用科学原理,当然也不能有科学上的成就。鲁迅是十分注意详细占有材料的,他在对中国小说史的研究中,以及对中国文学史和其它的研究中,总是以巨大的精力,从事于材料的占有,真是做到“废寝辍食,锐意穷搜”了。比如,他在为写作中国小说史准备材料时,曾经搜集和阅读了这方面的书籍一千多册。正因为他是这样踏踏实实地占有材料,所以在同当时的一些错误思想进行斗争的时候,总是论据充分,斗争性很强,说服力很大。

在对待历史人物的问题上,鲁迅以充分的论据,对某些传统偏见和当时某些人的任意歪曲,作了深刻的揭露和批判。例如在中国文学史上,多少年来,人们对晋朝大诗人陶潜,往往只摘取他的“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一面,而加以片面的曲解和附会。从梁朝的锺嵘就在《诗品》里称他为“古今隐逸诗人之写”,“五四”以后,人们又称之为超然于物外的“田园诗人”。还有人摘取他的这一面称之为“浑身是‘静穆”。对唐朝诗人钱起,很多人也采取他的“曲终人不见,江上数峰青”两句,踢开其全篇,而推之为表现“消逝”和“永恒”的所谓诗的“极致”。鲁迅揭露了这种不顾“全篇”、“全人”及其所处“社会状态”的反历史观点,他指出:对陶潜 ,除了“悠然见南山”的一面外,还有“精卫衔微木,将以填沧海,形天舞干戚①,猛志固常在”之类的“金刚怒目”式的一面。从其“猛志固常在”的这一方面来看,同所谓“浑身是静穆”之说,恰好表现为尖锐的对立。鲁迅说,“这‘猛志固常在和‘悠然见南山的是一个人”(6卷,336页),即这两方面是共居于陶潜一个人身上的。如果取其一面而抹煞其另一面,就不是真正的陶潜了。对于钱起,鲁迅指出这不过是“以割裂为美”,因为从钱起的《湘灵鼓瑟》,一类的诗看来,“他就不免有些愤愤了”,可见“他和屈原,阮籍,李白,杜甫四位,有的都不免是怒目金刚”(6卷,344页)。鲁迅揭露了那些偏颇的评断所根据的材料不过是片面的寻章“摘句”,从而指出:如果那些评断者放出眼光看过较多的作品,就知道历来的伟大的作者,是没有一个“源身是‘静穆的”,而陶潜之所以伟大,正因为并非,“浑身是‘静穆”。这就是说,要评价历史人物,总是要根据大量的、全面的材料,才能作出正确的判断和评价。

更重要的是,鲁迅对于这种主观主义的反历史的方法,作了进一步的深刻的揭露。他当时评论朱光潜的美学说,象这种在文艺上先虚悬一个“极境”,从而就只好“彼拘迫而‘摘句”,“所以朱先生就只能取钱起的两句,而踢开他的全篇,又用这两句来概括作者的全人,又用这两句来打杀了屈原,阮籍,李白,杜甫等辈,以为‘都不免有些象金刚怒目,愤愤不平的样子。其实是他们四位,都因为垫高朱先生的美学说,做了冤屈的牺牲的。”(6卷343页)这在方法上,就是在主观上先虚悬一个框框,然后按照这个框框来寻章“摘句”,取其所需,以框框套史料,以史料填框框。总之,目的在于“垫高”自己的某种

偏见,或者填塞为自己虚悬的某种框框。这种从主观主义出发的方法,必然是反历史的。所以研究历史人物必须从历史实际出发,从全面的史料出发,坚持客观性和全面性的统一。

如同陶潜并非“浑身都是‘静穆”一样,对任何历史人物也不能看作纯粹又纯粹的人物。因为任何历史人物,都毕竟总是历史上的人物,总是要反映其所处“社会状态”的具体矛盾的。鲁迅一向反对复古主义,反对颂古非今的反历史观点;也反对以今套古,把古人现代化。问题在于要去分析表现于历史人物身上的那些历史的、具体的矛盾,而不能用主观主义的方法去排除这种矛盾。鲁迅曾经从文学史的角度议论过曹操,他主张打破关于曹操的传统偏见,他说:,《三国志演义》和戏台上“花面的奸臣”,“不是观察曹操的真正的方法”;“其实,曹操是一个很有本事的人,至少是一个英雄,我虽不是曹操一党,但无论如何,总是非常佩服他。”(8卷,380页)然而鲁迅并不因为“佩服他”,把他理想化,而是依据于他所处的“社会状态”,和全面的历史材料,注意分析表现于曹操身上的一些具体的矛盾。例如,曹操有爱“才”的特点,所谓“唯才是举,吾得而用之”,是不问其“德”行如何的。虽“或不仁不孝,而有治国用兵之术”的人才,也是要求“其各举所知,勿有所遗”的。也就是说,曹操用人,不仁不孝不要紧,只要有才便可以。鲁迅在议论曹操时,在分析了曹操的这种爱“才”的一面外,同时又分析了他还有“才”而不举和“德”也要问的另一面。曹操曾以“不孝”为罪名杀了孔融,又借了别人的刀杀了弥衡,这都是当时大文人和“才子”。曹操所说孔融“不孝”,则因为孔融有“父之于子,尚有何亲”,“子之于母,亦爱奚为”的伦理观点。实际上,标榜这些观点,是因为他好和曹操捣乱,特别是好讥讽曹操。如操破袁绍,曹丕纳袁熙之妻甄氏,孔融却函曹操,杜撰“武王伐纣,将妲己归了周公”之说以讽之。又如曹操主张禁酒,说酒可以亡国,而孔融又偏要说些风凉话来反对,说也有因女人亡国的,何以不禁婚姻等等。至于曹操杀孔融的社会意义,是进步或反动,是对或不对,鲁迅没有置论,这是有待于历史家来评价的。但鲁迅却是依据具体的、全面的材料,抓出种种具体矛盾,指出了曹操的爱“才”并不是绝对的,有爱也有所不爱的地方;而他的不修“德”、不问“仁”“孝”之道也不是纯粹的,有不问也有其所问的时候。这是矛盾的,然而是具体的、历史的,是由当时的“社会状态”和斗争着的具体情况决定的。

许多历史人物,往往从这一方面看是积极的,从那一方面看又是消极的;或者在其早期起过进步作用,而在后期又转化为反动,以及相反等等。这正如凡事都有两重性一样,一切在历史上起过进步作用的历史人物,总是同时有其阶级的和时代的局限性的,即所谓进步性和局限性的统一。所以要正确地评价历史人物,必须抱分析态度。鲁迅在论及康有为、严复和章太炎等人的时候说:康有为之所以出了名,就因为他是公车上书的头儿,戊戌政变的主角;严复的姓名还没有消失,就在于他先前认真的译过好几部洋书;治朴学的太炎先生有名声,其实是因为他曾经提倡种族革命,而且是“造反”。然而后来时代变了,他们都走到了历史的反面,从而“康有为永定为复辟的祖师,袁皇帝要严复劝进,孙传芳大师也来请太炎先生投壶了”。鲁迅说:“原是拉车前进的好身手,腿肚大,臂膊也粗,这回还是请他拉,拉还是拉,然而是拉车屁股向后,这里只好用古文,‘呜呼哀哉,尚向了。”(5卷,434页)在这里,也表现了鲁迅的分析态度,既不是绝对的肯定,也不是绝对的否定,所以这种分析是合乎历史实际的。特别对于章太炎,鲁迅在《关于太炎先生二三事》一文中,指出他晚年“既离民众,渐入颓唐,后来的参与投壶,接收馈赠”的一面外,更强调指出:“考其生平,以大勋章作扇坠,临总统府之门,大诟袁世凯的包藏祸心者,并世无第二人;七被追捕,三入牢狱,而革命之志,终不屈挠者,并世亦无第二人:这才是先哲的精神,后生的楷范。”(6卷,444页)对历史人物,只有通过这种具体的、历史的分析,才能作出全面的评价,从而批判其消极的一面,发扬其积极的一面;否定其应该否定之处,肯定其所当为肯定的地方,而不是绝对的肯定或绝对的否定。

历史的发展,是一个矛盾运动的过程,所以历史的全貌,总是表现为对立面的统一。对待任何问题,都要有全面观点,对历史和历史人物的研究,更是如此。照鲁迅的说法,“中国的史家是早巳明白了这一点的,所以历史里大抵有循吏传,隐逸传,却也有酷吏传和妄幸传,有忠臣传,也有奸臣传。因为不如此,便无从知道全般。”(6卷,346页)就是说,在历史上总是有正面人物,也有反面人物的。当然,所说“中国的史家是早巳明白了这一点的”,并不是说在过去的历史家那里就具有这种自觉的辩证法思想,而是说这种矛盾运动的过程,是一种历史的实际或历史的“全般”,所以在历史家那里就有所反映,也就具有那种朴素的辩证观点了。鲁迅还正确地指出,在文学上也是一样,即凡带些战斗性的作品,在社会上一定有敌对。为了保存历史的“全般”,所以鲁迅主张出文集要兼收对立面的文章(他自己一向就是这样作的),他认为,对方的即使是谩骂诬蔑的文章,倘和有价值的本文有关,就具有“在当时的价值”,或者也可以叫作反面价值。反之,如果到后来只剩了一面的文章,无可对比,则“当时的抗战之作,就都好象无的放矢,独个人在向着空中发疯。我尝见人评古人的文章,说谁是‘锋棱太露谁又是‘剑拔驽张,就因为对面的文章,完全消灭了的原故,倘在,是也许可以减去评论家几分懵懂的。”(6卷,347页)鲁迅的这些独到的分析,都是辩证的、战斗的,对于我们研究历史,评价历史人物,搜集历史资料,都是可以从中得到新的启发的。

鲁迅上述的这些正确观点,鲁迅评价历史人物的这些精辟言论,都是值得我们认真地学习和发扬的。

注译:

①形天,是《山海经》中的神名,见《海外西经》。“形天与帝至此争神,帝断其首,葬之常羊之山。乃以乳为目,以为口,操干戚以舞。”干,盾牌;戚,斧头。“形天舞干戚”,指象“形天”那样斗争精神不死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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