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振羽 江明
一
一这已经是十几年前的事了。一九四一年党中央调少奇同志回延安,华中局决定我们一百多名干部随行。到了山东分局研究交通情况和沿途敌情以后,认为大队干部随行不容易通过,少奇同志便决定让绝大部分人员由东海、诸樊转回华中,只留我们几个人和警卫班随行。
我们能跟随少奇同志回延安,心里有说不出的高兴!这不仅因为能和少奇同志在一起。还由于能回到延安,见到毛主席。当时从华中通往延安的路上,要通过日伪和国民党顽固军的一百零三道严密的封锁线,要越过冰雪掩盖的晋西北山区,要在爬山涉水的艰苦的夜行军中度过一年的春夏秋冬。出发前,华中局指示我们:这是一个极端严重而艰险的长途行军,每个同志都要把跟随少奇同志安全回到延安,作为一个严重的政治任务。
一九四二年三月十八日晚上,我们从苏北阜宁单家港起程,连少奇同志在内,大家都化装成老百姓,就这样,我们开始了夜行日宿的长途跋涉的生活。
这仲春之夜,田野里洋溢着花草的清香,使人感到心旷神怡,但谁知就在祖国这样美丽的土地上,却分布着敌人一座座阴森森的碉堡,一道道严密的封锁沟和封锁墙。在铁路、重要公路两侧险要地方的封锁沟,每每有几丈宽、几丈深,里面放满了水;封锁墙每每高过一人以上,在沟和墙的每个通口,都有一个敌、伪军日夜驻守和巡视的碉堡,敌人就利用它来分割我们抗日民主根据地。但是,由于我党、我军到处都和群众建立起密切的联系和依靠群众,这些人为的障碍,丝毫也阻挡不了我们的活动,更吓不倒我们。有时,少奇同志和我们都必须随身携带铲子,将又宽又深的封锁沟,铲开一个口子,以便人马爬过;有时要从齐腰深的水沟里涉水前进。在鲁南鲁西,从汉奸和大地主的庄子下经过时,它们的碉楼里也不时盲目地放射土炮和枪弹。每逢这样紧张惊险的场合,少奇同志总是显得那么沉着、安详,告诉大家:“不要怕,夜晚的枪弹打不着人。”我们每个人都觉得在少奇同志身边,无论碰到的环境多么艰苦,多么危险,都是能够克服的;他随时随地特别在险恶的场合,都给予我们以百倍的信心和勇气。
在过第一、二道封锁线、陇海铁路东段和其南面的公路以前,少奇同志谆谆告诫大家:每人随身带一盒火柴,万一遇到敌人袭击或中了埋伏,首先赶紧将文件烧掉,无论如何不容许遗落到敌人手中;不要让敌人活捉,宁可牺牲自己也不能使革命再受到其他损失。
二
少奇同志对每个护送或是充当响导的同志及群众,都给予极大的尊重和信任,他自己在行军中总是作为普通的一员。七月,我们离开山东分局和渡过沂河、沭河以后,当夜进入鲁南的册山地区。这夜没有月亮,漆黑的天空落着蒙蒙细雨,庄稼地里浸满了水,路上的沟渠又多,只好摸索着前进,准备在天亮以前,走出敌占区,进到我们鲁南抗日游击区。
由于给我们带路的同志迷失了方向,走了好久,还没有转出这块地方。大家看看天快亮了,还在敌占区里转,都十分耽心少奇同志的安全,有些同志着急地嘟囔着:“怎么搞的,这么半天,还没走出去!”“眼看天快亮了,被敌人发现了怎么办?”少奇同志这时正站在一棵树下,好像在沉思什么,听着有人抱怨响导,就走过来对大家说:“你们不要抱怨响导同志,他负着很重的责任,找不到路,已经很着急,不要去搅乱他的信心,要让他冷静地去慢慢想办法。”他又温和地安慰响导同志:“不要着急,这一带地方你很熟,仔细想想,会摸清方向,会找出路来的。”
少奇同志的话,安定了大家的情绪,就连响导同志紧蹙的眉头也似乎舒展开来,他前进到三岔路口认真地去辨识着方向。在这时,我看见少奇同志仍然像往常一样,静静地站在树下,抽着烟,丝毫没有焦急的样子。
的确,自从和少奇同志行军以来,无论遇到了什么意外,从来没有看见少奇同志着急过、忧愁过。他总是异常镇静地鼓励我们,给我们以无比的信心和力量;他对每一个根据地护送我们的同志都是关怀的、信任的,经常让我们去问寒问暖,了解他们的要求,尊重他们的意见。他常常教导我们:“护送我们的同志,他们既了解情况,又和当地群众有密切的联系,他们的决定都是经过慎重考虑后才作出的,我们只有听从他们的安排,要我们怎样行动就怎样行动,你如果提出不同意见,或表示怀疑,那就很容易动摇他们的决心,这样反倒容易把事情办坏。如果万一他们布置有错误,那也必须在一定的场合,作为经验教训,适当地提出。”少将同志就是这样地信任和尊重同志。
响导同志在少奇同志的安慰、鼓励和启示下,终于找到了一条小路,把我们顺利地带进山区——抗日游击区。
就是在这样险恶的场合,少奇同志也不允许任何人去侵犯群众利益。由于通夜的急行军,大家都渴得嗓子里像冒烟一样,路过西瓜田边,勤杂同志就跑到田里,搞来几个西瓜给大家解渴。少奇同志立刻严肃地说:“你是不是真正关心群众的利益,就要看这种场合。我们现在还不是到了非搞几个西风来解渴就不能把革命力量保存下来的地步。”饲养员爱惜牲口,休息下来时,就让牲口吃路边的庄稼。少奇同志看到,就恳切地告诫他们说:“随时随地,都应该有一分关心群众利益的心事!老百姓辛辛苦苦种的庄稼,让牲口随便一吃,就会损失一家几口人的一顿粮食。”
三
在去鲁南的路上,要渡两条大河——沭河和沂河。这两条河是平行的,都是从北到南。两河之间的距离约有十华里。敌人在两河沿岸都设立着密集的据点,如果我们在两河之间被敌人发现,真是没有一点回旋的余地。少奇同志事先了解了这一情况,并且和负责护送我们的……五师第五独立旅旅长曾国华同志研究了渡河的部署。当天,曾国华同志分别派出几批妥实干练的人员去侦察情况,准备渡船等渡河的布置,预定傍晚悄悄渡过沭河,黑夜偷渡沂河。
傍晚,曾国华同志领着我们渡过沭河,按预定路线向沂河奔去。行走到两河之间,忽然狂风呼啸,沉雷震耳,倾刻间大地一片漆黑,大雨像瓢泼似地浇下来。我们浑身全湿透了,每个人都关心少奇同志的身体,以他当时正患着肠胃病。少奇同志却毫没考虑到自己的身体,反而来关心每个人,特别是关心随行的女同志。
来到预定偷渡的沂河河边时,已经是黑夜了,倾盆大雨越下越大。曾国华同志仔细观察了一会,但并没发现事先派出去的侦察人员和布置的渡船;他虽然是一个善于游击战尤其是善于夜战的能手,但这一次由于护送党内这样一位负责的同志,感到自己的责任十分重大,因而不免有些惊异和焦虑。加之少奇同志当时的身体不够好,在暴风雨中,大家都耽心他会淋出病来。在这对面看不见人的黑夜的沉默中,少奇同志早已觉察出来大家的耽心和曾国华同志的心情,他宽解大家说:“既然派来的侦察、联络人员和布置的渡船没到,也不要着急,只是我们不要让敌人发现和遭受突然袭出,可以先到河岸比较隐蔽的地方,等待和研究情况。
”于是大家都到一家摆渡人的茅屋里去。
一个钟头过去了,大雨仍没有停止,派去侦察、联络的人和预先布置的船仍然没有踪影。曾国华同志分析这可能发生了意外他并亲自随同便衣警卫、侦察人员到附近村子里了解情况,特别是河对岸敌人的动向。据老乡们说:“今天还没有发现沿河敌人有什么动静,像这样刮风下雨的天气,伪军们很少单独出来,但是日本鬼子却在这样的夜里,和我们渡河的同志开过火。”他根据情况进行了判断,认为像这样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大雨天,对我们过河是有利的;但是日本鬼子为防止我们利用雨天黑夜偷渡,也有可能有埋伏。因此,到底渡河还是不渡,他觉得是个大难题,于是就向少奇同志提出自己看法和意见,并批评自己的布置不够周密。少奇同志认真地听了曾国华同志的汇报后,没有丝毫焦急,也没有对曾国华同志有任何责难,反而给以安慰。他稍稍思索了一下,然后说:“我对情况毫无了解,究竟怎样行动,还要请你作决定。根据你所讲的情况,这里是敌人一个重要的口子,侦察联络人员又没有消息,预先布置的渡船也没到来。我们在这样的夜晚也出动过。敌人过去也有这个经验,目前又正是夏收的季节,敌我对粮食的斗争正是剧烈的时期,同时,我们白天经过的地方,有些是市镇,也有可能走漏消息。当然也可能完全没有问题。但是,我们要从最坏的情况估计出发。毛主席常常讲:我们从最坏的情况估计出发没有坏处。”接着又说:“过不过河还是请你决定,不过在这个地方,不宜待得过长。如果不强渡,就应该考虑是否转移到沐河东岸。”
经过少奇同志这样明智的分析,曾国华同志心里有底了,他决定转移到沐河以东。当夜,我们都用急行军的步伐,向东转进。
第二天夜晚,我们再一次渡过沐河和沂河,脱离了险境。后来曾国华同志得到情报:据说就在我们准备渡沂河的那个大雨天的夜里,敌人在对岸渡口附近设了埋伏。如果当夜强渡过去,就会受到难以臆想的损失。少奇同志的判断是多么英明啊!
四
十一月,我们从北方局和十八军团军总部,越过了敌人严密封锁的白晋铁路和白晋公路,到了太岳区陈赓同志的司令部。从太岳区到晋西北,中间有二百多里宽的汾河沿岸的大平川地,是敌占区。日寇沿着同蒲铁路、汾河和太汾公路,布置了异常复杂的三道封锁线,来分割我晋东南和晋西北两大抗日民主根据地,并企图以此来隔断我党中央——延安和各个抗日民主根据地的联系。越过这样的平川地,只能黑夜行动;但是无论如何一个夜晚是走不过去的。因此,我平遥游击队在敌占区布下两个地下据点:大小良庄。
当时,正值敌人集中五六万日军,“扫荡”我太岳根据地,我们在太岳区随同部队进行了一个时期的反扫荡斗争。在反打荡斗争中,负责护卫的是军区参谋长毕占云同志。反扫荡中期,少奇同志听取了毕占云同志的汇报,和大家研究了情况后,便决定趁敌军仍在大举扫荡的时候,从敌人后面穿过去。这是个有利的空子,同时把我们这一批人送出去,也可以减轻军区在反扫荡中的负担。毕占云同志一方面完全了解这个指示的正确,一方面又耽心这样行动太艰苦,怕少奇同志身体吃不消。少奇同志说:“革命本来就是艰苦的,特别是在敌后反扫荡斗争中,我们全党全军谁不是在极端艰苦的斗争中过日子,不要把我看得特殊!”毕占云同志和我们大家听了少奇同志的话,心里又是感激,又增加了无限的勇气和决心。
我们出发了。敌人在山下烧杀抢掠,我们从山上走;敌人在前村扫荡,我们在后村煮饭,等到敌人准备向后村搜索时,我们却吃完了饭,又转到他们屁股后面。这样的行军生活,真是既紧张又机智和主动。
某日,我们在傍晚从山区下到大平川地,从平遥城北五里地的一个口子,越过同蒲铁路,渡过汾河。当夜行军一百六七十里,黎明前抵达大良庄,隐蔽下来。护送我们的是平遥县委书记和他的武工队。县委书记预先和晋西北第三分区司令员杨秀山同志联系好,要他派几个团来接少奇同志,并派联络参谋到预定地点联系。晚上,我们按照预定的行动计划,从大良庄前进到距太汾路上贤庄五里地的一座古庙里,等候三分区联络参谋到来,然后即以急行军越过太汾路。到达了荒凉的古庙旁边,我们停止前进,等候联络参谋,和了解上贤庄一带的动静。一直等到半夜,却不见一个人影,临时派去的侦察兵回来报告,上贤庄的前后左右都像死一样的沉寂。县委书记发了愁,不知道三分区的部队是否按预定时间到达一定地点,如果军队按预定部署到达,我们不就此过路,在这儿继续等下去,反而会暴露目标,这儿又是敌占中心地区;如果冒冒失失地过路,万一三分区因临时情况,没能派出部队来,又将冒极大的危险。在这种情况下,他向少奇同志作了汇报和请示。少奇同志问我们大家的意见怎样,有的同志当即说:“古庙离敌人据点上贤庄只五里,如果敌人有行动,上贤庄必然免不了有人声、狗叫,可是现在没有半点动静,可见敌人还没有行动。”有的同志说:“我们已经走到这儿了,再返回大良庄,也很可能暴露目标,此外又没有比较可靠的隐蔽地方。”少奇同志依旧像他惯常那样慈祥地对县委书记说:“你是了解情况的,又是和群众有联系的,我们对这儿的情况完全无知,因此,还是要你下决心。联络参谋没来,可能是派的部队还没到达。据我们了解,敌人对三分区的活动较为频繁,反反复复地实行了极端残酷野蛮的‘三光政策。三分区临时遇到什么情况也是可能的。我们经过了这么长的敌占区,很难保证不走漏消息。”接着他又分析了当时的具体情况:“敌人如果有埋伏,他也不会哇哇叫,引起人声和狗叫;老百姓看到日本鬼子来了,也可能都躲在家里不出来。因此没有发现什么声息和动静,不能就得出没有敌人埋伏的判断。我以为还是按照原来预定的步骤行动好一些。可以回大良庄去,现在别处都是一望无际的青纱帐,再隐蔽一天是可以的。”讲到这里,他略停顿了一会,又非常谦和地望着县委书记的眼睛说:“你只把我的意见作为参考,不要动摇你、的决心。在这里,我们是服从你的。”这时候,我们看到县委书记黑黑的脸膛上,泛起一层红晕,一双明亮的眼睛里,闪着晶莹的泪光,少奇同志对他的信赖和尊重,显然使他深受感动。
当夜我们返回了大良庄,第二天又去侦察,没发现有什么动静,少奇同志决定:当夜即越过太汾公路。第二天拂晓,我们顺利地到达了三分区,和杨秀山司令员率领的部队会合了。看到了自己的部队,少奇同志的脸上立刻浮现出亲切的笑意。杨秀山同志向少奇同志汇报情况,并说:“据侦察报告:您到达古庙的前一天晚上,有一百八十个敌军,在上贤庄埋伏了一夜,他们谣传是朱总司令要经过这里。第二天拂晓就撤走了。”少奇同志听了以后笑着说:“我们是马列主义,敌人是资本主义,和我们捉迷藏,他总是要输的!”
五
我们进人晋西北地区,已是严寒的十二月,这儿山高风大,满目是冰雪世界。我们还要通过回到延安的最后一道封锁线。日寇为分割三分区和晋西北军区的联络,战车和坦克昼夜不停地轮流在交离公路上往来巡逻。因此我们还得在这样严寒的天气里夜行军。三分区和地委的同志,耽心少奇同志的身体抵不住那样的严寒。少奇同志不在意地说:“三分区和晋西北军区的部队和群众,不都是常常夜间活动么?你们都能顶得住,我们为们么不能克服这种困难呢?”
在交离公路西侧的平川地,需要从夹着冰雪的河流中淌过。离开平川地进入了高寒的山区,迎面吹来的北风,真比刀刺还难受。北风吹到脸上,每个人的眉毛和男同志的胡须上都结了冰珠子;爬山时不断流出的热汗浸透了衣服,被冷风一吹,变得像玻璃一样,一走就刷啦刷啦地响。而且在这高寒的山上,没有村落和住户,我们感到身上很冷,口和肚里又渴又饿,嗓子和鼻孔干得像要冒烟了,那种味道真不好受。
在这种人人都感到难受的情况下,少奇同志仍然像他惯常一样,兴趣盎然地给大家讲故事,他说:“前面那座很高的山,就是吕梁山,山上有个人祖庙,我也上去过;庙中有历代的碑记,说人类的祖先就是从这里起源的……那当然只是一种传说,你们将来有机会也可以上去看看。”大家被这样新鲜的故事所吸引,就都忘却了寒冷、饥饿,女同志都听得格格地笑,一边听着一边鼓着劲走,就这样过了高寒山区。
这时少奇同志一边抹去了眉毛上的冰凌,一边幽默地说:“中国什么地方的气候,都是比较好的,最冷的地方也不至于使人的血液流不动。”尽管他自己也冷,也疲倦和饥饿,可是他总是充满了胜利的信心,总是鼓舞着大家不断地前进。就这样,我们在经历过一年的夜行军生活,经历各种艰险以后,终于跟随我们敬爱的少奇同志,于十二月底平安地返回了革命圣地——延安,看到了我们敬爱的领袖毛主席,和党中央在一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