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曾是震惊文坛的才子,却为何选择成为炮制火爆畅销书的作坊主,如果金钱不是唯一的理由,到底是什么牵引着“姚君”走向“海伦娜”?故事从葬礼写起,讲述的不仅是一个传奇作家的生与死,也是一个时代的文学往事。
刚起床,接到姚君的电话。
说话的却不是姚君,而是一个陌生人。
陌生人说,他是姚君的儿子,他爸爸凌晨两点钟走了,后天举行告别仪式,想让我到时候去讲几句。没作任何犹豫,我一口就推了。且不说我昨天刚到珠海出差,要五天后才回成都,即使我在成都,又代表谁讲呢?代表组织吗?那还轮不到我,代表个人,又实在无话可说。
然而,洗过脸,吃过早饭,我仿佛才明白了事情的核心。核心不是我要不要去讲什么,而是姚君死了。半个月前我还见到他,他和他的一帮大学同学聚会,把我也叫上了,其间,他跟人说起,再过十余天,要去光雾山看红叶。在他同学当中,姚君的确显老,干瘦,暗淡,刮得精光的头皮上也叠着皱纹。老是老,却很精神,很昂扬,那之后也没听说他生病,怎么突然就“走了”?
我禁不住怀疑起那个电话的真实性。
近些年来,我身边的熟人时兴拿死亡开玩笑,深更半夜,给关系好的发微信,说:“很惭愧,我今天死了。算了算我消耗的粮食,本该为社会再做些贡献才死,可最近老感觉鼻子痒,不如死了算了。”有的是把自己的手机递给旁人,让其装扮成自己的某个亲人,给他最要紧的几个朋友打电话去,说某日某时某刻,机主不幸逝世,现停在哪家殡仪馆,准备哪天火化。
我接的这个电话,会不会同样是恶作剧?
我习惯从声音去揣度人的长相,听起来,对方长着一张大脸,鼻子壮实,但不挺拔,个子在一米七二到一米七五之间,偏胖,走路微微向左倾斜。而这人是不是姚君的儿子,我不知道。我从没见过他儿子。
可怀疑是短暂的。照样是对方的声音告诉我的。恶作剧用的都是假声,即便打电话的跟接电话的并不认识,出于自我保护的本能,也要挤着嗓子眼说话,而这并不难分辨。更关键的还在于,我听到的声音像成熟的果子,外表红润、光亮、顺滑;也就是说,我听不出悲伤。父亲死了,母亲早就死了,作为独子,要跑前跑后地料理,不把悲伤露出来,才是应该的样子。要是假的,会把全部精力用来演绎悲伤,让悲伤能滴出水,让机主的朋友相信。
是的,这类操作都是做给朋友,否则就失去了戏剧效果。但我和姚君算不上朋友。他比我年长许多,我们的交往很晚,联系断断续续,总共加起来,也只有不多的几次;见面更少,半个月前他叫上我,算是见了,却是因为有事情跟我说。他写了一部长篇小说,想让我推荐到一家大刊去,我推荐了,人家三天就回话了,说:“鉴于姚君以前的名声,很希望发他的作品,可这作品太烂了。他的笔坏了。早就坏了。不是坏了,是朽了,朽木造不出房子,即使造出来,也没人敢靠近,更别说住进去过日子。而且观念那么老土!整个就是长袍马褂,只差没拖根辫子。笔朽了还可说只是椽子朽了,观念朽了就是柱子朽了。”
回话的编辑比我更年轻些,我根本没想到他竟然知道姚君。这时候他才告诉我,中学时代,他就崇拜姚君,可当他大学毕业进了杂志社,姚君就不再跟刊物打交道了。他还想办法联系过,得到的回音,不是姚君给的,是江湖给的。姚君就像《笑傲江湖》里的林平之,堕落了。自甘堕落。所有的堕落其实都是自甘堕落。这部不堪卒读的小说,就是姚君多年来自甘堕落的明证。
他倒是说得酣畅淋漓,我却不能原样转给姚君。
我想的是,等一段时间,再找机会委婉地告诉他。
没想到他死了。
要讲述一个死去的人,你没法不心软。他没有抗辩能力了。他生前的怪癖、私心、沉沦……只要不是十恶不赦,因为死亡的一了百了,都获得了原谅。这是悼词和墓志铭都说好话的原因。对姚君,我可以啥都不说,但奇怪的是,当我明白他确实不在了,竟感觉到有一种冰凉的寂静,丝丝缕缕地拂过我的身体。
我似乎很怀念他。
是的,就是怀念。
虽然我知道,我是在怀念一个不值得怀念的人。
跟姚君认识得晚,但很早以前,他的名字就装进了耳朵里。
当年,我在成都念大学,成都有本文学刊物,名叫《峨嵋》,编辑部在红星路85号,对如我这般热爱文学的中文系学生来说,成都别的街道都不存在,只有一个红星路,红星路上别的门牌都如同虚设,只有85号才金光闪闪。我们写了稿子,就往那里投。都被退了回来。退稿单多数是铅印,偶尔也有手写,谁收到手写的,就当成荣耀,在同学间传看。啊,这个编辑的字真好!其实根本不好,一笔一画像长着小脚,勾腰驼背地向前赶路。但也真有好的,每个字都如枝头上展翅欲飞的鸟,虽还在动与静的边界,却能听见风声,看见滑翔。
那个写字好的编辑,名叫庞天富。
庞天富不仅字好,话也好:“读你的作品,恍惚间以为是在读海明威;这是前半部,后半部就软了,就是你吴小光了。”
吴小光就是我。
收到这封信,感觉爬楼梯时并没迈步,却眨眼间就到了七楼,如果我们住在一百楼,爬上去也并不费什么力气。他告诉我一个信息,只要我后半部也硬起来,就不仅能发表作品,成为作家,还可以成为大作家。
某个周三的午后,一个同学找到我,说今下午没课,你带我去个地方吧。我问去哪,他说去《峨嵋》编辑部,找下庞天富。然后眼巴巴地望着我。他分明是在求我,像庞天富给我回了那封信,我在庞天富心里就非比寻常,他就会对我另眼相看,其实,他就回了那一封手书的退稿信,之前之后的,都是铅印。但我想,既然同学想去见他,我何不如跟着去。我一个人是不敢去的。自己热爱的事,就会把那件事的远处,想象成一座殿堂,殿堂里气象森严,紫雾缭绕,因而神圣,因而不敢靠近。同学求我带他去,实则是他带着我。
红星路在市中心,骑自行车去需半个钟头。很容易就找到85号,房檐低矮,门的正中,立着一根大圆柱子,这样看去,门不像门,而像两扇窗子;那柱子上悬着一块匾,烫金的隶书体,写着“中国作家协会四川分会”,右边墙上,挂着“《峨嵋》编辑部”,左边是啥,没注意。我们在门外慌忙下车,向守门的老人请示,他朝里挥挥手,我们便推着车进去,轻手轻脚,连话也不敢说,要说什么,就用眼睛说。我们知道,在这个大院里,住着沙汀、艾芜、周克芹……“不敢高声语,恐惊天上人”,这两句诗,在那一刻是深刻地理解了。
大院里只有一幢楼,墙体很新,连易挂灰的褶皱处,也没来得及沾上灰尘。《峨嵋》编辑部在三楼上,经人指点,知庞天富在302。酷暑天,门开着,见里面一个长头发的中年男人,笼着汗衫,穿着短裤,趿双拖鞋,脸朝窗口,侧身而坐,窗台上一台电扇,对着他吹,头发便如河中水草,逆向游弋。我感觉手上被烫了一下,定是从他头发上飞来的汗珠。同学咳了一声,但里面的人纹丝不动,右手食指在舌头上一沾,又翻过一页放于膝头的稿子。桌上,窗台上,都摞着稿子,有的拆开了,多数还没拆,信封黄的白的,长的短的,宽的窄的,无不是鼓鼓囊囊的,像有说不完的话。但我看见的,不是稿子,也不是稿子上的话,而是一颗颗跳动的心。想到自己的心也曾挤在它们中间,禁不住倒抽了一口冷气。
装咳不管用,同学便敲门。
敲了五声,那人才转过头。
“我们找庞老师。”同学说。
那人把稿子往桌上一丢,厉声呵斥:“进来就是嘛,敲啥子门?”
这究竟是欢迎还是拒绝?
两人怯生生地蹭进去,同学马上介绍我:“庞老师,这是吴小光。”庞天富茫然。同学又说:“就是你表扬他的小说像海明威的那个。”庞天富还是茫然。这弄得我很是尴尬,只好自己补充,说我的那个小说,写一只岩鹰的前世今生,庞老师在我稿子上画了几道红线。他把大得近乎庞大的头颅朝后仰,眼睛翻上去,哦了一声,双手一拍,说想起来了,接着问:“你知道我画那几道红线的意思吗?”
我摇摇头。
的确不知道。红线上面不过是几个地名。
他说:“那几个地方是姚君写到过的!”
原来如此。
我知道姚君,倒不是从这里,而是念小学的时候就知道了,只是没想到,自己小说中的几个地名,会在一个编辑的眼里跟他联系起来。
“你是姚君的家乡人吗?”
我说是的。
“认识他吗?”
我又摇头。
认不认识不要紧,只要是跟姚君有关系的人就好。这时候,庞天富不仅笑容满面,还笑得很率真,仿佛因为姚君的缘故,我们就已经成了老相识。他请我们坐。屋里没多余的凳子,地上到处堆着书,总不能坐在书上。他说没关系,书可以用来读,也可以用来坐,捧在手上和垫在屁股底下,只要是好书,都一样尊贵。于是我们就在书上坐下了。他轮着眼睛,四处瞅,也不知找啥,最后终于在墙角的乱书堆里,扒拉出一个脱了瓷的盅子,嘬了嘴,噗噗地吹,吹掉在里面安家落户生儿育女的灰尘,再从竹壳暖水瓶里倒了半盅水进去。水无丝丝儿热气,也不知是哪天的。“喝!”他对我们说。尾音未落,就又说起了姚君。
“那是个大才子。”他说。
说的时候晃着脖子,表明那真是个大才子,是拿他没有任何办法的大才子。
三年前,《峨嵋》约姚君一篇小说,七月份约,九月份发,《峨嵋》是双月刊,也就是下一期发,而且给他留的版面是六万字。姚君慢条斯理地答应了。八天过后,他打电话来,说写好了。整个编辑部都很兴奋。姚君是快手,这都知道,但没想到快得像风。为表示郑重和尊重,不是让姚君把稿子寄来,而是去他家取。那些年对名家的稿子都这样,稍晚几年,陈忠实写了《白鹿原》,也不是寄,而是编辑去取。姚君的家,也就是我老家,在东轩市,从成都过去,火车不能直达,要从重庆绕,成都到重庆,十二个钟头,重庆到东轩,八个钟头,转车再一耽搁,差不多就是一天一夜。因姚君发在《峨嵋》的小说都是庞天富责编,两人又都有些放浪形骸,彼此没有拘束,以前就是派庞天富去取,这次还是派他去。
接到姚君电话的当天上午,庞天富就出发了。
次日早上,姚君在火车站把他接住,先在车站附近,吃了东轩名吃牛肉格格、麻辣鸡翅和豆腐稀饭,再搭公交车去姚君家。他家在市中心,距城西的火车站有六七里地。车刚启动,庞天富说:“我就不等你邀请,准备在你家吃了午饭再走。也不是赖你的饭,主要是想念三妹的厨艺了。”
三妹是姚君的老婆,名叫林惠风。三妹是她小名,姚君这样叫,姚君的朋友也这样叫,后来大家都这样叫,连新闻媒体也这样称呼。人长得好,性格也好,还烧得一手好菜。总之,说到三妹,首先就想到“好”这个字。
听庞天富那样说,姚君悠悠闲闲摸出一支烟来点上。那时候,在东轩的公交车上还可以抽烟。抽了几口烟,他才疑惑地问:“往哪里走?”
轮到庞天富疑惑了。
“当然是背着你的大作回成都啊。”他说。说着拍了拍身上的挎包,是上庙子用的那种土黄色布包;包的两面,都写了个大大的“佛”字。
姚君哧了一声:“才写三万字呢。”
庞天富嘴巴一张,接着眼睛一顿。就那么张着、顿着。
“你这不是耍我吗?”他终于说。
姚君照旧是不紧不慢地抽着烟:“不是耍你,是请你耍。”
原来,庞天富前几次来取稿子,都走得匆忙,没能在东轩好好玩,姚君很为他惋惜。东轩虽不像成都移步换景,却也自有旖旎。傍城而过的清溪河,水面宽阔,波光乱眼,河上的渔夫,把网撒出去,网随风开放,开成满月,没入水中,过些时候拎起来,淋漓的网坠子,把船板碰得叮当响,出水的鱼,把船板打得砰砰响,单是站在河岸,听那响声,也能听出一种表功、一种挣扎、一种命运。城背后是凤凰山,古旧的栈道两旁,密林修箐,泉水石出,轻风过处,如鸣佩环。千余年前,元稹被贬,来这里做司马,四年里,不仅写出众多诗篇,还政声卓著,他离任时,百姓扶老携幼,登上凤凰山顶,望着他的小船消失在天尽头。现在上去,不仅能把整个东轩城尽收眼底,还能望见元稹远去的背影。
然而,你说这些,与他庞天富有什么关系?他又不像你姚君,姚君是东轩文化局的专业作家,身体和时间,都由自己做主,而《峨嵋》编辑部是点卯上班,就是不点卯,三两天不处理稿子,稿子就淹了脖子,哪能一走七八天?
庞天富想的是,你八天写出三万字,余下三万,也需八天。
但姚君又哧了一声:“哪要那么久。接了你们的约稿,我还在写另一个小说,那个小说写完,才开始写这个。”
“那你实话告诉我,需要多久?”
“三天。”
接着补充:“我是说,顶了天三天。”
虽将信将疑,也无可奈何了。
但要给单位说一声。姚君家里并没有电话,他打电话要么去文化局,要么去邮局,他家楼下不远,就有一家邮局,下了车,庞天富先去邮局给主编讲了情况,没说姚君没写完,只说他想再作修改,需三天左右。然后,跟随姚君,住到他家里去。这也是姚君的风格,客人来了,只要挤得下,都不让住旅馆。住旅馆是外人,住家里才是客人。
三妹上班去了,但两杯茶已泡好,姚君便在客厅陪着庞天富,喝茶,聊天。
庞天富焦灼万分,心想你为啥不去写呀,你陪我干啥呀!
可姚君慢腾腾地吐着烟,慢腾腾地说着话,说文学界的熟人,说文学的最新动态,说读过的书。那时候他胖,穿着浅灰色圆领衫,仰靠在人造革沙发上,稍微换个坐姿,肚子就在衫子底下动荡。这样说了个多钟头,庞天富熬不住了,说:“我自己出去玩,你抓紧写,午饭不用管我,晚上我回来吃。”姚君听了,却像没听见,又说起他的上一篇小说。正写的和准备写的,他是不说的,他说写小说就像蒸馒头,不能漏气,漏了气就蒸不熟,而且写作是很私密的事,是作家跟作品之间的隐私,把隐私说出去,就要承受各种喧哗,就静不下来了,没法写了。不说正写的和准备写的,但对刚刚完成的作品,他却说得兴致勃勃,并且预言:那篇小说发出来,定要把文坛吓一跳。
这话倒让庞天富生了嫉妒心,你给别人的要把文坛吓一跳,给我们的呢?
但他忍住了没问。
现在的关键,是要填满那六万字的版面。
姚君却像记不得有那回事,说了小说,又说元稹。他深感困惑的是,古代的文人,既可为文,也可做官,而当下的文人,要么在权利场中沉沦,要么就远离政治,这是为什么?文与政,是什么时候分离的?这种分离意味着什么?科技进步了,人本身却没进步,与这种分离有没有关系?
庞天富懒得理他。
姚君也不需要他理。有个听众就好了。
这时候庞天富才明白,不是姚君在陪他,而是他在陪姚君。
他第一次感觉到,声誉日隆的姚君,原来也是个寂寞的人。
如此,再焦急,也不好打断他了。
整个上午就这样混过去了。
三妹在市图书馆上班,因有客人来,中午提早二十分钟回来了,拎着荤的素的,一大包。七月下旬天气,很热,东轩尤其热,四围是山,城区深陷谷地,热气散不开,如闷在锅里,闷得透熟,竟能发光,到了该黑的时候,也不黑,要比邻近地区晚半个钟头才黑。三妹拎着十多斤重的东西,爬上八楼,身上就像烧着茶炊。然而她总是那么清爽,干净。这是让庞天富十分不解的。
外出参加笔会,许多时候,姚君会带着三妹。反正图书馆没多少事,馆长又给姚君面子,只要三妹说是去陪丈夫,都一律准假。有次庞天富在同一个笔会上,主办方请去钻溶洞,那是未经开发的,脚下积水,顶上滴水,呼吸困难,因为里面的空气,被蝙蝠和老鼠吸光了,蝙蝠黑压压的,在头上身上乱扑,连老鼠也像长着翅膀,唰一声从脸前跃过,蜷曲的尾巴尖戳进人的鼻孔。这样钻了二十多分钟出来,个个冻成了冰棍不说,还是在污泥浊水里滚过的冰棍。三妹当然也是,可别的人看起来脏,三妹看起来干净,似乎比沐浴之后更干净。这让庞天富非常纳闷。他后来想,三妹长得好是一个原因,漂亮本身就是一种光,但更重要的光,来自三妹心里,她是被里里外外的光洗干净了。
那种光弥漫进食物,食物也干净,也好吃。据说有种动物只吃光就能活数百年,证明光不仅能充饥,还有神性,否则只吃那东西活不了那么久。所以对三妹,庞天富再爱打趣,也从不对她说玩笑话。三妹给他夹菜,他双手捧着碗去接。偶尔,他会想,姚君的福气太盛了,福气太盛,并非好事。可这只是即闪即逝的念头。人家是前世修来的福,福修得大,才既拥有才华,也拥有三妹。
拥有才华和三妹的人,竟然也会寂寞……
吃过饭,洗过碗,三妹又上班去了,庞天富也出游去了,留下姚君一个人在家写作。庞天富就在河边转。果然是一条好河!宽阔的河面,摇篮一般,轻轻晃动,河上几条小船,并不见撒网,只无所用心地漂着,这比撒网看上去更美,美在从容和安详;近岸处看不见水,只看见游鱼细石,岸上浅草平铺,野花闪烁,昆虫起伏如雨。这些,是景致,又比景致更深厚,更贴心,好比人的皮肤。
身处其中,本该如闲云野鹤,任光阴自在流走,而庞天富不,他心里一直盘算着:姚君应该写出多少字了,姚君又该写出多少字了……
挨到傍晚,他才踏着霞光,回姚君的家。
门虚掩着,显然是专为他留着的。推门进去,见餐桌上已摆着几道凉菜和一钵红烧肘子,厨房里发出细响,他便去厨房,跟三妹说话,问自己是不是回来晚了,让他们久等了。三妹笑,说不晚呢,他还没起来。
“他”,当然是姚君。
午饭过后,家里人走空了,姚君就睡觉去了。
庞天富在河边为姚君数出的那些字,被一个浪头抹了。
又过了十多分钟,姚君才起来。那时候庞天富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翻一本杂志,姚君问他去了哪里,感觉怎样,他不答应。问啥都不答应。三妹把最后一道汤菜端上来,说吃饭了,他才把书放下。餐桌就是茶几,他转半个身子,就拿起了筷子。吃着人家这么好吃的饭菜,一直不开腔也不成体统,但他即使说话,也只看着三妹说,问三妹儿子在外地念书的情况,好像三妹的儿子不是姚君的儿子。姚君也就懒得理他,只管自己吃,吃完后小坐片刻,就去了书房。
见他走进书房,庞天富的心才放进肚子里。
那天后半夜,庞天富起来上厕所,从客厅里过,伸了头朝书房那边张望。灯亮着,看不见人,只听见奋笔疾书的声音。夜晚安静,笔在稿子上游走,如雨打林梢。“这才像话嘛!”庞天富自语着,撒了尿,又回去睡,睡得特别踏实,三妹把早饭做好,他才起床。而姚君还在书房里。三妹去叫他,他抱怨了几声才过来,过来后一言不发,抓起包子就往嘴里塞,一连吃下四个包子,喝下一碗稀饭,才拍拍肚子,起了身。离开餐桌时,他嘟哝说:“要是能把饭菜弄成药丸那样的胶囊,吃一粒就管个一天半天,就不这么耽误事了。”说罢,又进了书房。
庞天富这才知道了姚君的写作习惯:晚上八点钟动笔,一直写到次日中午。下午到晚饭之前,是他睡觉的时间,也只有这点时间。
确实没要三天,两天半过后,小说写好了,六万四千字,名叫《山重水复》。
“几乎没有涂改,”庞天富对我和我的同学说,“那么高强度的劳动,字却不乱,一笔一画,都有来历,有讲究,字在他那里,都有尊严,有性格,他不会因为写得快,就让字受委屈。他的字好。钢笔字好,毛笔字也好,只是不常练,更不刻意去练。虽如此,坐标和自我要求,都立在那里。人就这样,越是做得好的事,越不马虎,越珍惜。”
《山重水复》比姚君的前一个小说还先发表。
没等那个小说把文坛吓一跳,《山重水复》就把文坛吓了一跳。
这是一个少年的故事。
那少年名叫黄齐,在他十五岁生日的前一天,也就是那年冬至的前一天,他听到消息:父亲死了。父亲死在远方,过三条河流,翻七座大山,才能到那里。黄齐无兄弟姐妹,母亲本就生着病,再一悲伤,完全迈不开步,各路亲戚又早已疏远,他便挎着褡裢,独自上路,去为父亲收尸。他不知道路,稍走岔一步,就没有路,即使寻出一条路,也被蛇国阻挡,被狼群拦截,被野河割断。野河并没结冰,却也不流动,丢块石子进去,也不发出响声。再大的响声,都刺不破万古寂静。那寂静跟河水是同样的颜色。黑色。黑得心事重重又凶相毕露。幸好岸边有倒伏的树木,能帮他渡河。褡裢里的干粮吃光,就吃树叶,吃草根。那年的除夕过去五天,到次年的正月初四,他才找到那个深山更深处的农场。
父亲早被埋了。他恳求跟父亲同宿舍的人带他去看坟。宿舍里住着七个人。本是八个,现在少了一个,少的那一个,是他父亲。傍门的下铺,空着,那“空”,也是他父亲。空床上放着一双快脱帮的布鞋,是母亲为父亲做的,是父亲唯一的遗物,那遗物,同样是他父亲。而那个他能喊答应的父亲,却死了,被埋了。
七个人塌着颈子,像颈子被割了一刀,再不能直起来,再不会说话。开饭的时候,都分出土豆让他吃,去管子上接了水来让他喝,就是不回应他。
吃了,喝了,他一膝头朝他们跪下了。
可是跪下有什么用?还是不说话。
直到黄昏,一个姓金的大叔才悄悄对他说:“你爸是我拉出去埋的,但是没有坟。死在这里的,哪有什么坟?你要孝敬你爸,就朝西边磕几个头,在你爸睡过的床上过个夜,天亮就自己回去。”然而,他是来领父亲的,他回去,父亲也必须跟着回去。这话他没有说,只说要去掩埋父亲的地方看看,看一眼,他回去才好向母亲交代。金大叔拗不过他,终于在次日午间休息时,悄悄带他去了西边的峡沟。那里,是农场的坟场。
如金大叔所说,没有坟。也没有碑。滚滚奔腾的大山,自北而南裂出一道豁口,豁口一侧乱石林立,一侧挂着黄土,长着野草。坟场就在野草坡上。而所谓草,只是瘦弱的土地生出的瘦弱的胡须,冬日里,草须子与泥土同体,因而看不出草。人,就埋在这下面。金大叔弯着腰,细心找寻。埋一个新死的人,该有动土的痕迹,可新死的不止一个。死人是很平常的事情。何况这是一条风道,每天清早和黄昏,烈风暴涌,感觉是风劈山开路,才犁出了这道豁口。遇到变天,风声里战马嘶鸣,杀声动地,夹杂着悲呼与号哭。这里曾是楚汉相争的古战场,那些生命死去了,却把死之前的恐惧和痛苦,留存世间。风太硬,太急,再新鲜的泥土,遇风的刹那就被没收了色泽,也削去了棱角。
好在现在无风,天上的云彩和地上的山川,都静如往古。
实在没有什么标记,记忆又早被摧毁,金大叔只能边寻找,边呼唤:“老黄,老黄。”呼唤数十声,他像终于听到了“老黄”的应答,于是指着一个地方:“是这里!”紧跟着又添了一句:“错也错不远。”
黄齐朝金大叔恭恭敬敬地鞠了一躬,说:“叔叔,谢谢你!谢谢你埋了我爸,谢谢你带我来看他。”金大叔想说什么,鼻翼抽动几下,却没说出来。天压得很低,远处山梁上的松柏,把天撑着。黄齐又说:“金大叔你回去吧,我坐一会儿。坐一会儿我就直接走了,我爸的那双鞋我带上了。”
他没有说的是,除了带走了父亲的遗物,他还偷偷从金大叔他们宿舍拿走了一把短柄头和一捆棕绳,都装在褡裢里。
当金大叔走远,他就开始挖。
风把泥土变成了石头,一头下去,震得虎口发麻。
幸亏埋得浅,很快就挖了出来。
在不足十米宽的地方,挖出了两具尸体。连草席也没裹,就那样穿着破衣烂衫,埋进土里。尸体焦干,干得发黑。或许,人本是黑色的,是水分让人有了颜色。干尸比腐尸还难辨认。黄齐认不出他的父亲了。正因为认不出来,他才挖出一具又挖一具。两具尸体长短相当,都是瘪脸瘦骨,嘴唇洞开,像在呼喊。如果能听到呼喊的声音,那声音和喊出的话,想必也差不多。但事实上他们喊不出来,嘴里填满了碎土,感觉那些土块是从肚子里一直填上来的。
黄齐知道,父亲的腰部有颗痦子,长得像颗心,他就去两具尸体上寻那颗长得像心的痦子。可是痦子也被风干了,再被皱缩的皮肤一叠,完全看不出来。他用手去摸,只摸到一种坚硬,坚硬得如同拒绝,甚至呵斥。他奇异地感觉到,他们人死了,但作为人的态度并没有死,态度比生命更持续,在干黑的皮肤底下奔流。那种“态度”看着他的一举一动,很不屑,很恼怒。连自己的父亲都不认识,真是白养了!他羞愧得肠子痛。情不自禁地,他给了自己一耳光,当他的脸从左至右弹过去,又从右至左弹回来的时候,眼里直冒金星。
如此,就更认不出来了。
要是金大叔在……但他不能在。他在,他就不敢挖,也不会让他挖。在这个与世隔绝的地方,活着的和死去的,仿佛是同一种物质,活人和死人,彼此成全,又彼此监视,彼此帮扶,又彼此捆绑。很可能,他已经给金大叔惹麻烦了,不能再去找他了。于是他慢慢回忆,回忆四年前见过的父亲,觉得右边的那个更像。好,那就是他了。他把另一具尸体埋了,把父亲立起来,立不稳,就让他斜靠在上坡上。这时候的父亲,像个很悠闲的人,也像个很有派头的人,如果在他上衣口袋别支钢笔,就又是先前当中学校长的架势了。
他朝父亲磕了几个头,起来后,就把绳子在父亲的腋下和胯下缠绕,缠绕几圈,做成两条背绁,再将自己的两臂穿进背绁里,背着父亲,踏上了归程。
去时空着手,却花了那么多时间,回程背着一个人,反而很顺当。只是,这个人的两条腿,时不时往地上一杵,像在后面推他一把,好多次都差点把他推下山崖,但都没有,推那一把,只是让他脚步更快,也省了力气。而且他没走一点弯路。来时过河,是骑在树上,双手划过去,现在都不偏不倚找到了浮桥。三条河上都有浮桥,竹篾编的,踩上去像踩在波涛上,但它高于波涛,它是河上的路。
正是过浮桥的时候,他猛然想到,是父亲在给他指路。
父亲也想回家。
早就想回家。
迫不及待地想回家。
这么说来,他没有认错,跟他捆在一起的,就是父亲。
然而,真是他的父亲吗?
……
这部小说,在文学界引起强烈反响,确实可以说是“吓一跳”。姚君把去时写得简,回程写得详,详得惊心动魄。如果真的“顺当”,就不会有那种惊心动魄。诡谲、荒诞、寓言、象征,是解读这部小说时用得最多的词。那个名叫黄齐的少年,经历了难以想象的艰难险阻,背回家去的,却不一定是父亲。
甚至,是父亲的仇人。
在那方圆五公里的地界,连天上的星星也戴着镣铐,到处都没有路,到处都是铜墙铁壁。找不到出口,就互相撕咬,在撕咬中发泄,也在撕咬着立功,为自己开辟出一条路。头就早麻木了,头脑像用水洗过,并长时间在水里泡过,而眼睛和耳朵,却比动物还灵,你躺在床上叹口气,他在睡梦中也能听见,天没亮明白,你叹的那口气就长了腿,跑进了管理者的办公室。无穷无尽的折磨就开始了。单是要你说清为什么叹气,就能让你脱几层皮,你的任何一种解释,都会被当成强辩、狡辩、诡辩,并因此构成你新的罪证。
如此,黄齐要背回家去的,可能真是他父亲,也可能是告发他父亲的人。甚至,父亲就是因为这次告发,死了。农场寄到家里去的,只是一张死亡通知书,无任何多余的话。怎么死的,不知道。连“因病死去”之类的虚辞,也懒得说。这是不是一种暗示?同样不知道。对此,作家姚君是有暗示的,他在小说中写道,在过一座浮桥时,走到桥中央,黄齐背上的尸体突然奋力挣扎,像在跟谁搏斗。读者因此猜测,尸体会不会是在跟他父亲的亡灵搏斗?父亲的亡灵想把尸体扔下河去,又怕伤到自己儿子,才不得已放过了他。
一时间,黄齐成为一个话题。
一言难尽的话题。
很快,《山重水复》出了单行本。那时候,将一部中篇小说出成单行本非常罕见,要《阿Q正传》《边城》那种小说才有资格。这意思是,《山重水复》获得了经典待遇。姚君没改一个字,只是加了个题记,题记是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一句话:“我只担心一件事,我怕我配不上我受的苦难。”
正是这个题记,引发了人们的好奇。
陀思妥耶夫斯基被发配做苦役,还差一颗米就吃了枪子儿,又身患癫痫,许多时候生不如死,当然苦难,姚君无非是在离家不远的地方当过几年知青,挑过砖,做过土工,朔风凄紧时节淘过河沙,然后就是四季农活,这些,都是当地百姓普普通通的生活,姚君又不出生在大城市,他就是镇上人,抬眼一望,就望到农村,那些地里水里的活路,以前虽没干过,却见人干过,自己干起来,苦是苦,却称不上苦难。而且几年之后,他就考上了大学,成为改革开放后第一届大学生,大学期间就以小说崭露头角,毕业后顺利地做了专业作家,渐次声名显赫,而且身体健康,兼有美妻相伴,“苦难”二字从何说起?
上海一家很有影响的报社,派记者专程到东轩采访,回去后发了篇长文,读了那篇文章人们才知道:《山重水复》里的那个黄齐,就是姚君自己。
那天我跟同学去见庞天富,他说姚君,说姚君的小说,说姚君的名声和影响,听到别的办公室砰砰砰在关门,才惊诧地站起身:“啊,这么晚啦?”
人家该下班了,我们就不好再坐了,便起身告辞。
骑车回校的路上,同学很沮丧,原来,他裤兜里揣着一篇小说稿,几次都想摸出来递给庞天富,几次都没敢。不敢,不是因为庞天富,而是因为姚君,姚君像一座山,庞天富一直仰望着那座山,你递给他一粒小石子,他还不当场就扔了?
说得也是。
所以从那以后直到毕业,我们没再去过红星路,也没再向《峨嵋》投过稿。
毕业后我回了东轩,在南城的启明中学教书。南城是新开发的,启明中学也是新建的,气象和气魄同样是新的,巨大的条幅从教学楼顶层瀑布般挂下来:“三年奔北清!”“北清”是北大清华的简称,虽是个生造词,但不解释人家也明白。拟这标语的人,很懂得力量在简,如果写成“三年奔北大清华”,准确是准确了,却拖泥带水,失了劲道。所以有时候,准确并不构成最高原则。“三年”,就是首届高中学生,从高一到高三。口号是用来兑现的,否则就是自己作死。当时的东轩,并不分区划片入学,哪里好,就朝哪里奔,不好,就冷目瞅眼,门可罗雀。启明中学是在做一场赌博,不喊那样的口号,也能温吞吞地办下去,喊了,假如几年后还兑现了,就能迅速成为暴发户。为实现这一目标,教师和学生,都如沙场征夫,仿佛不拼命,就要丢命。
果然,第一届就有个女生考上了清华。但不是我们教出来的,是高考前两个月,花重金从外校挖来的尖子生。这重金包括:给原校某管用的人行贿,让其提供北大清华最有力的竞争者(这在各校都是秘密,到了高三,每次测试成绩也不公开,只有老师和学生自己知道),并帮助启明中学与该生家长取得联系;若家长陪读,学校为该生及其家长提供住房和生活费;到时真能中榜,奖励十万元。那时候,像我这种教师的年收入,不足五千块。
虽然不是我们教出来的,但辛苦一点没少,学校实行坐班制,夜里十点半下晚自习课,教英语和语文的还有早自习辅导,冬季和早春,出门时黑天瞎地,路灯被大雾吃了,去学校的路和整幢教学楼,都如漂浮在汪洋里。
如此,根本抽不出时间写作。
毕业三年,我一个字也没写。
但我从没忘记这城里住着一个姚君。
姚君住在北城,具体住哪里,不知道。我从没想过要去拜访他、认识他。在我心目中,姚君是一段传说,去见他比去见庞天富,更让我着难。
当我送走一届毕业生,又倒回来教高一的时候,《山重水复》开拍电影,是与日本某影视公司合资拍摄的,取景地就在姚君的故乡——东轩市清和县,与我的故乡明和县邻界;事实上,我的家和他的家,只横着一道岩鹰高翔的山野,难怪我们的笔下,会出现相同的地名。那时候,拍电影是大事,合资拍摄是更大的事,因此市里的日报、晚报特别是广播电视报,连篇累牍地报道。当然不只是东轩的媒体,全省,全国,都有姚君的消息,还有大篇幅的访谈。
与此同时,姚君的书密集出版,以前出过被人淡忘的小说,一律重版,再见天日。那些书由四家出版社推出,封面却如出一辙:都是姚君和三妹的合影。三妹梳“堕马髻”发式,穿青花或大红旗袍,姚君身着对襟长衫,头戴瓜皮帽,手执布艺扇。两口子像古装戏里的人物,穿着打扮虽来自不同朝代,但很般配,很好看。姚君算个作家中的美男子,至少长着正常的五官。三妹更不必说,庞天富对她的描述,非但没有夸大其词,还只是挂一漏万,特别是她那双眼睛,有一种深、一种定、一种秋水般的忧郁,仿佛穿越了重重烟雨风云,打开了道道锁钥关隘,经历了几多歌哭悲欢,才降临今世,也才安下心来。庞天富用“干净”这个词去形容她,是非常贴切的,之所以干净,是因为她见识过了,把许多事看穿了。只有看穿,人才能干净,看不穿,就干净不了。
很显然,封面并不是出版社的设计,而是姚君自己的想法。这个想法很为他和他的书加分。郎才女貌这个古老话题又被提起。或许,郎才女貌并不是最适合的搭配,却是经典的搭配,对男对女,都是人生的高光时刻。
但也因此,有了另外的声音。
有一天我去邮局,人多,便坐在那里等。邮局订了很多报纸,挂在墙上,供人翻阅,我随便取下一张,翻到第四版,就看到了姚君和三妹的合影,姚君把手搭在三妹的肩上,两人脸靠脸,两张脸之间,现出一弯弧形的阴影。这照片不甚清晰,显然是从哪里转印的。照片下面,是一篇文章。
这篇文章的腔调让我惊讶。
是说,凡事不可太满,太满必碎。世间之满,都不是真满,而是根底浅、容器小、眼界低、肚量窄。满都是叫嚣出来的,之所以叫嚣,就因为浅、小、低、窄,从而生嫉妒心和自卑感。因此“满”和自信没有半点关系。自信是从容、平等与谦和,是百川归海、厚德载物。与之相反,是峻急、暴躁和丧失尊严,是进取心粉饰下的攻击性,是滑向毁灭的不归路。比如“大日本”,比如“大清帝国”,那个“大”字,就是叫嚣出来的满。落实到具体人的具体事,比如夫妻,夫妻恩爱是在点点滴滴的日子里,是在一日三餐的盐里,是在病床前的药里,别人看不见,只有自己能尝到,因此夫妻恩爱是不可以炫耀的,炫耀是表演,而表演都有谢幕和卸妆的时候。即使表演的是真爱,也终将被夺走:或恩爱不再,关系破裂,或一方或双方,寿数不永。这是因为,表演了一次,下次出演只能以更高的强度,这种隐形支出,是人的命运所不能承受的。人的命运很薄。
读了这篇文章,我惊讶之余,觉得这个署名“第七剑客”的作者,话说得确实难听,却是以宽厚作底子。他或者她,是在规劝姚君。不知姚君看到没有,想必看不到,报纸是外省的,也不是什么大报。
如果看到了,他会怎么想呢?
他大概根本不会在意。有了为父亲收尸的那段经历,他已经不再相信命运的神秘了。命运是坚实的,只有接纳、承受或抗争,没有神秘。
何况很快又传来姚君的好消息:他的一个短篇小说获了全国奖。
那篇小说名叫《秋风引》,是从《山重水复》里演绎出的故事,取其一点:过浮桥的时候,背上的尸体如何挣扎和搏斗。由三段独白组成:尸体、亡灵、“我”。到最后,各个身份都混淆起来,尸体觉得自己是追随而来的亡灵,亡灵也觉得自己是尸体,而“我”,仿佛既是尸体,也是亡灵。总之,都不再是“我”。
那年,我们省只有姚君这一篇小说获奖,因此东轩和省内的各大媒体,很是热闹了一阵,姚君也很是忙碌了一阵,从北京领奖回来,就出席市里的活动,然后马不停蹄,去参加省里的活动,并受邀赴高校做了多场演讲。
忙过这一阵,姚君就隐身了。
既不见他的消息,也没见他的作品。
或许是我没有精力去关注。当时我除了教书,还协助教务处工作。说白了,就是陪领导出去喝酒。喝酒的对象,都是东轩市城区和各县重点中学的“奸细”——那些出卖本校尖子生的人。以前,这样的人只限于科任教师和班主任,现在扩展到教务主任甚至个别副校长。尖子生成了飞来飞去的肉。但那些肉不是被人吃,而是吃人的:家长陪读,学校除提供住房和生活费,还要开工资,许诺的奖励金额也已翻倍。他们知道了自己的价值,今天刚被这个学校抢来,明天另一所学校出价更高,立即拍屁股走人。档案不必担心,有专人为他们炮制。同时,他们也知道了自己无非是商品,抢来抢去的只是被利用,因此对老师再无恭敬之心,骂老师,甚至打老师,都不是稀奇事。老师被骂了、打了,只能忍,不敢说半句重话,否则他们愤而离去,学校将蒙受重大损失。这个责任,老师担不起。
就这样,两年过去了。
这年初夏的某个星期天,我又去清溪河上喝酒。清溪河已不再宽阔,绵延几公里地界,近岸处都有大型游艇,把河道挤了;游艇上吃喝玩乐,应有的尽有,不应有的也有。此外还有快艇,载着游客,劈波斩浪,看两岸青山奔跑,体验速度的快意。在这段河上,打鱼船再无立锥之地,渔夫们抛出的满月,以及任小船随水漂流的闲情,都只能去姚君的书里才能看到了。
那天我们在一艘游艇的四层,好酒喝了,正事谈了,就说些题外话——每次我们都这样,正事谈完必要说些题外话才散,好像我们相聚,没有“正事”,说那些题外话就是正事。那天我们正闲聊着,跟我们接洽的那位外校教务主任,突然变得忧心忡忡起来。以为是他卖了自己学校的尖子生,心中愧悔或害怕呢,连天南地北的题外话也冲不开呢,结果不是。
他问:“你们学校有蝗灾没有?”
一时不明白他的意思。
“海伦娜呀!”
哦,有的。所谓海伦娜,是署名海伦娜的小说。从初一到高二,每个班都有不下百本,某些学生,一人就有十余本,部分高三学生也有,夜里熄灯后,蒙着被子,打着手电筒,看到半夜。后来干脆把书带到教室,晚自习课上,凝神静气,以为在思考习题,其实是在看海伦娜,把课本放在上面,海伦娜放在下面。自习课如此,正课也如此。我作为语文教师,本主张学生自由阅读,可是,当我在台上讲课,讲得口干舌燥,还自鸣得意,学生却都跟着海伦娜神游八荒去了,根本没听我,自尊心难免受到打击,同时也担心学生成绩上不去,既误了他们的前程,我也没法交代——扣钱不说,还可能背上误人子弟的恶名,因此必须制止。但我没像其他老师那样把书收了、撕了、烧了,而是让学生借几本给我,我要看看那究竟是何方神圣,居然比我的讲课还更有魅力。
就是通俗小说而已。
而且,是不入流的通俗小说。
这个海伦娜是英国人,但与香港有深度联系,故事发生地,都在香港,大亨、黑社会、交际花、拳师、警察、扫地僧、高级会所、海滨浴场、地下赌场、毒品、黄金、性、枪支、匕首、残肢、尸体、沦陷、拯救、人下人、人上人……诸如此类,串联起来,构成故事的血肉。我翻了五本,每本都如此,只不过换一下串联方式。但我说不入流,还不只是因为这个,书里的很多情节,是从老派通俗小说中抄来的,抄的部分还文通句顺,自己写的,则往往词不达意,漏洞百出。
可就是这样的书,把学生的魂勾走了。
说它们是蝗灾,毫不为过。
蝗灾曾是最可怕的灾难,甚至多次农民起义,都与蝗灾有关。现代农业、现代科技和现代作派,让蝗灾减少了,却诞生出另外的、升级版的“蝗灾”,比如森林锐减、土地沙化、气候变暖、全球性疫情……还比如,海伦娜。
蝗虫有大有小,海伦娜却几乎一般大小:都是二十万字的样子。蝗虫色泽丰富,黄、翠、褐、黑中带绿、通体粉红……海伦娜主体就一个颜色:浅黄。只是在浅黄的背景上,有一个举枪的剪影或袒露的艳女,或二者兼有。成灾的蝗虫,多为飞蝗,长着翅膀,海伦娜没长翅膀,却比蝗虫飞得更远,在全国范围内,铺天盖地。未成年人读,成年人也读,走到哪里,人们都在谈论海伦娜,要是没读过,就自动丧失了发言权,就是落伍的象征——特别是在中小学生当中。我问过班上一些同学,有些并不喜欢,但大家都读你不读,大家都读得多你读得少,你就被孤立了。被孤立,是集体生活里令人胆寒的惩罚。
又过些日子,坊间暗传:海伦娜不是英国人,是中国人。海伦娜听上去是个女人的名字,但不是女人,是个男人。说“是个男人”也不对,因为海伦娜不是某个人的名字,而是一个作坊的名字。
这个作坊的开创者和领导者,名叫姚君。
前两本,是姚君亲自动笔写的,没想到在极短的时间内,售出四十余万册。那时候书商活跃,书商不是卖书的,是出书的,他们嗅觉灵敏,哪里有肉,就往哪里扑。姚君这里有肉,且是大块的肥肉,就往姚君这里扑。从全国各地赶往东轩的书商,在姚君的家里挤成了饼。不用说,书商们都受到热情接待,都尝到了三妹有光透进去的美食。有的书商,来了就不走,要拿到书稿才走,他们就住在姚君家里,足不出户,也不言语,饭熟了就吃,天黑了就睡。可就算姚君再有捷才,也架不住无数双饥饿的手。于是,他开起了作坊。
作坊里只要男性,不要女性。在姚君看来,故事是属于男性的。他秉持着肥水不流外人田的原则,招员工都招自家亲戚,舅子老表,堂弟侄儿……再不济,也要是父亲当年那些同事和学生的后代,自然是父亲被诬陷被毒打时没落井下石的同事和学生。不落井下石,就算是恩情了。
那些人,受姚君的影响,多多少少都读过几本文学书,至少读过姚君的书,现在都成了他的员工,或者说,写手。每招一个,姚君都发给他们两样东西:一、香港市区图,非常详细,详细到小街小巷;二、人体筋络图,同样有细致解说,点哪个穴位能固血、能致命,都一清二楚。他们多数没有正式工作,有正式工作的,也办了停薪留职手续,都会聚到东轩城来,租了房子,六七个人租一套,房间住不下,就在客厅搭地铺,各自安张桌子,就可以开工了。
起初,写手们每完成一本,姚君都要审阅、要修改,后来实在忙不过来,就不再看了。那些书文理不通,病句迭出,却毫不影响销量,卖几十万册是常事。读者已经认了海伦娜这个品牌。为防冒用,每本书稿,都由姚君盖上“海伦娜专用章”,并签上姚君的大名,且亲自交到书商手里,这书才具有“法律效力”。
再后来,单靠亲戚和故交已无力应付,于是广招贤才,扩大生产。
东轩城区至少十余个文学青年,被姚君纳入了麾下。
我后来想,如果我不是因为教书和忙着去挖别人墙脚,也去刊物和报纸上发表些文字,在东轩那个小小的地方让人知晓,或者,我换一种性格,换一种看待文学的方式,也像别人那样,努力向名人靠近,早早地跟姚君结识,他多半也会找到我。现在说起来,我肯定不会同意,但在当时,就很难讲了。写手向姚君交稿,都是去他家里,稿子放到他面前,他嗯一声,看一眼稿子的厚度——写手们统一使用四百字一页的稿笺,写满五百页左右——就进了里屋,当他从里屋出来,手里就是数过的厚厚一沓现钞:八千块。
当时社会上称呼有钱人,叫“万元户”。
八千,只比万元少两千。
而这只是一本书。最多二十天,写手们就要完成一本书。
我能抵挡住那种诱惑吗?
我不知道。
我所知道的是,那些写手,即便是姚君的至亲,都对他感恩戴德。因为感恩,便服服帖帖,且心生畏惧。去了姚君家,姚君不叫坐,就不敢坐,姚君叫坐,也只敢放半边屁股。后来他并不验收稿子,可是哪怕他咳一声,也心里着慌,两股打战。他把钱递过来,感觉是他的施舍,因此都躬了腰,伸出双手去接。只有走出他的家门,才听到自己的心跳,咚、咚、咚……越跳越急,越跳越响。摸一摸裤兜,胀鼓鼓的,再摸,还是胀鼓鼓的,不仅胀,还硬,比腿骨更硬,腿靠它支撑。八千块啊!街上熙熙攘攘的行人,谁知道我揣着八千块?又有谁拿得出八千块?别说拿出来,想都不敢想。可是你看那个脖子上文了只蝎子的家伙,还在笑呢,不知道他为啥子笑得出来。他笑,我也笑。我是冷笑。笑世人的穷。我冷笑着回到出租房或家里,看着挂在墙上的两幅图,又开始挣另一个八千块。
他们每本书挣八千,而姚君,要挣数十万。
这是写手们很晚才知道的。
许多人说,这是姚君后来众叛亲离的原因。
但我不这样看。我觉得,钱只是一方面,另一方面,是写手们在姚君面前的做小伏低。姚君越来越需要他们卑微,越来越需要他们做小伏低。这让他们受了伤害。是内伤。即使排除重度盘剥这层关系,当海伦娜退出市场,不能再为他们带来财富和满足,单是内伤,他们也会远离姚君,并在心里恨他。
海伦娜如日中天的时候,庞天富问过姚君两个问题。
对此,我是好几年之后才知道的。
那时我已调离学校,去了东轩广播电视报社。去那报社比我在学校,收入断崖式下跌,因为在学校有暗钱。尽管说出来有自我标榜的意思,但我还是要说,那些暗钱坏了我的良心,我想断了那条路,把良心治好。当然,事实上,无论我走到哪里,其实都做着坏良心的事,这话说起来就没个完,不说也罢。
广播电视报是周报,基本工作形态,是剪刀加糨糊。我们订了上百种报纸,上班就翻阅,看到好玩的,比如某女星劈腿,某男星被粉丝堵在厕所超过八小时,某热播剧的拍摄花絮,某歌咏赛的背后黑幕,如此等等,就剪下来,用糨糊刷在稿笺纸上,刷厚厚一本,再作筛选,筛选后再作处理——人家那件事分明发生在天边,而且写了“本报讯”,当然就得处理一下。处理后送给编辑部主任,主任再作删改,然后呈送主编。和教书比起来,工作量实在微不足道,特别是,下班就真的是下班,不像教书,下班后还牵肠挂肚,睡梦里也在想哪个知识点没给学生讲到。因为闲,可以抽时间写作了。陆陆续续,我发表了一些小说,庞天富便主动跟我联系,并热情约稿,两人也由此成了朋友。
我暗自觉得,我能跟庞天富成为无话不说的朋友,还是因为姚君的缘故,庞天富把他对姚君的友谊和期待,都转移到我身上了。
因为,那时候姚君,变成了海伦娜。
庞天富问姚君的第一个问题就是:“海伦娜真的是你吗?”
他当然已经知道是,但他估计姚君要回避,甚至否认,他根本没想到回过来的话是这样的:“这么大的事,未必你不晓得?当然是我啊,不是我还能是谁?”
这答言里至少包含两层意思。
其一,姚君很得意。他以前的小说,尽管也有很大影响,但影响再大,能大过海伦娜?海伦娜不是影响,而是现象,是旋风。
其二,海伦娜本是一个创作集体,但姚君把别的所有人都轻轻抹去了。
可就在庞天富问那个问题之后不久,出了个事件。
——某国家大报以整版篇幅批判海伦娜。
言辞犀利,激烈,用语如铁,报纸还在路上,读者就被火药味儿呛住。东轩进入紧急状态,各大媒体都接到通知,凡涉及海伦娜的消息,一律不许刊播。市委宣传部长责令文化局长,让他找姚君谈话,停止作坊生产,不得乱说乱动;如果上面来人调查,虚心听取,真诚反省,全面认错,最最要紧的,是不能解释,更不能反驳,解释和反驳,非但于事无补,还会罪加一等。
局长姓刘,见那阵势,听那声口,即刻唤醒了沉睡的记忆。接到部长的指示,他没有片刻耽搁,就找姚君去了。即是说,他并没以局长之尊叫姚君去他办公室,而是亲自动步去姚君家里。他珍惜姚君,也喜欢姚君。他喝过姚君很多酒,吃过不少三妹做的东坡肘子、鱼跃龙门、白切羊肉。在手紧的日子,姚君也是豪爽之人,挣了大钱,更是慷慨。但刘局长的珍惜和喜欢,与这个即使有关,也关系不大,他不是那种酒肉之徒。主要是姚君为他争了光。去外地开会,人家说:“老刘,你那里有个大作家哦。”他就很有脸面。后来,姚君成了海伦娜,就更不得了,那可是风卷残云般的人物,也是风卷残云般的作品,不仅在中国,听说还作为中国当代文学的突出成果,被五种语言十余个国家译介。每当人们说起这些,刘局长都矜持地微笑着。因为海伦娜的缘故,他的政治地位也提高了,以前去省里开会,最多坐三排四排,现在都坐第一排。
谁知风云突变。
姚君的门并没有关。书商来来往往,进进出出,很多时候他家的门都不关。刘局长进去时,有七个人坐在客厅的沙发上,都垂着头,见人进来,才把头扬起,七双牵着血丝的疲惫之眼,猛然间亮了,都亮成七双血影,汇合起来,成一片血光:他们以为又一个抢书稿的竞争对手来了。刘局长径直朝姚君的书房走去。
那一片血光追随着他,像长了牙齿,咬他。
他听见自己的后颈、脊背、屁股和大腿,发出撕裂之声。
他痛。
姚君坐在躺椅上睡觉。
这是上午,还不到九点钟,照他的习惯,不该睡觉。但那是以前的习惯。以前他是作者,现在他是老板。当老板的,想什么时候睡就什么时候睡。
刘局长摇着他的肩膀,连摇边喊:“老姚,老姚!”
姚君醒了,眼里也是血丝。
“我有大事对你讲,请你先把外面那些人打发走。”
刘局长声音抖颤,呼吸滚烫。
姚君揉了一下眼睛,莫名其妙地看着他。
“啥事?”他问。
刘局长耐不住,也不管外面的人了,从裤兜里摸出了那份报纸。他相信,当姚君看了报纸,自己就会屁滚尿流去把客厅清理干净。
姚君读报的时候,刘局长心绪复杂。他知道这是一把大铡刀,不是悬在头顶,而是正凌空垂落。铡刀底下,不仅有姚君,也有他刘某人,这让他沮丧、恐惧。另一方面,他也早就听说了姚君对写手们的盘剥,太狠了,指甲太深了。那些写手在桌前久坐,两腿浮肿、麻木,起身的时候,站不起来,要呻吟着先倒在地上,趴一阵,腿上才能慢慢恢复知觉。他们握笔的手已经变形,拿筷子只能像握笔那样握。其中有个叫何川的,不满二十七岁,女儿才半岁,本在市水电局上班,停薪留职加入海伦娜作坊,昼夜兼程,日复一日,出的作品算他最多,结果累出病来,胸部剧痛,心力衰竭,差点儿死了。尽管没死,却几个月躺在医院里,挣来的钱,大把大把地往医院里填。都以为姚君会为他做些补贴,事实证明,那只是妄想。不补贴,也不过问。你就是个工具,工具坏了,再换一个。想起这些,刘局长觉得,姚君太过分了,铡刀落在他脖子上,也不冤。可是……
当刘局长思绪万千的时候,姚君把那整版文章看完了。
他把桌子一拍,拍得“啪”的一声。
然后,他未跟刘局长交一言,拿着报纸,去了客厅。
刘局长没动,他等着客厅里传来姚君的恼怒和惧怕。
然而他听到的是:“各位,现在要拿一本书,加价百分之二十。”
接着听到的是:“你们看看,这是谁在宣传海伦娜?”报纸哗哗有声地扇动之后,又是姚君的话:“这可不是一条消息,而是整版!”
是的,从那以后,海伦娜非但没受到压制,还更加风靡更加劲爆了。
刘局长虽比姚君年长,但他有的那些记忆,姚君也有,他的《山重水复》就是明证,但刘局长是官员,姚君是作家,他们的窥视孔不一样。刘局长完全不能明白,批判怎么也能成为一种宣传,而且比赞美更加有力。那篇文章的作者和发表那篇文章的报社,大概也没想到。他们还停留在旧时代里。
庞天富问姚君那个问题的时候,批判文章还没出来,如果出了,并且是那样的效果,不知道庞天富能不能懂得其中的道理。
但我知道,即使他懂,也不是他关心的。
他关心的是姚君这个人,这个作家。
他问姚君的第二个问题是:“你为什么要写那种东西?”
在姚君看来,这个问题几乎不是问题。
如果是,也是一个古怪的问题。
所以他没有回答。
那是在姚君家里。为了问姚君的那两个问题,庞天富特意去了趟东轩。第一个问题姚君答了,第二个问题他没答,他只是说:“我俩出去转转。”
因是周末,三妹在家,另外还有几个客人,庞天富心想,姚君可能是想两人出去清净一下,顺便给他一个解释。他为姚君可惜,他需要一个解释。
伏天里,东轩的空气一抓一把水,抓过来的水近乎沸腾。庞天富穿着短裤,趿着拖鞋,他在办公室就是这副打扮。姚君更不讲究。局里召开会议,偶尔要专业作家们参加,姚君去会场,穿戴也是家里的样子,若是热天,他在家里的样子就跟庞天富在办公室一样。所不同的是,姚君大冬天也穿拖鞋,他宁愿两双厚袜子重着穿,也不穿布鞋,更不穿皮鞋,只穿拖鞋。人们都说,这是姚君的名士风度,所以即使会议很隆重,有市领导参加,都不跟他计较。
这两个人,就趿着拖鞋下了楼。
楼下是个小花台,花台对面是条马路,过了马路,下一段石梯,就是东轩市最热闹的月亮街。所谓热闹,一是店多人众,二是吆喝声响亮。东轩的店家做生意,喜欢站在店门口吆喝。两人从南向北,缓步而行。庞天富不说话,他等着姚君说。可是姚君也不说。这样默默地走了五六十米,姚君才开口了:“进去坐会儿吧。”他朝右手边指了一下。那是家歌舞厅,名叫夜未央。夜未央的门口倒是很安静。这里不缺客人,因此不必吆喝。两个鲜亮的侍者分立两侧。庞天富喜欢唱歌,也喜欢跳舞,那是大学时代就养成的癖好,但他知道姚君讨厌那种场合:有回姚君去成都,他带他去朋友开的夜总会,坐了不到五分钟,姚君就嚷着要走。他受不了那种吵闹,还说,这里面的生命是虚幻的,也是简化的,把血肉腔肠,简化成了一滴,那一滴,是袖珍针管也装不满的荷尔蒙。
因此这时候姚君提出去歌舞厅,还让庞天富有些感动。
去就去吧,他想,唱歌跳舞就免了,只图感受一下那种气氛,而且,有震天价的音响做挡墙,两人正好可以说些掏心窝子的话。
可是庞天富还没来得及表态,其中一个侍者说话了。那侍者多半听到了姚君的话,这时候笑盈盈地说:“两位先生,我们这里穿短裤和拖鞋不能进。”
侍者话音未落,后面一片声回应:“等着!”
庞天富回过头,见有几个人,分明就是姚君家里的那几个客人,飞奔着窜进了旁边的鞋袜店和衣帽店。迅速地,皮鞋和长裤就送到了两人的面前,都是最高档的品牌。他们每人手里都拿着一套,都渴望姚君和他的朋友选中自己的,抢着说我的这套你们穿起来肯定最合身。
姚君淡淡地扫了他们一眼,淡淡地说:“算了吧,我又不穿皮鞋。”
言毕,又领着庞天富朝北去。
“你应该猜出来了,那几个人都是书商。”庞天富对我说。
姚君每行动一步,书商们都会尾随,生怕他被某个同行劫走了,生怕他不再理他们了,生怕他忽然间就从世界上彻底消失了;尾随的同时,逮住一切机会为他效劳。那天终于如愿。可惜的是,他们天天围着姚君转,却不知道他不穿皮鞋。他已经好些年不穿皮鞋了。
当姚君对讨好他的人和物不屑一顾,庞天富当即反应过来:他问的第二个问题,姚君已经回答他了。
想当初——当姚君是姚君的时候,说起来也是文学界的风云人物,每出一篇作品,都有人叫好,其中十余篇是普遍叫好、大声叫好,叫好声太响,响成了呼声,“一篇呼声相当高的小说!”这是姚君多次得到的评价。然而,当剥离掉那种虚名,又有谁真正在乎过他?他是个名家,但没有级别,外出开会,没资格坐飞机,只能坐汽车、火车,火车还不能坐卧铺。有次他去重庆出差,出家门后突降暴雨,虽然预料到有雨,带着伞,可那伞是遮雨的,不是遮暴雨的,暴雨下来,哗!人就成了爆开的水龙头。街上积流成河,没过了小腿,那时候他还是穿皮鞋的,皮鞋顿时就被淹死了。为多写几个字,他是压着时间出门的,火车不等人,要回去换,已来不及,便那样湿淋淋地坐上公交车,又坐上火车。好在到了重庆,阳光普照,他先没到宾馆,是在距宾馆百米开外的街沿上坐了,脱掉鞋袜,放在太阳坝里晒,鞋袜收了表皮的水汽,才又穿了去报到。
如果姚君不是姚君,而是海伦娜,会遭遇这样的尴尬吗?那些尾随他的人,见暴雨下来,会撑着大伞,把他抬上公交车,然后又抬到火车站,一路不让他双脚沾地,而且,会以猴精般的敏捷,为他准备一套新装。
可那时候他不是海伦娜。那时候他是姚君。姚君穿着沤肿了的衣裤鞋袜,在火车上坐了八个钟头,衣服及裤子的大腿以上部分,勉强被体温焐干,而鞋袜不仅没干,还更湿,湿到皮肤里去了,把骨肉和心,都泡胀了。
恍恍惚惚之间,他想起了自己的知青岁月。仲夏时节,薅秧草,就这样一天半天,把脚泡在水里。每次下田,都有人教他:“别溜秧座子,扯掉杂稗子,草薅死,泥薅活,不然只有吃壳壳。”他就按教的去做。秧苗扫着裤腿,脚心被柔软的泥土吃住又让开,趾缝间也有泥水卷上来,像拉着布匹。每到这时候,肖大汉就起了歌声:“秧歌不唱不宽怀,嘴巴一张歌就来。秧歌好比家常菜,酸甜苦辣唱出来。”肖大汉唱了,郑二嫂唱——他俩是村里的男女歌王,谁也不让谁,肖大汉说他的歌比牛毛多,唱了三年六个月,才唱一只牛耳朵,郑二嫂说她白天黑夜怕唱歌,前年一唱填满沟,去年一唱压断河。说是怕唱,却又唱了,这时候她唱的是:“大田薅秧排对排,莫把身子挨过来。我那男人怪小气,无的说出有的来。”最后一句还没收尾,几个男人偏要朝她挨过去。田野上一片欢声笑语。
然后,歌声停了。
说话声也没有了。
所有人都累哑了。
但离收工还早着呢。
接下来的时间里,感觉麻木,人成了机器,器官成了零件。
可尽管如此,你还知道脚下是地,头顶是天,还能低处看见青青草,高处望见白云飘,你因此心里纯净,没有芜杂。而且,漫山遍野的人都跟你一样,你因此心里坦然,不会羞愧。你很累,或许也很懊丧,但并不羞愧。
而此时此刻,坐在车上,湿鞋子,湿袜子,衣服虽然差不多干了,可浑身上下感觉到的,还是一种湿。于是,你就被“湿”捆绑住了。别人都不这样,只有你,你稍稍一动,鞋子里就传来青蛙叫,呱叽呱叽,你觉得自己真的就是一只青蛙。你作为一只青蛙却坐在火车上,岔眉岔眼,前途未卜……
到重庆后,姚君本来有工夫去买双鞋袜,可是他没有。他舍不得。他待客豪爽,自己却很俭省,吃的用的,都很俭省。三妹的一手好厨艺,很难说不是因为食材粗陋,又想弄出个能入口的味道才操练出来的。那时候不俭省也不行,要养老母亲,要送儿子读书,岳父岳母又双双从棉纺厂下了岗。
姚君的那段经历,曾对庞天富讲过,因此庞天富有理由相信,姚君那天是故意带他从夜未央门前过的。当时,歌舞厅有很多种,有的别说穿拖鞋,就是光着脚板也可以进,在那种地方,客人并不唱歌,有歌手唱,客人只抱着跳舞,抱得很紧,如磨砂轮,因此叫砂轮舞,每跳一曲,男人摸给女人十块钱。像夜未央这样有着装要求的,是比较高级的去处。不管高级低级,姚君都不感兴趣,但他身为作家,一定是了解的,他既知道夜未央的规矩,更知道自己身后会跟着一群随时准备向他献殷勤的人,于是借那场戏,来解释他为什么要写“那种东西”。
月亮街那边,是人民公园。两人在殷红色的吆喝声里,默默地走了很长一段路,走到人民公园门口,谁都没说要进去,但两人的脚步把他们同时领进去了。公园很小,也和东轩城区整体地势一样,高低起伏。却还是寻出两亩平地,挖出了一方荷塘,荷塘上立着个六角形的风雨亭,迎面的柱梁上,有副绿漆楹联:意随清风远,心与白云闲。见亭子里空着,两人便踏上木廊,过去坐了。好在那些尾随者没跟来。他们只聚在公园门口。荷塘外面种着小叶榕,树叶遮挡,只影影绰绰看见他们的几颗头。和聚在姚君家里一样,那几颗头挨得很近,却都像天上的星星,只是看上去近,之间都没有任何交流。
“据我所知,”庞天富说,“海伦娜是你招募人在写,你并不是没有时间,为什么不继续创作像《山重水复》《秋风引》那样的作品?”
“你觉得我有时间吗?我比以前还辛苦。”
说着瞄了一眼树叶那边的几颗头。
庞天富明白了,姚君的确比先前辛苦。他的空间被占满了。房子占满了,心也占满了。他甚至连隐私都没有了。但很显然,这是他需要的。他们离不开他,他也离不开他们。庞天富似乎理解了早在姚君身上发现的“寂寞”。
“可是,”庞天富说,“你真的丢得下吗?”
“我看穿了。”
说这话时,姚君不看庞天富,只望着亭子下面的荷塘。荷叶田田,荷花正开,两只红尾巴蜻蜓,停歇在宽阔的叶片上,一动不动,像是长在上面。
庞天富凭自己的思路去理解姚君的话。
庞天富的老婆姓朱,跟我以前一样,是教书的,朱老师教书的学校,就像东轩的学校,为了生源和与生源密切挂钩的收入,不择手段,挖别人墙脚;每届毕业班,都按成绩分出三六九等,火箭班、飞机班、快铁班、汽车班、自行车班、马车班、牛车班……一听,就知道有些是被直接抛弃的,他们正青春年少,就被扫进了人生的垃圾堆。而那些从外校挖过来的尖子生,包括整个火箭班的,享有无限特权,特权在手,便横冲直撞。有一次,几个老师在操场上打排球,排球飞过来,碰到从旁边路过的一个火箭班女生的袖口,那女生勒令老师鞠躬道歉,而老师们不敢不从。这还并不算过分的。庞天富据此心想,一个国家,如果学校只教书,不育人,而教书的目的,只是为了钱,证明整个社会的道德水准和精神质地,都发生了泥石流。身处其中,不由得人不看穿。
可他又想,你姚君不是作家吗?作家即使被埋入土里,不也应该留下几根硬骨头,并让不屈的头发长出芳草吗?和你为父亲收尸那段岁月相比,即使全人类的眼睛都变成了钱眼,不也有更多的空气可以呼吸、更多的可能性可以发生吗?你那时候没看穿,现在怎么就看穿了?你难道不知道,一个社会给了让你看穿的空间,证明还不是铁桶,证明还有救,因而恰恰不该看穿。
数年之后,也就是海伦娜销声匿迹、姚君众叛亲离之后,那些写手们说出了另外的真相——姚君为什么“看穿”,又“看穿”了什么。
他写了很多作品,在中国作家当中,他作品的数量即使不是最多,也是最多的之一。坐得太久,又长时间熬夜,身上不该减的减了,不该添的添了。最初添的是痛风,脚是肿的,一般鞋子根本穿不进去,就算特大号的能穿,也架不住磕磕碰碰的痛。他不穿皮鞋,只穿拖鞋,并非名士风度,是不得已。
如果只是作品多,最多说你是作家中的劳模,而姚君的作品不仅多,还好,那十余篇“呼声相当高”的小说,当时名震文坛,过后也引起持续的讨论,很多后起之秀,都吃着他那些作品的奶,只是不愿承认罢了。然而,写得好又能怎样的?每次评国家级大奖,都没有他的份儿。每次公布获奖名单之时,就是他接受八方安慰之时。失落和不断加剧的失落,使他深埋水中,艰于呼吸。
直到《秋风引》获奖。
而正是这次获奖,让他看穿了。
作品报上去,他就提前看到了结局:重复往常的故事,接受别人的安慰。安慰他的人,多数是好意,但他也深知,有一种安慰叫幸灾乐祸。以前,不管什么人安慰他,哪怕对方忍不住要笑出来,他都当成真心,努力以淡然的口气,既不让对方得逞,也保持自己的体面。现在他不想这样了。现在他要让幸灾乐祸的人去失落。对那些人而言,他姚君得到了,他们就会不安,就会生闷气。而且,他已年过四十,说起来正值壮年,可日复一日的爬格子,就被格子反噬,病痛在他身体上划出各自的势力范围,除了痛风,颈椎、腰椎、尾椎、血糖、血脂、血压,没一处是好的,没一处是正常的,有时候数日便秘,腹内像烧着炭火,把眼球都烧红了,但就是排不出来。他不知道自己是否还能写出好作品,甚至,不知道自己是否还能写出作品,每写一部,他都觉得是自己的最后一部。
他不能再等了,不想再坐以待毙了。
两天的思索过后,他通知老家的三个人,速来东轩城。
这三个人都是他亲戚,共同特征是模仿能力强。
他需要的就是这个。
不是模仿谁表演,是模仿字迹。一人模仿一个,也就是说,模仿三个人的字迹。那三个人,都是文坛大佬,北京一个,上海一个,本省一个。找到他们的手迹并不难,他们的很多著作,都附有手迹,他们给报章杂志题词,往往也原样影印。只用半天时间,三人就大功告成,连最细微的笔锋,也能以假乱真。
这时候,姚君再给他们每人一封信,让他们抄录。
这三封信,是姚君在他们进城的路上就写好的。写之前,姚君也需要模仿。那是三封推荐信:向评奖委员会推荐《秋风引》。姚君需要根据三位大佬各自的身份,模仿他们的口气、措辞、习惯用语。每封信都写了上千言。其中一位因地位显赫,话说得非常严厉,表达了三层意思:一、文学的最高本质是宣扬人间正道,文学奖是文学的一部分,但并不内在于文学,文学奖若偏离正道,就与文学无关,就可以不评;二、近几年来,某些评委丧失文学精神,私心毕露,背后的苟且路人皆知,若任其发展,对中国文学将带来不可估量的伤害;三、不能因为姚君那样的作家地处偏远,拙于走动,就对他们的贡献视而不见。——即是说,这封信只是“顺便”提到姚君,还根本就没提《秋风引》,但已经足够。
写这几封信时,姚君就想,万一评奖委员会去向三位对质呢?
寄这几封信时,姚君又想了同样的问题。
但他内心的回答都是:那怎么可能。那是不可能的。
可是万一呢?
他思谋着,揣度着。跟三位大佬,他都有过交道,他们也确实表扬过他(虽然都只是口头上),即使去对质,想必也会顺水推舟吧?可万一他们不仅不推,还把水抽干呢?如果是那样,他姚君就是作假,就注定了不能得奖。但这也罢了!反正按常规出牌,奖也不会给他,不如冒险一试。
总之,姚君是豁出去了。
最后的结局都知道,他风平浪静地得了奖。
他由此坚信,文坛就是个圈子,就是个利益集团,文坛不爱惜好作家。
于是,他看穿了。
这件事本来已经成为历史,而且是一段隐秘史,谁知道那三个后来都加入了海伦娜作坊的模仿者,会抖出来,而且见人就绘声绘色地演说一番。
话传到庞天富耳朵里,庞天富哼了一声,说:“姚君的那个小说,怎么证明是因为推荐才得了奖?要拿出证明来呀。我说个不好听的话,即使《秋风引》是因为作假得奖,也不丢脸,小说本身的品质摆在那里。”
当庞天富跟我谈到这事,口气就变了。他说:“《秋风引》是不错,但跟《山重水复》比,就只是小儿科。那些所谓的象征,所谓的超现实,所谓的哲学意蕴,用好了,是神来之笔,用不好,是夜叉打架。好文学首先要有肉身,没有肉身,就扎不下根,就谈不上人道。好文学自然都有哲学,但好文学是哲学的土壤,不是附庸。《山重水复》是土壤。《秋风引》是附庸。但《秋风引》得奖了,因为文学之外的因素。所以姚君看穿了。这证明他是个有羞耻感的人。”
如何就能证明这一点,庞天富也谈了他的看法。
他认为,写作是走路,再远的路,再难的路,都只能一步一步,靠双脚走。这是写作需要深刻体悟的性质决定的,你没有办法,你不能讨巧。有的作家终其一生,就那样走过来,走到最后,可能有鲜花和掌声,也可能是漠然、嘲讽、无人的荒野、冰冷的铁窗,甚至是一根绞索、一粒子弹,但不管怎样,他们就是那样走过来的。有的作家,知道在远处的某个地方,搭了个颁奖台,几个西装革履的人,坐在那台上喝着清茶,吹着凉风,见有人过来,就发给他们一张奖状;那些作家便直奔奖状而去,开始也是用双脚走,但一方面是嫌累,另一方面也深知自己气力不逮,就在中途坐上了车,当把奖状抢到手,接受别人祝贺时,他们会悄声说:“我是坐了车的。”另一些作家,不仅坐了车,还坐了飞机,但傲岸的神情,让你没法不相信他们就是一步一步走过来的,如果有人跳出来,说他们在哪里上了车,在哪里上了飞机,且有照片为证,他们只是撇撇嘴,鄙夷地哼哼着,把手中的奖状摇得哗啦啦响,并借那张奖状,吃香喝辣,通行四方。
庞天富说,以前第一种人居多,现在第三种人居多,姚君接近于第二种,又在某种程度上比第二种更彻底,由此看出,他还有羞耻感。
“可是,”长时间的沉默之后,庞天富又说,“因为这件事就‘看穿’,就不去为生活提供证言,就单纯为了钱写作,说明姚君到底算不上一个大作家。他或许认为那是抵抗,其实是堕落。一个作家不再承担了,还说什么抵抗?没有二话,就是堕落!我曾经以为,人把一件事情做得越好,就越懂得珍惜,现在看来,我错了。世间糟蹋自己的人多的是!”
他最后的结论是:姚君不配在书上引用陀思妥耶夫斯基的话。
海伦娜的退出和风行一样,都是不可预见的,轰隆一声,说退就退了。
十年来,姚君家门庭若市,那些人揣着银行卡,只要有机会拿到书稿,就拎着口袋,去银行取钱,取来背上八楼,径直走进姚君的书房,砰的一声砸在地上,再一摞一摞的,码在桌上,让姚君点数。可突然之间,将家门卸掉,也没人进来了。以前,三妹一天拖十遍八遍,地板也很脏,现在三五天拖一下,就干净得让人发愁。书桌是油漆过的,照得见影子,把钱码在上面,既能看见钱,也能看见钱的影子,感觉钱上面是钱,钱下面也是钱,现在却变得这样空,空得割人。姚君受不了那种空,就把书抱出来,把桌子堆满,结果还是空。甚至更空。
他知道,有一种东西,已经失去了。
但他并不甘心,个别书商也不甘心,三个月后,市面上又出现了海伦娜,叫《海伦娜真品本》。书很厚,字很小,共四卷,每卷两部小说。
“真品”的意思,就是先前如蝗虫般的海伦娜,都是赝品,只有这八部小说才是真的,是他姚君本人写的。
姚君众叛亲离,除了对写手的盘剥以及以无意地故意让写手们在他面前做小伏低,与“真品本”的出版也有莫大干系。这是明明白白的抛弃和否定。
然而,姚君招募写手之前,只写过两本,作坊建起来后,他就再没写过,既然如此,八部小说是从哪里来的?
多半是盗用了何川的。
何川累病了,在医院躺了四个多月,仿佛好转了,就出院,出院的当天就又提笔,结果没多长时间就翻了。病不怕得,怕翻。他再没能熬过来,死了。
写手之间,多数相互认识,起初,一本海伦娜出版,执笔者见了同伴,还得意一下,后来写多了,故事雷同了,加上熬更守夜,头昏眼花,连自己写的也认不出来。都是一次性成稿,又没什么底稿。而何川还跟他们都不熟,加上他太玩命,平时也不交往,因此他写了啥,更无一人知晓。但姚君是知道的。每个人去交稿,他都有记录。他备了个十六开的大本子,张三李四王麻子,一人占几页,稿子交给他,他付了钱,再把书名记在某人名下。当时不为别的,只为掌握写手的业绩,也便于自己在钱上心中有数,现在终于派上大用场了,可以明目张胆地盗用死者何川的作品了。
写手们异口同声,都是这么说的。
是真是假,不得而知。
东轩的媒体都开设了文化版,但多数也跟我们一样,是剪刀加糨糊的文化,是别人的文化。为显示自己也有独特性,就特别盼望本地弄出响动来,本地打个雷,马上就淋到了雨。《海伦娜真品本》的出版,正是求之不得的事,因此各报都发了消息。我们广播电视报更是以整版篇幅,梳理了海伦娜的崛起与风靡,“然而,因为市场的巨大诱惑,某些不良文人欺世盗名,瞒天过海,致使泥沙俱下,鱼目混珠,‘真品本’适时出版,溯根问底,正本清源……”云云。
报纸发行的当天,就有人找上门来。那人身体单弱,却长着个大脑袋,说话的声音跟脑袋匹配,很响,响得像炸。他走进编辑部,就从挎包里掏出几本书,说是他写的,是他著作的若干分之一。那是几本海伦娜。他怒气冲冲的,说:“你们宣传海伦娜,不能只宣传姚君,而是要宣传‘我们’;如果我们都是不良文人,我们写的都是冒牌货,姚君就应该把从不良文人和冒牌货身上榨取的钱财吐出来,他不吐出来,我们就上法院去告,除了告姚君,还要告你们报社,你们违背新闻道德,罔顾事实,信口雌黄,不替百姓说话,简直成了姚君的喉舌!”
另外他说,如果姚君出真品本,每个海伦娜都可以出真品本。
他说了大约二十分钟,总编进来了,总编听了几句,就黑着脸把他赶走了。
在进入作坊之后,他就吃着强者的亏,但依然没明白弱肉强食的道理。
不过,他也就是说说而已,其真实意图,无非是想让更多人知道他也是海伦娜。他很为自己是海伦娜感到骄傲。那些和姚君闹翻的写手,无不为自己是海伦娜而骄傲。多年以后,他们会对人说:“当年,我写一本书就挣八千块,那时候的大多数家庭,把内裤卖光也凑不出八千块。”他们走到哪里,都希望别人介绍:这某某某,是海伦娜!如果没人介绍,就自己说出来。他们知道,一旦亮明身份,就会引来敬羡的目光,就会有人说,自己当年读海伦娜读得神魂颠倒,天黑了不知道黑了,天亮了也不知道亮了,眼睛肿成一条缝,就用眼药水泡开,零花钱除了买海伦娜,就是买为读海伦娜使用的眼药水;还会有人说,因为迷海伦娜,自己被老师罚了多少站,被父母打了多少回……他们听了,朝对方拱拱手,说不好意思,让你受苦了。然后,在一片敬羡的目光里落座。
至于说到姚君出真品本,他们也要出,这更是妄语。谁为你出?谁买你的账?别说他们,就连姚君出了,也只是像绑上石头沉入水底的人,留给世间的最后影像,是冒出水面的几个气泡,气泡咕嘟两声,没了。
对此,有不少人出来评论,包括那家曾批判海伦娜的国家级大报,也发了很长的评论文章,基本观点是海伦娜品质低劣,所以不能长久。他们根本没感知到时代的风云变幻:人们连书也不读了。什么书都不读。海伦娜不读,鲁迅也不读。其实,那时候手机并未普及,互联网也才刚刚起步,远没有深入家庭、蔓延个体,然而,天地间似乎有一个神秘的声音,提前告知了新纪元的到来,为抢占那个新纪元,人们恨不得把过去打包,当垃圾扔掉。扔得越快越好、越远越好。在将来未来的中间地带,电视有效地填补了空白。亿万人的眼睛,都盯着电视屏幕了。
姚君知道,自己无力回天了。
不数新钱,姚君似乎才有精力去数挣下的钱。数的结果,是他离开东轩,去了成都。老母亲和岳父岳母,都已下世,儿子又在外地读书,因此他在东轩已没有什么牵挂。他去成都买了别墅,是第一批在成都买别墅的人。别墅是买来住的,他作为东轩市文化局的专业作家,住到太平洋岛上去都无所谓,反正平时就不上班,至于偶尔要参加的会议,请个假就是了,后来知道他反正不能来,干脆不再通知他参会。但三妹就不行了,图书馆虽然事少,却不能长时间不去,对此,姚君淡然地说:“上啥班呢,辞职算了。”于是三妹就辞了职,跟他到了省城。
到省城不到半年,姚君家就比海伦娜时代还热闹。
姚君的好客,三妹的厨艺,在业界不胫而走,天南海北的作家,凡到成都,都乐于到姚君那里报到,接受他的款待。他们回报于姚君的,是回去后都写了文章,在报刊发表,《海伦娜的大饭桌》《海伦娜和三妹》《海伦娜现象考》……这是那些文章的题目。即是说,虽然海伦娜已经退出了市场,但符号还在,这符号就是姚君,姚君已不是姚君,姚君被海伦娜替代了。
庞天富没有主动去姚君的别墅,是姚君邀请他去的。那天,姚君给庞天富打电话,说你不是愁拉不到名家稿吗,今天晚上你过来。
在那里,庞天富见到了七位名家,来自五省,都是从单位上退休的老作家,相约到成都旅游。他们不叫旅游,叫采风。这些人,庞天富都曾写过无数封约稿信,其中两人给过,他们是小说家,但给的是散文,写哪里的茶好喝,哪里的臭豆腐好吃;五人没给,连信也没回。毕竟,《峨嵋》在全国还算不上名刊。现在听“老海”帮忙拉稿,几人当即表态,说回去过后,就寄一篇小说来。
最终也没寄来。庞天富当时就知道不会寄来。
他们盛赞海伦娜,说自己写了一辈子,搞出了点名声,却没搞出“现象”。只有大师级人物才能弄出“现象”来。既然是“现象”,当然不会永存,但它存在过了,就像一座山,屹立在那里,未来的文学史,只要论及中国的通俗小说,张恨水下来,就该海伦娜了,而就影响力来说,张恨水和海伦娜比,还只是小巫。海伦娜甚至可以比肩狄更斯。狄更斯创作的也是通俗小说,他的书连载时,大洋两岸的孩子都知道不哭,是怕打搅了大人们阅读;有人要死了,弥留之际,还在请求上帝再给他几天时间,等他把下一章读了再死。
他们说着这些,语气轻松。
轻松得近乎轻佻。
他们打心眼儿里看不起海伦娜。
而且,七个人,没有一个人读过海伦娜。
庞天富暗中观察着姚君的神情。
那神情是落寞的。就像一滴水,停在他额头上,过会儿那滴水不见了,是被风干了,或者浸入皮肤里了,但不管怎样,都留下了印迹。落寞的印迹。如果海伦娜还是“蝗灾”,姚君大概腾不出工夫来落寞,但现在,那样的时代已经过去了。过去的不仅是一个“现象”,还是十年的光阴。在这十年当中,姚君收获的,先是玉宇乾坤,如一场漫天大雪,然后,雪化了,现出原形来了,而在座的七位,十年之前都比不上姚君,但十年之后的今天,有三人写出了自己的力作,并受到广泛好评,有一人还写出了近百万言的巨著,说是巨著,并不是因为字多,而是气象深远,品质沉雄,被文学界赞誉为“中国的《飘》”。他们收进怀里的,不会化。《飘》出版半个多世纪,还在被人捧读。
来了这么多大作家,晚餐自然非比寻常,三妹把她的拿手菜都奉献出来了。庞天富和东轩文化局刘局长都吃到过的东坡肘子、鱼跃龙门、白切羊肉,自然都有。朋友从高原寄来的松茸干货,发开来炖老母鸡。中午就着人去成都唯一的海产品市场,买了鲍鱼、龙虾、黄鱼,这些东西三妹打理得少,但也难不倒她,凡生疏食材,就主打清蒸,既营养,又出味。而且她别出心裁,将海鲜黄鱼与河鲜鲫鱼搭配,做成“海河烩”,砂锅揭开,香气壮阔。灯影牛肉本是东轩特产,到成都后,家里也没缺过,那是最俊的下酒菜。酒是茅台,尽管喝。
几个老作家都有好酒量,也有好段子,讲了一个又一个,干了一杯又一杯。庞天富酒囊羞涩,喝到中途,扛不住,就借故上厕所躲开。
别墅是四层,吃饭在二层,庞天富下到底层来,见厅里居然还有一桌,男男女女,挤得像扎笋子,都是年轻人。这当然不是海伦娜旧部,海伦娜旧部都是男人,而且早已经解散,姚君也已众叛亲离,那么这是些什么人?庞天富不知道。但他刻骨地感觉到,姚君已经没有独处的能力了。他需要一群人围着他。不管是什么人,只要愿意奉承他,愿意围着他转,就有好吃好喝。只是辛苦了三妹。三妹一直在厨房里忙,虽也有两个传菜的帮手,但动刀动铲,拿捏火候,都是三妹的事。庞天富本想去厨房看看她,感觉不忍心,就没去。
酒饱饭足,姚君带着包括庞天富在内的八个客人,去洗脚房。
老作家们精力真好,喝那么多酒,个个连脖子都是紫涨的,白头发都成了红头发,却跟洗脚妹调三侃四,没一刻的消停。
按姚君的规矩,来了客人,只要家里能挤,都住在他家,但有的客人并不想挤,比如这几位作家。他们都是功成名就的人,出行都住高级酒店。成都当时最高级的酒店是锦江宾馆,他们就住在锦江宾馆。从洗脚房出来,姚君叫了三辆出租车,跟庞天富一起,把他们送过去,一直送进大厅,送到电梯口,待他们上了电梯,才挥手告别。手没挥圆,电梯门合上,把没挥圆的部分,咔嚓一声剪断了。姚君把手放下来的时候,喉结扯动了几下,然后停住不动,接着又扯动了几下。
电梯里的人朝上走,电梯外的人朝外走。
厅很大,人很多,有的分明一动不动地坐在傍窗的沙发上,却也给人忙迫的印象。风尘写在他们的脸上。他们是干啥的?为何来到成都?离开成都后又将去往哪里?这般一路奔波,想要达成怎样的愿望?诸如此类,常常引发庞天富的好奇,并撩动深藏于心的哀伤,甚至是悲凉之雾。实在说不出理由。简直莫名其妙。或许,人生的诸般况味,本就是莫名其妙的。包括那七个老作家——他们都回房间了吧?他们会不会聚在某一个人的房间里议论姚君?——尽管过得很体面,也很有成就,可依然让庞天富心生悯意。他注意到,洗脚的时候,写出“中国的《飘》”的那位作家,先讲了几个荤段子,妹子们还跟着笑,后来他挽起袖子秀肌肉,表明自己身体强健,几个妹子就不笑了,连看都不看他一眼了。他把袖子抹下去的时候,微微喘息着,动作缓慢,是一个老年人的动作。
人虽然多,对姚君来说,却像置身荒漠。当电梯门合上时,姚君的眼里心里,就只剩下荒漠了。这是庞天富明显感觉到的。
出门来,庞天富拐了他一下,问:“再转转?”
姚君打了个激灵,仿佛刚醒过来。
他没回话,但也没招出租,就跟着庞天富走上了右边的梧桐街。
成都是个不夜城,虽接近十一点,街道和店铺里的灯光,还银花雪浪般亮着。梧桐街并不是正名字,是老百姓这样叫,因为沿街梧桐成行。两人走在梧桐树下,低矮的虬枝,时不时刮碰着他们的头,每刮碰一下,他们就把那枝条盯一眼,仿佛要对它说:“你可不可以长高些?”并不是责怪,就是找个对象说说话而已。他们两人之间没有话。是不知道说什么好。沉默是有重量的,人之所以要说话,而且要说很多很多的废话,就因为不愿意承担也承担不起沉默的重量。庞天富很想对姚君说:“你帮我把那几个家伙盯紧些,让他们回去后寄篇小说给我。”但这话分明就是一把盐,而接这把盐的,是伤口。
于是还是沉默。
这让庞天富想起他去东轩问姚君“两个问题”时的情景。
那次从月亮街的夜未央歌舞厅到人民公园的路上,他们也是这般沉默着,可那是另一种沉默,是两人心里都很满的沉默:他们有各自的强势。姚君用一个场景回答了庞天富的问题,而庞天富并不认可那种回答。现在不一样了,现在两人的心里都很空,因为空,沉默就跑过来抢占位置,顷刻之间,所有位置上都坐着沉默。这样的沉默不仅有重量,还是黑色的重量。
正不知如何释放的时候,庞天富发现旁边一家金银店里,没有顾客,只有个二十出头的女店员,他拉着姚君,几步跨进去——差不多是把姚君拖了进去。
“小妹妹,”庞天富眉飞色舞地说,“你认不认识著名作家姚君?”
说的时候,一根指头戳向姚君的脸。
那女店员茫然而带愧意地摇着头。
又问:“认不认识著名作家海伦娜?”
还是戳着姚君的脸。
顿时,女店员激动得耳根都红了,眼睛里像开了一盏大灯。
“啊,海老师啊?你就是海老师啊?我还以为是个女的呢!”
接着就啪啪啪的,说她念中学那阵,自己和同学读海伦娜的狂热。
正说得兴起,庞天富却说:“小妹妹,你忙你的,我们随便转转。”
言毕拉着姚君出了门。
庞天富的这一招收到了效果。
“我必须回头了。”姚君嘟囔着说。
又说:“我要让读者记住姚君这个名字。”
这一句说得很清晰,清晰到坚定。
庞天富一把抓住他的双手:“你本来就该这样的!”
姚君的嘴皮子抖颤着。
“写吧,”庞天富说,“第一篇小说就给我。”
“好。”
“我也不要你像《山重水复》那样几天就写完,我给你一个月,不,两个月。”
“……好。”
“这两个月内我不催你,也绝不打搅你。今天是八月二十八号,我十月二十八号给你电话。你慢慢写,长短不论,只要署名是姚君而不是海伦娜。”
“那当然。”
“一言为定!”
“总不至于还要拉钩吧?”
姚君的眼里,泛着单纯的、新生的泪光。
那时候,他们站在挂于梧桐枝上的路灯底下。
他们也是在这路灯底下,各招各的出租车,回家去了。
两个月后的十月二十八号,是个星期天,下了半个月的雨,这天也停了,天蓝到了九天之外,太阳一出来,满天满地就金灿灿的,一点也不像深秋。庞天富吃了早饭,就去编辑部,是去那里给姚君打电话,那时候庞天富家里还没装电话,太贵了,装一部要几千块。他想的是,当海伦娜变成姚君,应该又会恢复到以前的作息吧,上午打电话正好,中午去他那里取稿子,顺便蹭一顿三妹做的好饮食,还有淌进那饮食里的光。刚完成一部作品,姚君可以放松放松,下午不让他睡,两人去望江公园走走,这时节,那里的万竿修竹,竹叶飘落如疾雨,覆住薛涛墓,也注入薛涛井,让人感觉那些落叶和那个千余年前的才女,都在以另一种方式活着。每年这时节,庞天富都要去望江公园,今年还没去过。
走进办公室,庞天富从水壶里倒了小半杯残水,喝了一口,才拿起电话。
是个陌生人接的。
难道姚君还养着那些食客?还让大群人围着他?
再一听,却不是陌生人,而是三妹。
三妹的声音完全变了,要不是某些咬字的口音,比如把“你”说成“以”,根本不会想到是她。声音变了,腔调也变了。当他反应过来是三妹,就说:“三妹,我是天富。”若是往常,三妹哪里需要他报名,如果他先不先报了名,三妹会说:“我晓得呢。”她的声音也有长相,长着一张鹅蛋脸,鼻梁圆润,柔媚天成,眼睛细长,生来带笑,脸的两侧,悬几缕发丝,自然弯曲成环状,不动也无风,仿佛也轻轻晃动,且能听到叮当鸣响。那声音不仅有长相,还有味道,甜,直往心里甜。——可这天,庞天富报了名,三妹却说:“你是找姚君吧,你给他本人打电话,嗯,再见。”每一句都齐崭崭的,陡峭得如同刀切。
“再见”刚出口,电话断了。
庞天富怔在椅子上。
他后来承认,他朝办公室去的时候,就有一丝不祥的预感,他预感的是,姚君是不是根本就没写,如果他写了,会主动联系。但他又想,或许是还没完成。文字是要养的,不养,就枯了,甚至死了,但他相信,凭姚君的功力,尽管有十年的荒疏,文字的根还活着,慢慢地把土松开,慢慢地浇水,就又能泛青,又能开枝散叶,蓬勃葳蕤。但这需要时间。所以他给他两个月,哪怕两个月里姚君只写出一个短篇小说。其实庞天富并不急,即便姚君用半年才写一个短篇,他照样不急,他只是希望姚君像姚君那样而不是像海伦娜那样写作。他实在是太欣赏姚君,作为读者,更作为编辑,他甚至不是担心而是心痛姚君变得不是姚君。
结果,姚君非但没有写,还离开了成都。
离开大半个月了。
那时候,不是亿万人的眼睛都盯着电视屏幕吗,他就朝电视剧方面发展了。成都毕竟地处内陆,万事慢半拍,在成都写剧,不便于跟影视公司深度合作,也难以掌握瞬息万变的行业动态,因此他需要到前沿去——到北京去。
去之前,跟三妹大闹了一场。
或许不止闹一场,而是闹了很多场。
闹得两人从此分开。
为什么会出这种事,当时和以后,认识姚君和三妹的很多人,都在猜。所谓猜,就是乱纷纷的假想,而如何假想,则出于每个人各自的需要,或者说,各自的愿望。海伦娜的写手们,其中包括姚君的亲戚在内,说的是三妹偷人,不是到了成都才偷人,在东轩就偷,且被姚君捉了奸。他们这样讲的时候,不是猜的口气,而是板上钉钉的口气,就差没说自己是跟姚君一同去捉奸的。他们人多,又曾长时间在姚君家出入,因而具有不可辩驳的权威性。唯一可以怀疑的,是他们跟姚君闹翻了,就可能故意泼脏水恶心人。但一般人不会这样去怀疑。一般人都信。对此,庞天富大骂,说那些龟儿子,心是大粪做的,在他们眼里,花儿朵儿都是大粪。听上去,他倒不是维护姚君,而是维护三妹。
庞天富想的是,姚君已经写不出像样的作品了,在那一个多月时间里,他定然有过极度的挣扎,挣扎的结果,是更深地陷入了不可自拔的绝望。去为父亲收尸的时候,遇黑河阻路、群狼拦截,他也绝望过,但在他的脑子里,翻腾着滚烫的信念,正是那种信念拯救了他。那信念就是:视死如归。他是去领父亲回家的,就算他死了,他的魂,也要把父亲的魂领回来。但是现在,他没有那样的气魄了。他热闹惯了。古人早有告诫,与其淹入人堆,不如淹进大河,淹进大河还有救,淹入人堆就没救了。知道自己救不过来,却不是反省,而是找借口。人世间最好的借口,就是人,那些所谓的替罪羊,就是不能发声的“借口”。三妹就是姚君的借口,姚君把所有的不顺心,都归罪于她。为此,庞天富很内疚,为三妹。他觉得,如果不是自己鼓动姚君“回去”,悲剧就可以避免。
庞天富的猜测,方向是对的,但具体情形有很大偏差。
——是指从姚君的叙述来看。
姚君说:“我不写小说,去写海伦娜……”——又是数年之后,姚君自己也不承认曾经风靡一时的海伦娜算“小说”了——“她没有劝过我一句。她并不是不懂,她在图书馆,闲时看书,主要就是看小说,她认得出好坏。我写出第一本海伦娜,她分明知道不入流,却不劝我停下来。家里来了客人,我陪着喝酒,喝得烂醉,她没有劝过我少喝;是的,我喝醉了,吐得一塌糊涂,都是她收拾,她会收拾得妥妥帖帖,但就是不劝我少喝。她并不关心我。她对我的好,只是尽妻子的义务,好里面没有心。她的心是冷的。”
从这些话里,可以听出姚君的孤独。
只是,他大概从来也没有意识到,这种孤独感是在他小时候就长进骨头里去的,三妹再烫,也焐不热他,因此在他看来,三妹的心是冷的。
事实上,在当时,即使三妹劝他,也不可能把他劝得回来。
这是我和庞天富共同的看法。
我感到好奇的是,对姚君和三妹分开,庞天富毫不惊讶。他只是惋惜,却不惊讶。由此我很怀疑,那个署名“第七剑客”的人,就是庞天富。他那时候就看出了姚君的“满”,满则溢,则亏,万物皆然。他想以一种委婉的方式劝诫,又怕伤害到姚君和三妹,就弄了个笔名,把劝诫文发在外省的小报上。他希望姚君看到,又担心他看到。当然这只是我的猜测,我从没问过庞天富。
三妹痛苦的气味,庞天富从电话里也能闻到。那是烧骨头的气味。要不是痛到骨髓里,三妹不会以那样的口气跟他说话。在这样的时候,姚君的任何熟人、朋友,她听到了,见到了,都会成为挑开伤口的尖刀。如果不是痛到骨髓里,她也不会把自己和姚君分得那样清。“你给他本人打电话。”平常夫妻这样说,也不算什么,但由三妹说出口,就是画了一条银河。在姚君家吃饭的时候,如果不是宾客满座,三妹不至于被捆绑在厨房里,也在桌上一起吃喝,一起聊天,就能听出来,姚君是三妹的中心,甚至是她的意义,她提到姚君的时候,必要加个辍语,“我们”——“我们姚君。”其实就是“我姚君”。而现在,把“我”和“姚君”,苍苍茫茫地分隔开了。
可她让庞天富给姚君本人打电话,往哪里打呢?姚君有手机,据说他也是最先拥有手机的那批人,但庞天富不知道他的号码,又不好再打电话去找三妹问。
于是,很长时间里,庞天富和姚君断了联系。
而我正是在那之后不久,认识了姚君。
他到北京最多三个月,就回了趟东轩。市文化局给我们报社来电话,说要找吴小光记者。我从同事手里接过听筒,对方说:“海伦娜回来办一个文化展,他特别点名想你来报道一下。”是的,就是说的海伦娜,没说姚君。
为什么特别点我,大概是因为《海伦娜真品本》出版时,我们报纸的宣传力度最大、分量最足,而我又是文化版的责编。文章不是我写的,我只是编,而姚君不方便找到作者,就找到我。另一方面,如果他还关心文学的话,或许注意到我发过了一些小说,找一个同行去报道,他可能更放心些。
我便去了。
说是文化展,其实就是书画作品展,在三妹曾工作过的图书馆里。图书馆二楼因为装修,刚好腾出了一间空屋。空屋里牵了很多绳子,那些书画就挂在绳子上,使那间屋成了纸森林。我去时,姚君他们都没到场,只有两个做服务的中年妇人,斜跨着腿站在门外摆龙门阵。见了我,她们愣了一下,见是个不认识的,便又接着摆。我走到楼梯口去,等姚君他们。这样做,潜意识里是出于对姚君的敬意。海伦娜之前的那个姚君。以前不敢去见他,现在有正当理由,而且是请我来的,心里不怯。
两个妇人的话清晰地传过来。
“她又不缺钱花,大别墅给她住,还把大半存款留给了她。”
我心里一抖,感觉他们说的是三妹。那时候,在东轩地界,“别墅”几乎成了个专有名词,说到它,就自然而然地想到姚君和三妹。
“眼睛都瞎了一个呀,听说是高跟鞋摔过去戳瞎的,现在安的是个狗……”
正这时,听见楼下传来说话声,两个妇人立马住了嘴。
姚君和七八个人上来了。
不用介绍,就知道谁是姚君。脚上的拖鞋,偏胖的身形,下陷到近乎断裂的鼻根,都是他。七八个人里面,那个走路抻着手的人,虽然趿着拖鞋却最有气象的人,也是他。他戴着深度茶色眼镜,使他能看到你的眼睛,你却看不到他的眼睛。这让我心里又是一抖。他以前的照片,都不是戴这种眼镜的。难道,他真的被戳瞎了一只眼睛?真的安了个“狗”眼睛?真的是三妹的高跟鞋弄瞎的?如果是这样——这样激烈,又该如何去猜想和理解他们之间的故事?
我做了自我介绍,姚君跟我握手。他的手很湿。
握了手又给我介绍随从:这是李总,这是王总,这是张总……除了在局长位置上坐的起了黄斑的刘局长,还有个文化局的小科员,其余的都是“总”。
字有启功的,画有刘海粟的。这是两个代表。别的书画家还有数十位,各有一到五幅作品。不是印刷品,就是拙劣的赝品——勿需火眼金睛就能认出来的赝品。
然而,之所以展,是准备卖的。
印刷品便宜些,赝品标价最低十万,最高五十万。
这深深地出乎我的意料。
不是价格,而是姚君为什么要做这件事。
即使挂出的全是真品,我同样觉得不可思议。
尽管我也是卖力地写了篇通讯,但展出四天,听说一件也没卖脱。
姚君离开过后,对他的议论持续了好几个星期。
实在太离谱了。甚至有人说姚君是骗子。他带来的那几个“总”,就是江湖骗子。但也有人说,那几个“总”,都是在北京混的真“总”,姚君去北京写电视剧,要靠他们。这次来东轩,一是应姚君之邀,来他故乡散心;二是欺东轩人没见过世面,识不出真伪,看能不能散心的同时,将就“顺”些银子回去。
然而,就算“总”们不知道东轩,你姚君该知道。东轩的乡民不说,就是城里的,邻家店铺做生意,比试着吆喝,都想把别人压一头,把顾客扒进自家店里。有段时间,他们是用干喇叭,嫌不够劲道,又换成功放,如此,整个东轩城,掀腾着声音的巨浪,彼此干扰,相互撕扯,成一片鬼哭狼嚎,飞机从云天里过,也被吓得跑得飞快。这太不成体统了。不做生意的市民,特别是不做生意的学生家长,成群结队,去市政府反映,市里便做出规定:吆喝可以,吆喝本身也是一种文化,但只能用肉嗓子。如此,就看各人的造化了。可就算嗓子是铁打的,从早到晚嘶吼下来,也是喝口水都痛如针扎。如果吼得作呕,也还是斗不过人家,就可能恼羞成怒,出口伤人,并为此揎头挖脸,弄得血糊刺啦。
那不过是争几个买主,挣些蝇头小利,都那般肝精火旺,不依不饶,你叫他们从哪里去掏十万到数十万买张纸回家?他们又从哪里去生出这个心来?
实在说不出道理。
我觉得,这也不能说姚君就不了解东轩,绝大多数人,都只能从自己的角度去了解一个地方、一个时代,姚君自己有钱,他就会觉得,别人拿出几十万也同样不困难。至于他领人到东轩来做的那个活动,我倒不认为他是讨好“总”们或者骗啊啥的,他可能就是像庞天富说的,热闹惯了,清静不下来了,还没有做好电视剧写作的准备,又跟一群混热闹的人热闹着。
但他写的剧本,终究陆陆续续地拍摄了,在多家省台播放。他的署名,确实不是海伦娜,而是姚君。姚君这个名字,也确实被记住了。
只是记住他的不是读者,而是观众。
对他的动向,我作为广播电视报编辑,当然清楚,这是工作职责。他的每一部剧,我们也都在头版报道,配上剧照和对他的电话访谈。那次他来东轩做展,把手机号给了我。我把他的号码转给了庞天富,他显然没给姚君打过,姚君也没给他打过。姚君有了新剧,我也给庞天富讲,庞天富在那边“嗯嗯嗯”的,然后就不说姚君,只说别的,比如天气之类。他是懒得关注了。但有一回,他“嗯”过几声,又说了天气、包括向我约稿之后,还说了另外的话。
他说:“艺术最忌背叛,最忌投降。在战场上打仗,实在陷入了重围,可以投降。但艺术不能。战场上投降,至少还可以带着‘将以有为’的念头,艺术却不给你任何机会。在艺术上投降一次,就等同于死亡。我曾经带着幻想,以为姚君写过那么多好小说,底子在,就像一堆熄了的火,火星还在,吹一吹,就又能燃烧起来,结果这只是幻想。他的白旗已经打出去了,不写海伦娜,就写电视剧。我不是说写电视剧就不好,人家有的确实写得不错,而姚君写了什么?完全就是海伦娜的套路,只是换了一种形式。他的那部《明夜星辰》,里面有气息,还勉强像个样子,可是结果呢?结果是三家电视台都只播了不到三分之一就停播了,因为观众不满意,收视率太低。这说明什么?说明你陷入其中,就只能迁就,然而艺术是迁就得的吗?迁就本身就是投降。姚君弄的不是艺术,于是他迁就了,他的下一部剧《哨音嘹亮》,就成功地烂得不见天日!”
由此我才知道,庞天富不是不关心姚君的现状,而是非常关心。他一面关心,一面为姚君痛。要说庞天富跟姚君是朋友,当然也是,但在私人交往上,其实说不上有多么密切。但他就是为姚君痛。为一个好作家的投降痛。
说句良心话,像庞天富这样的文学编辑——这样的艺术坚持,这样的维护作家的艺术生命——已是凤毛麟角了。
那天,庞天富说过了这些,便是一通怒火。
让他冒火的,是曾在姚君家吃吃喝喝的那七个老作家当中的一个。
那位作家前不久又到了成都,推销他自己的一本书,这人给过庞天富散文,因此他也前去捧场。两人见了,老作家主动说到姚君,说他写的电视剧,“老海那家伙,”他抖着花白胡子说,“确实不简单,写啥像啥!”
“真不要脸!”庞天富咬着牙帮,“真不知是何居心!”
在他看来,一个有影响力的作家,不仅要在作品里坚持,言论上也不能张口就来,也须树立一种标准,否则就会混淆视听,就没有尽到对社会的责任。他说“是何居心”,不是指那老作家对姚君,而是指他对读者和社会。
像庞天富这样的人,已是凤毛麟角了。
大约九年过后,听说姚君有一部长篇电视连续剧要在中央台黄金时段播出。是我们总编听说的,总编将大腿一拍,顿时有了主意,他觉得,尽管播出时间尚未确定,但要提前把锅烧热,菜一到,马上炒,以最快的速度端给受众吃。
为全方位展示姚君的风采,总编决定,派我去北京采访他。
如此费事,我知道还有另一层意思。那时候,全国广电报报业协会年年评奖,分消息、通讯、评论三大类。有机会获奖的,当然不是剪刀加糨糊抄来的,而是原创首发,我们小地方,写得再漂亮,遭遇的事情有限,题材上就输,或者事情足够显眼(比如当初报道海伦娜),却与广播电视隔膜,最多就得个二等奖,总和一等奖无缘,特等奖更别去想。这让敬业而好强的总编很不甘心。现在好了,东轩作家写的剧本,要在中央台播,而且是黄金时段,这事放在北京上海的业界,也是大事。总编的想法是,写个整版通讯,去冲击一等奖甚至特等奖。
比较起来,我在这方面更有特长,加上那年姚君回东轩办展,还亲自点过我的名,于是派我去。
活到如今,出差不下五百次,自然也遇到过困难,也有不少糟心的经历,但没有哪一次像此番北京之行,让我不愿意去作片刻回想。
当我在右安门一幢民居的租住房里找到姚君,他非常高兴,是见到家乡人的那种高兴,同时也因为他刚完成一部长篇剧本,心里松快。
姚君胖意未减,但变黑了。深度茶色眼镜依然戴着,我还是看不到他的眼睛。我们说了几分钟话,他把眼镜取了下来。他垂着头,但我注意到,他的左眼流着泪。他取眼镜就是为了擦泪。当他把眼镜戴回去的瞬间,我又注意到,他的左眼比右眼小很多,眼皮耷拉着,眼珠看不清,更不知道是不是狗眼。
很后来,我才从别处听说,他在成都跟三妹闹了一场,或者说,闹了最后一场、最厉害的一场,就跑到北京去做眼睛手术(他本来就要去北京,却没想到去了首先是治眼睛,而不是写剧本),由儿子陪着。他儿子在安徽读了大学,回到成都工作了。当时手术很成功,以至于他兴致勃勃地跟一群人跑到东轩卖字画,但后来发现并不成功,总是流泪。流泪,就成了他往后日子里的某种标签,如果有人要描述他,又不知道他是谁,就会说:“那个经常流泪的人。”
那天,我俩谈了半个钟头,他九次取下眼镜擦泪。
我数了,九次。
半个钟头后,我俩的谈话断了,是因为来了另一个人。
这人跟我年龄相仿,瘦高个儿,花衬衣,外面套着件咖啡色棉质西装。姚君的门是半掩着的,因此他直接就进来了,像被风刮进来,哗的一声,刮到姚君面前,再砰的一声,将一个厚厚的文件袋砸在茶几上,即刻破口大骂。
“我操你妈的,这就是你给我的东西?你用你的狗眼看看这叫不叫东西?我还要怎样交代?我就只差没撬开你的牙为你灌进肠子里去!观众不是要看你这个,不是!”他拍着桌子,拍得自己跳起来,“你他妈能不能多少长个脑壳?你到底想没想过观众为什么坐到电视机前?不就是为了笑几声哭几声吗?哭那几声不还是为了笑吗?你搞出这傻逼玩意儿,让人哭不出来也笑不出来……”
在我的感觉里,他泼水般至少骂了一刻钟。
在这一刻钟时间里,姚君一直仰望着他,一直没取下眼镜擦泪。泪水从镜框边浸出来,顺着鼻沟,胆胆怯怯又不由自主地朝下蠕动,他也没擦。
但来人并没骂完,他接着又骂:“动不动就让素芸回到乡下去,她是爱上了乡下的野猪吗?——操你妈的,要写城里,城里!故事只能发生在城里!乡下谁看?又有什么可看?看鸡看鸭?看牛看马?别说城里人不看,乡下人也不看!做电视就是喂药,给观众一勺子一勺子喂,让他们迷幻,让他们做梦!你他妈……”
“够了!”
一声断喝。
是我。
断喝的同时,我起了身。
那人其实就站在我旁边,但我起身时,他明显吃了一惊,吃一惊不是因为我声色俱厉地喝住了他,而是,他似乎根本就没发现我的存在。
“你是谁?”镇定后,他咧着嘴,尖着嗓音问。
“你是问我吗?老子是想打你的人!”
听见这话,姚君像才从滔天谩骂中回过神,连忙绕过茶几,过来拉我。
不需要拉,听说要打他,那人的气焰瞬息成灰,瑟缩着朝旁边躲。
他手中有权,但是他怕。
怕打。
在他那个领域,权力不是武力赋予的,是金钱。
可是姚君缺钱吗?他挣了那么多钱,为什么还要以如此被羞辱的方式从别人手里挣钱?难道人对金钱的欲望,真是永无止境吗?真可抛弃尊严吗?或者,寂寞的姚君只能以这样的方式打发寂寞吗?……
那人没再说什么,走了。
走到门口,扔下一句:“三天后给我修改本。”
屋子里静了一会儿。静得像是睡着了。
然后,姚君抓住我的手,重重地握了两下。
他的手很湿。
“这行道就是他那样说话的,就是个说话方式,他没有别的意思。”
这样说着,姚君弯腰拿起了文件袋。
我扫了一眼,见上面写着:垂丝海棠。
想必,这是那个剧本的名字了。
姚君拿着文件袋,进了里屋,也就是他的卧室兼书房。他的步子迈得很快,我甚至要说,是轻快。人家没枪毙他的剧本,是让他修改,他为此心安。
他没关门,整整一个下午,烟味不是飘到客厅,而是灌进来。我很想去为他把门关上,不是怕烟味,是怕我的一动一静打搅到他。但想了想没有。不关门,很可能是他的习惯,从海伦娜时代就养成的习惯。
租住房里没别的人,一直到夜幕降临,也没有别的人来,姚君是怎样过日子的?不知道。又过了一会儿,我饿得不行,就去叫他上馆子吃饭。他说:“小吴我忙,你给我带点回来。”说着掏钱给我,我没要,出去了,给他带回了一盒米饭,另外有竹笋炒肉和清炖猪蹄。当我为他要着这些菜的时候,脑子里跑过三妹的影子。我从没见过三妹,但听庞天富说过多回,说得我就像看见过她一样。
当天晚上,我住在姚君那里,睡在客厅的沙发上。
整夜,他都没睡,我在梦里也能听见他摁打火机的声音。半夜我醒来,悄悄去他门边,伸了头看他。台灯照在稿子上,他的脸和身体,呈一团阴影。我在那里站了十分钟的样子,见他抽了两支烟,擦了三次泪。
天亮了,我去向他告辞,说我走了。
他模糊地应了一声,眼睛没离开手上的活。
人家给他的时间,是三天,以前对他来说,是一个很充裕的时间单元,足够他完成《山重水复》的后半部,那时候他年轻,更重要的是,小说怎么写,是由他说了算,现在不一样了,他说了不算,他得听命于权力方的要求,所以在这三天里,他多半不能睡,甚至也不能吃。至少,花不起时间出去吃。
我没再说啥,下楼去,到马路对面的小卖铺里,为他买了大包零食和矿泉水,放在客厅的茶几上。然后,我走了,轻轻地为他带上了大门。
虽然轻,门锁还是响了一声。
这一声把我自己吓了一跳。
下两步楼梯,我回过头看。
我看不到门里了。
但我看到了里面的寂寞。
不只寂寞。比寂寞更深。
或许,我不应该为他关门……
采访稿没法写。我跟姚君谈过半个钟头,要写,也能够写,但我不想写。别说写,连想也不愿去想。没完成任务,让总编大失所望,而且非常生气,问我为什么。我说姚君不愿意接受采访。“记者的本事不就是把不愿意变成愿意吗?”总编说。我说是的。“那是怎么回事?”我只能说,我不是记者,是编辑。这更让总编愤怒。在我们报社,每个人都是编辑,也都是记者,其实还没有编辑证,只有记者证。总编再次说我没本事,不仅没本事,还不负责任,说早知如此,不该派我去。现在重新派人去也来得及,但一家小报,哪能动不动就车船马轿地去北京?我由着他说,但心里想,如果他再逼问我,我就告诉他:姚君非但不愿接受采访,还对我破口大骂,甚至差点儿打了我。
我宁愿从这方面去诬蔑姚君,也不愿说出他的不堪来。
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那也是我的屈辱。
有好几次,我想对庞天富说说,但话到嘴边,还是咽回去了。
就让它烂在我的肚子里。
烂了还好,关键是它不烂。
它就像一块生铁。
从那以后,我的肚子里就窝着那块生铁。
好在,传说姚君要在中央台黄金时段播出的剧目,最终也没播,不然我将罪不容赦了。《垂丝海棠》倒是播了,在一家省台、一家市台。里面那个名叫素芸的女人,确实再与乡下无关。剧里的所有人,“别说父辈祖辈都是城里人,宇宙洪荒时,他们那些还是单细胞的远祖,就一定是住在城里的”。这是一篇剧评里的话。不只针对《垂丝海棠》,但包括《垂丝海棠》。虽然讽刺,却也是当时电视剧的真实情景:都与乡下无关,只让乡下人陪着他们哭,陪着他们笑。
就在《垂丝海棠》播出期间,庞天富退了休,去了重庆。他本来就是重庆人,四川大学毕业后留在成都,操劳到硕大的头颅上薅不出一根毛,就回老家去了。
他怎么也没想到,回重庆大半年后,某个冬日的中午,竟然接到姚君的电话。打的是他家座机。那时候座机收费虽然还是贵,但初装费降了大半。长时间没跟姚君联系过,姚君多半是通过他《峨嵋》的同事,知道了他的近况,问到了他的号码。他家在重庆沙坪坝区陈家湾,两口子跟年迈的父母住在一起。
姚君在电话里说:“我今天要到重庆。”
庞天富更没想到的是,听到姚君的声音,听说他要来重庆,自己竟然胸腔发烫,心跳加速。无以自处,便在屋子里乱转,转了几圈,冲到门口,鞋都没换,就一步跨出去,像年轻人那样跑下楼,买回了两瓶好酒。
姚君是坐飞机从北京过来的,几个钟头后,他就坐在庞天富的家里了。
庞天富的老婆朱老师没见过姚君,可她深知,姚君在自己丈夫心里,就像一株庄稼,雨露滋润,他喜;旱涝相逼,他忧。所以她看到姚君时,有一种只有历经天长日久才能浸润出来的亲切与关爱。如果不论身份,只论感情,她就像看到自己喜欢的学生。姚君常擦眼泪,她注意到了。姚君脚肿,她注意到了。姚君嘴角起了个小疱,她注意到了。姚君穿的汗衫,前胸后背,都有几个米粒大的洞,她也注意到了。姚君挣了很多钱,她当然知道,可看他的那身穿着,分明都是几十块钱买来的,而且还被虫蛀了。
这证明,他无心管理自己,身边也没有女人。
姚君来之前,庞天富还说:“不晓得姚君跟三妹只是长期分居呢还是已经离了,要是离了,想必姚君又结了,应该早就结了。”
他说这话,是因为想到了三妹。
他打听到,三妹开始跟儿子住在那别墅里,后来儿子谈了女朋友,就不住那里了。是女朋友不愿意,说房子太大,太空,住起来心里发慌,睡到半夜,总觉得有看不见的人出来,到处走动,还蹭到她床前,凑近她头发,呼呼有声地嗅。看不见的人,不就是鬼吗?经人点破,就更怕了,鼻子里腥哇哇的,一股阴尸气,喷再浓的香水也赶不走。也不知是姚君还是三妹出钱,或者是两人打伙出钱,在市中心锦江路上,给儿子重新买了一套,房子装修好,儿子结了婚,就彻底搬进了新房,那套别墅,就由三妹一个人住。或许也是觉得太空,她请了个保姆,不在乎有人做事,只在乎有个陪伴。因此保姆进门,三妹只是不再洗衣扫地,饭还是自己做。保姆很不好意思,因为给她的工资很高,她没有不做饭的道理。三妹却还是坚持。或许,这样她才感觉到自己不空,感觉到自己在为一日三餐活着。
不过庞天富不关心这个,他关心的是,三妹没有另外找人。
现在看来,姚君也没另外找人。他嫌三妹的心是冷的,三妹的心再冷,也没让他那样穿过。在庞天富看来,不管是冷的热的女人,只要条件允许,丈夫去外面见人,都不会让他那样穿。
姚君依然不见瘦下来,但老了很多。老朋友相见,第一眼,“老”是一种坚硬的物质,看得见也摸得着,过一会儿,“老”就成了影子,在对方脸上身上,晃来晃去,再过一会儿,连影子也不是了,风一样跑了。到这时候,你发现对方并没有老,对方还是原来的样子。当然这只是感觉,其实不是了。
对方不是,自己也不是了。
都实实在在地老了。
姚君老了,酒量却没减。庞天富本来不大能喝,这天也觉得像是喝水,咕嘟一声,下去了,再咕嘟一声,又下去了。他们就这样喝着,聊着。庞天富的父母对他们的话题不感兴趣,吃过饭,就回房休息去了。桌上只剩了三个人。紧跟着,朱老师说她有事要出去一趟,桌上便只剩了两个人。
开始,庞天富是那样自在和愉悦,当只剩下两个人,他突然尴尬起来。还聊些啥呢?起初聊的,都远在核心话题的十万八千里之外,比如成都动物园里的大熊猫,三星堆遗址的青铜立人,北京的沙尘暴,美国某邪教组织出动坦克和装甲车与警方对峙,日本某女高管在公寓离奇死亡,菲律宾一架军机坠毁……这样的话题,人多的时候可以说来说去,说得像是自己的发现和发明,只剩两个人还说这些,就显得特别古怪,像两人才刚刚认识,不得不无话找话。
庞天富心里的核心话题,不是姚君的个人生活。他的一寸一丝、一举一动,已经暴露了他的个人生活:除衣服上有洞,随身带的茶杯,里面积着深紫色的茶垢,他去上厕所,竟然忘记关门,甚至根本就没有意识到要关门。尽管庞天富也知道海伦娜时代的姚君就爱把门敞着,但上厕所是要关门的。他身边没有人。他身上的气味也能闻到他的孤单。孤单的气味是枯叶的气味。姚君身上就有明显的枯叶味儿。这些,都是他个人生活的鲜明记录,不需要问,也不需要谈。——庞天富心里的核心话题,是文学,但他提醒自己,要干净彻底地避开谈论文学,也要避开谈论姚君熟悉的作家,同时还要避开谈论电视剧。
《垂丝海棠》刚播完,除了零星剧评(都是差评),某家媒体还推出了一篇很有力量的文章:批判电视剧的粗制滥造和虚无主义。点了十五部剧,姚君的占了三部。《垂丝海棠》是批判的重点。文章的副题,就叫“从电视连续剧《垂丝海棠》说起”。这已经不是海伦娜时代了,当年批判海伦娜,非但没把火扑灭,还是火上浇油,现在不同了,现在的批判,不仅仅是一种声音,还是一种气氛、一种方向。何况,海伦娜当年如日中天,姚君具有很大的话语权,具体操作上,又只是单方面和书商联系,而今的姚君,虽然写了很多,也拍了很多,却都是在省市台播放,没多大影响,在编剧界还比较边缘,知名度非常有限,如果不关心,他就谈不上知名度。而且电视剧是综合工程,说话的是投资方,是制片人。本来就边缘,本来就说不上话,再这么一批判,庞天富感觉到,姚君的编剧生涯,恐怕也走到尽头了。
但他绝对不会劝姚君再回头去像姚君那样写小说。
所以,虽然尴尬,他还是只能跟姚君东拉西扯。
好在朱老师出门没多一会儿就回来了。
她是买衣服去了。明着是给庞天富买,实则是给姚君买。“我看这件,跟这件,你说不定能穿,”她对姚君说,“就顺便给你买了。”
姚君接过去,放在身边的沙发上,很坦然,也不说谢,更不说给钱的话。
这倒像先前的姚君,倒真有名士风度。
当天晚上,姚君住在庞天富家里。他自己家去了客人,都是能住家里就住家里,因此当朱老师把床给他铺好,庞天富引他进去的时候,他也很坦然。
第二天,庞天富约上几个朋友,陪姚君去南山公园转了一天。
傍晚时分回来,差不多吃好了,喝好了,朱老师陡然起身,从饭厅跑到客厅接电话,说有电话响。庞天富和姚君一直说着南山公园的陈年旧事——大禹的妻子就出生于南山,那时候叫涂山,史书上把大禹之妻称为涂山氏;隐于山林的茶马古道;当年日机的狂轰滥炸……说着这些,就没注意到电话响。朱老师的声音倒是很响,听上去,是有远方的亲戚要来,还不是来一个,是来一群。
姚君说:“那我就到外面去住。”
“别急,”庞天富说,“等她过来问问,看到底是啥事。”
说着朱老师就过来了。果然是有亲戚要来,是朱老师嫁到东北去的妹妹一家子,老老少少五六个。庞天富说:“姚君说他到外面去住。”朱老师说那何必呢,实在住不下,让他们去外面住也行嘛。姚君说那要不得,人家大老远来。
“他们到哪里了?”庞天富问朱老师。
朱老师说很快就到了,接着禁不住抱怨:“开始不说,到了家门口才说。”
姚君说那我就走了。
庞天富想了想,说:“也行。”
又对朱老师说:“我把姚君带到黄桷树宾馆去,你先招呼一下他们。肯定没吃晚饭吧?你先做饭,酒这里还有大半瓶,你妹夫他们喝得,我回来的时候再带两瓶。”
朱老师还在对姚君说着难为情的话,同时把两件衣服中的一件,从客厅沙发上拿过来,递给姚君。不把两件都给他,意思是叫他明天还来家里。
姚君也没多言,跟庞天富出门去了。
正是这一点,让庞天富在此后的日子里,一直心生感动。他没问姚君来重庆干什么,他觉得姚君来重庆不干什么,就是想见一见他。
黄桷树宾馆不远,下楼走两百多米就到了。进入宾馆大堂,庞天富让姚君在休息区的沙发上等着,他则去了吧台,跟服务员说了些啥,然后取了房卡,过来说:“307,你上去就是,早些休息,我就不上去了。明天我来接你吃早饭。”
当姚君打开307的门,见房间里已经有一个人。
是三妹。
这天早上,庞天富就给三妹打了电话,说姚君在他家里,问三妹有没有意,如果有意,就买张车票来重庆,他在黄桷树宾馆给他们开好房间。“你来了,先拿一张卡,去房间里等着,晚上我把姚君带过来。”
三妹沉默着。
“我晓得你没找人,”庞天富说,“姚君也没找人。好端端的夫妻,天下人羡慕的夫妻……这是何苦呢!再说都过去这么多年了,还有啥心结解不开的?你们两个干脆见个面,好生谈谈……你说呢?”
三妹沉默着。
沉默不怕。沉默就留有余地,就有救。
果然,三妹说话了:“他过得好吗?”
“你是要我说实话吗?”
“说实话。”
“不好。不是不好,是很糟。”
然后,他就把姚君衣服上的破洞,姚君杯子上的茶垢,都说了。
电话里传来抽泣声。
庞天富后来对我说,这是他此生听到的最让他踏实和放心的抽泣。
事情就这样定了。三妹马上去买车票来重庆,庞天富带姚君出去逛。出门之前,庞天富两口子已悄悄商量好,让朱老师去把房间订好,并交代吧台,让他们给两张房卡,下午有个名叫林惠风的女士来,给她一张卡,另一张留着。这听上去很有些鬼鬼祟祟的样子,要是别的地方,就会怀疑了,是不是来这里搞毒品交易啊?但黄桷树宾馆是庞天富的侄儿开的,朱老师把事情的原委给侄儿讲清了。同时对他说,到夜里七点半左右,给她家打个电话,就说有大帮亲戚要来。侄儿耍心大,常跟人去滨江路上喝夜啤酒,很可能喝着酒就忘了,到八点过都没打来,庞天富给朱老师使了个眼色,朱老师会意,就假装着跑过去接听。
第二天早上将近九点钟,庞天富才去了宾馆,在吧台给307打电话。
姚君接的。庞天富说:“下来吃早饭。”
很快就下来了。
两个人。
一前一后。
看他们的脸色,庞天富顿时明白,自己的苦心白费了。
姚君穿在身上的,还是那件洞洞眼眼的汗衫,新衣服拿在手上。
他们像根本就没有睡觉的样子。
“是的,”庞天富对我说,“三妹也老了。老得很厉害。完全不该是她那个年龄的老法。以前她跟同龄人比,是显得非常年轻的。我在她身上看见的,没有血肉,只有血肉的影子。她和姚君的关系,大白天里,看过去也是黑乎乎的。黑乎乎的阴影,黑乎乎的深渊。那是无法挽回的了。”
究竟是怎样的裂隙才能造就出如此的深渊,永远也猜不透了。
庞天富请他们去他家吃饭,三妹不去。庞天富说不去家里也行,我们就在外面吃点,三妹也不吃。她直接走了,去了火车站。
姚君跟着庞天富回家去了。
进门的时候,姚君走在前面,庞天富走在后面,越过姚君的头,庞天富朝前来迎接的朱老师脸色一镇,又严肃地摇了摇头,意思叫她不要提起任何事。
于是就啥也没提,就像没那回事。
姚君和三妹那一夜是怎样度过的,因此成谜。
当天下午,姚君也走了,回了北京,穿着朱老师为他买的新衣服。
新衣服很合身,姚君穿着,不像是新买的,而是他本来就那样穿的。
三妹从重庆回去,最显著的变化是不再自己做饭了。
但并没一下子放手,她教保姆做,手把手地教。那保姆姓杨,刚过十八岁,生得细巧爽净,做事百伶百俐,很快她就把最微妙的地方都学过去了,烧一碗白水萝卜,三妹吃起来,也像是她自己做的。于是,她把厨房完全交给了小杨。
谁知道,就在这之后没多久,三妹病了。
一病不起。
然后死了。
对此,我觉得,是三妹不做家务,便彻底空下来了——空闲的空,也彻底空下来了——空洞的空,她的五脏六腑,就不大运转了,不运转,就病了。但庞天富不这样看。为三妹的死,很长时间过去,庞天富都没从内疚里走出来。他觉得,是他害了三妹。他的那个策划,非但劳而无功,还成了递给三妹的刀子。
庞天富觉得,自己算不上个软心人,甚至都算不上善心人。当那么多年编辑,把他的心磨硬了,在某种角度上也磨恶了。有些作者,眼见从青年写到中年,就是写不成气候,他是那样虔诚,那样刻苦,但一篇不行,两篇不行,十篇百篇都不行,你给他退稿,自己却要经历鞭打般的折磨,简简单单的几句话,要琢磨老半天,生怕哪个词会伤害到他。然而,退稿本身不就是最大的伤害吗?因此,把退稿信寄出去后,作者还没痛苦,庞天富自己先就痛苦起来。他架不住这种痛苦,分明知道有些作者完全不是那块料,还是尽量想法帮他修改,促成他发一篇。后来的事实证明,不能帮的,就绝不能帮,否则既是遗毒,也是养害。有一个县上的作者,每过一段时间就往成都跑,四十出头,就弯腰驼背的,见了他,就点头哈腰的,他受不了一个人这样卑躬屈膝,一字一句帮他改小说,让他发一篇,希望他能把腰挺直。确实挺直了,自从发表了那篇小说,以前称庞天富老师,现在叫“兄”,这也罢了,在他那县上,这个瞧不起,那个看不上,简直要飞起来咬人了,并且因此当上了县作协主席,时常去给中学生传经送宝。
有了这些教训,庞天富就常常去反思一件事,关于“做好事”。
他得出的结论是:做事就是做事,即便做的是好事,与“做好事”也没什么相干。做事是心甘情愿,不掺杂别的想法。一旦把“做事”变成“做好事”,就有了杂念,就附带了做过之后的期望。这期望可能是别人的感激、回报,也可能是想对方从此把腰板挺直。但不管怎样,都不纯粹了。
所以从那以后,庞天富再不在别人的写作上“做好事”,有修改价值的,细心提出意见,实在不行的,直接一张退稿单。在他编辑生涯的后期,别的编辑,不用的扔掉就是,不给作者任何回复,庞天富还是要回复。有的作者,庞天富认为再写下去会耽误正事,就说:“文学是心灵的日记,写了不一定发表,写作也不一定要当作家。看来你当不了作家,因此不必在这上面较劲。好好干些别的吧。”写着这样的句子,他觉得自己不仅心硬,还心恶,可也无所顾忌了。他是“做事”,不是“做好事”。当然也有看走眼的时候,可那不是更好吗?即使被他规劝的人功成名就之后跑来羞辱他,他也无所谓,因为他当初就是“做事”而已。况且,谁又能说清不是因为他的刺激,让对方戳开了孔窍呢?
本来不再“做好事”的庞天富,却在姚君身上没能坚持。
结果,第一次“做好事”,让姚君和三妹分了手。
第二次“做好事”,让三妹死了。
庞天富自己是这样看的。
——三妹死的当天,姚君回成都奔丧。
回去的次日,他给庞天富打电话,庞天富才知道三妹死了。当时他正吃早饭,一粒煮鸡蛋才剥开,没顾得上咬一口,立即出门。朱老师慌忙叫住:“你穿那一身像啥子!”是不像,太亮了。朱老师进卧室为他取了件黑上衣来。
到成都北站下了车,直奔殡仪馆。
殡仪馆区域有很长一段路,出租车不能进去。是一段水泥路斜坡,毁损严重,到处是坑。也不知去殡仪馆的路怎么会坏成这样子,能进来的车,大多拉着逝者,又不重;去世的人魂魄跑了,只剩了个躯体,比活人还轻。可是谁知道呢,很可能,逝者活着的时候,因为要把日子往下过,便让往事随风飘散,死了,就把往事都收回来了,人生一世,有多少往事是轻松愉快的呢?九成以上,都很沉,很重。不仅有往事,还有未竟的愿望,那些愿望本是远处的光,人死后,就变成了铁,压到逝者的胸口。不仅有愿望,还有悔恨、有遗憾,这就太多了,每一种悔恨,每一个遗憾,哪怕只各占二两,加起来也有上千斤吧?这些,都聚在逝者身上,都要他们带走。如此说来,往这条路上跑的车,全是载重车。
水泥路两侧,贩子们占据摊位,出售鲜花,白的黄的,红的紫的,一路的花团锦簇。右手边有个很大的餐厅,那些臂缠黑纱、等着亲人火化的家属,男的女的,老的少的,饿了,就来这里填肚子。里面拥挤不堪。
庞天富在餐厅门外,抬头向高处望了一眼。
二十米开外,是一幢恢宏的建筑。
那里面有太平间,有火化炉。
他正朝上面走,餐厅里奔出一个人,左手拿根油条,右手一把将他拽住。
是姚君。
“你去帮我看看她吧,”姚君说,“我这个身份……不好再进去了。”
庞天富听不明白。“我这个身份”,什么身份?哪怕你们离了婚,你是她的前夫,进去看她一眼有什么关系?何况她又没再婚。即使再婚了,同样没有关系,前妻死了,因为她再婚过,前夫就不能去吊唁,法律没这规定,民俗也没这忌讳。
庞天富不明白。
他只是含糊地说了声:“我就是来看她的。”
事实上看不到她。十余个平方米的灵堂里,她本人并不在,只挂着她的一张照片:穿着大红旗袍,黑鬒鬒的、挽成“堕马髻”的发式,跟姚君的某两本书封照一模一样,只是放大了尺寸。她本人,自从送到这殡仪馆来,就安安静静地待在冷库里,耐心地等着入殓师为她化妆。要到明天清早火化之前,才会把化了妆的她推出来,让亲友确认,也看她最后一眼。
姚君的儿子小名叫丁丁,庞天富也只知道他的小名,他去东轩时见过,那次七个老作家来,晚饭时丁丁也在场,因此彼此都还认得。丁丁的双眼肿泡泡的,不知是哭过,还是熬夜守灵熬的。他叫了声庞叔叔,他旁边一个容长脸面的女人也跟着叫庞叔叔,想必是他妻子。庞天富说了“节哀”之类的话,就望着三妹的照片。他感觉那照片要活过来,要跟他说话。那次在重庆,叫她去家里吃饭,她不去,叫她在外面吃,她也不吃,“不去”,“不吃”,就是她跑那么远的路过来,对庞天富说的全部言语。那时候,姚君是一张冷脸,她也是,但冷也有不同的冷法,有一种冷是冰雪的冷,有一种冷是暖水瓶的冷,庞天富感觉到,三妹的冷属于后者,她只是没有机会和心情把盖子揭开,把滚烫的水倒出来。
现在,姚君不在,她有什么不好当着姚君说的话,都可以说。
庞天富等着她说。
可等来的,是从廊道刮进来的风。三妹和围着她的青松翠柏,飒飒作响。
响声过了,就又只剩下低回的哀乐。
三妹不说,庞天富就说了。
“到那边去,自己好好过日子。”这是对三妹说的。
“你爸爸在外面。”这是对丁丁说的。
三妹没回答他,丁丁回答了。
“管他的,”丁丁说,“他进来就进来,不进来算了。”
语气平和,听不出任何情绪。
这其间,来了几个吊唁者,跟丁丁夫妇年龄相仿,看来是他们的同事或朋友。几人面朝遗像,鞠了三个躬,本来是例行公事的程序,可其中一个女子鞠完躬,刚把头转过来,又别过去,对着遗像,瞪圆眼睛,半张着嘴,随即,脖子一缩,拉住丁丁:“哇,你妈这么漂亮啊!”丁丁笑了一下。“这么漂亮的人就不该死呀!”那女子说。她本人就长得非常漂亮。她的一个男同伴说:“死不可怕,可怕的是美人迟暮。”那女子一巴掌扇过去。男的躲开了,嘻嘻笑着。几人这么开了几句玩笑,便在灵堂门边的塑料凳上坐了。塑料凳围了一圈,中间是张圆桌,桌上放着瓜子、花生、桂圆、开心果和散开的香烟,他们抽着烟,剥着干果,吐槽着各自领导的笑话,以及某次被领导批评的不忿。说了二十余分钟,离开了。
庞天富也是当天离开的。
那时候的火车快了很多,成都到重庆,只要五个多钟头。
他没等到看三妹最后一眼。他不想看。
他也没再见到姚君。从殡仪馆出来,他简直把姚君忘了。姚君想必没有离开那片区域,但他也没截住庞天富。或许,那时候姚君刚好上厕所去了也未可知。总之是错过了。人要与人错过,打个喷嚏也就错过了。
回去过后,庞天富才给姚君打了手机。
没说更多的话,连三妹遗照的发式和穿着,他也没说。
姚君是又过了几天才回到北京的。
在这几天时间里,他去了别墅——那幢他离开多年的别墅。旧了。房子也老了。外墙上的常春藤,枯藤活藤,互不相让,都爬在上面。门上的颜色也老了,但还是那个颜色。浅蓝色。老了的浅蓝色差不多变成了灰白色,但那是晃眼看去,仔细看,还是能认出来。姚君跨上台阶。五级台阶之上,就是门。开门的钥匙,是儿子交给他的。这幢别墅,本来是他和三妹的,后来变成三妹一个人的,现在又变成了他一个人的。枯藤到底要给活藤让路。而所谓让路,是活藤要挤对枯藤的身体。姚君不愿意进去。儿子给他钥匙的时候,他就说:“我又不住,以前那房子是你们妈妈的,现在是你们的。”说着看向儿媳。儿媳没言声,儿子却说:“你是我见过的最自私的人。”很突兀,突兀得陡峻,可语气照样平和,听不出任何情绪。为这句话,更为儿子陈述事实一般的冷静,姚君震惊了。
他整个身体都在抖动,对儿子说:“你也是个男人,你不该这样指责我。”
儿子把脸掉向一边。
过了一会儿,儿子说:“你年纪大了,不该再像狗一样在外面流浪了。我们自己有房子住,不会去那里住的,你要是不回来住,就让它烂在那里。”
“我在你心里,就是狗?”
“我没说你是狗,我说的是像狗一样流浪。”
“我没流浪,更没像狗一样流浪。”
“你没流浪,那你的家呢?”
姚君无言以对了。
这些话是别人传出来的,到处疯传。父子俩的对话,想必父和子都不会往外传,如果不是丁丁的老婆传出来的,就是人们想象出来的。
那天,姚君站在别墅的门口,不想进去,但还是开门进去了。
脚往门里一踏,脸上就被扑了一下,就听到呜呜声响。
是满地的纸片在飞。
并没有风,门外的树木花草,在阳光下纹丝不动,但那些纸片却高高低低地起伏着,像它们长着腿,也长着翅膀,在比试着跳高、舞蹈和飞翔。
这不可思议的情景,姚君后来倒是给庞天富和朱老师描述过。
那是在北京。
姚君在别墅里住了几夜,就回北京去了。数月之后,庞天富和朱老师去北京旅游——去了北京,当然会去看望姚君,姚君那次到重庆,分明没有任何事,专门就是看他呢。很难说,庞天富夫妇上京城去,是不是也只为了看姚君。听庞天富说来,姚君还是住在右安门的那套租房里。但他进出要关门了。生活也变得有了滋味。他请了保姆。庞天富和朱老师去北京的第一顿饭,就是在姚君家吃的。
吃第一口菜,只嚼两三下,庞天富就愣住了。
愣片刻,又嚼两下,再次愣住了。
愣得身子一颤,脖子一梗。
“咋回事?”姚君问他。
朱老师也奇怪,同时也担心,以为他是咬到了石子儿。近两年来,庞天富牙齿不好,怕冷,怕烫,自然也怕石子儿。可就算咬到了不该咬的东西,你吐出来不就行了?不好在餐桌上吐,吐到厕所去不就行了?再是老朋友,毕竟是在人家屋里做客,你那么一惊一乍的,像什么样子?
可是他还愣着呢。
朱老师也问:“咋回事?”
他不回答,闭着嘴,舌头在腮帮子里轻轻卷动,似在咂摸。
这实在太不像话了。
幸亏保姆还在厨房里忙,不然还以为是嫌她没把菜弄干净呢。
当姚君再次问他咋回事,庞天富才说:“我……不能说……”
姚君说:“你不说我也知道。”
这菜的口味,彻头彻尾是三妹的手艺!
是的,就是三妹的。
现在姚君请的这个保姆,就是三妹手把手调教出来的小杨。
三妹教小杨的时候,就想着有这一天。是因为,在重庆跟姚君见了面,回到成都去,她似乎就预感到自己来日无多了,才把厨艺教给了她。
平时三妹就对小杨好,现在又不加保留地教她做饭做菜,小杨便以加倍的好回报主人。三妹生病期间,在床前寸步不离的,不是儿子儿媳,是小杨。虽然生着重病,但三妹一直很清醒,去世的前一天,她拉着小杨的手,给她说了两件事。
也可以说,是一件事。
两件事是这样的:一、给了小杨一大笔钱,说是让她以后置办嫁妆;二、她死之后,让小杨去北京,给姚君当保姆,照顾他的生活。
一件事是这样的:之所以给小杨大笔嫁妆费,是希望她去北京照顾姚君。
“我听了,心里一阵阵隐痛。”庞天富对我说。
但那天,姚君并没有透露这些,是小杨过来说的。小杨说的时候,姚君没插任何话。小杨说完,姚君才说到他怎样打开了别墅的门,进去看到一地的空白纸片,纸片见了他,腾空而起,呜呜乱飞。他伸手去抓,可怎么也抓不住。分明抓住的,张开手,却啥也没有。听到这些,朱老师后来偷偷对庞天富说:“我觉得,那姚君不能再漂在北京了。”她的意思是,漂泊过久,人无依傍,就会心意浮动,进而胡思乱想。姚君已经胡思乱想了,神志有些不正常了。
说姚君神志不正常,庞天富并不同意。他说:“姚君是作家,作家的现实有两种,一种是眼睛里的,一种是内心里的。姚君说的,是内心里的现实。”在庞天富看来,那些纸片是三妹动荡不安的心。她的身体在别墅里枯萎,心却一直潮水般起伏,姚君看不到她的身体了,她就让他看她的心。
但说他最好不要漂在北京,庞天富完全赞同。如他所料,姚君的编剧生涯也断裂了。他跟不上了,而且没有那种天然生成的根基。他写的城市,只是对城市生活的想象,就像海伦娜对香港生活的想象一样。观众越来越聪明了,也越来越挑剔了。挑剔有时候并不是要求更高,而是要更符合自己的口味。他们的口味已无规律可循,变幻莫测,捉摸不定。一部平庸至极的剧,可能突然就火了,而你根本不知道它为什么火。这得靠碰,比狗咬蚊子还难千百倍。既然是碰,就需要时间去耗,可是姚君年纪大了,耗不起了。何况,网络发达了,看电视的越来越少了。打开电视机的,多是老年人,老年人想看的,已不是“向往”,而是回忆。他们要回顾自己的青春岁月。这一代老人经历的,也是姚君经历的,他们的回忆,也是姚君的回忆,但姚君把自己的回忆斩断了。
早在二十多年前,他就背叛了自己的回忆。
既如此,还待在北京干啥呢?
从情形上看,他在北京并没结交下什么朋友,他在这里这么多年,很大程度上只是工具人。是别人的工具,也是他自己的工具。
不漂在北京,到哪里去呢?
让姚君回东轩,他自己大概也不会愿意。他在东轩的名声很臭了。海伦娜旧部经年累月的卖力宣传,他到东轩去做的那个书画展,都让他的脸上花里胡哨的。但其实,这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在于,除海伦娜旧部能在某些场合招引几许敬羡的目光,那些作品早就销声匿迹,偶尔被提及,也只是贬抑的方便,比如有个著名作家就在他的小说里这样描述主人公:“连海伦娜那种下三烂也读。”另一方面,姚君去北京写电视剧,写了这么多年,竟没有一部在中央台播——说是要播了,最终也没播,还有几部剧中途停播。这些都是失败者的象征。姚君当然还是东轩的名人,可人们看待名人的时候,除了名人本身的样子,还有对名人想象的样子,想象的样子是他要变成更大的名人,否则就非但不被尊敬,还被小看。
世间崇拜强者。
如果强者之上有更强者,就扔掉强者,崇拜更强者。
虽然,在东轩,还无一人有姚君的成就,无论是海伦娜之前的小说,还是之后的电视剧,但人们也觉得,他身上已没有任何光环了。他曾经的光环,已埋进土里,生了绿锈。他回到东轩去,就只能过埋进土里的日子。
不回东轩,回成都是可能的。庞天富觉得有这可能。因为那天,姚君还说了下面的话:他走进别墅,抓不住那些纸片,就不再管它们,沿着楼梯,从底楼上到二楼,从二楼上到三楼,从三楼上到四楼,眼里所见,跟他离开前一模一样。他在三楼待的时间更长些。三楼曾是他的书房。栗色书柜靠南墙站立,书柜顶端,搁着一根鸡毛掸子,本来看不见,但柄尾的米黄色穗子从边沿漏了下来。这也跟以前一样。靠窗,是他的大书桌,大得像公司老板用的写字台,半边用于他作文,另半边铺了毡子,用于他写字。毡子上的黑色大理石镇纸,东西向横着,头子朝东北倾斜了二三十度——这都是他离开前的模样。
这是姚君和三妹分手之后,唯一的一次隐晦地表达感情。
对三妹。
但也可能不是对三妹。
因为这种感情的性质,依然难以把握。维持老样子,是怀念还是放弃,就看各人的理解了。不知道姚君如何理解。理解的方向,取决于背景。姚君和三妹究竟有着怎样的背景?如果姚君父子间的那场对话当真,能很方便地看出相互间的撕扯,仿佛是三妹背叛了姚君,又仿佛是姚君背叛了三妹。依照庞天富的感觉,当是后者。是的,姚君对声色犬马的场合不感兴趣,但这又能证明什么呢?真正的感情,哪里又是声色犬马呢?对感情的背叛,与声色犬马又有什么关系呢?有些时候,正因为对那种场合不感兴趣,背叛才更彻底,更锐利。庞天富认为,姚君对丁丁说的话——“你也是个男人,你不该这样指责我。”——只是姚君为自己的背叛找的借口。他一定用这个借口去双重伤害过三妹,也双重伤害了那个家,因此丁丁才说他是自己见过的最自私的人。
但不管怎样,姚君用多年来苦行僧般的生活,努力地在为自己赎罪。
“他到底是个有羞耻感的人。”庞天富说。
是吗?是这样吗?如果是这样,他和三妹在重庆相见,就该是另一副样子、另一种结局。他已经不会原谅了。他不原谅的,并不是对方的过错,而是他强加给对方的过错,是为自己开脱而虚构给对方的“事实”。这是有羞耻感吗?
疑问不是结论,却容易被人当成结论。
若此,就是对姚君不公了。
我和我们,都不知道他们之间的事。
我调到成都去的时候,成都已经有了四通八达的地铁,成都到重庆,高铁也开通了,由五个多小时,缩减为两个小时,很快又缩减为一个多小时。但庞天富来成都的时候,反倒比以前更少。他的那些跟他一样老的老同事,路不能多走,酒不能多喝,费心劳神跑来见了,本来正说着话,却突然间都哑静下来。是陷入了各自的回忆里。说着话的时候,世界是单调的、无趣的,独自陷入回忆,却能风生水起,趣味盎然。既然没什么说的,就不来了。再加之,六十九岁那年,庞天富办了一场生日宴,本是为了冲喜添寿,寿添没添不知道,病倒是添出不少来。他经常生病,动不动就被送到医院去躺着,于是就更不能来了。
我依然干着报社的工作,在《蓉城早报》当编辑。这时候的报纸,已成明日黄花,偌大一个成都,《蓉城早报》的发行量,还远不如当初的《东轩广播电视报》。人人都朝新媒体奔,网上的链接成了主流,实体报纸可有可无,说“可有”,还有自我安慰的意思,其实完全可以“无有”。发行量下去了,收入也减了,成都的生活费又高于东轩,如我这般拖家带口的,日子很有些困窘。
好在我还有另一份工作:做《峨嵋》杂志的兼职编辑。
在一定意义上,我是踏着庞天富的足迹了。
平时并不到《峨嵋》去,只有开编前会才去。
这个星期一,正是开编前会的日子,吃过早饭,我就沿天仙桥街,朝红星路走。我住的地方,傍河,这条河在都江堰水系里,叫走马河,至成都市区,分成两条,一条叫府河,一条叫南河,于合江亭交汇后,称锦江。我家就住在合江亭附近的锦江河畔,步行到红星路,需四十多分钟。如果是在东轩,走这么久会觉得太遥远,怎么也要坐车去,到了大成都,就不觉得远了。
一路经过“我的大学”。以前,从这学校去红星路,骑车都要半个钟头,现在重新开辟了一条直道。学校墙拆了,门换了,门里两排深密的夹竹桃不见了影子。校园扩充了数倍,学生扩充了二十倍。那已经不是我的大学了。我的那些同学们,当年不是在写小说,就是在写诗,为一张手写退稿单也激动不已,现在还想得起那段岁月吗?即使想起来,恐怕也是当成笑话讲吧。他们既不写,也不读,邀约我去拜访庞天富的那位,后来知道我居然还在写作,深感惊讶,说他至少有十五年没翻过一本文学书了。“没意思。”他说。我不知道他说的没意思是什么意思,也没问。人生不易,人生易老,各人都抓紧去找各人的意思。
作协大门的圆柱上,照样挂着一块匾,只是匾上的字由当年的“中国作家协会四川分会”,换成了“四川省作家协会”,虽同样是隶书体,却明显不是出自同一人之手。《峨嵋》编辑部倒还在老地方,楼层和办公室都没有变,只是由新楼变成了旧楼,办公室里面的人,由旧人变成了新人。
刚进编辑部会议室,就听诗歌编辑高霞说:“这个周末我输惨了,别看姚君那干巴老头,牌打得比妖精还精!”
“啥?谁?你说谁?”我连忙问。
“姚君啊。”
“哪个姚君?”
“就是你那个老乡啊!”
她竟然都没说“那个作家”,而是说“你那个老乡”,因此我还是怀疑。之所以怀疑,还因为她说是个“干巴老头”,姚君老则老矣,怎么会干巴?
但她说的,就是那个姚君。
只是依然没有说姚君是作家,只说他是东轩文化局的(姚君一直在那里领工资),有只眼睛小很多,还经常流泪。
“姚君回了成都?”
“他本来就在成都啊。”
“不,他一直住在北京。”
“那我不晓得,反正我在成都至少跟他打了三年麻将。”
“你们怎么认识的?”
“麻友还需要认识?”
“那你怎么知道他是我老乡,又是东轩文化局的?”
“牌桌上东一句西一句,就知道了嘛。本来无心知道的,也都知道了。麻将桌上哪里只是麻将?那就是个旋转的宇宙,也是历史和社会,把墙砌起来,然后推倒,又砌起来,又推倒,推倒之后,并不是世界大同,而是有的赢了,有的输了。输了的不服气,赢了的想再赢,于是重新洗牌,再砌,再推,循环往复。”
接着脸一弯,问我:“未必你不打麻将?”
我说我不打,是不会打。
她说不会好:“我认为自己就打得很精了,是一等一的高手了,可以稳赢不输了,但麻林就是武林,强中自有强中手,一直如此,永远如此!”
说着主编来了,我们就开会了。
会议结束,我拉住主编,问他知不知道姚君这个人。
“姚君?写小说的?知道啊,我正在编选《〈峨嵋〉五十年精品集》,里面节选了他的作品。”
“是那篇《山重水复》吗?”
“你怎么知道?”
“他是我老乡,他在《峨嵋》发表《山重水复》的时候,我还没上大学。”
“哦,这人早就作古了吧?”
“没有没有。他就住在成都。”
“这样啊,那你向他约个稿吧。”
回去之后,我给庞天富打了电话。
庞天富又躺到医院去了。他摁了接听键,先传过来两声呻唤,才说:“小光。”
我问了他的病情,再问他知不知道姚君已回了成都,而且有几年了。
他不知道。但他说:“落叶归根嘛,尽管成都也算不上他的根。”
我听出来,他们又是很长时间没联系过了。他也不把姚君身体的回归,当成是与三妹有关的感情的回归了。但我给庞天富通报姚君的情况,并不是要对他说这些事,而是想问他:主编让我向姚君约稿,我约不约?
“不!”庞天富斩钉截铁,“那你是害他!”
在而今的庞天富看来,姚君心里的文学之树,早就死了;不是死了,是成了灰,当风扬起,不知所终。“文学这东西,”庞天富说,“成就了很多人,但害了更多的人,那些被文学害的,是他们误解了文学,以为能把话写通,或者,能把话写美,就是文学了,哪是呀!文学首先是要有一种精神的,没有精神,就是文学的行尸走肉,文学的行尸走肉哪能叫文学?就像一个人,没有情感,没有灵魂,就是人的行尸走肉,而人的行尸走肉根本就不能定义为人。那是非文学,是非人。你说姚君爱打麻将了?打打麻将倒也无所谓,很多有成就的人物都打麻将,但对姚君,又另当别论。他是静不下来了。别人闹了,可以静,姚君已没有静的能力。精神是在静当中产生的,有静才能有思考,有思考才能有反思。”
这家伙,躺在病床上,说起自己钟爱的事业来,还是那样不妥协。
我心里嘀咕,如果他看了现在的《峨嵋》,看了发在上面的作品,会怎么想呢?现在的作品当然不是海伦娜似的,那被定义为低级趣味和市场的奴隶,完全没了容身之地,现在的作品分两种:一种是门不打开,窗也不打开,里面没有烟火,也不吃喝拉撒。一种是自己的门窗开着,家家户户的门窗都开着,满天满地,都鲜花盛开,走到哪里,都歌声嘹亮;如果某一处虽然也开着鲜花,却在花上长着刺,大家都会伸出援手,把刺扳掉,让鲜花开得跟别处一样祥和;如果只长刺不开花,就把枝砍掉,根刨掉,填埋新土,重植花苗。两种文学都受到欢迎,但第一种是在暗处,偷偷欢迎,第二种是在明处,敲锣打鼓地欢迎。所以第二种文学成了显文学,也是作家们蜂拥而至去经营的文学。
如果庞天富看到这些,他还能那么理直气壮地去批评姚君吗?还能那么铿锵有力地谈论精神和反思吗?他会不会因此降低标准,认为海伦娜也有了可以肯定的价值?毕竟,海伦娜尽管也坐了车,甚至坐了飞机,坐了火箭,但他要去的地方,是人群,而不是那个鲜花盛开敲锣打鼓的颁奖台。
我没问过庞天富。我不想问。我甚至觉得,因为姚君的放弃、投降和背叛,在庞天富心里是个悲剧,而庞天富本人,又何尝不是悲剧。他太古板了,太不合时宜了,他其实是一个已经被抛弃的人。他的幸运在于,在被新潮文学抛弃之前,时间就抛弃了他。他老了,退休了,可以安度晚年了。
那天庞天富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是:“你就让姚君安度晚年好了。”
我同意。
于是我搁下了,没照主编说的向姚君约稿。
没想到二十天后,姚君给我的邮箱里发来了一篇稿子!
他在留言里说:“小光,我听人讲,你调到《蓉城早报》了,在帮《峨嵋》组稿,《峨嵋》是我的老朋友,我想着应该支持一下老朋友,也支持一下你。”
他说的“人”,多半就是高霞了,我的邮箱,多半也是高霞告诉他的。
我承认,我非常兴奋,稿子还没下载,就给他回话,对他的支持万分感谢,并且说,主编本来就让我向你约稿,但报社这些天采访糖酒会,一阵乱忙,就没来得及。我还说,当庞天富知道你又支持《峨嵋》,一定会非常高兴的。
他没回话。
那是一篇散文,八千多字。
编那篇稿子,我花了整整两天。
他在文章里写了几个人,都是本省早已过世的名作家,包括艾芜,包括周克芹,写他们的逸事,每个人写了一两千字。写别人的同时,也写自己——写自己跟他们的交往,写自己当年是怎样被艾芜和周克芹们看重。
实话说,自当编辑以来,我从没像编这篇稿子这般尽心,因为是姚君写的,也从没像编这篇稿子这般糟心,因为没有一句话是通顺的。丝毫也没有夸张,就是连通顺也谈不上,更别说美。我只能照着里面的事,重新写一遍。
可能是太过于糟心了,我通过微信,把姚君的原稿发给了庞天富。
庞天富同样没回话。
四个月后,稿子发出来,我要了姚君的地址,把刊物寄过去。
我等着他发表意见,比如,怎么只留了他文章里的内容,却把话全部改了。
或者:小光你费心了。
然而,没有任何意见,只说:“我们空了见个面。”
见面是第二年秋天的事了。
成都的季节,特别是春夏秋三季,是由雨水谱写的。春天雨多,夜雨。杜甫笔下的“随风潜入夜”,千载以降,依然如故。我正是从成都的春雨,相信了世间的某些东西,确实是不变的。夜雨停了,夏天就来了,夏天的雨更多,几乎天天下,但多数不是从天上下来,而是让人自己从皮肤里下,从早到晚,身上黏乎乎地潮湿着。当站在高楼上,能看到远处西岭雪山上的雪线,是秋风起了,把空气吹干净了。秋风夹带着华西秋雨,淅淅沥沥,或噼噼啪啪,让鸟不能叫,怕嘴张开,就有洪水灌进肚子里去;不能叫就像不能飞,那还叫什么鸟?因此它们总是等雨勉强小下来,飞出来赶紧叫几声,又躲到树叶丛中或屋檐底下。待鸟儿们的叫声又明亮和大胆起来,证明华西秋雨过去了,再过些日子,那些喜欢追着大自然跑的人,就可以去远山看红叶了。
就在这样的时节,姚君给我来了电话。
这是个星期六,他说:“小光,中午我们见个面嘛,河水公园,去过没有?”
在东郊,我知道,但没去过。我读书的时候没有,是后来建的。
“没去过就好嘛,”姚君说,“正好去一下,那地方不错。”
确实不错。是个小丘似的公园,在千里平旷的成都非常难得。“河水”是人造的:丘顶建了个小水库,用抽水机将锦江水源源不断地提上去,再沿曲曲弯弯的渠堰流下来。只是,以其规模和形态,倒不如实打实地叫溪水公园。
公园里啥都有,杂花生树不必说,如织的游人也不必说,本来是山丘,却还修了假山,假山背后,曲径通幽处,是游廊、亭榭和茅庐。所谓茅庐,是在钢筋水泥屋顶上盖了芦苇,年年换新。茅庐是个餐饮雅舍,位于半山,菜品很贵,非常贵,从这里过路的,多数也不敢正眼往里瞧,有胆子进去的,就更少。
我们就在茅庐里聚。
姚君开始并没说有他十余个大学同学,我还以为是我们两个人呢。
十余个全是男同学,想说他们是帮老头子,又不准确,有的人看起来,要比姚君年轻很多,或许也不只是体质和保养的问题,而是他们当年那批大学生,年龄差距本来就大。姚君真的是老了。我是说,太老了。如果没有高霞打预防针,我简直不敢相信那是姚君。他像是从北京回成都的路上,误入过一个黑店,那黑店里住着孙二娘,孙二娘指挥手下,将他麻翻,去大黄桶里刷洗一番,横在案板上剔肉,肉剔净了,只剩下骨头架子了,许是觉得那骨头里熬不出油,就抬出去扔了。可夜深人静时分,那个骨头架子醒了过来,又到人群中行走。他的头发也刮光了。我在北京见他时,那头发虽乱,却还称得上茂密,现在刮光,是因为稀疏了吗?我仔细盯了一眼他头上的发根,的确像戈壁滩上的植物了。
唯一不变的,是依然戴着深度茶色眼镜,每过几分钟,就取下眼镜擦泪。
十余人在茅庐的休息室里,围着个形状不规则的原木茶几闲聊。这种场合,我自然没什么可聊的,就听他们聊。其实,是听姚君一个人聊。他在同学中间,学生时代就已是成功人士,成功人士具有天赋的话语权。他每说一件事,都表明是他亲自参与的,但听不出那些事在哪里发生,又在什么时间发生,而且既与文学无关,也与电视剧无关,很让人摸不着头脑。他的同学们,有的看着他笑、点头,有的抱着手臂,扣着脑袋,像在想自己的事情,有的过会儿就半站起身,望着窗外,望几眼又坐下去。没有人接话,但姚君讲得格外起劲。他的声音很大,每一句出来,屋子里都有回音。那么大的声音出自那么瘦的一个身体,总感觉错位,像不是姚君在说,是另有一个陌生人在替他说,说的也是那另一个人的事,所以大家都听不懂。
这时候,我甚至闪出个念头,听庞天富讲,朱老师曾说姚君神志有些不正常,现在看上去,真有那么一点儿。
好在“不正常”的时间也不算太长,他那样说了将近一个钟头,终于又说出都能听懂的话了。
“再过十天半月,”他说,“光雾山的红叶就到了最美的时候,我们去看红叶。”
又补充:“不叫更多的人,就是今天这些人。”
这意思很明显,一路的开销,都是他姚君负责。今天的聚会,多半也是他包圆儿。我后来知道,在他的同学当中,有经营汽车轮胎的大老板,在四川全省个人财富排行榜上,可跻身前十,但只要同学聚会,只要有姚君在,那老板都没出过钱,都是姚君大包大揽;如果那老板出了钱,姚君会很生气,会如数退还给他。
那老板就坐在我旁边,但当时我不知道,只听他自我介绍说姓唐。
唐听了姚君的话,马上表态:“太远了,我是去不了。”
静了片刻,就阴一个阳一个的,都说去不了。
从他们的话里听出来,这些人,有的是大学毕业后就住在成都,有的是退休后才过来,跟儿女同住,有的一直在外地,今天是专程前来聚会的。
他们去不了,没有更多的理由,都是唐说的理由。
光雾山在我和姚君的老家那边,早年还属于姚君所在的清和县,后来东轩市分成了两个市,从那以后,光雾山不仅不属于清和县,还划到另一个市去了。尽管在我们老家那边,但从我们老家过去,也要翻几座大山、过几条河流才能到,从成都过去自然更远。可再远,也是在本省,而在座的,大概都去全国多地跑过,某些人还去国外跑过。不想去,又实在说不出理由——说身体不好么,这聚会不是也来了吗?说要带孙儿孙女么,孙儿孙女早就大了,不需要他们带了。既然唐说了不去的理由,那就跟着他说好了。
理由不重要,跟着唐说,才是问题的实质。
我感觉到,虽然落座之后,就一直是姚君在说话,但在他们之中,真正的主心骨、向心力,不是姚君,而是唐。
或许,曾经一度,姚君是主心骨和向心力,因为他的成功和豪爽。
但现在不是了。
你不去,我不去,大家都不去,姚君顿时像被腾空的口袋,朝沙发上一窝。他开始一直是挺着身子说话的。窝下去他就不说话了,只够着手,在茶几上扯张纸巾,摘掉眼镜,擦了泪,又擦镜片。眼镜取下来,才看见他脸上的皱纹,不算密,但每条皱纹都像风干的海带叶子。
然后,他把眼镜戴上,把放在身后的黑皮包拎起来,望着斜对面的我说:“小光,你过来我给你说个事呢。”
说着他起了身,朝外面走。
我跟出去。
出了休息室,左拐右拐,就出了大门。门前有条水渠,或者说,有条“河”,因为坡度的缘故,前面的水和后面的水,都发出响声。从来也不知道,水的响声究竟是在说话,还是在笑,抑或在哭。零落的花瓣被水流从高处带到低处,又带到更低处。渠那边是个草坪,草坪边缘有宽展的木凳,我们就去木凳上坐。高高低低的藤状花木,将草坪围住,凳子上面和凳子底下,都是锦重重的落英。
姚君从皮包里摸出一个大信封。
信封里装着一部长篇小说打印稿。
小长篇,十一万字。
“按我们那时候的标准,”他说,“这应该只是个中篇,现在要算长篇了。现在的节奏快,耐不下心来读大东西。但人们也有应对的办法,就是把概念调整一下,说它是个长篇,就觉得它很短,要说是中篇,就嫌太长了。”
然后他说:“《峨嵋》不发长篇,我就不给《峨嵋》了,再说,这是我费心写的一部小说,也应该有个更好的出路。但这些年来,我跟杂志社都没什么联系了,你帮我寄到一家大刊去……算是你帮我推荐一下。”
“推荐”这个词从他口里说出来,显然是有过挣扎、有过努力的。
他非常不愿意承认,他姚君的小说还要请一个晚辈推荐。
但他最终承认了。
接着他又去包里摸,摸出一个U盘,U盘里也装着那部小说。
“当年的编辑,都是看手稿,”他说,“后来听说要看打印稿了,再后来听说打印稿也不看,要在电脑上看。你习惯哪种?”
我说我就习惯在电脑上看,可以调整字号和格式,修改也方便。
“你问下对方喜欢哪种方式,如果习惯看手稿,你帮我寄一下,习惯在电脑上看,你就给我发过去。”
我说好。
我本来想加他微信,让他从微信上发我,不必给我U盘,但想到微信加了也没那么多需要联系的,而且从给U盘的举动看来,他很可能不用微信。
于是就都收下了。
而他又去包里摸,摸出一卷黄绸。
打开来,是他专为我写的《心经》。
此前我听庞天富说过他偶尔练书法,字写得好,但从没见过他的字。的确好。俊逸,畅达,有力度,明显习过王羲之。我知道,练书法的人给人送字,如果对方无特殊要求,所写的内容,都是赠送者自己心里想写的。“……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色即是空,空即是色……远离颠倒梦想,究竟涅槃……”我不知道,在姚君心里,《心经》上的这些话,究竟意味着什么。
我感激他的赠予,也收了。
之后我没再进去。即是说,我没跟他们吃午饭,就回家去了。回家后的第一件事,是把U盘上的小说拷贝下来了,用微信发给了一家大刊的编辑。
那编辑很快回了话,退稿不说,言辞还犀利到近乎刻薄。我正想着怎样找个机会,把他的意见委婉地告诉姚君,还想过是不是再帮他投两家刊物,自然也都是他要求的大刊,看看人家又怎么说。虽然,我暗地里承认,那编辑说的定是事实——尽管我没读过那个小说——既是事实,便算不上刻薄,可就算千真万确吧,万一某家大刊迁就一下,给他发出来了呢?
谁知道,想做的事还没去做,姚君就死了。
离我们在河水公园见面,仅仅半个月。
姚君死的时候,光雾山正该是满山红叶。
他本说要去看,结果红叶如期而至,他却缺席了。
永远地缺席了。
他儿子丁丁怎么会想到请我去他父亲的告别仪式上讲话,我一直困惑。大概是他觉得,自己父亲是作家,不该像母亲那样静悄悄地走,应该有个仪式,有人去讲个话,却又实在找不到人,就只能找我这种讲了也白讲的人。姚君早就退出了文坛,相关部门的领导都比他年轻很多,或许当年也读过海伦娜,没读过,也肯定知道,但对姚君这个名字已经陌生了。包括《峨嵋》的主编,编选精品集收录了姚君的小说,并不是他认出了姚君当年的小说好,而是他选的,都是每年第一期、第四期和第五期的头条,他认为,对一本双月刊而言,这几期很重要,第一期对应春天,一年之计在于春,第四期对应七月份,第五期对应十月份(虽然是九月份出),这几个月在中国人的物质生活、文化生活和政治生活中,都有非凡的意义。他找出这几期的头条,短的就收全文,长的就节选。
我跟丁丁以前没有任何交道,他用他父亲的手机给我打电话,很可能是姚君在他面前提到过我。毕竟,姚君把自己费心写的一部作品,交到了我的手上。
接了丁丁的电话,推掉了他的请求,我立即就想到了庞天富。
如果庞天富去告别仪式上讲话,是最合适的。
但我没给丁丁说,也没跟庞天富联系。
我是想到,庞天富一直在病中,怕他受刺激。
当然这也是个借口。丁丁会告诉他的。丁丁的母亲去世后,庞天富就去过,我后来知道,去跟三妹告别,庞天富是姚君唯一的朋友。丁丁定会从父亲的手机里翻出庞天富的电话,报告父亲的死讯。
我不跟庞天富联系,是不想听他关于姚君死亡的任何看法。
说不出道理,就是不想听。
尤其是在看不到脸的电话上,更不想在看到一张假脸的视频上。
我是准备从珠海回去过后,专程去趟重庆,一是探望庞天富,二是跟他当面聊聊姚君,遗憾,悲伤,或者干脆就觉得,对姚君来说,死亡是一种最好的解脱,如此等等,都是可能的,也都可以接受。当我们这样谈论了他,估计就没有人再谈论他了,他就真的死了。那几天,我特别注意了媒体,包括我所在的《蓉城早报》,都没有关于姚君离世的任何消息。
然而,姚君火化的次日,我还在珠海,庞天富的电话就来了。
“听说你也没参加?”
我说了原因。
“如果你在成都呢?”
“不让讲话我就去。”
“是我让丁丁请你讲话的。他让我去讲,你晓得我动不了身。”
“哦……我不知道讲啥……”
“还能讲啥?他死都死了,就歌颂嘛!赞美嘛!”
我没言声。
两人陷入沉默。
“这段时间,”他终于又说话了,“我也不是完全动不了,就算行动困难些,还有老婆陪着,她身体好得很,把我搀上搀下,也不是问题。我是想去,又不想去。你大概不明白,我对姚君,有求全之毁。因为这个,我俩之间,就有不虞之隙。我们的关系是非常复杂的。他想见我,就如同我想见他;他不想见我,也如同我不想见他。这是他活着的时候。他死了,就绝对不想见我了。”
这话让我听出来,事到如今,庞天富也有所妥协了吗,不然怎么说“求全之毁”?
我问他是不是这个意思。
可是他又不说话。
两人陷入更长时间的沉默。
“你知道姚君怎么死的?”
突然过来一声,吓我一跳。
我没答言,他就说了:“自杀的!”
我浑身一震。
“他这种死法,就是不愿意见任何人,更不想见我。”庞天富说。
随即又告诉我:“他自杀身亡这件事,是丁丁对我说的。他说他父亲的熟人朋友,他只对我一个人说了。在那幢别墅的书房里,他割断了自己的动脉。那时候,小杨买菜去了——就是以前那个小杨,小杨从北京到成都,都给他当保姆,其间只有生孩子离开了一段时间——他就把自己脖子上的动脉割断了。说他这几年非常消瘦,但是血流了一屋子。他哪来那么多血呢?”
我想象着那场景。
不是血流了一屋,而是他把刀架上自己脖子的场景。
那是一把怎样的刀?它被当成工具致人死命的时候,会是怎样的心情?它是否有过抵抗?比如眼看就靠近血管,又退了回来。再靠近,再退回。如此反复,但最终,还是架上去了。对此,你怎么能责怪它呢?它就是个工具而已!
接着,我听见了刀刃切割的细响。
然后才看见血。
“难怪,”我幽幽地说,“半个月前我还跟他见过,他当时精神很好,除了眼睛上的老毛病,别的没看出有病,他还说再过十天半月,要去光雾山看红叶。”
“去哪里?”庞天富急慌慌地问。
“光雾山。在我们老家那边。”
“我知道……”
然后问我:“他为什么要去那里看红叶?”
“那里的红叶这些年打造得很出名。”
“红叶出不出名不重要!”庞天富断然地说。
我有些蒙,不懂这话是什么意思。
“那是他为父亲收尸的地方!”
我再次浑身一震。
“你们见面是为啥事?”
我说了他让我推荐小说的事。但没说编辑已经回话,只是说:“他多半在那半个月之间,自己把那个小说否定了。最后连自己的生命也否定了。我幸好没去他的告别仪式上讲话,去了肯定也会像你说的那样,赞美他,歌颂他,可一个连自己生命也要否定的人,哪还愿意听什么歌颂和赞美。”
“那倒不一定……”庞天富说了一半停下了。
我等着他继续说下去,他却没什么说的了。
那年春节期间,老婆孩子到哈尔滨看冰雪世界去了,行前给我一个任务:把凌乱不堪的屋子收拾出来。这件事他们不能做,只有我自己做,因为是废纸残片和书报杂志把屋子弄乱的,他们不知道哪些要留,哪些该弃。
就这样,我翻出了姚君的那部小说稿。
是在客厅墙角翻出来的,也不知当时拿回来怎么扔到了那里。
是好奇心驱使,还是那时候我就有些想念姚君了,一时说不清楚,我立即起身,去电脑上看。却再也找不到了,多半是下载过后又删了。那个U盘也不见影儿了,发给编辑的微信,也早已过期。于是我把稿子拿到书桌上。
本来只准备随便翻翻,然而,我几个钟头坐着没动,直到读完。
那位编辑说得果然没错,姚君的笔坏了,很多话就像我编过的那篇散文,前言不搭后语,而且明显能看出电视剧本的操作痕迹。然而,这是一部多么富有力量的小说!姚君的皮坏了,肉坏了,但他写海伦娜之前的骨头回来了。如果在语言上好好打磨一番,这不仅是一部可以发表的小说,还是一部杰出的小说。
可是那编辑为什么还说姚君的观念“老土”呢?
——是的,也没说错,很土。
因为,这部小说的观念,还是《山重水复》时代的。
我说能发,反而错了。
杰出归杰出,却不能发。
大刊不能发,《峨嵋》也不能发。
我将它装进信封,放上了我的书架。
三年过后,我去一个地方参加活动,竟然在他们的图书馆里,看到历届获奖作品集。放了一整排,但明显没人翻过,尽管有管理员经常打整,书上还是布满细碎的灰尘。我找到姚君获奖那年,抽出来,翻到《秋风引》,看了下标题,又看了下标题左上方姚君的名字,就又放回去,跟随队伍急急忙忙去参观下一个点。
原载《钟山》2024年第6期
原刊责编" 貟淑红
本刊责编" 杜" 凡
对“为什么写作”的再回答/罗伟章
“为什么写作”是个古老命题,很多人问,也很多人答。我也被问过,同样也答过。现在想来,我的那些回答似乎都不着边际,不是故意敷衍,而是基本不去想那件事;自从开始写作,无论从事什么职业,无论工作多么繁重,无论有着怎样的人生境遇,写作都没丢过,证明那是一种自然而然的行为,就像吃饭和呼吸。但近几年,情形有了些变化。
最根本的变化在于,你不去想,别人就会帮你想。别人帮你想出来的,你觉得不是那样,或者说不应该是那样。但你本身是芜杂的,并不清晰。你有自发的方向感,却也因为芜杂而显得不够明朗和坚定。所以我现在的回答,是将其清晰化和坚定化。
简单地讲,我已经不愿意随便写一篇小说了。“随便”的意思,是指如果我所写的,不是朝着那个方向努力,不是在那条路上走得更远,更宽阔,就不写。我的首要任务,是解决文学的价值和意义问题,是为什么需要文学的问题。这个问题无须我赘述,那些伟大的作家们已经说过了,更重要的是,他们用自己伟大的作品确立了尺度。我所要做的,是遵循他们的思想,回归文学的常识。检视自己的写作,其实并不曾背离,至少是不曾远离那种思想和常识,而现在和以后,自发性将变成自觉,变成信念。
前不久参加一个会议,讨论AI对作家的挑战,而在我看来,AI的挑战还只限于技术层面,并不构成真正的挑战;如果某一天AI有了自我,出现了个署名“AI”的作家,与天下万千作家同列,也未为不可。即便AI写得更好,也不会一手遮天,正如不会因为托尔斯泰写得更好,鲁迅写得更好,我们就不读别的作家。但问题也就此呈现:当AI脱离了人的操控,有了属于它的自我,人的褊狭、猥琐、放弃、欺骗、奴性……在它那里便不存在,它就真的可以挑战作家。所以对作家最本质的挑战,来源于人自身,过去是,现在是,将来大抵也是。我们去读唐宋八大家,发现那些灿烂华章的背后,都站着一个个顶天立地的人。
作者简介
罗伟章,著有小说《饥饿百年》《大河之舞》《太阳底下》《世事如常》《谁在敲门》《尘世三部曲》《红砖楼》等,散文随笔集《把时光揭开》《路边书》《风和微风》,长篇非虚构《凉山叙事》《下庄村的道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