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宋元丰二年八月,苏轼从湖州任上被押解到御史台受审。在那个被人们称为“乌台”的地方,一代文豪到底经历了怎样的劫难?事件的局内人和局外人,从皇帝到狱卒,以及苏轼自己,生前身后又各有一番怎样的自白?或许只有那只无处不在的乌鸦,能印证世人的良心。
题" 记
要是世人能辨假,真人何须诉明神。
——百尾生《三梦记》
引" 子
关于乌台诗案的案卷,很多人认为它已消失于靖康年间的大火中,但随后浮现出来的案卷证明这种说法并不可靠。据说是御史台一位不知名的台吏从开封逃出时,带上了“真案”,也就是乌台诗案的案卷,一路逃到了扬州。随同案卷一起被发现的,还有一个未完成的话本。这份案卷辗转多人之手,流传至今,而那个话本却不知所终,其作者更是无从稽考。
第一章" 起话
在台收禁,听候敕命断遣。
——《诗案·勾摄》
台" 吏
史书中,我要么没有存在过,要么只是“一个不知名的台吏”,就像一张沙子塑出的面孔,风一吹,破碎,消失。我也有自己的名字,就像一棵树,一块石头,或者一只鸟,来过这世上。
神咒浪出,不过刹那,我已经活得太久。我只是害怕如果要在死后再来讲这个故事,会完全不一样。
元丰二年八月十八日的那个黄昏,他从湖州任上被押解到御史台。那时他叫苏轼,还不是后来的苏东坡。人们称那里为乌台,是因为森森的柏树之中,有众多的乌鸦,那天它们好像已经消失不见,只有蝉在嘶嘶直叫。对于大多数人来说,那只是再平常不过的聒噪而已。
那些年,我们几乎忘了寒冷是怎么回事,却没想到转眼就冷得够呛,北方的金国越过结冰的黄河直逼东京城。而我,和很多人一样,像被开水浇了窝的蚂蚁,四处逃命。那时,我随身的包袱里除了乌台诗案的卷宗,还有一个没有写完的话本。
靖康二年,金瓯覆,汴京破。我沿着汴河一路往东水门逃,四处都是火光和浓烟。街道上,那些酒楼、分茶店、脚店、药店、炊饼店,仿佛是长卷中的黑色碎片,带着死亡的腥味和焦煳味,乌鸦一般飞散。御街上的樊楼也着了火,曾经多少个夜晚,彩楼欢门,灯烛相照。而现在,那件写着“天之美禄”的酒旆正尖叫着消失。汴河里漕船的桅杆带着火焰咔咔直响,那些船就像一只只鞋子,缓慢地往下沉。汴河中,一片片灰黑色的尸体一起一伏,仿佛死者仍在奋力泅渡。
奔跑中,我被绊倒,定睛一看,只见一具尸首身着戏服,打扮成秦叔宝的模样。旁边,是一把断裂的朴刀。他浑身涂满血污,脸上那道狭长的伤口仿佛多了一张嘴巴。他的眼睛却睁着,黑豆一般,呆滞而茫然。在他身边,还有几个穿着戏装的人,有的扮成尉迟恭,有的扮成程咬金,还有个女的,扮成了花木兰的样子,都倒在地上。我一开始还以为他们是“六甲神兵”,扫了一眼,才想起他们都是瓦子里唱戏的。
正当我发愣的时候,那个穿花木兰戏装的女人突然站起来,摇摇晃晃地往前走,一只带着火焰的飞箭嗖的一下从空中穿过,正中她的后背。我吓了一跳,包袱散落在地,装着案卷的黑色匣子破开,那个薄薄的话本更是脱了线,几张纸犹如蝴蝶一样向火光飘去。就在这时,一块石头从天上飞过来,砸在我伸出来的手上。
黄昏时,下起了雨。此刻,我在一个离东京城千里之遥的河边小镇想起这些事。陪着我的,只有一条老黄狗,还瞎了一只眼。这些天,我带着它在河堤上走来走去,看着那些烟雾里的松树、无患子树和苦楝子树,听着它的叫声在夜雾中消散,不知道这一天到底是哪一天。
我以前是一个浪子,什么双陆象棋、拆牌道字、六博蹴鞠,都是我的拿手好戏。也因为这个,我才认识了我的娘子。她是“眉寿”酒的“库妓”。别想歪了,虽然挂了个“妓”字,其实只不过为美酒当招牌,卖艺不卖身。即使她曾做过这类营生,我也不会嫌弃,像她这样有情有义的女子,世间哪有多少。我记得初识她的那一天,正是仲春时节,她骑着一匹花斑马,沿着御街从朱雀门往南薰门去,她的嘴角微微翘起,像汴河潋滟的波光。我一下被迷住,一颗心荡悠悠地没了个去处。
我的娘子早已经离我而去,还有我从来没有见过的孩子。要承认这一点很难。令我恐惧的是,这些天,她的那张脸好像已经消失,甚至和以前我在栀子灯下见到的女人没有任何差别。在那个年头,要在东京城找一个销魂的所在,只需去找挂着四盏栀子灯的地方,在那上面,无论晴雨,都会放着一顶斗笠。我记得这些,却想不起娘子的面孔。我不停地咒骂自己,但是这并没有挽回我那日益破碎的记忆。她那张脸像是隐藏在河流之下,手一抓,什么也不会捞起。很多时候,我几乎认为她甚至没有存在过,就像话本中的一个角色,只是出于我的虚构。而那个话本,正是我和娘子一起写的。
也正是出于这种羞愧和恐慌,我得尽快把这个故事讲出来。
乌" 鸦
如果你们是我,那么也将看到所发生的一切。
那时东京城的一天是这样的:五更相交时,寺院的行者开始敲铁牌子、打木鱼,铁牌当当,木鱼笃笃。随着东京城的各处城门、吊桥和街市依次开放,这个城市好像从一个梦里醒来,又准备进入另外一个梦。
从州桥往南,出东雀门,一直到龙津桥,沿街有很多商铺,商品一年四季花样不断。夏月,有砂糖冰雪冷元子、生淹水木瓜、荔枝膏、梅子姜等等,有的放在乌黑的托盘里,有的盛贮在梅红的匣子中。冬月,有旋炙猪皮肉、野鸭肉、煎夹子、滴酥水晶鲤鱼、王楼前獾儿、脯鸡、现卖的羊白肠、批切的羊头。街坊里的那些妇人,绾着高高的发髻,腰系青花布手巾,笑着打趣,换汤,斟酒,献果子,弄香药。
沿街的饭庄铺子,卖着粥、饭、点心。吃不了的那些大骨头,就用荷叶裹着。街巷里有不少这样的人,打着饱嗝,托着荷叶包,摇摇晃晃地往前走。孩子们拿着梅花包子、蜜饯之类,推搡着,一会儿钻进某个巷子,一会儿又从州桥那边冒出。
瓦肆那边,全是唱曲的、说书的、耍宝的。唱曲的唱得好的人不少,尤其是那个孙三四,重起轻杀,浅斟低唱,唱到得意之处,眉毛总是一挑。说书的人更多,什么烟粉、灵怪、传奇、公案,真是说收拾寻常有百万套,谈话头动辄数千回。南薰门一带,每天有上万头猪进城,却只有十几个人驱赶,人嘶猪叫,和街市上的吆喝声混在一起。那些吆喝声有的高得像铁弦子,刺溜一声,飞得老高;有的拖着尾音,尖叫着,久久不肯消失。很多人不喜欢这个场景,说是乱糟糟的,对于我,却经常一看就是半天。这种古怪的乐趣从何而来,我也说不清楚。
大相国寺开集之日,那叫一个热闹,金山金粉地涌过来。你们不知道在那时,我是多么喜欢对着那些物什,一个个地念出它们的名字:绣作、珠翠、花朵、头面、领抹、冠子、幞头、丝绦、香药、土物、书籍、玩好、时果、腊脯、鞍辔、弓箭……我的舌尖混合着唾液,像一遍遍地品尝着这些注定要消失的秘密。
此刻,红日正恹恹地往下落。当日头越来越接近青晦色山峦的时候,它突地一坠,就像趔趄了一下,掉进了浅灰色的天空。当夜色弥漫,最后的一丝光亮仿佛长蛇分叉的舌头,在黑色的青石板上悄然一舔,倏忽不见。
正是此时,我看见皇甫遵押着那个人进了东澄街御史台的大门。和别的衙门不同,御史台的门是朝北开的,取的是阴杀之意。模糊的夜色中,那个被押的人穿着官服,像鸡鸭一样被绑着,脸上闪烁着疲惫、沮丧和惊恐的表情。他就是苏轼。前些天,在湖州的衙门,中使黄甫遵带着两个兵士将他当场逮捕,二十一天后,他们回到了御史台。在蝉声的嘶鸣中,我听见黄甫遵对着那些人说:我当时站在湖州的公堂上,什么也没说,他都吓得快尿了,不敢出来见我。
黄甫遵身边的一个兵士,长着一副马脸,也觍着脸,带着笑恭维:是啊,大人那时可威风了,苏轼磨蹭了好一会儿,才穿好官服官靴出来。黄甫遵双臂抱在胸前,他的脸上有一道红色的胎记,远远一看,仿佛在流血。
皇甫遵说:直娘贼,那家伙一路上还想着自杀,幸亏我们早有安排,没让他得逞。旁边的兵士也说:那日官船行到太湖,苏轼一下子跳将起来,他们一拥而上,像按一只扑腾的鸡,把他按到甲板上。他们边说边比画,不时哈哈大笑。御史台的人一会儿说大热天办这趟差不容易,一会儿又说,这趟差办下来,日后少不了奖赏。
人群中,我看见一个身着青衣的男子恍恍惚惚,好像在想着什么心事。从他的衣服来看,他只是一个普通的台吏罢了。在这个地方,我能叫出很多人的名字,在这个故事中,他们将轮番上场。而这个台吏的名字,就连我这只乌鸦,也不想知道。
这时,我看见苏轼回过头来,结果遭到了一顿呵斥。那个马脸的兵士还扬腿踢了他一脚。刚才那个年轻台吏转过脸来,他的脸被柏树枝丫的影子交错覆盖着,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天已经黑了,黄甫遵带人把苏轼押进了大牢。起风了,我嘎嘎叫了两声。就在这时,一块石头朝我扔来,差点砸中我,我慌忙飞走。
没有一只乌鸦不怕石头。
御史中丞
每一个故事都有一个反派,但是,一个故事不到结尾,谁也不知道谁是怎样的一个人。
去台狱前,我听了黄甫遵的复命报告。没想到名震天下的苏轼遇到事情的第一反应居然是躲。这一路上,苏轼还两次试图自杀,幸亏黄甫遵他们机警,没让他得逞。这次命黄甫遵去湖州捉拿苏轼,还是应该多派些人,一是捉拿苏轼,二是到他家里抄出那些通信和手稿。等我派的第二批人赶到,苏轼家里的人已经烧了不少诗稿、书信和文件。不过,他越是这样,越证明他心中有鬼。
七月初,先是监察御史里行何正臣上奏,说是苏轼到任湖州的谢恩表语涉诽谤朝廷,什么“难以追陪新进”,语多讥讽。何正臣之后,舒亶上奏,在弹劾的奏章中还附有苏轼的诗集,至于借燕子和蝙蝠的争论说事,更是居心不良。我也趁热打铁,上了弹劾状,列举了苏轼的四大罪状。加上国子监博士李宜之的札子,官家很快就下了令,免去苏轼湖州太守一职,捉拿到御史台归案,命我和知谏院的张璪主审。
我叫黄甫遵前去歇息,只带了个台吏随我去台狱。其实,我并不需要去,也许只是黄甫遵的那些话让我有些好奇。月亮是红色的,还带有黑点,挂在天上,像一块烧焦的石头。只要稍微走动几步,就是汗流浃背。我正了正领子,继续大步往前走,跟在后面的台吏说:中丞大人,这都多少天没有下雨了。我瞪了他一眼。
台狱在另外一个院子,顺着旋转的台阶,我下到栅栏边,看见了一个影子。那个影子侧对着我,仰着头,好像在看月亮,有一刻,他举起手,好像要去抓流水般的月光。光线从他的额头上倾泻下来,经过他的鼻子,又流过他似笑非笑的紧闭的嘴唇。我特别讨厌他那种笑容,看起来是在嘲笑自己,又像是在嘲笑别人。他突然转过身来,朝我们这边看过来。我身后的台吏打了个寒噤。我甩了一下衣袖,说:走。台吏跟在我后面往外走,还差点绊倒。没用的东西,我说。
我打发台吏回家,自己留在签书房。这几年,官家交办给御史台的案子一个接一个,像什么祖无择案、李逢谋反案、郑侠案、相州案、太学案等等。每一个案子都牵连甚广,案件中的那些人,轻的罚铜,重的去职,甚至发配到沙门岛,有的还被处以极刑。而当下御史台正在办的案件,除了苏轼这个诗案,还有另外一个大案,那就是陈世儒案。在那个案件中,不仅我会出现,舒亶和何正臣也会出现。这两个大案同时要办,办得好是应该的,办得不好就要受罚,因为办案子而受罚的官员还少吗?这些年,官家专门设局,重修法典,敕令格式,越修越细,各种禁令无所不在。想到这里,我的身体一会儿发热,一会儿发冷。那乌鸦叫得真是让人烦心。
官" 家
每个人的故事都会讲上三遍,我的也是。即使贵为天子,我也逃脱不了这种命运。
夜深了,周围的一切慢慢地隐入黑暗,只有眼前的这幅《早春图》除外。在画中,主峰赫然立在当中,俯视着万物,主峰下面是近峰、次峰,松木下面是小卉、女萝、碎石。我都不知道自己到底看了多久。
元丰以来,我独断乾坤。在这件事上,从熙宁年间,无论是新党旧党,早有呼声,不过意思却完全相反。王安石劝我要“独断”,无非是要借我的权威开路,而司马光那些人是想要我抛掉王安石。
此前,苏轼就不断上书反对新法,熙宁年间的万言书还说什么始作俑者,其无后乎。此前让他不入国门,已经给了他一个警告,没想到到了湖州任上,还是不改那个臭脾气。上任表上,语带讥讽,李定的奏状说他出言狂悖,真是一点没错。上书我也忍了,为什么要用诗文这种形式,还刊行于世!以前还可以说是冲着王安石去的,但如今,这是冲谁来的?
如今,天下已经不再是以前那个天下了。北边,西夏、契丹环伺,边事未宁。南边,还有大理、交趾,纠纷不少。内政上,也是官制冗杂,法令不行,苏轼名声越大,越是坏事。以前王安石就反对“异论相搅”,说是要“一道德以天下同俗”,做到“人无异论”。此人不责罚,政令如何推行?
我背负着祖宗的期望,也背负着祖宗的债务,尤其是我那父亲,他好像一直在黑暗中看着我,用他那病恹恹的却不服气的眼神。想起父亲,我总是免不了心酸。
父亲的谥号是英宗,他遭受了那么多的委屈,哪里有什么英武可言!谥号一个字,就是一把刀。至和三年大年初一,本该是一个喜庆的日子,却笼罩在死亡的阴影下。以往的大礼之年,会有七头大象在宣德门和南薰门之间的御街走个来回。在宣德门楼前,七头大象还会团转行步,向北舞拜,叫好的“有巴、有巴”声不绝于耳。但是那一年,没有大象,没有焰火,什么也没有。没过几个月,仁宗皇帝大薨。在传遗诏时,父亲惊叫道:某不敢为,某不敢为。后来他还得了病,不能上朝。仁宗皇帝的曹皇后临朝称制,垂帘听政。
这位曹皇后也是个奇女子。她是本朝开国名将曹彬的孙女,本来是要嫁给画家李植,不仅立下婚约,而且已经过门。李植醉心于神仙之道,对她爱搭不理,结果一天晚上,曹氏翻墙而去,没有完婚。这事有段时间传得有鼻子有眼,那些说书人好像就站在围墙下看见这一切似的。后来曹氏被立为皇后,这些流言才慢慢消失。
我之所以记得这些,是因为父亲跟我说起翻墙这个细节的时候,脸上露出的那种暧昧的笑容。传言有时像风中的叶子,没个来由;有时又像水中的石头,言之凿凿。有人说,父亲得病后,出言无状,总是忤逆曹太后,还说什么“太后待我无恩”。这些话当然没人敢在我面前说。那时,我已经长大了几岁,心里清楚我必须装着不知道的样子。
父亲登上大宝只是四年,就撒手而去。那些事情梗在我心里,我不想说,也不能说。以前母后总是笑着说我身体里一定住着一个老人。本朝的大臣也惊讶我那时在王安石面前怎么会如此礼让。我乐意展现出谨慎而老练的形象,我要证明父皇这一支血脉是当之无愧的大宋天子。我的身体里居住的也许还有一个小孩,一个总是盼望着大象的小孩。但是,我决不能让这一点暴露出来。
福宁殿前,风吹丁零,更添一片寂静。祖宗们并没有逝去,他们就环绕在我的周围,注视着我。
第二章" 入话
以此撰作诗赋文字讥讽,意图众人传看,以轼所言为当。
——《诗案·供状》
……又虚称更无往复诗等文字……又虚称别无讥讽嘲咏诗赋等应系干涉文字……再勘方招外,其余前后供析语言因依等不同去处。
——《诗案·勘状》
见勘治苏轼公事,应内外文武官曾与苏轼交往,以文字讥讪政事者,该取会验问看若干人闻奏。
——《诗案·御批》
御史中丞
名字。更多的名字,更重要的人的名字,我要的就是这个。
当时官家一下旨,我就派舒亶和何正臣到各地搜集证据。证据并不难找,苏轼在杭州任通判的时候,那里的书商就开板雕印《苏子瞻学士钱塘集》,从熙宁年间一直印到元丰年间,越印越多,还出了续集。真是妖言惑众,鼓动流俗。除《钱塘集》外,舒亶又找出市面上流通的苏诗“印行四册”。何正臣更厉害,他搜罗到不少尚未刊印的苏轼诗文,包括和他那些朋党之间的往来作品。张璪见了这些“诗账”,大呼:你们还真是下了不少功夫。
当时官家下令让我和张璪一起审问苏轼,我还有些担心,毕竟他和苏轼是同年进士。他本名张琥,后来改名张璪,在陕西凤翔时,和苏轼共过两年事,交情甚好。那时苏轼给他写过一篇文章《稼说》,里面有两句“博观而约取,厚积而薄发”甚是有名。不仅如此,苏轼还让他把这篇文章带给苏辙,也算是把他当兄弟了。这两天,张璪真是让我刮目相看。他有时冷不丁地冒出一句话,让苏轼愣半天,那副惊讶的表情好像从来不认识这个人。
这次,苏轼所涉的罪名不小。按照本朝律法《宋刑统》,如果“指斥乘舆”的罪名成立的话,那可是十恶不赦中的第六条“大不敬”罪,“情理切害者”,当斩首;如果达不上“情理切害”,处以二年徒刑。更为重要的是,前者是遇到大赦也不能赦免。从目前涉及的证据来说,牵涉的人很多。这些人收受苏轼讥讽朝廷的文字后,不仅不上报,还阴通货贿,甚至拊掌击节,真是岂有此理。
但这几天,审讯并不顺利。苏轼这人果然奸猾,对所涉诗文,要么避实就虚,要么大事化小,好不容易吐出了几个名字,也都是通判这样级别的货色。像什么旧党的张方平、范镇、司马光等人,提都不提。
对此,舒亶十分愤怒。有那么一刻,我感觉他甚至会扇苏轼几个耳光。按说舒亶也是文人出身,但嘴上总是挂着什么“断柴”“夹帮”之类的话。他在临海当县尉时,有个弓手喝醉了,在县衙里大呼小叫,舒亶用鞭子抽他,那个人还笑,被改为杖脊,还是不服,叫嚷着:有本事把我给砍了。没想到舒亶上去就是一刀,那人的头颅骨碌碌地滚到地下,脸上还留着惊讶的表情。舒亶虽被弹劾,却因此名声大噪。他被王安石看上了,办了好几个大案,像画《流民图》的郑侠的案子就是他办的。
相比起舒亶,另外一个御史何正臣总是阴阴的。说实话,我宁愿和舒亶这样的人打交道,也不愿意见到何正臣笑嘻嘻地迎面走来。但是现在,我可不能这样说。手头上这两个大案,少了谁都不行。
深夜里,我一个人留在御史台,看着那六扇屏风,那是我的前任蔡确大人请郭熙画的。这些年,郭熙真是得了官家的恩宠,皇宫、行宫都是他的画。郭熙的画要比苏轼的画好太多。苏轼画的什么丑石奇树,石头浓墨一团,树也是光秃秃的,七扭八扭,像一只挣扎的手。
蔡确大人赴任参知政事时送了我一句话。他说:资深啊,你接任御史中丞这个位子,有一点要记住,不要恨你的敌人。我当时一愣。蔡确大人是办案子的高手,连相州案那么难办的案子都办下来了,而我却卡在这里。
看来,我得想个办法。其实舒亶此前曾经说过,像程老三这样的货该用的时候还是要用一下。何正臣也笑着点头,摸起了胡须。想到这里,我不由自主地挥了挥手,好像是要把这突然浮上来的一幕赶走,又好像只是为了驱赶那些在灰黑色光线中乱飞的蚊虫。
台" 吏
天气太热,空气好像在发虚,颤抖着,发出嘶鸣。我一度以为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这些天,御史台一直在审讯苏轼,而我负责记录。审讯的声音一会儿远,一会儿近。
知谏院的张璪,御史中丞李定,还有御史何正臣、舒亶轮番上场。他们围着苏轼,不停地问,这句是什么意思,那句是什么意思。听起来不像在审讯,反而像是在开一个诗会。我坐在条案后面,一边记录着苏轼的供状,一边翻着那些作为罪证的书册,手都有些颤抖。以前的罪证五花八门,要么是作案的工具,要么是仵作的验尸报告,或者是受害人的血衣之类,而现在,就是一本本从街面上搜罗来的书册。它们有着如此清白的面孔,又呈现出不为人知的威胁。
苏轼身着囚衣,戴着镣铐,摆动着手,像一棵被雷劈过的树,枝丫颤动,青烟直冒。光斑在不同人的脸上闪烁,一会儿移到李定他们的脸上,一会儿移到苏轼的脸上。就这么几天,苏轼好像已经瘦了不少,颧骨显得越来越高,像岩石一样反光。
我一边记录,一边却在走神。惹上麻烦的不仅有苏轼,还有我。前些天,开封府的两个皂吏找上门来。来的是一老一少。他们问我平时干什么,我一时有些发蒙,没有说话。那个年轻的说:你是牙粘住了?我说:平时在御史台当差,闲的时候,陪着娘子去瓦子看看热闹。那个老的笑了笑说:只是看看热闹?我一头雾水,心里直打鼓。过了一会儿,那个年轻的皂吏又说:你前些天是不是去了平通书坊?
前两天,我确实是几次找过平通书坊的陆老板,但这和开封府有什么关系?我之所以去找陆老板,一是为了讨钱,二是上次印的那个话本,错漏百出。这个陆老板平日里卖书,自己也有几间雕版印刷的作坊。作坊在南薰门那边,我还问过他,为什么要把作坊放在这样一个屠猪的所在,多臭啊。他笑了笑,说我不懂。我寻了几次,都没有找到他。书坊和作坊都关着门,问旁边的街坊,说是前几天还开着,不知道怎么就关了。
两个皂吏在屋子里转来转去,厨房里,有一个竹编的蒸笼,那个年轻的皂吏也用佩刀戳开,好像里面有蛇。到了后来,那个老的皂吏说:你那个《三梦记》呢?
我有些惊讶,他怎么知道《三梦记》?我说:烧了。这话一半是真,一半是假。有一天,我看着那本印得乱七八糟的《三梦记》,想起陆老板那张胖脸,一气之下,扔在铜火盆里,刚烧着两页,却被娘子一把抢起,噼噼啪啪地灭了火。
那个年轻的皂吏说:你恁地是故意的吧?
我说:公人,遮莫和《三梦记》有什么干系?
那个老的皂吏阴笑了两下,说:迟早你会知道。临走时,那个年轻的皂吏扔下一句话:有那个姓陆的任何消息,立马报告。
那天我唯一庆幸的是娘子不在家,她去给庙里读书的小弟送衣裳去了。开封府找我的事,我一直没对她说,说什么好呢?这是她第三次怀孩子了,前两次都没保住。我可不想让她担忧。
那天晚上,我一直想着《三梦记》的事,怎么想也想不出一个所以然来。那只是一个平常的故事,故事讲的是:有一个叫柔奴的市井女子,梦见了一个千里之外的书生。她孤身上路去寻找梦中情人,却在淮河边遇到了水贼。那些水贼是五通神的教徒。在传说中,五通神本形如猿,却可以化为多种体相,冷如黑铁,阳具甚伟,被他们侵害过的女子,往往会浑身痉挛,陷入狂乱的状态。
巧的是,正在此处,她遇见了那个书生,他也被水贼所擒。后来,她抓住一个机会逃生,并到官府报案,官府出动官兵,剿灭了水贼,书生获救。她告诉他梦见的一切,书生却嫌弃她已经被水贼所污。女子伤心投水自尽。她的魂魄荡悠悠一路飘到地府,始终不肯投胎,咿咿呀呀地唱着。阎王听了,派遣小鬼把已经高中进士的书生勾摄到地府来。两人喜结连理,回到阳间过上了好日子。
当时写完已是深夜,我激动地在小院里乱转。那是一个春天的晚上,隔墙之外,有人在叫卖杏花,刚下了一场雨,叫卖声显得很辽远。我忍不住叫醒了娘子,等到故事说完,她像猫一样打了个哈欠,说:那个书生后来就不嫌弃她了吗?
我一愣,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我不嫌弃。
娘子也不觉得我这句话有些古怪,说:好吧。不过名字取得不好。
我一时有些不解,说:什么名字,《三梦记》吗?
娘子说:那个女人的名字啊,叫什么柔奴。
我说:市面上的话本不都这样吗?文奴、俏奴、画奴什么的。
娘子说:奴啊奴的,多难听。
我有些诧异,本想继续说,看了一眼她的肚子,又把嘴边的话咽了回去,说:你说叫什么名字好?
娘子脸上有些愠色,说:花斑马,你是看我怀了孩子才这样说吗?
我沉默了一会儿,说:不叫柔奴叫什么?
娘子笑着说:她哪里柔了?叫苏胜仙如何?那天,她穿着鹅黄的襦裙,光线停留在她的脸上,让她看起来像春天河边的柳树。
听了这话,我也笑了,说:这个好。
她有些不相信,说:当真?
我说:当真。不就是一个名字嘛。
她说:这是名字的事,也不是名字的事。过了一会儿,她叹了口气说,故事都是你们男人讲的。
听了这话,我一冲动,说:要不你来写一个故事?
她一听,又笑了,没说是,也没说不是。
现在想来,我并没有把那个念头当真,娘子也好像忘了那个事,而开封府的公人来找我,更说明那是个馊主意。不过,一个话本能惹出什么样的麻烦?我又没有像苏轼那样写什么朝廷的事。
这样的想法并没有说服我。这天,又是审到深夜,当我穿过院子交接文书的时候,节级程老三匆匆而来,差点和我撞到一起。他骂了一句,甩身而去。这个程老三最喜欢提着一根长长的鞭子在牢房里边走边说:唉,好久没用了。说着,手突然一抖,鞭子啪的一下抽响,吓得那些囚犯直低头,而他却哈哈大笑。这些事都是牢子梁成告诉我的。在御史台,我有时会和他扯扯闲话。他说,如果一个地方流了血,即使经过很长时间,只要用醋浇在上面,那些血痕也会慢慢浮现。说完,梁成突然骂了一句:程老三这个直娘贼。
我呆呆地看着程老三的背影,这一次,他又去干什么?
苏轼会死吗?想他死的人可不少。
节" 级
相州案之后,我升为节级。这都算不上是一个官,但是,给我程老三任何官我都不换。
械、枷、纽、锁,多么硬气的名字,我的口腔里弥漫着血气,身体兴奋,好像我面对的是一个个妓女。其实,面对那些女人,我有时毫无感觉,那些令人沮丧的经历甚至让我感到恐惧。很多个夜晚,我走向那些女人,并非是出于欲望,而更像要证明什么。
在台狱,我不需要这么做。这是我的地盘,听着那些喘气、颤抖、号叫,我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满足,那些声音让任何瓦子里的曲子都显得造作。看着那些扭曲的面孔,我会情不自禁地扭动起来:这是我的沙书地谜、歌舞百戏、踏索上杆。
御史中丞大人李定一定会骂我狂妄,他是一个书呆子,哪里知道这些。况且他太心急了,粗暴就意味着粗糙。惩罚是一门艺术,不允许任何荒腔走板。在这方面,蔡确大人才是大师,他平时也喜欢写诗作画,我不知道他是怎么习得这门手艺的。很多人以为只要往死里整就行,多么肤浅。这就像写诗一样,在这个行当,只有零星的天才,要成为顶尖的高手必须要有对冷酷细节无止尽的胃口,才能化腐朽为神奇。
办相州案时,大理寺的官员抓了一大批,戴着枷,在日头下暴晒了五十七天。除此之外,蔡确大人还把各种刑具摆在犯人前面,自己带着笑,轻言细语地说这个枷是怎么用的,那个箍上紧的时候脑骨会像杏子一样噗的一下炸开。说完,他还张开手,好像真捏爆了杏子。
当时的御史中丞邓润甫深为不满,上奏给官家,说“蔡确深探其狱,滋蔓不已”。在奏章里,他还说在深夜里,亲耳听到过囚犯发出的惨叫。官家派了三名官员到御史台按验,但是问遍了相州案的数百囚犯,却无人承认,也没有伤口作证。邓润甫只能承认自己“奏事不实”。那些惨叫是真的,相州案的囚犯无人受到拷打也是真的,这事我最清楚不过了。蔡确大人只是轻轻使出一招“移花接木”,就让邓润甫掉到沟里去了。
元丰元年六月,案子结案。去官的去官,降职的降职,坐牢的坐牢。邓润甫被免去御史中丞一职,贬去抚州。最终的大赢家当然是蔡确大人,他从知谏院兼判司农寺升为右谏议大夫、御史中丞。在御史台,他又办了几个案子,很快升任参知政事。他走后,御史中丞就变成李定大人。蔡确大人一定会当上更大的官,而我程老三,做一个节级就够了。
苏轼进来的时候,没有交常例钱。我没有生气,我不需要生气。我对他说:苏大学士,我们会好好照顾你的。说完,我扭头就走。此前,梁成曾经跟我说过,苏轼没有什么钱。听了这话,我倒是笑了。他还真把这里当成修行的地方了吗?另外,我也搞不懂苏轼,他堂堂一个太守,怎么会没钱?不是说写个墓志铭,就能捞上一大笔吗?不过这些天审讯下来,说起苏轼借钱的各种事体,倒不像是假的。他收养了不少孤儿,还把俸禄捐了,建什么医馆,取名为安乐坊。别人安乐了,他自己倒欠了一屁股债。
案子不顺,看到御史中丞大人李定抓耳挠腮,我心里就觉得好笑。这可比蔡确大人差多了,更大的官都被收拾得服服帖帖,怎么到了苏轼,反而没招了呢?在台狱,只有一个人给我惺惺相惜的感觉,那就是舒亶大人。有一次,他说起了断柴、夹帮之类的话,我一听,心里乐坏了,就像一个酒徒听到了“眉寿”酒。
这些话外人一般听不懂。所谓“断柴”,就是做到受刑部位表面好像只是一点瘀肿,里面的骨头其实已经断了。而两块木头夹在脖子上,就叫“夹帮”,厉害之处就在于木头之间的缝隙让犯人生不如死。而“脑箍”是用绳缠住脑袋,用木框框住,这一点和“夹帮”很像,不过一个针对脖子,一个对付脑袋。而所谓“超棍”,就是把犯人的胳膊反绑,让其跪在地上,再用短小的竖木别着,不出半晌,膝盖必碎。
这一次,也是舒亶大人找到了我。我一开始以为也是要来些硬货,但没等我说两句,舒亶大人就打断我,说:这些手段使不得,会留下外伤。
他问我:有没有别的方法?对付诗人的方法?
听了这话,我咧开嘴。这些年我对付的诗人还少吗?
我说:大人考虑得当,不如来通“散发”如何?
“散发”这个词听起来不那么吓人,其实就像“熬鹰”,把犯人关在一个狭小黑暗的囚牢里,拉屎撒尿都在里面。我们会轮班连番审问,只要犯人想睡觉,就不停地骂,用竹竿捅他,这样熬上几天,犯人是宁死也盼着睡上片刻。如今正是炎暑,老鼠、蚊虫无数,我就多次见过“散发”的人放出来后,身上全是各种溃烂的伤口,流着脓,散发着令人作呕的臭气。不过,这一次,可不能把苏轼整死了。
舒亶听了以后,伸手拍了拍我的肩膀,刚拍了两下,手又缩了回去。我一点都不在意。我已经迫不及待地想看见苏轼到时会是怎样的表情。苏大学士,弹鼠筝听过吗?那可不是一般的曲子。我说过,我会好好照顾您的。
官" 家
看着御史台呈上的第一批勘状,我不由得想起王安石那句讥讽之言:“这些年陛下断的案子,断得对的,一件都没有。”我记得我当时有些恼火,却只是笑笑。这个王安石,很多时候也是不了解朕的苦心。
这些年来,办了不少大案,坊间有很多议论,说本朝的诏狱比前五朝的都要多。很多人只看到主威独运,哪知道我另有所图。祖宗们欠的债,总得有人去还吧,我可不想再拖了。
奏状中,李定说苏轼“逐次隐讳,不说情实,再勘方招”。比如《八月十五日看潮五绝》第四首有一句是这样的,“东海若知明主意,应教斥卤变桑田”。初审时,苏轼解释为“盐法之害”,但是仅过两天,他又将其解释为主上好兴水利,不知利少而害多,言此事必不可成,讥讽朝廷水利之难成也。区区两天,这个苏轼的说法怎么就变化这么大?这样的地方还不少,有关司马光的供状也是如此。里面说,熙宁十年,司马光任端明殿学士,在洛阳西边筑园居住,写了篇《独乐园记》。苏轼给他写了首诗,其中有句:“抚掌笑先生,年来效喑哑。”苏轼一开始说只是玩笑之言,随后他又说,这句诗实际是希望司马光继续攻击新法。
这一次,和苏轼牵涉的人还不少,像司马光、张方平、范镇这些。除此之外,还有一个名字反复出现,那就是王诜。作为驸马都尉,本不该和外臣交往,但苏轼和他不仅有钱物往来,就连写给别人的诗文,也抄给他一份。我妹妹身体怯弱,他却宠幸小妾,还修什么宝绘堂。要不是公主多次软语相求,我早就要责罚他了。那郭熙出身寒门,画中是一派盛世气象。王诜出身名门,画来画去,却是残山剩水,伧寒之极。想到这里,我拿起笔,批了几句话:“见勘治苏轼公事,应内外文武官曾与苏轼交往,以文字讥讪政事者,该取会验问看若干人闻奏。”
写完后,我的胸口有些发闷。我让当值的内侍官李宪打开门,信步走出了福宁殿。李宪小心翼翼地跟在我后面,说道:起风了,官家小心受凉。他挥手想让宫女前来加衣,我摆了摆手,只是说:无妨。
我呆呆地望着天空上云的暗影,突然想起上次钦天监报告说,再过一旬,会有血月。史书云,月赤,将旱且风,兵旱两至。早些时候不是报过全州芝草生,琼州甘露降吗?那时我还在金明池召见过群臣,游园庆贺,怎么又要出现赤月?
前些天,我做了一个梦。梦里,雾气弥漫,泥泞小路的尽头突然出现一株猩红色的彼岸花。汹涌的雾气划过花瓣和叶子,发出嘶嘶的声音。彼岸花旁边,有一条赤蛇,吐着芯子,红色的小眼睛瞪着我。我一下子惊醒,心怦怦直跳。
我本想找副相王珪问下,他们华阳王氏出于岷峨之地,云蒸雾罩,颇擅周公解梦之道,但是后来一想,还是算了。这时,我感到有人在偷偷看我,肯定是李宪。好多事只要我咳嗽两声,甚至连咳嗽也不需要,他就知道我的心思,提前把有些事情办了。让他做提举皇城司,也正是这个原因。上次那个梦,我没有找王珪,倒是掐头去尾和李宪说起。李宪躬身向前,说:官家,这是吉兆,彼岸花在我们乡下叫作石蒜,别看名字土,此花却有奇效,伤者不伤,去者回生。而蛇和花,都为赤色,正应了本朝的火德。我听了甚是高兴,眼角的余光中,只见他弓着身子,额头上却出了汗。
风更大了,天上的云影像墨渍一样。我刚要挥手,李宪已经跟上来。我说:派个小黄门,到台狱里去看下苏轼怎么样了。
台" 吏
雨时断时歇,去大相国寺的路上,我想着心事,结果跌了一跤,幸好没让手里的三牲福物掉在地上。我一瘸一拐地进了大相国寺,在佛前献了福物,磕了头,上了信香,到隔院抽签。解签的老和尚看着我,挑了挑眉毛说:母子平安。布施之后,我问起了我的命。老和尚定定地看着我,说:你这一生注定有一场雨,一场火,一场雪。他的脸上有颗痣,痣上有根细细的灰毛一抖一抖,我好不容易才没盯着看。我唱了个喏,闷着头往外走。
回去的路上,经过河坊桥,突然有个影子蹿出。那个人身穿一身紫衣,脏兮兮的,还破了几个洞,头发乱糟糟的,脸上的污渍衬得眼白很大。看了两眼,我才认出是陆老板。按照朝廷规制,四品官才能穿紫,不过,这年头就连一些门子也敢这样穿。当时陆老板还吹嘘来着。我说:这些天都跑哪里去了?他连忙说:小点声,有吃的吗?
街的尽头倒是有点亮,挂着卖炊饼的幌子。我跑去买了几个炊饼和一杯饮子,拉着陆老板进了旁边一个桥洞。他一把抢过炊饼塞到嘴里,噎得额上青筋直跳。他抢过饮子,咕咚咕咚地喝了好几口,打了一个嗝,这才说话。他说刚才去甜水巷找过我,一直跟着,终于在桥这边堵到我。
我说:你怎么变成这般模样了?
陆老板只是说:开封府勘过你?
我点点头,把前些天的情形说了一下,又说:你一个卖书的,还能惹着谁?那个《三梦记》,又是咋哩?
雨又唰唰地下起来了,像鞭子一样在抽动。在桥洞里,陆老板说起此事的缘由。去年冬天,有一个高丽使团来东京城,随团带的一些商人采买货物。先前,陆老板就和他们打过交道。市面上找不到的东西,他就去鬼市里找。这一次,高丽商人不仅采购量大,给的价钱还高,尤其点名要些书,除了像苏轼的《钱塘集》等诗文,还有眼下流行的话本,其中就有我的《三梦记》。陆老板搜罗了一批,又着急忙慌地印了一批。
我说:是交税的事吗?我知道像他这样的生意,大多是逃税的。
陆老板叹口气说:要只是钱的事,那就简单了。你在衙门当差,当真不知朝廷禁止书籍外流吗?
他这么一说,我好像明白点什么。如今高丽是契丹属国,这几年,一直有官员上奏,反对和高丽建交,禁止书籍外流,说这些书籍图画中,有交通要道、山川形胜、人情风俗,会让敌国一窥虚实。
我说:我那话本也没什么啊。
陆老板干笑两声,说:你不是夸口,只要依书中所记,走到哪里都没有差池吗?
我心一沉,想起此前喝酒时确实夸过这海口。我们家有兄弟三个。我的老兄接了父亲的班,操持着渔行的买卖。我的次兄,去做了散茶的生意。他们两个,一个熟悉水路,一个长年在外采买,去的地方着实不少。至于各地人情风俗,在话本里我尽力描摹,务求逼真。兀自如此,我还是有些不解。
我声音有些发颤,问:莫非那些书流到契丹去了?
陆老板把残留在嘴边的芝麻舔了进去,还咂了两下,看着石桥外面的雨,说:雄州边关在榷场查获了一个契丹的探子,搜到好些违禁物什,其中就有你的话本。过了一会儿,他又说:其实,我也只是一个跑腿的,赚些辛苦钱。那些人可赚大了。
我一时不知道该怎么说。雨点扫到我的脸上,像被鞭子尾巴抽了几下。
陆老板说:我们可是一条绳上的蚂蚱了。
我说:今晚先躲下,我回头找条船。
陆老板拱了拱手,我把他的手压住。那天晚上,我把陆老板带到一个柴房,雨太大,路上没什么人,但我总觉得有人在盯着我们。
回到家中,我把大和尚的话对娘子说了。娘子说:这几天,我这心总是突突。我心里有些发急,说:没什么事吧?娘子说:以前不是说过要写话本吗?我说:等身体好些再说。她看着雨,没有说话。
那些天,前往各地调查取证的人陆陆续续回来了。御史台专门安排了一间屋子,各种材料不断往里面运。御史中丞大人隔三岔五地过来催促。据说,杭州、湖州的百姓连月来都在给苏轼做解厄道场。对此,李定大人十分生气。何正臣在旁边说:中丞大人,苏轼都已经全盘招供,谁能解厄?说完,他抽抽地笑了起来,别的人也在一旁附和。舒亶板着脸,抖了抖袖子,好像在虚空中抽了一鞭。
我默默地看着那些越堆越高的案卷,心里却有了一番计较。
第三章" 转话
其言虽属所憾,其意不无所寓,讪上骂下,法所不宥。
——《诗案·勘状》
到台累次虚妄不实供通。准律,别制下问,报上不实,徒一年,未奏减一等;诗赋等文字讥讽朝廷政阙失等,到台被问,便因依招通。准敕,作匿名文字,谤讪朝政及中外臣僚,徒二年。又准《刑统》,犯罪案问欲举,减罪二等,今比附,徒一年。
——《诗案·大理寺判词》
乌" 鸦
风雪中,东京城像是一个巨大的黑色浅底盘子,汴河、蔡河、五丈河、金水河,如同穿城而过的灰白色影子。这些年,城墙越修越高,但在我的眼里,它们只是一些微不足道的凸起。午夜里,灯火一闪一暗,好像一个巨人正在浅浅地呼吸。
前年,雄州出了一只红色的乌鸦。这被当成一个天大的吉兆。很多乌鸦说要是能成为红鸦就好了。红色的乌鸦?真的有一只红色的乌鸦?我不想成为一只红鸦,我曾经企图模仿喜鹊婉转的歌声,却只会发出更难听的假声。我不停地提醒自己:我之所以是一只乌鸦,正是因为身上的黑。让我难过的是,苏轼也不能免俗,跟着咒骂乌鸦,他可是被称为谪仙啊。我得承认,有很长一段时间,我曾暗自羡慕苏轼诗里的飞鸿,它们周身被洁白的月光所照耀,简直变成了月光的一部分。
那些飞鸿,属于楼台歌火,属于香山雪海,属于沙洲寂寞冷。哪像我,待在这阴森森的乌台柏树上,四周充斥着潮湿、霉烂和死亡的气息。看着这肮脏、凌乱的羽毛,我不由得自惭形秽。但是,这些天,我有一种奇怪的感觉,觉得苏轼连我这样的乌鸦还不如,起码我还可以到处乱飞,而他却只能待在那个像深井一样的监牢里。有个夜晚,我看见他把手撑在墙壁之上,身体前倾,双脚往后蹬,嘴里发出一种比乌鸦叫声还难听的模糊呼喊,墙纹丝不动,他自己倒累得满头大汗,呼哧呼哧地直喘气。
还有一次,天冷得要命,我看见他用嘴对着一支毛笔呵气,呵了半晌,那支笔还是冻得像铁扫帚一样,在纸上发出嘶嘶的摩擦声。随后,他用两只手在地上不停地挖,挖了好久,他举起一颗暗红色的药丸,还放在鼻子尖上闻来闻去,脸上露出一种暧昧的笑容。这些天,我好像也感染了他那种古怪的笑容。有一次,我在汴河喝水,扒开那些碎冰,发现水面下也有一只乌鸦,露出同样的笑容,吓了我一跳。我呆呆地抬起头,看到那茫然旋转的雪花中心,有一只巨大的黑色眼睛瞪着我。
台" 吏
半夜,我被啪啪的打门声惊醒,难道是开封府那两个皂吏又来了?我胡乱披了件衣裳,打开门,却见一个头发眉毛上全是雪的人,定睛一看,才发现是台狱的梁成。梁成喘着气,哑着声,塞给我两张纸,又指了指。我扫了一眼,心怦怦直跳,问梁成:什么时候写的?梁成说:就在今夜。
纸上是两首绝命诗。诗前面还有一个小序:“予以事系御史台狱,狱吏稍见侵,自度不能堪,死狱中,不得一别子由,故作二诗授狱卒梁成,以遗子由。”程老三那天的影子在我的眼前闪过。“稍见侵”?程老三可不会只是“稍见侵”。那两首诗,前面一首写的是:“圣主如天万物春,小臣愚暗自亡身。百年未满先偿债,十口无归更累人。是处青山可埋骨,他年夜雨独伤神。与君今世为兄弟,又结来生未了因。”我又去看第二首:“柏台霜气夜凄凄,风动琅珰月向低。梦绕云山心似鹿,魂惊汤火命如鸡。眼中犀角真吾子,身后牛衣愧老妻。百岁神游定何处,桐乡知葬浙江西。”
我又问梁成:今天可有怪异之事?梁成说:平时都是苏大学士儿子苏迈送饭菜,但今天是一个陌生人,说是临时受托。苏大学士看到鱼,神情颇为异样。他慢慢地把鱼吃了,扔了筷子,就提笔写了这两首诗。我说:以前送过鱼吗?
梁成说:从来没有。
我说:这应该是个暗号,苏迈所住何处?
梁成说了一个地名,原来是角门子那边的槐花巷。
我说:你赶快回去,我去找苏迈。
这时娘子也过来,找了件外套给我。临别时,我对梁成说:梁大哥,你一定要看住苏大学士。梁成拱了拱手,穿雪而去。
我看了一眼娘子,她的手捂住肚子。我说:莫受风寒。她说:不用牵挂我。我扭过头,一路狂奔,越过河坊桥,穿过大相国寺,转了好几个弯,直往汴河南岸的角门子而去。那一带有很多条小巷子,饶是我路熟,还是有些迷糊。槐树上已经落满了雪,一条黑狗正在墙角扒拉着。我摸索了好一会儿,才找到苏迈住的那个小院。
我拍打着门,开门的人,看那模样就知道是苏迈,和苏大学士甚是相像。看见我,他有些疑惑,说:你是?
我把那两首绝命诗递给他,边喘气边说起送鱼的事。他连声说:全怪我疏忽。原来,在来东京城的路上,他和父亲就约定,如果有性命之忧,就送鱼报信。
屋内四顾萧然,只有一张床、一张桌,还有半架子书。那张小方桌放在窗边,上面点着烛火,摆着纸笔、砚台。砚台里的墨已经有些凝固,发出微微的臭气。纸上已经写了一些字。
苏迈也没有遮挡,说:不知兄台怎么称呼?
我说:我是梁大哥的朋友。
苏迈愣了一下,没再问,只是说:今天我去办事,走得急,忘了交代不能送鱼。
看他那神情,我就知道他去借钱了,而且是没借着。这个案子发生以来,好多亲戚朋友断交,但苏迈的神情也只是淡淡的。他又把那两首诗仔细地看了一遍,烛火映照在他的脸上,影子交错跳动。他抬起头说:我得给叔叔写封信,不过这信,他顿了顿,又说,可走不了邮路。
我说:此去南都,走水路最快,我有个兄长,再熟不过。
苏迈躬身做了一个长揖。我说:过两天我再送些吃的过来,不过鱼是不能再送了。
苏迈很快写了两封信,说其中一封给他父亲,另外一封给他叔叔。其中给苏辙的那封,已经把那两首诗放了进去。出门时,苏迈又躬身作了一个揖。我赶忙扶住,点点头。
屋檐下,已经挂了不少冰凌,有的像小指头那么粗,有的尖尖的,像鱼牙,烛火的光映在上面,冰凌微微地炸裂。
应天府签书判官
送信的人找到我时,我正在北湖边。他从船上跳下来,戴着一顶黑色斗笠。他递给我一封信,我一看,是侄儿苏迈写的。我急忙打开,匆匆扫了一眼:坏了。再看时,另外一个声音响起:不至于。这封信能到这里,说明兄长应该还活着。危险,但还活着。
他不愿意说自己的名字。我对他说:这位仁兄,要不到舍下喝杯薄酒驱驱寒?我得修书一封。他躬身唱喏,说:在下就在此间等候。
回家后,夫人听到响动,进书房来问我。我大致说了,她说:我去陪下嫂夫人。我说千万不要说绝命诗的事情,她点点头。我又补了一句:也看下朝云。
那日,王适两兄弟把子瞻的家眷送到我家,嫂夫人一见到我夫人,二人就抱头痛哭。朝云站在旁边,不说话,也不哭。苏迈已经跟着去了东京城,只有苏迨、苏过到了这边,我儿子苏适到底大他们几岁,赶忙带他们出去。嫂夫人能哭出来,我倒放了大半的心,但是朝云这个样子,我心里却是一惊。夫人听我说完,转入后堂,拿了一小袋钱塞给我。
回北湖的路本来不远,我却觉得甚是漫长。那人见了我,有些惊讶。我气喘吁吁地对他说:家兄的诗还得带回去,另外,这封信也得拜托您交给我侄儿。他没有说话,在信上裹上一块油布,塞入怀中。他转身正要离去,我拿出那袋钱,说:还请兄台收下。他脸上显露出一丝怒色,说:这是小看洒家了。我连忙说:一点心意,且莫见怪。他挡住我的手,说:子由先生,要是这样,这封信我是带不到了。我朝他长长地作了一个揖。他点点头,转身上船,也不看我。船上的伙计长篙一撑,船向湖心驶去,没过一会儿,就变成一个黑点,消失不见。
回家之前,我得去一下张方平大人的府中,此事得与他商议。快到时,雪突然落下。张方平大人比先父还大两岁,今年已经七十三岁,以太子少师一职致仕。以前,他和先父颇多交游,还没进门,一听到他的笑声,父亲就会大喊一声:安道兄来了。我和子瞻对他敬若父亲,他儿子张恕就不止一次开玩笑说,他父亲对我们两兄弟,比对他这个亲儿子还亲。
门子和我相熟,也不进去通报,直接开了门。我往书房奔去,只见张恕跪在地上,张方平大人背对着他,满头白发乱颤。我连忙去扶张恕,说道:厚之兄,这是何故?张恕看了他父亲一眼,不肯起来。
张大人转过身,见是我,脸色稍缓,但是仍带怒气,说:你问问他,这等事情都做得出来。
张恕低着头,一脸愧色,仍不说话。
我又去扶张大人,说:安道公,先坐下,别气坏了身子。张方平大人这才坐下。我听他说了一会儿,明白发生了什么事。
原来张方平此前上书官家,为子瞻下狱之事求情。我听了奏状里的内容,心忧不已。张大人又开始骂张恕:让你交上去,你都不敢。他拿拐杖要去打张恕,我连忙拦住,说:厚之兄也是有难言之隐,让他起来吧。
张大人说:不行,今天就得让他好好跪着。说完他又恨恨地补了一句,就连王安石也直言说盛世未有杀才士者,你怎如此胆怯!
张恕低着头,小声说:我还不是怕降罪于您老人家吗?
张大人大怒,说:我怕什么!是你怕吧?他拿着拐杖指着张恕的鼻子,我赶忙去拦,说:安道公,我有件紧要事。说着,我从怀里掏出我抄的那两首子瞻的绝命诗给他。
张大人把拐杖咣当一下扔到地上,自顾自地读了起来。他先是闪过一丝惊讶,然后又恢复平静,嘴角还带着一丝笑容。他长叹一声:子瞻啊,用心良苦。
我看他神色稍缓,赶忙把张恕扶了起来。张大人也没有理会,过了一会儿,他对张恕说:我还得写几封信,这一次再不及时送到,看我打断你的狗腿。
张恕低着头说:全凭父亲吩咐。
张恕送我出门的时候,张了张嘴,却没说什么。
我说:厚之兄,不必多言。
张恕说:雪天路滑,骑马小心点。
回到家中,夫人迎了过来,说:嫂夫人今天又哭了一场,不过这当儿精神还好,只是发呆。朝云说要做几个拿手好菜,给孩子们尝尝。
我点点头。夫人又说:孩子们还在书房里写字,苏适带着他们。
我说:女儿呢?
夫人笑着说,她正在和王适说话。
我也笑了,说:那就多说会儿话。
参知政事
在这个故事里,知道我的人越少越好,我几乎做到了这一点。
当初,我让他们从苏轼的《湖州谢上表》开始,他们还不太明白。其实越是看起来平淡无奇的东西,官家才越是看重。当年我弹劾王韶,不就是从谢上表开始的吗?他可是熙河开边的重要人物,还官至枢密使,那又怎样?他被一贬再贬,没过几年就病死了。
这个李定,在“不服母丧”风波后,靠边站了那么多年。他能够继任御史中丞的位子,我可是出了不少力。我对他说过,不要恨你的敌人,也不知道他是否明白。很多人污蔑我贪恋权位,其实权力关乎的并非官职,而是计谋、技术和动作。如果谁恨他的敌人,那一切都会变形。
雪还在下,暗灰色的天空中,有几只乌鸦的影子掠过。我叫仆人加了些木炭。这两年,天气好像越来越冷了。听着木炭烧裂的声音,我不由得有些出神。
他们都说我善于揣度官家的心思,难道做臣子的不应该想官家所想吗?官家要做的事情,已经没有时间让他人说三道四了。官家所谋者甚大,要打仗,就要花钱,搞新法这么多年,不就是为了这个吗?
熙宁六年,契丹在河东发难,要我朝割让数百里土地。对此,王安石说急有急对,缓有缓对,没什么可怕。官家照样忧心忡忡。次年四月,王安石第一次罢相。其时天下大旱,又加上那张《流民图》,朝议纷然。到了熙宁八年二月,王安石躲过了风头,再度任相。边界的事情还没有解决,对于王安石的反复劝说,官家好像换了一个人,最终决定割让土地。那些元老重臣还以为官家会“御驾亲征”,却没想到是这样一个结果。也就是那一次,我真正认识到,在官家刚毅坚忍的表面下,其实隐藏着一个黑夜里担惊受怕的孩子。不,不,不,我不能再这样想下去了,太危险了。
那件事之后,我就知道,王安石再也没有机会留在中枢了,官家只是等一个机会。那年,王安石从驾观灯,乘马入宣德门内,被卫士拦了下来,争吵推搡中,还伤了马眼。堂堂宰相的坐骑居然被伤,王安石自是怒不可遏。上奏官家后,此事被派到开封府审理,开封府对十名卫士予以决杖处罚。开封府这样判,以后哪个卫士还敢尽心尽力地保护官家?我连夜写了一封奏折,不出所料,官家马上准奏。那时王安石正闹着要辞去相位,以为官家还会像以前那样挽留,却不知大势已去。
苏轼就不明白这一点。他这个人啊,年少得志,哪里知道早已危机四伏。他是嘉祐二年中的进士,当年仁宗皇帝对苏轼、苏辙两兄弟青眼有加,说是为子孙后代找到两位宰相。这是活脱脱地树了两个靶子啊。我中进士比他们晚了两年,不止一次听别人用嫉妒的语气说过此事。这些年,这两兄弟互为犄角,如果不抓住这次机会,他们日后还会掀起大浪。在李定送过来的案卷副本中,现在苏辙只是名列第十一名,这怎么行?
官家的心思来得越快,转得越快。尤其是这些天,风向有些不对,上次太皇太后病重时对官家说,与其大赦天下,不如赦苏轼一人。听了此言,据说官家是面色凝重,若有所思。另外,这些天来,上书求情的人不少,有的还是朝廷重臣,张方平更是上下奔走。世事如棋,一着不慎,满盘皆输。
御史中丞
十一月三十日,雪至。历书说,三元紫白,大吉之日。所有的案卷都已整理完备,那一个个名字,正是我想要的。苏轼已经“通供”。那天他画了押,供状上砰的一声盖上御史台大印的时候,我和知谏院的张璪对视了一下,笑了。
这次给官家上报奏状,我和张璪费了不少功夫,谁和谁分在一组,至关重要。苏轼首当其冲,那个王诜也不必说,而像司马光等人,必须分在第一组。至于蜀党,必须一网打尽。苏轼、苏辙这两兄弟并称蜀党领袖,这次蜀党牵涉的人也最多。苏轼此人,既要讪君卖直,又畏祸及,像这样骑两头马的人,真是可耻至极。
而程颢、程颐两兄弟为首的洛党,这一次没什么人牵涉其中。像程颢的弟子杨时,就一贯看不上苏轼。他说程颢的诗是真正的“风人之道”,而苏轼的诗多是出于私愤。洛党一直攻击新法,我也曾多次被他们骂成小人,没想到这一次他们也说苏轼是毁谤。
案卷已经整理完毕,正本、副本各一份。这一天,我收到消息,参知政事大人约我到茶馆喝茶。那个茶馆名字有些古怪,叫丑婆婆茶馆,就在州桥那边。进了包间,只见蔡确大人正对着一幅《鹧鸪图》出神。我咳嗽一声,上去拜礼。
他这才转过身,托住我,说:御史中丞大人,多时不见。
一听他叫我的官名,我不由得心里咯噔一下。
我刚想说苏轼案卷的事,他挥了挥手,说:先喝茶,这里的茶和水可不一般,茶是建溪双井茶,水一半是谷帘泉,另一半是琼林苑新溶的雪水,最是难得。
我说:小弟不懂喝茶。
他说:御史中丞大人忙于公务,那个苏轼可是颇好此道,吃个饭还用朱红累子。
我说:苏轼一向狂悖,不守礼法。
听了这话,他笑了一下,又很快收住。他拍了拍手,进来一个美貌女子,纳了个万福。她看起来大约三十来岁,身着一袭变鹊穿花绫罗锦,梳了个高髻,只一眼,这个茶室都好像亮了一些。
蔡确大人说:资深兄,以前见过丑婆婆吗?
看我有些诧异,女子倒是笑了,说:我给二位大人备茶。
蔡确大人又说:你是不是觉得如此美貌的女子,怎么叫丑婆婆?
女子嫣然一笑,说:蔡大人何必如此取笑。
这个大包间可以看见远处的繁塔、铁塔。繁塔是东京城里最高的佛塔,俗话说,铁塔高,铁塔高,铁塔只打繁塔腰。屏风前有一桌子,桌上有注子、盖罐、盏托,还有一些葡萄干、杏干、樱桃脯之类,摆了一长溜。那女子生了茶炉,碾茶、煮茶、点茶,献了两杯上来。
蔡确大人拿起茶杯,浅浅地喝了一口。我也端起茶杯,除茶香外,房间里还有一种若有若无的香气。我有些不自在,蔡确大人说:资深兄,这茶怎么样?我又喝了一口,说:极香。蔡确大人和女子都笑了。女子笑的时候,我反而觉得她更冷。
蔡确大人说:唱个曲吧,助助兴。女子拿起琵琶,信手弹了起来,只听见她唱道:眉长眼细,淡淡梳妆新绾髻。懊恼风情,春著花枝百态生。蔡确大人闭着眼,手里打着拍子。我有些着急,但是他不开口,我也不好说些什么。
此曲唱罢,蔡确大人说:有没有时兴的曲子?
女子说:最近市面上新出了个话本,里面有些曲子,只怕入不了两位大人的耳。
蔡确大人说:无妨。
女子放下琵琶,轻声唱道:万钱买尔身,千金买尔笑,老笑空媚人,笑死人不要。
听完,蔡确大人说:晏几道有一句,妆罢立春风,一笑千金少,这曲子俚俗,倒像是接上了。
那个女子眉毛一挑,说:大人听着有趣,却不知道曲子里的人会怎样想。
听了这话,我有些诧异,蔡确大人却是一副不以为忤的样子。茶喝了三道,女子躬身退下。
这时蔡确大人才说:资深啊,下盘棋吧,听说你颇擅此道。我笑着说:大人才是此中高手。棋摆上后,蔡确大人让我执黑先行。我沉思半晌,才落下一个子,他就跟着应了一手。没过多久,棋到中盘,遇到一个连环劫。就在我琢磨时,蔡确大人说:案卷我看了,涉案的人不少啊。
我说:是啊,主要是蜀党和朔党的人。
蔡确大人说:官家最恨臣子结党。不过,那个苏辙怎么才排第十一名?
我心里一惊,说:回头我把他的名字提上去。
蔡确大人说:这些年,这两兄弟互为犄角,兴风作浪,这次不抓住机会,日后必有麻烦。
我看着棋盘,连忙点头。
蔡确大人又说:苏轼那两首诗呈上去了?
我说:呈上去了,台狱里的一个节级搜出来的。
蔡确说:程老三?
我点头,心想,参知政事大人怎么连一个节级都知道?难怪外界都说没有什么能逃过他的眼。
蔡确大人说:你就没想到官家看了会怎么想吗?
我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当时看了诗,我是有些犹豫该不该呈上去,但宫里派了个小黄门来查问案情,我真是不敢不交。
蔡确大人见我一直盯着棋盘,说:资深啊,你这局棋,布局着眼甚大,怎么到了中盘,却不知道变招?
我说:听说这次大理寺主判的法官是崔台符,大人帮忙找下劫材?
蔡确大人鼻子里哼了一声,说:那个崔台符可不好说。
他看我没有说话,又说:劫材嘛,还是有的。
我寻思着,他要找的人也不会是一般人。他好像猜到了我在想什么,说:这个事我会叫舒亶去办。我站起来,给他施了个礼。他挥手让我坐下,说:今天找你来,苏轼的案子只是其中一桩。接下来的官制改革,官家已经敕令张璪牵头操办此事,此人如何?
我说:他这次出力甚多。心里想起张璪那副面孔,别有滋味。
那次整理完案卷后,张璪约舒亶一起喝酒,也拉我去,我借口还有公事要忙,没去。审讯之初,我曾担心他不配合,但是真看了他那个样子,我背后又有些发冷。蔡确大人推开棋盘,说:下棋嘛,总得留个后手。
我回去时,雪还在下。街道和房屋都变得影影绰绰,经过河坊桥时,有一个影子站在桥上,两只手伸着。当我靠近的时候,才发现那是一个瞎子,脸上还露着古怪的笑容。
突然,他转过头来,我知道他看不见我,但我还是吓了一跳。
台" 吏
我在马行街边找了个小酒馆,等梁成过来。马行街位于皇城东面,有很多药铺和诊所,像大骨的周家药铺,翰林金紫医官坐诊的药铺,最为紧要的是大鞋任家,擅长的就是产科。我可不想娘子和孩儿出什么意外,这些天,我总去那里,买安胎的药。我身边就放着一包,油纸包上有一方红纸,上面扎着麻绳。
我烤着炭火,不时往巷子口望一下。这个小酒馆,也没有一个酒招子,店里没有什么客人,只有墙角一张桌子,有三个人在喝酒说话,压低了声音,好像在说什么了不得的事情。
老兄已经从应天府回来,回信我也转给苏迈了。梁成解释了送鱼的事,想来苏轼不会再有什么轻举妄动。话本的事我还是没憋住,说给了梁成。梁成听了,说开封府狱那边有兄弟,他会帮忙去打听。
御史台这些天显得过于平静,那个专门办诗案的屋子也要撤了,说要给另外一个案子用。本来案卷也要移交给大理寺,但御史中丞大人有天回来,说还要做些改动,其中一处就是把苏辙从被告第十一名提到了第三名。
去大理寺交接文书之前,我带着案卷去了趟鬼市。要把案卷做得和真的一样,只要出够价钱。我找二哥借了一笔钱,他没问我要干什么。他正安排手下把一大批茶叶装进带有火漆熏印的笼篰里。他的生意越做越大,已经成为榷场的头几号商人。那天,他安排账房把钱给了我,我们一起喝了个酒。喝酒的时候,他看我闷闷不乐,还以为我为娘子的事情操心,安慰了我好几句。
就在这时,我看见了梁成的身影,他头上身上全是雪,黑衣服上还有些泥渍。
我说:什么时候下雪了?
梁成有些诧异地看着我,说:雪一直没停啊。他扫了一眼桌上的酒壶和酒杯。酒杯是空的,他说:你喝了多少,怎么连下没下雪都不知道?
我说:梁大哥没来,小弟岂敢先喝?我提起酒壶,奇怪的是,酒壶好像比刚才轻了不少。我有些尴尬,抬了抬头,见外面的雪正下得紧。我说:这个地方好找吗?梁成看着我,说:这地方不是我约的你吗?
我愣了一下,这是喝了多少酒,以至于这样?我往墙角望去,那里空荡荡的,真是见了鬼,刚才不是还有三个人吗?店家的脸在烛火一闪一闪的光影下,显得有些鬼鬼祟祟。我对梁成说:喝酒,喝酒。
酒温了,又上了几个菜,我还点了份爊肉。这个爊肉,我娘子最是擅长,讲究的是小火慢炖。吃时,将爊肉蘸上椒盐,塞进蒸饼。就着爊肉,我和梁成连喝三杯。
我问他:上次你把那绝命诗藏哪里了?
梁成笑了,说:就藏在枕头里。程老三找到后,抄录了一份,交了上去,然后又把原稿偷偷地还了回来。他不知道,我早做了标记。
我举起杯,说:老兄这事干得爽利。
梁成说:这都是小把戏。前些日子,我也抓了他一个把柄。他收别人钱的事,自以为神不知鬼不觉,却不知道他有个手下是我的眼线。
我俩哈哈大笑,引得店家和两个伙计直往这边看。
过了一会儿,梁成突然压低声音对我说:有个事得告诉你,那个陆老板被抓了,就关在开封府的牢里。
我心里一惊,手里的酒杯差点掉了。
梁成看我这个样子,说:陆老板倒是硬气,恁地开封府怎么拷打,说来说去就是那几句话。
我想起陆老板的胖脸,心里不是滋味。
梁成说:这个陆老板啊,也是不小心,他跑到街上去买炊饼,没想到那条街就贴着海捕文书,被人看见报了官。
我又问了梁成几个问题。梁成有的也不是很清楚,有些歉意地说:我那些朋友,多是牢子,就算是个节级,好多事也不太知道。
饶是如此,我也算是知道了个大概。这一次,涉案的话本有好多种,我的话本只是其中之一。陆老板交代,书中犯事的情节都是他要求加的,谁不加就不给钱。至于他为何跑到那里,也是趁着天黑偷偷爬上了一条渔船。
梁成说:陆老板背后的大货行可是大有来头。他压低声音,说是牵扯到皇亲国戚,这个案子开封府也是办得焦头烂额。
我听了,不知道该说什么好。那天我们喝到很晚,店家都催着说要打烊了。临走时,梁成抢着付了账,还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话,说事情都这样了,让我保重。
那夜,我都不知道是怎么回到家的,手中的药倒是一直抓得紧紧的。到了甜水巷,家门居然敞开着,雪打在门板上啪啪直响。我急忙进了屋,房间里黑黢黢的,什么人也没有。桌子上,有开了一个头的话本,是娘子的笔迹。风呼呼地刮着,好像很多人在说话。架子上,此前买的药一包包地放着,这些药娘子不是都吃了吗?怎么还在架子上?
天哪,我今天到底是吃了多少酒,雪迷了我的眼睛。
官" 家
黄河结冰了。水下先是发出一种细微的针刺声,气泡噼里啪啦不断炸响,没过多久,黄河就变成一条冰蛇。河面上,闪烁着一片刺眼的阳光。一些黑点从北边的河岸冒出,速度越来越快,黑点瞬间变成各种影子,举着各式各样的兵器,僵尸一样,跌跌撞撞地冲来,有的影子被踩在地上,更多的影子又扑来。一张巨大的脸带着臭烘烘的热气,滴着暗绿色的汁液,露出黑色的牙齿猛地朝我咬来,就在这时,我惊醒了。
我喘着气,喉咙里像着了火一样。过了好一会儿,我才想起这是在福宁殿。当值的宫女站在墙角,眼睛似闭非闭地打着瞌睡。墙角边巨大的红色蜡烛兀自燃烧,蜡油一点点地溅落。我本想只咳嗽一下,结果一咳就止不住。我喊道:水。宫女们立马惊醒,忙不迭地拿了一杯水过来,脸上露出惶恐的表情。我没有理会,想起梦中的事。
我再也睡不着了。天色微明,是个阴天,殿堂和树木都像影子一样,该上朝了。到了迩英殿,大臣们已经在门外等候。这次我召见了宰相吴充、副相王珪,还有翰林学士章惇。本来还想召见参知政事蔡确,但他抱病在家,病得真是时候。前两天,李宪报告,说皇城司探得蔡确曾派人去找过大理寺卿崔台符,不过崔台符以审案期间不能外出为由,并未露面。
一开始,我并没有说话,但刚开口,说出来的却是:黄河结冰了吗?我看见他们眼中一闪而过的诧异。副相王珪上前一步,施了个礼,回话说黄河并未结冰,金明池倒是结了冰,有很多孩子在嬉戏玩耍。
我没笑。今天最主要的事是关于苏轼的案子,事到如今,也该做个了结了。案起以来,很多人都在为苏轼求情。第一个当然是苏辙,他说苏轼在杭州和密州为官时确实写了不少讽刺诗,但是后来不再有轻法之举。他无非想说,苏轼讥讽的对象是王安石而不是我。还有那个张方平的奏章,说“其甚者以至指斥当世之事,语涉谤黩不恭,亦未闻见收而下狱也”。这个张方平不是号称能喝一百多杯酒吗?这是喝了多少杯?就连王安石的弟弟王安礼也说,自度大度之主,不以言语罪人,若杀苏轼,恐后世谓陛下不能容才。在求情的人当中,分量最重的太皇太后,此前,她生了病,我去探视,她要我无罪释放苏轼。后来,她病得更重了,我决定大赦天下,她流着泪拉住我的手说,放苏轼一人足矣。她一薨,就变成祖宗的一部分,有时,死者的话更有分量。
关于这个案子,大理寺拟出了初判,“当徙二年,会赦当原”。对此,审刑院支持,御史台反对。御史台的舒亶上奏说,不仅苏轼当处以死刑,就连司马光、范镇、张方平等人也应该一并处死。御史台这个态度不出所料,我想他们都是这个意思,只不过让舒亶出面罢了。我有所意外的是大理寺的初判,会赦当原?让苏轼官复原职?法在有司,恩在主上,上次陈世儒的案子已经罚过崔台符了,这次还是不识相?舒亶的意见也是不行的。这样杀下去,以后的事情怎么办?
迩英殿一片寂静。雪后的阳光透过窗户折射进来,逆光中,眼前的这些人像一个个影子。我转过身来,说:今天是集议之日,有话不妨直说。
王珪施礼说:苏轼有一首写桧树的诗,其中有一句是这样写的,根到九泉无曲处,世间唯有蛰龙知。臣以为苏轼有不臣之心,陛下飞龙在天,苏轼却求地下之蛰龙,这是有不臣之心,必当严惩。
听了这话,我笑了,说:这是写桧树,和朕有什么干系?
王珪脸上讪讪的,正要张口,章惇说话了,他用低沉的声音说:官家,我以为王大人的话不妥,那诸葛亮不就是卧龙吗?
听了这话,王珪脸上有些挂不住,说:是蔡确这样说的。
章惇没好气地说:蔡确的口水你也吃吗?
我摆了摆手,止住章惇。宰相吴充看了看我的脸色,说:臣以为曹操这么专横,尚能容忍祢衡,陛下乃尧舜之君,为什么不能容一苏轼呢?他这话此前就说过,今天只不过又说了一遍。说完后,他一直在咳嗽,身上那股异味好像更浓了。
前些天,我派了一个小黄门去台狱看苏轼的情况。他半夜进到苏轼的监牢,发现苏轼在呼呼大睡,鼾声如雷。这个苏轼倒是睡得着。他那两首绝命诗我也看了。圣主如天万物春,小臣愚暗自亡身。留下一个瑟瑟发抖感恩戴罪的人,更有用。不过,苏轼会这样吗?
我的手抖了一下。这些天,我的手总是颤抖。上朝时,我把手藏在宽大的袖子里面,好像里面藏着一只受惊的鸟。还好,没有人发现这一点,除了李宪。我知道他会守住这个秘密,因为这个秘密一旦泄露出去,对他一点好处都没有。
第四章" 后话
特责授检校水部员外郎,充黄州团练副使,本州安置,不得签书公事。
——《诗案·御批》
红" 鸦
我真变成了一只红色的乌鸦,在血色和火光中,一点点变红。
那是一个冬天,下着黑色的雪。金兵越过冰冻的黄河杀到东京城下。他们架设大炮,不断地朝拐子城轰击。城墙上装着湿马粪的糠布袋被炸成碎片,空气中弥漫着火药和马粪的味道。金兵用云梯、火梯、鹅车、投石车发起一轮轮攻击。宋军也用火炮反击,但没过多少天,炮弹不够用了,就连投石器的石头也变得短缺,不得不动用皇家御花园艮岳里的太湖石。
最后的赌注是“六甲神兵”,领头的叫郭京,他向官府吹嘘自己撒豆成兵,撒草为马。在宣化门的天王旗下,他身穿道袍,舞动桃木剑施法。捷报一个接一个,不仅进攻宣化门的金兵已经节节败退,就连其他两路大军也退到阴山之下。官家送来空白的赏赐状,让他根据战功自行填上。有那么一阵子,战斗好像停歇了,除了一些受伤者的呻吟,只有风呼呼地刮着。而就在此时,城门轰然倒塌,金兵杀了进来。郭京匆匆换了件外衣,趁着夜色和大雪,带着一小队人马逃到城外。而瓦子那边却冲出来一支队伍,有男有女,穿着红红绿绿的各式戏装,朝着金兵奔去。
整个东京城变成了修罗场,大相国寺那边,衣衫褴褛的人们带着贪婪和恐惧的神情,把尸体刳得只剩森森的白骨,夜晚中磷火直闪。人们常说乌鸦喜欢啄食腐肉,但那一刻,我深深地为此感到羞耻。照壁上郭熙的画已被毁坏,只有一些恶鬼般的线条还在狰狞地爬着。雪中的日头还是红红的、恹恹的,像一个提着灯盏寻找孩子的母亲。
此时,我注意到一个人影匆匆地闪过。那是一个老人,白发蓬乱,散发着寒光,一跌一撞。他带着一个包袱,直奔河坊桥而去。汴河里,灰黑色的尸体一起一伏,仿佛死者仍在奋力泅渡。路上,他被几具尸体绊倒,包袱里的纸张飞散出来。他用一个古怪的手势去抓,一块石头飞了过来。
借着火光,尽管他变得如此苍老,我还是一眼就认出了他:他正是多年前的那个御史台的台吏。
百尾生
你还是可以叫我不知名的台吏,或者,百尾生。我不知道为什么要给自己取这个名字,我不是传说中的那条大鱼。这些年,我一直在写那个话本,却接不下去,不是所有故事都有头有尾。
那个话本,娘子开了个头,她是这么写的:有那么一个年代,人的性别是可以变化的,也许这一天她是女人,另外一天又会变成男人。而一个男人,也会如此。我吓坏了,就连神仙志怪小说也不敢这样写。有一次,我对她说,书无根不生,无领不起,无胆不立,无筋不俏,是不是写成一个女人帮丈夫考上状元,或者含辛茹苦把儿子带大,然后一举高中更合理些?
她没理我,而是剧烈地咳嗽起来。
我说:娘子,该吃药了。
忘了告诉你们,我娘子的名字叫苏胜仙。我很想知道,在她的故事中,我会是怎样。
我后来终于明白,当时娘子已预感到将不久于人世,她之所以不管不顾地要去写话本,也正是出于这一点。很多个夜晚,我总是想起这些事,在风和影子中,她在轻轻唱:要是世人能辨假,真人何须诉明神。
很久以前,我就经常听她这么唱。后来,我把这句唱词写进了《三梦记》。
关于话本那个案子,我还是没有逃脱。某夜,开封府的那两个皂吏从黑暗中冲出,一下把我扑倒。那些天我总是喝得醉醺醺的,倒下时,我狂吐一通,那个老的胖子不停地咒骂,而那个年轻的皂吏则是一拳挥来。我都不知道疼了,只感到颧骨上一片冰凉。
在开封府大牢,我见到了陆老板。我和他没有关在一个牢房里。有一次,在提审的时候,我们交错而过。我喊了一声,他呆呆地转过头,咧着嘴笑了。监牢里人很多,散发着汗臭和尿臊味。我下狱后,我那两位兄长花了不少钱上下打点。奇怪的是,这个案子最后只是作为逃税案处理。我想起陆老板的话,他也只是替人跑腿的,至于到底是替谁跑腿,我到现在也不知道。陆老板挨了板子,脸上刺了青,发配到沙门岛。我也挨了板子,罚了一笔钱。两个老兄帮我出了一些。
我在御史台是待不下去了,不过这也没什么。此前,我在鬼市中找了一个高手,把诗案的案卷重做了一份,而正本被我藏在一个不为人知的地方。
没有人会在意一个台吏的离开。两位兄长一个劝我去鱼行,一个拉我去茶行,我都拒绝了。他们问我以后要干什么,我说写话本。
元宵节那天,梁成陪我喝了一顿酒,还是在马行街上的那个小酒馆。雪后,晴朗的下午,空气中浮动着寒意,街市上的叫卖声夹杂着铃铛声,显得十分遥远。梁成告诉我,大年初一,苏轼父子已经踏上前去黄州的路了。
我说,总算是熬过来了。那一刻,我不知道是在说苏轼,还是在说自己。
梁成说,苏轼从台狱里放出来的时候,苏迈正在门外等着他。苏迈在哭,苏轼在笑。
我问梁成:你没有跟上去?
梁成说:没有。过了一会儿,他又说:我没有说你的事。
我点点头,说:不提也罢。
我们连喝了好几杯,开始猜测苏轼父子走到了哪里。我说应该到了蔡州,梁成说有那么快吗?
我说:朝廷催得急,李定他们又盯着。
后来,梁成好像想起什么似的,说最后的判决下来后,他要把那两首绝命诗还给苏轼。苏轼不肯收,让他留着。
分手的时候,梁成从怀里掏出那两首绝命诗,说一人一半。我摆了摆手,说:这上面写了你的名字,还是你留着。我又说,说不定以后会值不少钱。梁成也没有笑。
那天,趁着酒意,我混在人群中跌跌撞撞地走。宣德楼的彩棚前,是一座偌大的灯山,鱼龙灯、鲤鱼灯、蝴蝶灯、荷花灯已经亮起。御街上,吞剑的吞剑,吐五色水的吐五色水,还有一些人在台子上咿咿呀呀地唱戏。看了一会儿,我离开人群,走到河坊桥,见汴河上孤零零地漂着一盏小小的荷花灯,桥边有一个扎着双髻的小女孩呆呆地看着。
这么多年过去,我仍然孤身一人。对于我,除了一个没有写完的故事,就只剩下那个装着乌台诗案案卷的黑匣子。为了它,我差点命丧于大火之中。从东京城到扬州的路上,也是吃尽了苦头。
我该拿它们怎么办?
朝廷关于话本不能外流的禁令没有解除,还多了其他的禁令。即使我换个假名,麻烦仍然会找上门来。不过,我已经不在乎了。关于《三梦记》,我加了一个结尾:那个女子和书生回到阳间后,生了三个孩子。有一天,书生回家,发现那个女子和三个孩子全部变成飞鸟,在他的眼前扑簌簌地飞走。
我是百尾生,在传说中,这是幽冥中的一条大鱼,有着无数条尾巴,它一搅动,就会掀起天风海雨。我所写下的故事是如此短暂,但无论一个人的结局是什么,总有一个故事可供藏身。
蔡" 确
死后,我才有机会说出这些话。每一句,都带着尖厉的回声。
在乌台诗案的案卷中,我并不存在。史书中,挨骂的是李定、舒亶、何正臣他们。小人。小人。人们越是喜欢苏东坡,越是咒骂他们。没想到的是,这把火还是烧到了我。有人从蛛丝马迹中炮制出一些荒唐的结论,说我是乌台诗案的幕后黑手之一。对此,我十分愤怒,难道大家都忘了吗,我也是诗案的受害者。
那个诗案就是车盖亭诗案。
这件事发生在多年以后,那时神宗已薨,即位的是哲宗皇帝。关于哲宗即位,有很多传言,而我不幸也被卷入其中。谣言说我自谓有定策之功,得罪了宣仁太后。弹劾我的是知汉阳军吴处厚,他早年与我交游甚殷,当我升为宰执之后,他认为我应该提携他。但当王珪举荐他任官职时,我却没有同意。他一向自负诗才,但在我看来,却是不入流的玩意儿。他对我怀恨在心,终于找了一个机会弹劾我。
他找的时机很巧妙,比我当初让李定他们弹劾苏轼的时机还要巧妙。
那时我已经被贬安州。他找出我写的那组《夏中登车盖亭》诗,说有五首在谤讪朝廷,还有两首在讥讪太皇太后。像什么“睡起莞然成独笑,数声渔唱在沧浪”,他在奏疏中就写道:况今朝政清明,上下和乐,即不知蔡确独笑为何事?我睡个午觉起来,笑了两声,这样也叫谤讪朝廷?还有那句“钓台芜没知何处?叹息思公俯碧湾”,说是讥讽太皇太后垂帘听政,情理切害,当属大不敬罪。他的奏章刚呈上,一批旧党分子随即跟上,要求重惩于我。当年乌台诗案,是新党对旧党,现轮到旧党对新党了,用的词,定的罪,几乎一模一样。
我只是没想到苏轼的态度。他那时已是龙图阁学士,新知杭州,他给出的方案是让陛下降诏,有司置狱,然后是太皇太后予以赦免,这样仁孝两全。不过,他的建议并没有得到采纳。我被谪守岭南,吴处厚则被提拔为卫州太守。
在这件事中,最让我痛苦的是母亲,她那么大的年纪,还趁着两宫外出时进马前状,为我喊冤。一想起那样的场景,我就心如刀绞。多年后,那份马前状掀起轩然大波,那些发生在苏轼和我身上的事,又会来上一遍。
那些年,我是办了不少案子,像什么浚川案、相州案、陈世儒案、太学案等等。有人以此说我屡兴大狱,动用酷刑。其实,我并不喜欢动刑,如果实在要用“断柴”之类的惩罚,我会视为一种失败。还有人说我忘恩负义,专于弄权,这更是无稽之谈。王安石大人对我有知遇之恩,我也不能光凭这一点就忘了法度。那年他乘马入宣德门,卫士阻拦,行的就是拱卫人主之责,何错之有?有人说当时王安石正要辞相,我这是落井下石。也有人说王珪屡次举荐于我,我却借着官制改革想独揽大权。我对王珪说,他久在相位必定拜中书令,如果他不动心,我能说得动吗?顺便提一句,有人说我,还有李定、舒亶这些人是小人,理由是我们都弹劾过恩人,但这不正证明我们不为朋党比附吗?
人这一生也是可怜,活着的时候机关算尽,死之后还要被涂涂抹抹。苏轼死后,民间那些愚夫愚妇,说他是文曲星下凡,现在又回到天上。就连民间那些菜肴,也和他扯在一起,像什么东坡肉、东坡鱼羹什么的,还有据可查;其他的,真是有的没的都敢编。要知道乌台诗案后,他曾经指天发誓,再也不吃荤,哪点又做到了? 他还说不着一字,那他写了多少?
算了,关于苏轼,我不想再说什么了。在世的时候,我可是位列宰相,而他最风光时,也没有进入执政之列。我有时弄不懂,这样一个倒霉鬼,怎么就有那么多人喜欢。还是多数人只有在倒霉的时候,才会想起他;一得意,就把他抛在一边?
苏轼被贬去岭南时,有朝云相伴,但很少有人知道我身边也有这样一个人,她叫琵琶。她养了一只鹦鹉,只要我一扣响板,鹦鹉就会传话。但好景不长,没过多久,琵琶染病过世,有一次我不小心碰到响板,鹦鹉兀自叫道:琵琶,琵琶。
最后一个秘密,琵琶有另外一个名字:丑婆婆。
李" 定
没有人死,苏轼没死,别的人也没死。
随着官家下旨,乌台诗案到此为止。苏轼被判充黄州团练副使,本州安置,不得签书公事。后来的人说这是官家开恩,我不知道这些人是怎么想的,敕令上写得清清楚楚,这是“特责”,而不是别的。王诜被削除一切官爵;苏辙从坐,被贬为筠州监酒税;王巩被贬为宾州监盐酒税。别的人,像司马光、张方平、范镇,最后也只不过是罚铜十斤、二十斤之类。
知道是这种结果后,我有一种说不出的疲惫。我甚至能想象崔台符拟那些判词时的神情,一副凝重而又煞有其事的样子。对此,舒亶火冒三丈,那天要不是我拦着,他会说出更大逆不道的话。何正臣还是病殃殃的样子,叹叹气,摇摇头。张璪倒是春风得意,忙官制改革的事去了。
蔡确大人没有说什么,有一天散朝后,他问我:人都放了?
我说:都放了。
蔡确大人说:没人去沙门岛?
我说:没有。接着说了一句,事情结束了。
蔡确大人笑了,说:不,事情才刚刚开始。
另外一个案子也很快了结。案子总是一个接一个。台狱都关不下了,各地上报狱空的消息却越来越多。对此,官家还对一些地方进行嘉奖。是啊,圣朝总是需要一些征兆来显示,有时候是双萼花,有时候是巨大的灵芝,如果需要,还可以是一只红色的乌鸦。
多年以后,苏轼去登州做知州,只去了五天,就奉诏进京。我那时已经离开御史台,在青州做知州,我知道自己已成弃子。那些年,御史台中丞这个位子就像走马灯一样,舒亶后来也曾做过一段时间,没干多久,也被弹劾。
苏轼路过时,我设宴招待他,就像两个多年未见的老朋友。我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想的,毕竟我曾想置他于死地。这并非出于私怨,但真见到苏轼,我还是有些惭愧,他谈笑自若,偶尔还会讲两个笑话。他确实有这个本事,上可陪玉皇大帝,下可陪卑田院乞儿。不过,偶尔的沉默中,我会看到他眼睛里一闪而过的疑虑和痛苦。一场雪是不会轻易消失的,它最终会藏身于一个人的眼神中。
席间,我提到了一件事。乌台诗案后,他从东京城去黄州,路过蔡州的时候,遇上了一场大雪。他写了一首诗,最后一句是“寄谢李丞相,吾将反丘园”。他那是借秦时的李斯讥讽我。说起这事,苏轼捋着胡须哈哈大笑。没等众人回过神来,苏轼又讲起一路上的事情。他说那次是正月初一上路,说着,他还看了我一眼。我没看他。他和苏迈先是从东京城到陈州,走了四天。等到初十,苏辙从南都赶来。聚了三日,元宵节也来不及过,又得上路。说起那些事,他好像是在说别人的事。我听着,也好像是听另外一个人的事。
后来,众人纷纷给他敬酒。我知道他虽然喜好喝酒,却酒量不行,给他挡酒,他却把我挡在一边,边喝边说,他那一路的事好像说不完。他说,到了新息,桐柏山的风烟一起,那山就变成了青紫色。雪停了,空气中白光浮动,山也像浮着。然后又说,正月二十,来到麻城县,过春风岭时,雪地里梅花开得正好。扫兴的是,那天晚上和故友喝酒的时候,有县吏啪啪打门催租。正月三十日,他终于来到黄州境内的团风县禅智寺。寺内空无一人,又下起了雨,里面有一些老鼠爬来爬去。
苏轼举着杯说:我看着一只老鼠,它也看着我,眼睛滴溜溜地乱转,好像在好奇来的到底是什么人。
众人哄堂大笑,我知道他已经喝得差不多了。但是这一次,我没有劝他。
后来,撤了席,转到茶室。只有我们两个人。我给他煎茶,他夸我茶艺不错,说:这是向哪个神仙女子学的?
我没有接话,而是问他:子瞻兄,你吃了那么多苦,也写出了那么多大作,但这一切值得吗?
他先是一愣,然后笑了,仿佛我问了一个愚蠢的问题。他的笑容让我想起多年前他被押到台狱的第一个晚上。过了一会儿,他说:今天真是喝多了。资深兄,你也是。
有人说我之所以宴请苏东坡,是恳求原谅,或者看到他仕途好转,又去拍马屁。这种见识就像说我是小人一样,根本不值一提。我已明白任何想摘掉头上这顶“小人”帽子的努力都是徒劳的,人们不会在意我一生清廉后辈无一人做官,更不会在意,多年后,我在司马光的要求下,补上了那三年的守孝。是的,没有人在意这些。故事大于所有的角色,包括苏轼本人。而我,一个被钉上小人标签的配角,纵使言词滔滔,又能辩得几分?就连蔡确大人也没有逃脱奸臣的帽子,即使他日后也成为诗案的受害者,谁又会在乎?
当年在崇政殿前,我曾说苏轼是奇才,他多年前的诗文我都记得一清二楚。史书上说没有一个人接话。这么写,无非是想说我是多么孤立,多么尴尬。其实事情并非这样,当时,好几个人凑上来,带着巴结和好奇的神色。即使现在,我仍然能说出那些人的名字,却一个也不想说。说出来又怎样?只是又增加几个小人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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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个人的故事都会讲上三遍,我的也是。
死后,他们给我取了个谥号:神宗。《尚书》说,乃圣乃神,乃武乃文。我知道还有一句话,民无能曰,意思是我做了什么,老百姓还不好说。对此,我能说些什么呢?我已经死了,再也改变不了什么了,但是他们却在不停地改变我。
那部关于我的《神宗实录》,就有朱本、墨本、朱墨本三种,红色的、黑色的、红黑相间的。在我死后,一会儿红色占了上风,一会儿黑色又压倒了红色,红和黑交错、争吵,没完没了。这里删几句,那里加几句,涂涂抹抹。谁的一张脸能经得起这样的涂抹?
官制改革的事做了几年,到后来我都有些后悔了。乌台诗案后不久,首相吴充病死。有那么一段时间,我总觉得迩英殿里凝滞着一种病人才有的酸臭气,我一开始以为只是他的。接任他的是王珪和蔡确,这两人平素看起来关系不错,官制改革后却颇多龃龉。王珪抱怨说,他身为首相,却没有人事权。蔡确身为副相,权力反而比较大。外界总说王珪是“三旨”宰相,听旨、接旨、传旨,这一次他不再是那个哼哼哈哈的模样,气得胡子直抖。
就在这时,西夏起了内乱,这可是难得的征伐良机。元丰四年,陕西、河东路的五路大军从三个方向朝西夏灵州进发。我方的统帅是三个人,分别是李宪、高遵裕和王中正,而李宪、王中正都是宦官。在将帅人选上,枢密院和我产生了分歧,他们认为用宦官来统率大军殊为不妥。这些年,他们那些把戏我早就看透了。将从中御,还有什么可说的?李宪和王中正倒是明白这一点,在军前训话的时候,他们就直截了当地说是在代皇帝亲征。
征战的日夜,我发出了一道道手诏和内批,一开始战事还比较顺利,连克敌方数城,但是越到后来,问题越多。当结局逼近时,我几乎不能相信永乐城大败的消息是真的,数十万大军就这样灰飞烟灭了?消息传来的时候,当着大殿上的臣僚,我痛哭失声。我为自己哭,也为父亲哭。在那一刻,我听见我的哭声是那么尖厉,又是那么痛快。没有大象跳舞,永远没有。
我没有惩罚李宪、王中正,但是,我也知道等我死后,他们的命运是什么。后来,李宪也进了监狱。他什么话也不说,但是这也救不了他。没有供词,照样受罚。荒谬的是,这个规矩还是我定的。至于灵州、永乐为何兵败,我一直想不通。按说西夏发生内乱,正是我方用兵良机,而且我方兵力数倍于他们,怎会一溃如此?有人说我方仓促进兵,又盲目在敌境筑城,加上粮草转运出现严重问题,所有的计划都是纸上谈兵。还有人说战事失利,是不任将帅之故。他们当然会这样说。
灵州、永乐兵败后,我一病不起。听着福宁殿的铃铛声,我就像漂在一条河流之上,所有的东西都离我越来越远。我一会儿清醒,一会儿糊涂,有时还发着高烧,恍恍惚惚当中,黑面的士兵们好像都从死人堆里爬出来,摇摇晃晃地朝我走来,发出粗嘎而尖厉的笑声。
黑暗中,我求助祖宗,盼望着谁能站出来和我说话。太宗皇帝当年征伐契丹大败,差点命丧敌手,回来的路上,写了一首诗,其中一句是“銮舆临紫塞,朔野冻云气”,我第一次读的时候还十分不解,怎么打了个败仗还能如此?现在我明白了,越是失败越要这样。我想大喊一声,听到的却只是一两声呻吟。发虚的光圈中,一些模糊的、疑惑的、恐惧的面孔不断地闪现。有一刻,我又看见父亲了,他背对着我,面孔隐没在黑暗中。我知道那就是他,他还是那副忧心忡忡的样子,病恹恹的眼神。当我伸手去抓他的衣袖的时候,他却突然消失了。睁开眼的时候,我看见了那幅《早春图》,漠漠的寒气正在上面一点点地弥散。
我死之后,他们把我的画像画了两遍。继位的是我年仅九岁的太子。我的陵墓已经确定叫永裕陵,御容殿则有些寒酸,显示出一切都很仓促。依照礼仪,先要举行“小祥”之礼。他带领百官到集英殿来瞻仰我的遗像。那天一开始,儿子的哭声很大,我很满意,后来他突然中断哭泣,对着我的遗像发呆,仿佛在看一个陌生人。没过多少天,是“大祥”之礼,群臣按照惯例到福宁殿哭丧,却接到诏书,说还要到集英殿集合,再次观看大行皇帝画像。我这才知道,是因为上次施礼之后,皇儿对太皇太后说我的那幅画像不太像我,太皇太后匆匆赶来,牵着他的手,半天不语。
那幅画像不是郭熙画的,而是宫廷里的另外一个画匠画的。画像中,我身着绛纱袍,两手藏于袖中,皱着眉头,脸相瘦削,一副苦哈哈的样子。太皇太后命令重新画过。其实,我倒觉得那种忧戚满怀的样子挺对胃口,而且,我再也不用担心那颤抖的手了。我这个人平时生活没有什么乐趣,也不喜欢写诗。我以前写过一首诗,是关于国库里的钱多起来的事,结果还被一些自命风雅的人嘲笑。不过,既然儿子希望我是一个英明神武的父亲,那么把我的画像重新画上一遍,又有什么关系呢?
我死后的第二年,苏轼重新被起用。他出了一道考题,大谈特谈我施政时急于求成的事情。他说,现在想要效法神宗的励精图治,又害怕下面的官员不能体会上面的精神,反倒搞得官员们做事急躁刻薄。苏轼还是那个苏轼,不管他是否已经变成苏东坡,只要一有机会,他还是要说出自己的想法。如果谁现在问我,当初是否后悔放他一条生路,我会明确地说:不会,我不会后悔。只不过,我还是不喜欢他笑起来的样子,仿佛只需要一个手势,他就能把月亮召唤到眼前。
后来,苏轼还朝,太皇太后召见他,问他前一个月还只是一个小官,现在连升数级,知道是为什么吗?苏轼回答说是太皇太后的恩典。太皇太后说,这都是先皇的安排啊。以前先皇就多次想起用你,但是一直受到小人作祟而作罢。苏轼听了大哭。
不知道别人听了这个故事会怎么想,我的想法是,故事这样讲不是挺好的吗?
苏东坡
难道我真的会死在这条肮脏的河流上吗?正是七月,白天,日头在天空中燃烧,发虚,发黑,空气在嘶嘶颤抖,像蛇一样。我身上的夏天,那个永不消退的夏天又在逼近。而这一次,是最后一次了。
这是常州的一条河流。船停在岸边已有时日。白日里,人群拥来,来看我苏东坡。欢呼,叫喊,仿佛是一个节日。那年从湖州到东京城,也是很多人。白天,我们赶路。有时,夜晚也赶。黄甫遵他们几个骑马,我被押在牛车里面,牛铃叮叮当当,这种单调的声音一直持续着,让人昏昏欲睡,但刚睡着,又一下惊醒,路边的树在茫然地倒退。一路上,行人见了,有的面露不忍之色,好像在说,那不是子瞻先生吗?我那时真希望自己是一个无名之人,或者换一张面孔。有的人则是一脸鄙夷,骂骂咧咧,不断发出嘘声。还有的人一脸冷漠,看着我,就像看一块石头。
到了夜晚,人群消退,一片静寂,只有凝滞的水声划过芦苇。水下面,是影子般的水草,如一只只暗绿色的手,把船帮抓住。有时,我仿佛能看到一张张破碎的面孔,带着弧光,直往外面扑。但是,当我定睛一看,又什么都没有,只有一些粼粼的波光,像细长的眼睛,摇曳。那年经过太湖,也是这样的水面,这样的月光。就在我企图跳湖的时候,两个兵士一下子扑过来,抓住我,把我压倒在甲板上,反剪着我的双臂,我的脸在船板上摩擦着,一阵尖锐的疼痛。皇甫遵还一脚踩在我的脸上,嘴里骂道:想死,是吗?以后有你要死的时候!
很多时候,我会忘记元丰二年的那个夏天。那个夏天变得如此遥远,缩小的瞳孔,尘埃的呼喊,仿佛是在祈雨。有风的时候,风把柏树、榆树、竹子的影子吹过来,像一串破碎的铃铛。我怀疑这只是一场梦,与我有关,又与我无关。黑暗中那张隐藏的脸转过来看着我:在那深井一般的囚牢中,我挣扎着把目光往天上递,蜿蜒的星星哧啦啦地冒出火花,仿佛银河也在一个噩梦里挣扎。墙壁在渗水脱落,如同一张张破碎的脸。微弱的灰白色的光线下,一点点地浮现。那些名字。那些脸。我知道他们不会怨恨我,但是我在怨恨自己。有一次,趁看守我的狱卒不注意,我一下往墙边扑去,他们以为我要撞墙,忙不迭地把我按住。饶是这样,我的脸还是碰到了墙,一阵粗粝的感觉从舌头上蔓延,还有一些潮湿的石灰水的味道。监牢在旋转,在倒地的那一刻,那块地面好像跳起来,向我的脸撞来。
我已经站不起来,只能躺在竹子做的躺椅上。河道熏污,蚊虫乱飞。我的身上被蚊虫咬出了一个个红色的、黑色的疙瘩,奇痒难耐。这十来天,我只是喝点水,有时喝上一碗黄芪粥。我的齿间不断出血,像蚯蚓一样不断往外冒。梦一个接一个,我好像变成了两个自己,一个在天上,一个躺在这个竹椅上。天上的那个我,俯视着地下的这个我,好像惊讶于人这一生就这样走到了尽头;而地上的我,望着天上的我,渺然不可复识。我的额头像铁砧一样发热,我这个人的命啊,“月宿南斗”,“磨蝎为身宫”,注定平生要多得谤誉。
这些年,我一直想安一个家,黄州、宜兴、常州、惠州,但总有一道道命令让我离开。立刻,马上。就像当年我从东京城到黄州,一刻也不能耽搁。当我接到贬往海南岛的命令时,我曾经以为垂老投荒,再无生还之理。我给儿子苏迈留下遗书,这已经是我第二次留下遗书了。他送我的时候,吹起了笛子,一曲未完,哭了。铁灰色的海,头盖骨一样的波浪一起一伏。在梦里,九州只是茫茫大海中的一点,就像太仓中的一粒米一样,而我,也不过是另外一粒米。
没想到的是,我居然还有北归的机会。从元符三年六月到建中靖国元年七月,我已经走了四百多天。去年二月,诏移廉州安置,四月份又移永州,我一直在岛上盘旋。登舟前夕,我在澄迈的驿站写了一首诗,诗中最后一句是:杳杳天低鹘没处,青山一发是中原。一路北归,一路忐忑,起初的欢快之情变得越来越沉重。时局翻手为云、覆手为雨,我不知道等待我的是什么。子由的行动要快得多。早在去年二月,当朝廷有旨放回,他就立即动身,年底已经回到河南颍昌府,并置办田产,相约与我比庐而居。他离东京城只有一步之遥,这一步却是比登天还难。
这些年,我和子由是聚少离多。夜床对雨之约,总是萧瑟成空。元祐以来,我们同朝为臣,为了避嫌,一个在朝,一个外任。上次相见,还是绍圣四年,我们俩都已年过六十,我固然是病马一匹,他也是病鹤一只。少年时,我俩长得还差别颇大,但到了老年,却越来越像。那一次,两把老骨头相见于交叉道路的尽头,喝了不少酒,真是百年里,浑教是,三万六千场。我的酒量一直不大,喝上几杯就会上脸,子由倒是越喝越能喝。我们说起很多年前的事情,老年人就是这样,我甚至能够想起当年乘船离开故乡时的浪花,而这一次,我是见不到他了。一只蝴蝶飞来,我挣扎着站起来,用手去迎接那只蝴蝶。但是,定睛一看,手掌空空,并没有什么蝴蝶,就连月光也好像变成了黑暗的沙子。
怎么这么冷?还有一种古怪的味道。雪,火焰。火焰也感到冷,呼吸,卷曲,长一声,短一声。我好像听见了风声,不,是雨声,那么近,仿佛是耳语。我时而发烫,火焰的舌头舔着我的全身;时而变冷,仿佛一沓烧焦的纸。一场雪既然落下,那么它就不会轻易终结。雪好像下在眼前,又好像在梦里飘落。雪落在故乡眉山的河中,河水已经变黑,只有当波浪卷动的时候,才能看到一点点的白;雪落在凤翔的饮凤池里,青草摇曳,雪落在池面,仿佛是睫毛上的影子;雪还会落在西湖的断桥上,在月光下,没有人分得清那在湖面发亮的,是月光还是雪花;雪一定会落在密州的超然台上,石头嘶嘶鸣叫,如同颤动的肩胛骨。雪还会落在桑麻丛生的荒野上,仿佛雪也知道自己的命运;雪也会落在太湖上,那是我企图纵身而入的地方;雪也会落在那口深井一般的监牢里,雪落的速度是如此缓慢,仿佛它在勘探黑暗的浓度;雪落在长江的江面上,嶙峋的怪石像空洞的眼睛,雪穿过我,就像穿过一个梦;雪最终会落在一片茫茫的大海上面,虚构之雪正被记忆选中,成为呈堂证供。
我曾经发誓不写一字,但随即丢之脑后。带血的词,石头的词,波浪的词,开花的词,发光的词。我这一生,毁誉不断,却从来没有做过一件恶事。在我死后,所有的雕版、匾额都会毁去,就连那些石头上的字,也会磨掉。但是,我也知道,那一个个词,不会全部消失。它们会在千年后与人相遇,就像这月光,曾经给我安慰,也会给后来的人带去安慰。月亮仍在那里,发出莲子般的光芒,我抬起头,好像听见了一阵阵遥远的笛声。月亮好像破损了,小时候,我曾经和子由谈起过一本唐代的传奇,里面有一个职业叫修月匠,那些匠人后来去哪里了?
遗书中,我对子由说,不用归葬故乡,我想他应该明白我的意思。此刻,无数的道路纠缠在一起,那是出川之路,也是流放之路;那是南去之路,也是北归之路。这一条条路有什么区别?我的神思一会儿停留在一条大江上,一会儿又停留在一片大海上,有时,我又觉得自己正站在大庾岭上,那茫茫的风,正在没有分别地吹。
也就是此时,我记起了这些,或者,将记起这些:
——酒醉后,狂扫出来的墨竹;
——光斑中,一只伸进阴影的手;
——一声声呼喊,解除了回声;
——江水上升,明月再次眷顾;
——海面上,波光粼粼,好像在邀请我;
——幽冥中,一条有无数尾巴的大鱼,掀起漫天风雨;
——一张张脸,旋转,呼喊,模糊;
——一只黑色的鹤,去往云雾之间,又好像是要归乡……
原载《万松浦》2025年第1期
原刊责编" 王月峰
原刊特邀编辑" 夏海涛
本刊特约编辑" 朱旻鸢
月出于东山之上/费多
一部小说完成后,就开始了自己的漂流。作者不应该再说些什么,“话都在酒里”。因此,我要说的也只是些题外话。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苏东坡,都可以从他那里取一瓢饮。即使是“鸡汤化”和“神话化”,也证明苏东坡有激活当下的能力。但这不是我迎头碰上的苏东坡。
苏轼之所以成为苏东坡,“乌台诗案”是个关键节点。我读过市面上诸多关于苏东坡的作品,关于这一节,除了少数几部,大多浮皮潦草,囿于成见。那些漏洞百出的推论无法说服我,那种“君子小人”的历史观更是让我尴尬得想笑。
我想写一个“不一样的苏东坡”,一部历史心理小说。度势态,绘世情,猜人心,实处够实,虚处够虚。“正角”与“反角”有多张面孔,草蛇灰线,水落石出,有那么一刻,我感觉自己像午夜的侦探。
《蜉蝣寄》共有四章,模拟的是宋话本结构。前三章,每个角色都笼罩在“身份”之下,而最后一章,所有“人物”都以“自己”出面。光打在“大人物”之上,更打在“小人物”之上,还有那只无处不在的乌鸦。个体是历史的人质,但或许也有溢出历史的可能。即使只有片刻,那也恍如“月出于东山之上”。
完成《蜉蝣寄》后,有个假期,我和儿子去了次湖北黄冈。那是一个秋天,老友开车带我们前去。不远处的长江,波浪裹挟着秘密。东坡赤壁那里,风把悬崖上的光一片片剥下,岸边的铁船发出沉闷的碰撞声。日头还未落下,月亮却已升起,赭红的岩石恰似千年之前的面孔,儿子呆呆地看着,过了一会儿,他转过头对我说,什么时候去吃东坡肉?那一刻,我觉得儿子比我更接近苏东坡。
写作这个故事的前后,我得到了很多师友的鼓励和帮助,在此一并感谢。我想,这是因为苏东坡,也因为那个不知名的台吏,或许还有那只乌鸦。在我看来,它的叫声和梅西安那部《时间尽头的四重奏》中的鸟鸣并没有什么不同。
作者简介
费多,生于湖南,本科毕业于武汉大学,研究生毕业于上海交通大学。前媒体人。曾在《收获》《芳草》《上海文学》等杂志发表中短篇小说多篇,在《诗刊》等杂志发表诗歌多组。有作品入围《收获》2024年文学榜。著有诗集《复调》《标准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