恋爱者的秘密生活

2025-03-07 00:00:00西蒙·范·布伊李露卫炜
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 2025年2期

作者简介

西蒙·范·布伊(1975—" ),英国作家,生于伦敦,具有八分之一的中国血统。二○○二年,他凭处女作诗集《爱与五种感觉》获得H.R.海斯诗歌奖。他于二○○九年出版短篇小说集《爱,始于冬季》,荣获当年弗兰克·奥康纳国际短篇小说奖。目前,西蒙·范·布伊与妻子和女儿定居美国纽约。《恋爱者的秘密生活》首次出版于二○○七年,是西蒙·范·布伊写作生涯中的第一部短篇集。

小 鸟

醒来后,我满十五岁了。每长大一岁,都像是在过去的年岁之外披上一件新的衣服,有时候,我会把手伸进装着过去的口袋,把以前的事掏出来看一看。

米夏刚才从店里回了家,他说,我们晚上出去庆祝下吧——去看场电影或者去伏尔泰大街的麦当劳吃点好吃的。米夏是我的父亲,但和我没有任何血缘关系。他在巴黎长大,在监狱里学会了认字。以前大概他一直是一个人过的,现在我们在一起生活了这么久,我不确定如果没有了我,他是否还能受得了。

我们住在巴黎。我想我是在这里出生的吧,不过,我到底出生在哪里我自己也不是很清楚。每个人都说我长得像个中国人,但是米夏说,我比法国面包还要更法国。

一下子中午就过去了,但对于我的“生日”来说,现在仍然还是早晨。我一个人走在“艺术桥”上。这是一座小小的木头桥,一群衣饰鲜艳花哨的美国游客正坐在桥上喝酒。我刚满十五岁,还从来没有交过女朋友,但是,我总是能一眼就分辨出,周围人群中谁和谁正在相爱。

一个男人正推着坐在轮椅上的妻子过桥。他们肯定深爱着对方。轮椅只依靠后排的两只轮子在桥面上滚动,因为丈夫把轮椅向后倾斜靠向自己,好像只有通过这样的依靠,他才能从她的身体里面吸收到些什么。我希望那个男人能够见到此刻妻子脸上的幸福表情。他们看上去像是东欧人。因为虽然他们穿着考究,但衣物的款式早已经过时了。我猜这是他们第一次到巴黎来。我还能猜得到,待会儿那个男人会用全身的力气将女人从轮椅中小心地抱起来,一直抱进灰扑扑的旅馆房间,房间里挂着的是被风吹得飘了起来的皱巴巴的窗帘。我甚至能清晰地知道她在他臂弯里的样子。他会把她轻轻地放在床的中央,好像那里曾经是一条舒缓的河一样。

一个肮脏的乞丐正蹲坐在那群美国游客中间,用蹩脚英语说着笑话乞讨。那乞丐对眼前女孩光洁的大腿毫无兴趣,只盯着瓶底剩下的残酒和盘子里奶酪的残渣。那些美国人看上去脾气都很好,听完笑话都善意地假装开心地笑着,我想,美好生活的关键,应该就是像这样温柔地忽略那些事实的真相,然后我们就能始终怀有随时都能重生的希望吧。

“艺术桥”是木头做的,从桥面木板的缝隙,能看见桥底穿行而过的小船。有时候还可以看到船上一瞬间闪起的光芒,那是游客拍照时亮起的闪光灯,当然很多时候那些游客只是举着相机朝四周毫无目的地拍——我也喜欢这样乱拍,虽然我自己没有相机——但如果我能有架相机的话,我肯定会毫无目的地拿它来四处乱拍的。除了这样,难道还有什么其他的办法,能留下当下正时刻发生着的我们生活的痕迹吗?

米夏的小店在红灯区的皮嘉勒广场。店外挂着鲜艳的霓虹灯——用闪烁的箭头写着“性感”这个词。从我有记忆以来,米夏就有了这个小店。我不能到他的店里去,但我有时会偷偷走到那里的街角去瞅一眼坐在柜台里的米夏。他喜欢坐在那儿读乔治·卡普罗尼,一个早就死了的诗人的诗。米夏说,读他的诗,能感觉语言像鸟儿一般在他的身旁飞翔,在他的耳边鸣唱。

如果你是第一次看见米夏的脸,可能会被吓得逃到马路对面去,因为他的脸上有一条狰狞的伤疤,从嘴角一直到脸颊。他一直说这是他在密西西比跟鳄鱼搏斗时留下来的,尽管我现在都十五岁了,可也只能这么相信他。

米夏有个叫李昂的朋友,喝醉的时候会来我们家过夜,因为他老婆不让醉酒的他进家门——不过他总是会跟我们解释说,他回不了家只是因为他不想去打搅妻子的美梦。有天晚上,正好米夏在浴室,李昂就给我讲起了米夏伤疤的来历。

“在你跟米夏一起生活以前,”他喘着粗气说,“他的小店外面发生了一场可怕的斗殴。米夏冲了出去,想要制止他们。”他停下,从衬衣口袋里面掏出装着白兰地的小酒瓶。我们俩都抿了一口,然后他拉着我的耳朵贴近他的嘴巴,穿过一阵白兰地的迷雾。“他想把一个挨打的妓女救出来,可警察来得太晚了,最后那群白痴只好把米夏抓了起来——因为那女的把自己给噎死了……”这时候,我们听见门厅里传来了米夏的脚步声,于是这个故事再也没有了结局,就这么消失在之后大人们醉酒的蛮荒之中。

如果知道李昂跟我说了这么多事,米夏一定会把他扔出去,因为他总是希望我什么也不知道,也一直假装我什么都不知道。他希望我以后能进入索邦大学,巴黎资格最老的学校;然后我会离开这里,只在圣诞节的时候回来看看他,带上从蒙田大道或香榭丽舍大道最昂贵的商店里买回来的礼物。“买完礼物都不用你自己包装,”米夏有一次还感叹了一下,“因为商店里面的女孩儿们会非常乐意地在那儿帮你弄好一切!”

现在,我在我最喜欢的巴黎圣母院附近闲逛,因为它待在属于自己的小岛上。我喜欢看见游客们惊叹于石头建筑那种盘旋而上的美丽。我总是会联想起婚礼的蛋糕,它们因为做得太过精美反而让人无法下嘴——不过,饥饿的鸽子总是能知道事实的真相,数不清的鸽子用它们肮脏的白色爪子像水滴一般降落在大理石地上,用它们小小的脆弱的尖嘴寻觅着食物。

有时候游客们会走进圣母院为某事而祈祷。在我小的时候,米夏总是会跪在我的床边,在他以为我已经睡着了的时候。他为我向上帝祈祷,提到我的时候他总是把我称呼为“花生”,所以我不确定上帝到底知不知道他祝福的“小花生”到底是谁——不过,如果那里真有一个上帝,他大概能知道任何事情,也应该知道我的真名不叫“花生”吧。

我在巴黎圣母院的台阶上抽完一根烟,看着一个意大利女孩在男友面前摆着各种姿势拍照,之后我去了亚丁公园。记事以来,每个星期天米夏都会带我到这里玩。有一次我还在草地上睡着了,米夏就趁我睡着的时候在我的口袋里装满了鲜花。今天我满十五岁了,我需要盘点一下我的生活。我想我是愿意去上大学的,以后我还要送给米夏一辆红色的敞篷车,想起这些在亚丁公园度过的日子,我想为身边的那些人——那些他们永远不会忘记的人做一些事情。或许这是生命中我能够做到的最好的事情了吧。天空多云而阴沉,公园里的花全都已经盛开了。

这些脆弱瘦小的花瓣竟然能展现出这么多令人炫目的色彩,真是令人惊叹。

米夏的店卖的是录像带,现在还有DVD,都是些半裸的女人跟人做爱的内容。米夏说,有时候做爱跟爱情其实完全无关,他从来不把这些黄色光碟带回家,他总是说,那些在皮嘉勒广场发生的事情,就让它们永远留在皮嘉勒。在我站在街角看着米夏的时候,偶尔也会有妓女走过来问我是否要做生意。我会告诉她们我有个朋友也干她们这一行,然后她们就会对我笑,递烟给我抽。我确实跟很多妓女成了朋友,其中关系最好的那个是桑琴,她说她年纪大得足够做我的祖母了。她总是穿着闪闪亮的紧身漆皮短裙,上衣的布料少得几乎什么也遮不住。我不能总是跟她站在一块儿,因为这会影响她的生意。她有一双漂亮的长腿,皮肤就好像皮革一样,可她好像对自己的长相一点也不在意。她认识米夏,她说米夏曾经跟她们中的一个女孩谈过恋爱,不过最后他们还是没在一起。十二岁以后我想搞清楚那个跟米夏谈过恋爱的女孩的名字,希望还能有机会让米夏和她重新在一起。我把我的想法告诉了桑琴,可她用双手捧住我的头,温柔地告诉我说,那个女孩已经死了,这就是结局。

可我想知道更多关于那女孩的事,还有一个原因是我发现米夏从来没有任何关系密切的女朋友。所以那女孩一定有什么特殊的地方。桑琴偶尔会送我一本书做礼物,如果在工作,她就会托她的妓女朋友把书转交给我。最近她送给我的书,名字就叫作《种下希望并收获幸福的男人》。

在我的十五岁生日的这个多云阴沉的午后,我看见米夏正坐在他的柜台那儿看书。如果知道我跑到这里来,他一定会非常生气,并且用一整天不跟我说话或是其他的方式来让我知道他在生气。他不会再有任何兴致出去玩儿,不管今天是不是我的生日。所以我得小心地躲在人群的阴影背后,看着他。米夏正在读诗。在那些卡普罗尼的诗集上,他在图书的空白书边上也写下了自己写的小诗。曾经有一回,在那个愚蠢的时刻,我执意要翻开书看看米夏写的诗,米夏急忙从我手里把书夺走,结果把书都给撕坏了。我俩都感到非常难过。

米夏告诉我,他的这些诗并不打算留给我——它们是一群群小鸟,只愿与其他的小鸟为伴。当我问起他这些诗是留给谁的,他的眼里流出了一颗孤独的泪,眼泪顺着他的脸颊流了下来,却因为伤疤改变了轨迹。

米夏每天四点会结束工作回到家。那时他会希望看见我正在家里老老实实地看电视,等着他回来一起出门庆祝。他说到了晚上我就可以去任何想去的地方了,可时间真的很难熬。我猜他给我买了双新的运动跑鞋做礼物,因为在用吸尘器打扫房间的时候,我在他的床底下发现了一只耐克鞋盒。我没打开盒子。我也喜欢装作什么也不知道。

我知道,在过去的两个月里他一直在为这一天存钱。他在餐柜的下面放了一个存钱的酒瓶。如果米夏的厨房里传出瓶子打碎的声音,邻居们就会知道,有人又要过生日了。邻居们都喜欢米夏,尽管每个人都花了一段时间来接受他脸上的伤疤和他曾经蹲过监狱的事实。

我们住在巴黎的第二区。这个街区像蛇蜕下的皮一样将巴黎市中心给缠绕起来。桑琴没有像往常一样站在她的门道口等客人,也许她现在已经找到了一单生意吧。米夏嘴里叼着一支烟,正在招呼来买片子的顾客。他深吸一口烟,脑袋往后一仰,一阵香烟的雾气被吐了出来。

我开始慢慢地走回家,我很喜欢经过蓬皮杜艺术中心的那段路。如果你是第一次见到蓬皮杜中心,你会以为它还在建造中,但其实那就是它的风格,你可以透过巨大的玻璃幕墙看见里面的构造。我最喜欢看见游客在它透明的身体里沿着固定的线路游走,就像一队队的蚂蚁兵。蓬皮杜中心外有一个面包车大小的金杯。可没有人想过在里面种点什么,所以大概它放在那里就是为了展示。

虽然米夏说今天是我的生日,但其实他也不是很确定。没人知道我的生日到底是哪一天。米夏和我的相遇是一个有趣的故事。

米夏说,在他遇见我以前,他是一个大坏蛋,后来是我改变了一切。在他出狱的那一天,他说,他坐上了地铁,那时候我肯定已经有三岁了——或者这只是他那么认为而已。他说,一切都发生在电光火石的那一瞬间,地铁车厢的门关上了,而我就站在那里盯着他看。他说,我的父母被关在了门外,他们在站台上拼命地敲打着地铁的玻璃门,大声哭喊着。他说,我一定是自己一个人偷偷地跑进了车厢,在他们发现我之前车门关上了。我经常问他我父母的长相,这时米夏的表情总是很悲伤。他说,他们是他见过的最高贵体面的人。他说,我的母亲就像某个亚洲国家的公主,穿着最上等的皮草大衣,涂着嘴唇好像都着了火般的红色唇膏。

米夏说,我的母亲有一头漆黑的长发,头发垂落在脸庞的四周,仿佛是因为母亲的美丽而不敢太过贴近。他说,我的父亲是一个高大的美国人,穿着那种手工制作的最昂贵的西装。米夏说,他是一个很强壮的人,但是因为英俊所以往往会让人忽略他的强壮。他说,他们在哭泣,像小孩一样猛烈地敲打着地铁的车门;他说,他从来没有看见有人这么痛苦过。

米夏说地铁开走的时候我就开始不停地哭,所以他只好一直坐在地铁上,直到终点站。没有人来管我,所以他把我带回了家。我总是哭个不停,一整年里像老天下雨那样动不动就哭。他说,我搞得邻居们一群群地过来问他到底发生了什么事。长大一点后,我很生气米夏没能找到我的父母,我想可能他们就住在纽约的某个地方,他们一直生活在黑暗之中直到他们能找回我,他们唯一的儿子。米夏告诉我说,他曾经花了一个星期的时间不吃不睡地去找他们,最后他发现他们都死了,在去布宜诺斯艾利斯的航线上他们遭遇了飞机失事。我的钱包里,有一张阿根廷的地图,那是我从图书馆的一本书里撕下来的。有时我会用手指在地图上的城市间画出一条条航线,猜测他们乘坐的飞机到底是从哪儿掉落了下来。

九岁的时候,米夏给过我另外一个选择,我可以去某家孤儿院里生活,不过他也跟我详细说明了他是怎样从一家孤儿院里长大的,以及他在那里的生活过得一点也不快乐。

我喜欢坐地铁,虽然地铁里阿尔及利亚帮的男孩们有时会朝我吐唾沫。当地铁缓缓驶进米夏发现我的那个站台时,我总会疯狂地朝着四处看。我完全没有办法控制住自己不去寻找他们。米夏说他们是他见过的最善良最温柔的那种人,而我长大以后也会成为像他们那样的人。可有一次桑琴的一个妓女朋友说我长得像一个叫安妮·李的女人,桑琴扇了她一巴掌让她闭了嘴。或许,等我再长大一些,我会去问问桑琴,这个叫安妮·李的女人到底是谁。

我们在第二区的公寓房间非常简单。所有公寓房的窗子都围绕着天井的院子打开着。透过窗里的灯光,我能看见人们的生活一一在眼前打开。每个人的生活都好像一出慢动作的动画,我看着邻居们争吵、梳洗、做爱和烤肉。我还看见有个人过得很不幸福,因为他总是坐在电话机旁等待电话铃响,有时他还会拿起话筒听一听,以确认它是否还在正常工作。但是电话铃从未在他等待的时候响起过。米夏说是因为他的老婆离开了他,他说如果我在祷告的时候找不到合适的人可以祝福的话,我可以为他祈祷一下。

我听见米夏把钥匙插进了门锁。

“生日快乐,我的小花生!”这是他进门后的第一句话。他在我的脸上亲了两下,让我准备好出门。我关上电视,去门后找我那双肮脏的运动鞋。它们不在那儿。米夏用火柴点燃香烟。

“到我床底下看看去吧。”他说。

我遵命,然后我在他的卧室里叫嚷了起来,他知道我找到了我的新鞋子。米夏想知道鞋子是否合脚,我穿上新鞋。我喜欢新鞋的这种皮革的味道。

晚上我想去吃美式汉堡包——那种我的亲生父亲以前可能会做的汉堡包。或者我们还可以去看一部美国大片。《黑超特警2》正在全巴黎的影院热映。我把音响打开听着音乐,看见了镜子里面自己的脸。厨房传来打碎瓶子的声音,一些邻居从打开的窗户向我们祝贺。

米夏敲敲我的门,他的脑袋从门缝探入。

“好了吗,布莱德?”他问。我说好了,我们出发吧。

薄暮之下,我挽着米夏的手走在大街上。巴黎永远都不会沉入黑夜,因为当自然光渐渐暗淡消沉,街灯就会一一亮起,让你无法远离它们的映照——街灯通常都很美——挂在高高的黑色灯柱上,每一盏街灯都由两只相爱着的散发着温暖光线的白色灯球所组成,统辖着属于它们的一小段的街道。有时候,它们会同时闪烁起来,忽明忽暗,好像在告诉人们,只要在一起它们就能阻挡住黑暗。

我很清楚米夏其实很想像以前那样牵着我的手,但是我现在的年纪已经够大了,用不着大人牵了,所以他只好抽着烟跟我说,无论生命中我作何决定,我的想法都会得到充分的尊重。

我想米夏就是一个优秀的诗人。学校的老师告诉我说,诗歌总是来源于日常的生活,它们是上帝赋予的恩赐。可能著名的诗人米夏将来就会葬在著名的拉雪兹神父公墓,一百年后,人们会成群结队地来参观他的墓园。在他的墓碑前他们也会留下自己写的诗,向他表达心中的感激之情,因为他诗中的那些小鸟,在黑暗的时刻给他们带去了动人的歌声。

米夏买了两张电影票,用的是酒瓶里存下的零钱。卖票的女孩一点也不介意收到的全是零碎的硬币,女孩的左眼睛有点斜视,没有清点完硬币她就把电影票扔给了我们。我们走过她的售票亭时,她在研究米夏脸上的伤疤。米夏把手里的票递给检票员,那人把票撕成了两半。米夏要我保存好票根,所以,我打开钱包想把票给放进去,这时,我夹在钱包里的那张阿根廷地图掉了出来。米夏一把捡起了它,拿在手上看了看,却没有把它打开。我赶紧把地图抢了过来又塞回了钱包里。

“啊,这里头是花生的小鸟啊。”他笑了起来。

我们找到了黑暗中的座位,消失在了电影的光影之中。

雪落下又消失

我的妻子是个聋子。她曾经问过我,雪落下的时候是不是会有声音,我骗她说是的。到今天我们结婚已经十二年了,而我决定要离开她。

她现在正在街角的面包房里,那里很暖和,人们也都认识她。她会在一小时后回到我们的公寓,带着满满一盒子为今天这个纪念日特别定制的小蛋糕。她会回到家,把她的钥匙扔进那个陶质的烟灰缸。她会把蛋糕放进她存放了许多罐头食品的冰箱。她会诅咒我的迟到。几个小时之后如果我还是没有回家,她会变得更聋。

沙发上有一处很小的撕裂,我以前从来没注意到,一片羽毛像舌头一样伸了出来。这只是一个很小的裂口,但它毁了整个沙发,使整个公寓陷于一片混乱。烟灰缸空空如也,诱惑着我抽上一支烟。我的肺也空空如也,渴望着那分量的回归。

她每天都拉小提琴,而我现在要把它带走。它是一七八三年在布拉格制作的。我的包和小提琴一起放在床上,互相倚靠着取得平衡,它们都在等我带着它们开始流亡生涯。无论何时,只要这把小提琴到了新的环境中,它就会跑调,好像它在演出前失去了自信一样。她告诉我她的一部分秘密地生存在它那黑暗的躯体之中,在那枫木的琴脊之间游走,被谐谑曲和快板所喂养。我就是为这个要把小提琴带走。它正在床上斜靠着我的包。在它的内部,我妻子的一部分就像尘土那么安静。等待着复活。

我习惯于在梦与梦之间醒来时继续安静地躺着,街上没有什么车,非常冷,冷得房子和车上都结上了一层苍白粗糙的冰。我躺在她的身边,想象着血液的循环在她耳朵里回荡着的震动,对无可挽回的失聪的倒数计秒。

她现在正在看着胖胖的面包师在小蛋糕上把糖霜挤成我们熟知的心形,那些蛋糕本打算在明天晚上跟我们那些肤浅的朋友一起分享。她并不肤浅,但她是个聋子而且很放肆。她曾经告诉我,她爱我是因为我是她唯一能听见的东西。她能感觉到她的小提琴上每一根弦在雕刻好的琴柱上的颤动,但是我不一样,我就在她里面。我是浸透她秘密身体的每一根骨头的一首歌,在那里整个世界都不会徘徊和迷失。

面包师正在把小蛋糕装进一个粉色的盒子里,然后他会用一条粉色的丝带把盒子扎起来。面包师知道她的名字,他有一本挺好的便笺本和一支笔,能把这一包东西的价钱写下来给她看,并表达他的感激之情。我得在她离开面包房之前离开,否则我就会跟她碰个正着,这样我就不得不再等一年。我得在她的钥匙从她的手里掉到陶质烟灰缸里之前踏上去机场的路,带着她的小提琴和我的衣服。

我已经把所有的照片都烧了,它们燃烧时发出细小的爆裂声,引得烟雾探测器鸣叫起来,我马上就把它给砸了。她不会需要这玩意儿的,因为她是个聋子,而且这玩意儿也就震动个一分钟就完事了。

我要带走她最心爱的一件礼服,我知道这会是个错误。我记得在我沉入梦乡的时候,看着她在明日蜿蜒的触须之间轻舞那件霓裳的样子。那衣裙幻化成了连通当下与未来的一座桥梁。然后我们就一起无助地漂浮到了睡眠之中——冰在地板的裂缝间渐渐融化。

我写下了我离开的所有原因,我被这世界的一种悲哀的力量所压倒,因为我整天都没有人可说话。我向孤独的臣服是一个海洋,在那海洋下面我才能呼吸。

我们是在明尼苏达相遇的,就在高速公路旁的假日宾馆的大堂里。我坐在她的对面。当侍者用一个托盘给她端上咖啡的时候,我意识到她是个聋子,她听不到杯子碰撞的声音。那声音让我想起我的母亲,她总在厨房里转来转去,在炉子上汤锅和平底锅产生的蒸汽间滑行。多年后她过世了,我卖掉了她的房子,注意到她的椅子在油毡地板上留下的沟槽,那是一种只有我能明白的盲文——一个母亲的几何学。

我订了一张去明尼苏达的机票,我要租一辆车,开到我们初次相遇的那个宾馆去。我要坐在那同一个位置上,而且要读同一本书的同一段文字。在那里我会等待她再次来找到我,这样我们就能走上那个被我们留在身后并且已经遗忘了的方向。那是一幅还没有被回忆染上颜色的画布。

我的母亲在柏林被一个纳粹用枪击中了腿部,成了残疾人。四十年后,作为对油毡地板的一种回应,我写了一本关于她的书,并且偶然地发现了一张射伤她的那个纳粹军官的照片。他的名字叫汉斯。

最近,我在浴室的窗户上挂了一张挂毯,把灯泡拧了下来。这是一次次看到我妻子的牙刷的那个画面所引发的一个奇怪举动。那把牙刷放置在一个铬做的台子上,每次当我洗手或淋浴的时候,它总静静地盯着我看,挑战着我那畏畏缩缩的勇气。

如果某人在某天消失于从面包房回家的路上,牙刷就会变成希望的一种象征。

我会在夜里醒来,摸摸刷毛,检查下它是不是湿的。如果我能看见它黄色的背面,我就不得不再等一年。我想象着面包房和蛋糕的画面,几乎能闻到黄油的味道,尝到那一口热乎乎的滋味。

那个导致我母亲残疾的纳粹士兵名叫汉斯,他是我的父亲,他们是一对恋人。她能活下来并最终来到美国的原因,是因为她怀着我。我是她的保护神,一个微小的被禁止的开端。我有一张他的照片,但从来没拿给我妻子看过,因为我想她大概没法理解为什么我对此很骄傲。我继承了他的禁欲主义,我继承了他爱的能力。我们通过失去,联系在了一起。

广场上连续响起噼啪的枪声。头颅们冲着湿漉漉的鹅卵石地面倒了下去。人们的鞋子都掉了。

我的父亲。他闭上了眼睛。一轮又一轮的处决,男人,女人,孩子。然后理性瞬间抓住了他。他足够快地睁开眼睛,放低了他的枪。

虽然这是事实:我父亲把一颗子弹打进了我母亲的身体。我还是喜欢这么认为:因为对她的爱,所以那颗子弹凭直觉偏离了她的心脏。

人群变成了无法被辨认的尸体,我父亲抓住了我的母亲,把她带到一个犹太聚居区,找到了一个全家正在挨饿的大夫。大夫给我母亲止了血,把从我父亲枪里射出的那颗子弹弄了出来,连一个苹果都没有索要。在我开始想象聋是什么感觉之前,醒着的我总是躺着想象母亲在一列疾驰的火车上穿过严寒的德国时是什么心情——那里的山上满布穿着深色制服的士兵,抽着烟,思念着他们的妻子。我能想象出边境的警卫细细察看她的文件,然后用轮椅把她推到冰凉月台上的画面,装满了肉食,水果和红酒的货车阴郁地从那些已经被极度的饥饿弄得麻木的人群面前开过。母亲把一张她母亲在花园里的照片塞在了裙子下面,那裙子将我和一片被撕裂的大陆分隔了开来。

她在利物浦上船去纽约的那天,下着雪。那就是我怎么知道我会娶一个正喝着咖啡的女人——一个问我雪落下的时候是不是有声音的女人的原因。她把这个问题写在她的一只手掌上问我。

还有一些其他的谎言,在合适的情形下,也会是唯一的真实。

那一夜我们在宾馆里赤裸相拥而眠,肢体纠缠着肢体,出于恐惧和新鲜感,肌肉和骨头紧紧凑在一起。虽然我知道她也可能会邀请那个侍者到她的房间,然后那人就会坐在我现在坐的地方,像我看着她这样地凝视着她,可我不在乎。我想一直伸展手臂到她的背脊,让她的背部变得完整,就像泉水在岩石的缝隙间结冰。第二天清晨下起了雪,她问了我那个问题。我想起了我的母亲,所以我回答说“有”。我想把她的失聪从那个餐厅里带走,让雪中的奇迹成真。那一夜我去看她的演出。我听她演奏了巴赫第一及第二小提琴协奏曲,想象着我母亲在爱利斯岛1改了自己的名字,然后挣扎着走向我的出生之地。

我学会了妻子用的手语。我们管它叫“手指的芭蕾”。直到她在带着一盒蛋糕走回家的路上失踪那天,我们从来没有分开过一天。我想知道那些蛋糕后来怎么样了,它们有没有被吃掉?谁吃的?那些蛋糕折磨着我。现在那家面包房又开张了,它的灯光从孩子们卧室的窗户下面一直照进冰冷的街道。

我父亲在一九四三年秋天被一个十七岁的波兰游击队员杀死了。他死的时候比我现在还年轻。我母亲从来不说太多关于欧洲的事,虽然我能从她的故事里描摹出她父亲的样子,在他的店被强行关掉之前,他是个卖自行车的。有一次,我把一个学校里的朋友带回家。他是在瑞士出生的,会说很流利的德语。我记得我把他介绍给母亲,当他的嘴唇吐出那种语言,母亲就哭了,他才刚开始说就停下了。

有些时候,语言是渴望的声音。小型的波音飞机会是我从利物浦出发的轮船。小提琴是我的出境证件。

电梯在抵达大堂楼层时慢了下来,门开了,进来的是一个在这栋公寓里住了六十年的身体不太好的俄国女人,她叫艾达。她把手放在我的袖子上,一副很担心我的样子。她想知道我最近应付得怎么样,我带着小提琴是要去哪里。她想知道,在过了这么久之后,我是不是有什么新的消息。我告诉她我的妻子在面包房里买那些有着心形糖霜装饰的小蛋糕,而我不得不在她回来之前坐车去机场。我告诉她今天是我们的结婚纪念日,而我正要离开她。艾达哭了起来,放手让我走,这给了我力量——父亲的那种力量,他在冰冷的雨中抱着我母亲沿着鹅卵石铺就的街道,在阴冷高大、满布一行行枪眼的房子中间穿行,在噩梦中跌跌撞撞地穿行。他的脸上有一道道血的痕迹,他的心脏因为耻辱而燃烧着。我能想象出他们是如何紧紧抓着彼此,虽然最后,他们还是永远地失去了彼此。我能看见那犹太医生急躁地找着母亲腿上的子弹时他脸上的表情。我能想象出她离开的那夜,此后空虚感便一路跟随着他。我想象着他关于母亲的回忆、她倒下的躯体、她湿发的香气,以及那一路穿过犹太聚居区鲜血留下的痕迹、雪花的飘落。

1 进入美国的移民检查站。

所有的一切不过是个美丽的小骗局

我一个人站在离家不远的路上。黄昏时分,每栋房子都像是被塞进一袋植物中。仅有的几辆车都停着,被低矮的树枝挡着几乎看不见,那些树枝就像悬在房屋和汽车上方的手。

妻子先回我们的那幢老木屋了——木屋已经如此疲惫不堪。当我们在屋里走动的时候,它经常会发出嘎嘎吱吱的声音,似乎在说它已经不堪重负。

某种感觉席卷而至,我几乎一步都走不动了——那是一种同时让世界变得支离破碎又变得完美的伤感。我知道生命中很亲近的一个人死去了,梅达死了。

妻子一直都在嫉妒梅达,尽管她从来没有见过她。

我走到和我隔了几户人家的一幢房子跟前,停了下来。前院里停了一辆旧车,车门很重,轮胎瘪瘪的,车窗上落满花粉,塑料车篷已经被风吹到了地上,暴风雨就要来了。

雨刷僵在汽车的挡风玻璃中间,沾满了花粉,像两只从汽车前盖里伸出来的手。幽魂们在后座亲吻。记忆从车窗玻璃的裂缝中涌出,融进草之间的泥地里,然后化身野花被推回地面。在这条街的某个地方,有一扇纱门豁然打开了。

梅达离开带来的哀伤情绪充斥了我全身,关于我们的回忆涌上心头。

一只塑料袋挂在了车前的一根树枝上,被风吹得鼓胀起来。

七岁那年,父亲从波兰的克拉科夫收养了梅达,那个时候母亲已经离开了我和父亲,梅达从来没有见过她。梅达长得很高,头发剪得很短,参差不齐,非常的不规整。她的左手没有了,小手臂到手肘处就戛然而止。

在康沃的那所小房子里,我和梅达共享一个阁楼。星期天早上我们总是起得很早,然后给父亲做早饭。父亲喜欢冲浪,即使在冬天,他也会穿过冰冷薄雾进入深深的水中。

有些清晨,天色还是乌黑一片,风大极了,我们只好点上蜡烛,假装生活在一个洞里。

父亲是从母亲决定离开我们——她和她的老板还有老板的儿子一起去了澳大利亚——的那天,开始在暴风雨的天气出去冲浪的。那时我才两岁,我几乎已经不记得母亲的样子了,尽管我还是爱着她的幽魂。

我和梅达把面包摞成砖墙,把煎蛋摆成鸟巢的样子,然后就坐在台阶上一直朝着外边看。当看到父亲那辆老路虎的车灯光出现在泥泞的车道时,我们就会跳下台阶,把门打开。这已经成为周末的一个仪式。我们走进温暖的厨房,父亲看到我们点上蜡烛就会笑出来,然后他会用他带着海水咸味的手揉揉我的头,接着他会把湿外套递给梅达。梅达会用她唯一完好的那只手把外套拖进浴室,在地毯上留下一溜沙子和海水的印迹。

吃完早饭,父亲就开始跟我们讲大海,老是会有什么奇奇怪怪的东西被海水冲上岸来。有一次,还曾有一架“二战”中的美国飞机因为可怕的风暴坠落在岩石丛生的海边,父亲就在吃完早餐后带我们去看。那天雨很大,梅达和我只好一起罩在一个大垃圾袋里,我们把垃圾袋剪了一个洞,好让头伸出来。我们被翻倒在地的机身迷住了,两杆机枪从机舱的玻璃顶上戳了出来。父亲说机翼可能是被暴雨敲断的,梅达和我想进到机舱里面去看看,但是父亲用一种不容商量的口吻拒绝了。梅达说,我们可以对着大海祈祷。父亲说,他可不希望有这么敏感的一个女儿。那是我人生中最美好的一个早晨。

在父亲吃着热的面包和鸡蛋给我们讲故事的时候,海水就会从他的鼻子里慢慢滴落下来。

梅达刚从波兰来的时候,只能用眼神来跟我们交流。我们常常一起在村子里走很长很长的路,然后在同一个地方停下,坐在同一把长椅子上,看老人们打草地保龄球。当她学会讲英语的时候,就在这草地旁边的长椅上,她告诉了我她的波兰名字,Niebo,在英语里,这是天堂的意思。

夏天的夜晚,当余晖变红、最终消失,我常常陷入沉思,事物是如何和我们保持同步。这是多么幸运、多么奇妙的一致性啊,那些毫无灵魂的事物不仅同时出现,而且以同样的速度从我们身上消失,好像万物都一直站在最高的浪尖上,冲向未知的未来。

后来,我们都同时十八岁了,在同一条长椅上,我告诉梅达这个神迹,没有灵魂的事物会一直跟着我们,但也会以同样的速度离开我们。她笑了起来,用一种充满智慧的口吻告诉我,有时正是因为那些过去的我们才支撑着回忆,这就是为什么,她说,她喜欢看老人们玩保龄球,因为他们从时间滑落,一直盘旋在过去的上空。

我们终究还是要面对分离。

当我们坐在长椅上时,就像十二年来我们一直做的那样,我知道有些事情将在我们之间发生。我们都即将跨入成人的世界,我要离开家去美国——我得到了加利福尼亚一所大学的冲浪奖学金——而她,要去华沙一所很有名的大学。

我一直凭着大学里她给我写的信来想象波兰——鹳鸟在房顶筑巢,繁茂的马郁兰散发出几乎让人窒息的薄荷味,而葛缕子强烈的气味吹过了科尔巴山脉。

我们坐在保龄球草地旁的长椅上,在那片沉默中,我知道我再也不会见到梅达了,或者即使我们再见面,也无法恢复到过去那样的亲密无间。谁都没有说话,这是我们前行的唯一方式。但是,她的离开会一直让我不能释怀,就像母亲离开父亲,梅达失去的左手离开她一样。

现在我已经结婚了,和我的妻子生活在加利福尼亚。可我始终觉得,一个你所爱的人从你的生活里缺席,就好像你住在一座山前,那个人——遥远山坡上的一个小点——一直在向你挥手。

年轻的时候,我们曾经站在悬崖,对着自己的影子挥手。

我记得,我们一起坐在长椅上,共喝一瓶热可乐,我们两人正准备开始投入各自的人生,可是到底要多久我们才能够抵达尽头?在加利福尼亚读大学时,我读到《奥德赛》,它打动我的地方不是海洋,而是爱与认知。我的父亲就是奥德赛那样的人,我的母亲应该也是。所有的人都是奥德赛。所有的海洋都能到达这个或者那个家,所有的路都是正确的那条。可现在,梅达从地球上消失了。

现在,我在美国有了自己的家。秋天到了,这是想念的季节。车斜停在路边,它也在时光中迷了路,它没有自己的名字,它只有“车”这个称呼,但事实上,它是一声叹息。

天开始变黑了,我能想象出妻子在我们的老木屋里打盹的样子。屋子里的灯光从厨房的窗里透出来,照亮了窗下的花坛。

多年前,我和父亲第一次在机场见到梅达的时候,她手里拿着一个光着身子的光头洋娃娃。父亲没有预料到出现在他面前的会是这样一个骨瘦如柴、又没有了左手的女孩。他把她抱起来,在她耳边轻轻地说了些什么。在我们沿着峭壁返家的路上,梅达看看窗外的这个陌生的英格兰,然后再看看我,好像我应该承担部分责任,好像是我向她编造了这所有的事情。

在我长成大人后,我才意识到当时的梅达有多么的害怕。她还是一个孩子,却来到了一个她完全没有办法沟通的陌生地方。还好,随着时间的推移,她的恐惧消失变成了信任,我们成了一家人。当一个人被爱着的时候,她便能拥有整个海洋的力量。

她从来没有跟我们提起过那个抛弃了她的家,和她在那里曾遭受过怎样的暴力,但更令人惊奇的是,最后她居然又回到了那里。她承受过很深的创伤,但是最后爱把这些痛苦变成了河流。对有些人来说,生活就是不断破墙而出的过程,而对另外一些人,生活是在为自己建起一座座的围墙。曾有一次,父亲发现梅达在离家很远的一棵老橡树旁哭泣,身边放着她的儿童手提箱,箱子里的东西全都散落开来。父亲把她抱回了家,但她仍—直哭了很久。

那天夜里,她承认了她是想逃跑,因为她担心如果我的父亲被淹死了,我也死了,她就会一无所有,而她如果自己独自跑开的话,至少还能知道她会被我们担心和怀念。

几天以后,父亲带着梅达去了伦敦,他说他要把梅达介绍给在伦敦的亲戚们,这样她就再也不会觉得自己是孤身一人了。当天,他们连夜开了五个小时的车赶回了家。我和梅达一起躺在床上,中间放着她那个没有头发的洋娃娃,她用糟糕的英语告诉我,父亲带她去了伦敦动物园看猴子,然后向那些亲戚介绍说:“这是不可战胜的梅达。”

躺在床上,她跟我说她能感觉到她手臂缺失的那部分——有时她如何能有对一只手的感知——我们是有可能感知到那些实际并不存在的事物的。

或许,爱就是这样存在着的吧,而我们都是一个巨大无形的躯干上的肢体。后来,梅达睡着了,我看着枕上她那头剪得乱糟糟的短发,轻轻地亲了亲她的左臂。

夜能安抚这么多的感受,在夜晚安睡,就是一个疏解痛苦的过程。

黑夜拆解了白天,第一次重新创造它。

我们在时间面前什么都不是,但是对我们两人来说我们就是国王和王后,这个世界就是一个野性而仁慈的花园,充满了偶遇和无法解释的分离。

一个早晨,父亲用一种世界快要裂开般的紧急口气把我们叫醒,那天早上他几乎淹死在了风暴里,那个早晨以后,梅达就对父亲出去冲浪一直担心不已。她和我在父亲的船甲板上用一种特殊的方式写下了我们俩的名字。当我们画完回房接着睡觉时——雨中传来了老路虎车咆哮一般的轰响——卧室门底透出来的光就像一条脐带,把整个世界都联结在了一起。

梅达去了波兰后,整整两年,她每个星期都会给父亲写一封信,直到我的母亲从澳大利亚回来——她的皮肤晒黑了,她出现在大门口,就这么站在父亲的面前,嘴里点着一支烟。母亲回来的时候,我在美国读书,父亲没有听任何解释就让她进了家门。母亲离开了十八年,当她重新回到这个家的时候,却吃惊地发现我离开了。我已经长大了。

母亲也从来没有见过梅达,我知道她和我的妻子一样,对梅达有着同样的嫉妒——一种奇怪的轻视,不过我和父亲都能忍受。

当我在暮色中打开这辆废弃的旧车车门时,铰链发出摩擦的声音,就像是梅达在对着我歌唱。我坐进车里,就好像我一直坐在那长椅上,坐在梅达的身旁,看着她把热乎乎的鸡蛋从壳里剥了出来。

梅达回波兰之后我就再也没有见过她,从早年她写给我的信来看,她似乎过得很快乐。有一次,她还在信封上画了一只鹳。

我知道她也一直思念着我们,我和父亲给了她重新面对生活的能力,我们帮她解开了一个结。

现在,她死了。我一点也不想知道事情是怎么发生的。凌晨的时候,我接到父亲的电话,他难过得几乎说不出话来。

我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她的出现,改变了我梦中情人的样子。

这一生,我邂逅过数以千计的人,他们给我和其他所有人都留下了某种记忆,就像是海滩上的沙砾,给现实的世界围了一道边。

快要到家的时候,已经很晚了,我沐浴在月光里,能闻见雨云聚集在天上的味道,就快要下雨了。我能看到妻子就坐在走廊的秋千上,她在抽着烟,烟雾从她的嘴里吐出来,旋转着上升、消散,滑过屋顶,飞过那被人遗忘的旧车和野花,继续上升、盘旋,最后把自己投向无尽的未知之中。

我回到了家。开始下雨了。妻子用母亲看父亲的那种眼神看着我,她拍了拍身旁的坐垫,我坐了下去,然后我们俩开始大笑起来——就好像是我们同时意识到,这所有的—切不过是个美丽的小骗局。

日常生活

醒来好一会儿了,托马斯唯一模糊的意识他还活着。然后,好像身体淋到冷水一个激灵,托马斯记起昨天夜里妻子的姐姐给他打过电话,他们简短地聊了几句话,但什么事情也没解决。

他掀开身上的毯子,蹒跚地穿过那道从窗子里透进来的灰色晨光,走进房间。他犹疑地看了看那台电话,然后给自己泡了一壶茶。茶在泡着,他坐到床上,努力地回忆起昨天晚上的梦。他试图把那些零星的碎片拼凑到一起,可就像他昨天夜里参加了为他准备的庆功宴,但早上却只带着一些残渣醒来一样徒劳。他又一次看了看电话。

他听着雨水落在窗子上的声音,决定开始写辞职信。他坐到桌子旁边,扫了一眼放在一边的账单和他永远都不会完成的报告,从打印机那儿抽了一张干净的白纸出来放到跟前。喝完一杯茶之后,他开始写了。他能感觉到牙齿上被糊了一层糖。写完地址后,他发现自己的手在发抖,像一只小小的、垂死的动物。

他把头转向了电话,但其实眼睛里什么也没看见。

他听到外边的马路上开始变得繁忙。人们都开始准备去上班了,卧室里的收音机正在报时,咖啡正滴进玻璃罐里,浴缸正放着水。他突然觉得有些尴尬,紧紧抓住茶壶的把手,给自己再倒了一杯茶。

他能想象出来他那正躺在医院病床上的妻子,一具毫无生气的、被白色床单盖住的仿佛蜿蜒的山脉的躯体。在他的脑海里,浮现出了一幅画面,护士穿着白色的鞋,而妻子的两只光脚则在医院的床单下无力地分开着。

几个小时以前,她姐姐给他打过电话,但是他几乎什么话也没有说。每当他想到说句什么话的时候,话语就像个气泡一样,噗地裂开,变得支离破碎,他没有办法把它完整地推出牙齿送到电话那头去。他想到了医院的走廊,彩色的塑料椅子整整齐齐地排成一列,像条长河。他能感觉到内心的紧张,在姐姐跟他转述医生告诉她的所有细节时。但是他脑海里一直盘旋的念头只是:伤员鉴别这个词是多么的美妙。

他穿上了衣服。房间里清冷而安静。他给自己又倒了一些茶喝下去,也不在意茶水已经变凉了。把手臂伸进夹克袖子时,他瞥见了她的靴子。他突然想伸手去摸摸靴子,穿过黑色的皮制鞋口,伸进那曾经包裹着她的脚的鞋肚里去。

他试着给她的姐姐打电话,但是电话响了很久也没有人接听。他挂上了听筒。他从来都没有想到过生活会变得如此混乱。

他看了看表,以前这个时候,他应该正开着车去上班,然后在办公室里听新闻,小口小口地喝咖啡。他有了一种奇怪的既羞愧又天真的想法,如果他能让自己的大脑倒退回去,那么他就能经得起各种突发的事件,他会是另外一个版本,更强大,也更聪明。

穿好鞋之后,他去壁橱里找他的雨衣。他没有像以前那样猛地把雨衣从衣架上拽下来,而是轻柔地抬手去拿。他感觉自己的手开始在衣橱中游走,掠过不同的衣料,它碰到了那件她最喜欢的外套。那是一件长驼毛外套,系着一根粗腰带。他的手指徐徐滑进了外套的口袋,在硬币、便条纸和薄荷糖之间游弋。这是手的秘密。

他开车去了医院。那只伸进过她衣服口袋的手还残留着一股轻微的香水味。他想到了她的美容院,脑子里描绘出她桌子上放着那些小瓶瓶罐罐的架子的画面,每一瓶都是一种蒸馏出来的花朵精油,每一瓶都是一种嗅觉的指纹。

他记得她的顾客的脸,她们把衣服挂起来,然后从桌子摞得高高的杂志上拿起最上边一本。他记得她们的眼神,漫不经心地扫过杂志的每一页,等待着脸上涂上温暖的、散发着芳香的精油,还有他妻子双手的抚慰。

去医院的路变得又窄又直,像一张灰色书签在森林里延伸,而落叶——就像那些易碎的词——用自己脆弱的叶尖弹跳着穿过高速公路。

他试图把她的样子保留在脑子里,但是他又不能同时想起她脸上的每一个细节。他又一次想到了她桌子上的那些小瓶子。

在医院里,站在她的床前,他听到窗台上鸟儿的鸣叫声、机器的运转声。他在椅子上坐了下来,仔细地研究她的手指,它们修长而平滑。她的手腕上,有一块塑料牌子,上边用电脑打印着她的名字,这让他感到非常生气。他歪下身子,把头放在了她的手上。手很温暖,当他的呼吸被她的皮肤反推回来的时候,他全身都颤抖了起来。

他觉得浑身发麻,不能动弹,就像夜里他全身注满石膏一样。他很想知道她的脑子里现在都发生了什么事。他觉得那里应该是一个花园,有很多鸟儿,在叽叽喳喳鸣叫。

手术那天是最糟糕的时刻,而现在纯然就是一个等待的游戏了。她的姐姐说。

小睡片刻后醒来,他看到妻子的身上有个人的身影。

“早上好,托马斯。”护士说。

他向她点了点头表示回答,然后问他妻子的状况有没有发生变化。护士看了看她手中的表格,回答说没有任何变化。

“你想给她洗洗脸吗?”护士问。他转头看着他沉睡的妻子,想象着用一块潮湿的布擦过她纤细的沟壑、她的脸颊。他觉得有点尴尬,他的手开始发麻了。

“我给你拿一些温水过来。”护士说。

没多久她就回来了,把一只碗和一些棉球放在他妻子的床边。托马斯拿起一团棉球放到温水里蘸湿了,再把水挤干。他沿着她的额头开始轻轻地擦。她一动不动。等全部擦完了,他再把一条柔软的毛巾轻轻盖在她的脸上,非常仔细地避开她的鼻子和嘴唇,然后轻轻地拍干脸。

手术一直持续了六个小时零十二分钟。手术期间,托马斯离开医院,走到公园里坐在一把长椅上放声大哭了好几分钟。他点了一支烟,看着两个小男孩互相扔足球。那是十二月的一个黄昏,一条狗在远处吠叫。等到公园渐渐被夜色吞没,他又走回了医院,他为他离开了一阵而感到羞愧,不知道她姐姐会不会为此而生气。

他在医院的自动门前边站了一会儿,然后才走进门去。

在向她的房间走去的路上,他想起了那两个在公园里玩足球的小男孩。他知道从这一刻开始的一年里,所有的事情都会变化,会更好,或者更坏。

护士过来拿走了碗和棉球,托马斯想起几年前妻子说的话,她想去看看法国的薰衣草地。

明年肯定,他想,等所有的事情都过去了,我们就去。

手术后第四天,所有来看望她的人都说她瘦了很多,好像这是一种问候的方式。那是一个不怎么暖和的下午,托马斯决定再去公园走走。走在路上,他觉得舒服多了。他尝试着去回想那些正在裂开的玻璃、爆炸了的气囊、她的脸和她扭曲的身体。

公园就在前边,他放慢了脚步。他努力想去看清楚那些开车从他身边经过的人的脸,他们的眼睛扫过他的脸,然后又飞速离去。

一阵突如其来的厌恶充满了他全身。

他找了一张空的长椅坐了下来,努力控制住那种强烈的冲动,他想马上冲回医院,把她从病床上抱下来,回到他们的家里,锁上所有的门。

就在那个时候,托马斯意识到他已经变了,他不再是那个他,而是像其他的人一样,被一场介于必然和偶然的交通事故影响,一模一样的反应。

一个垂头丧气的老女人在他旁边坐了下来,叹了口气。

“这晚上的天气真是越来越冷了。”她说。她递给他一条紫罗兰口香糖,他放进嘴里开始嚼起来。他们就这么坐着,大部分时候都沉默着。

“明年的这个时候,”托马斯突然对那个女人说,“我妻子和我会去法国。”

“哦,那真好,亲爱的。”老女人似乎很高兴,但是她并没有看着托马斯。她说:“我先生和我总是说要一起去欧洲。”

“他们种了很多薰衣草,当你在乡村里漫步的时候,空气里都是薰衣草的香味。”托马斯说。

“真希望当时有机会的时候我们去了,”她说,“但生活就是这样把你慢慢就给耗光了,是不是?用日常生活把你给耗光了。”

那天晚上在医院,托马斯坚持要和他的妻子待在一起。他握着她的手,点上她最喜欢的精油。

“大部分人都回家的,睡个好觉,然后第二天一早再赶过来。”护士一边把毛巾折起来一边说。

“我不是大部分人。”托马斯说。护士一句话都没说,离开了房间。

原载《恋爱者的秘密生活》,人民文学出版社 2024年版

原书责编" 朱卫净" 潘爱娟" 骆玉龙

本刊责编" 吴晓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