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从青海回来的那年,一次出完差,在回京的飞机上,我和一位主持人前辈坐在了一起,和她天南海北地聊,聊到了眼下的生活状态。她说她忙得根本没有自己的生活,一场接着一场的录像,一台连着一台的晚会,一趟跟着一趟的出差,累得她每天回到家倒头就睡。听完有些害怕,尽管当时我面临的问题是没活儿可干,但不知哪来的底气,开始在心里劝诫自己:将来我可千万不能活成这样。我可以努力工作,但工作除了要创造价值,更是为了好好生活。
这么多年过去,和她的对话,以及我内心的旁白,至今记忆犹新。想来我是在不断提醒自己,别为了工作迷失自我,要珍惜平凡生活。因此,这些年来,所有工作的日子,我都尽全力;所有不工作的日子,我也不敢怠慢——认真做一顿饭,从备料到摆盘,从上菜顺序到餐桌布置;用心做一篮面包,感受面团发酵的神奇;认识每一种香料,学会属于它们的魔法;在菜市场挑出最新鲜的番茄,在超市里一排排地认识每一种食材。我热爱美食,尽管它们最后会变成腰间和脸颊上的赘肉,让我在每年春节前都付出巨大代价和耐力让它们消失,但却从未动摇我对它们的爱。
我想这和我的名字有一丝奇妙的联系。
“尼格买提”的意思是恩赐。恩赐的是什么?按照维吾尔族人对食物非同寻常的尊重,我想,我名字的完整含义应该是:感谢赐予我们美食,以满足我们生存的需要,以及丰富了我们对人生的理解,并激励我们向往和追求更美好的生活。
于是我果真成了一个被生活赐予了好运和美食的人,而我还以生活的,是对美食的顶礼膜拜。
我首先膜拜的应该是高高放在洗衣机上的层层糕吧。没错,鉴于20世纪90年代初我家的居住环境还很局促,妈妈在厨房里做好了蛋糕就把它们放在洗衣机顶上冷却。妈妈通常会汗流浃背地在一个由阳台改建成的厨房里,捣腾她托人从苏联运回来的巨型烤箱。那大概是我遇见的第一台烤箱,那时候的我不会预料到未来的自己会为一台台不同型号的烤箱着迷和心动。
我依然记得这台烤箱的每一处细节。金属材质,通体漆上了白色,高约一米,顶部是边长约六十厘米的正方形灶台,有四个煤气灶眼,完美而强迫症似的排列整齐。光是这四个灶眼就已经让它在那个时代脱颖而出了,更别提它最洋气的部分:下方的大烤箱。和如今的电烤箱不太一样,或者说有点麻烦的是,使用这台烤箱需要点火。右手划着一根火柴,同时左手迅速扔下火柴盒,摸到烤箱对应的旋钮,在火柴靠近烤箱内部下方的一个小洞的同时,扭动旋钮打开煤气,“轰”的一下,着了。说得容易,但每回都要经过五六次的失败才能成功那么一次。之后关上烤箱门,开始预热。
我从小到大都觉得没什么是妈妈不会的,也坚定地认为她做的甜品是世界上最好吃的,无人能比。我爱扒着橱柜看她一遍遍地加料、搅拌。妈妈会去爸爸书桌上抽出几张稿纸,那是新疆人民出版社白底绿道的稿纸,她小心翼翼地折出印,裁好边,放进那个时代最常见的长方形铝制饭盒里,在里面均匀地刷上油,这就是烤盘了。饭盒大小的烤盘做巴哈力很对口,做出的巴哈力的大小和形状颇似我们现在常说的“磅蛋糕”。
层层糕就需要大一点的烤盘了。一层一层的蛋糕坯需单独烤出来。同时,用一只小铁锅把牛奶和糖熬成焦糖色的炼乳——这也是我的最爱,每次妈妈做蛋糕用剩了,我都会拿一把勺,把那只香甜的小铁锅刮个干净,再把勺子舔个遍,满心的甜蜜感。炼乳需要在每一层的蛋糕之间均匀涂抹,好让它们牢牢粘在一起。
妈妈将粘好炼乳的层层糕放在洗衣机上,在表面撒满核桃碎。接着,她又去爸爸的书架上拿下一本《辞海》,压在层层糕上——那是我见过最厚的书,两手拿不动,每次想看时,就把它放在腿上一页页地翻,沉着呢。我也喜欢快速从头拨到尾,闻一闻那书里油墨的奇香,这味道让人上瘾。一本《辞海》的重量刚刚好,不会破坏蛋糕的形状,但也足够把它压瓷实了。
到第二天层层糕才算是做好了。妈妈切下边上的一角,喂给我吃。那香甜柔软的口感,好得恰如其分,至今回味无穷。至于为什么只给我切四边和四角吃,我当然明白:中间的、完美的部分,会留给妈妈的宴客餐桌。
后来,在我有了自己的家,拥有了较为独立的生活之后,我买了第一台烤箱,以及平底锅,还有全套刀具,当然还少不了红酒杯。等这些常用的物件都备齐了,才觉得终于像个家了。
我完美地遗传了妈妈的基因,成为一个不折不扣的“强迫症患者”。在第一个客人按响门铃之前,我可能还在调整刀叉与餐盘的距离,仔细计算桌上的一切布置到底是轴对称比较好看还是对角对称比较舒服。即便身心疲累,但追求享受食物的仪式感,以及用自己最大的期待放大食物之美,已经深深融入我的灵魂。也许,我费尽心力做的一切,仅仅是为了满足我自己对于“美好”这事儿的欲望。
(摘自长江文艺出版社《一夜长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