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罗·伯克特对马克思自然观的诠释与辩护

2025-03-01 00:00:00孙思远李国锋
关键词:价值意蕴保罗

摘 要:保罗·伯克特主张通过马克思的自然观来指导解决生态问题,反对将生态问题的根源归咎于马克思“自然是人类无机的身体”思想。西方生态批判家们将马克思的这一思想指控为人类中心主义、工具主义与二元论,进而指责马克思的自然观存在生态空场。针对这一理论挑战,伯克特通过对马克思文本的仔细审查,诠释了马克思“自然是人类无机的身体”思想在本质上是科学的、辩证的、唯物主义的,且重点关注人类与自然之间的相互依赖性,从而阐发了其中所蕴含的生态意蕴,驳斥了西方生态批判家们对马克思自然观的诘难,彰显了马克思自然观的现实生命力。但是,伯克特未能全部把握马克思自然观的理论精髓,其思想具有一定局限性,需要辩证地看待和认识。

关键词:保罗·伯克特;马克思自然观;价值意蕴

中图分类号:B03;X2"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673-2596(2025)01-0023-07

对于当前全球面临的严重环境挑战,西方生态思潮对马克思的自然观提出了质疑,认为其存在反自然的倾向。因为,在探究生态问题的成因时,他们发现马克思“自然是人类无机的身体”这一观点中存在“人类中心主义”“普罗米修斯主义”“工具主义”等反自然的倾向。与此不同,北美生态学马克思主义的代表性人物保罗·伯克特在《马克思与地球》一书中认为,马克思“自然是人类无机的身体”这一观点,对挖掘马克思自然观的理论潜力,展示马克思生态思想的丰富性,并证明它如何可能成为一个更具革命性生态实践的指导线索是至关重要的。

保罗·伯克特的代表性理论成果有《马克思与自然》《马克思与地球》《马克思与生态经济学》等,其最重要的理论贡献是开启了第二阶段的生态社会主义思潮,重新回归马克思的文本,聚焦经典著作的核心理论,论证了历史唯物主义和自然之间的内在关联。伯克特认为,尽管生态问题对马克思的生态思想提出了严重挑战,但马克思的自然观仍有足够的解释空间去应对当今的生态问题。伯克特阐述了“马克思关于‘自然是人类无机的身体’的思想并没有成为‘人类中心主义’或者说是‘工具主义’,反而提出一种社会生态的辩证理论”。{1}伯克特通过全新的视角对马克思的自然观进行了诠释与辩护,使人们认识到马克思的自然观仍足以解决当今全球面临的一系列生态问题。

一、西方生态思潮对马克思“自然是人类无机的身体”思想的质疑

西方生态思潮认为马克思“自然是人类无机的身体”思想在科学和伦理上站不住脚,并创造了一种人与自然关系的二元概念,即人与自然永远处于对立状态。他们由此将历史唯物主义与生态对立起来,质疑马克思自然观的合理性。具体来看,他们的质疑主要体现在以下三点。

其一,西方生态思潮认为,马克思是一位坚持人类例外论的极端意义上的“人类中心主义”思想家。他们认为马克思忽视了自然的内在价值,拒绝承认自然的极限,与生态理念相违背,并且极端的人类中心主义观点,即“植物和动物只是作为人类生存与进化的手段”都可以在马克思“自然是人类无机的身体”的观念中找到。首先,他们反对将超人类的自然称作人的身体这一事实,认为这是一种极端的启蒙人文主义,并指出这一观念将传统上认为的上帝在自然中的角色转移到了人类本身,从而体现出极端的人类中心主义思想。正如瓦尔·鲁特利所强调:“‘将自然视作人类的身体’这一观念表明了马克思将黑格尔思想体系中的上帝的特征和角色众所周知地转移到人身上,这一点很有用……因此,马克思的理论代表了一种极端形式,将人置于先前归因于上帝的角色中,这种转移是典型的启蒙思想。”{2}鲁特利正是基于此,将马克思看作一个极端意义上的“人类中心主义”思想家,并强调其理论具有反生态性。其次,他们认为马克思关于“自然是人类无机的身体”的分析充满了源自中世纪的、经院的存在巨链本体论概念,即马克思借鉴了源自中世纪经院哲学甚至亚里士多德的“存在巨链”假设的“本体论”概念,以解释人类在自然界中的统治地位。萨勒正是在这种意义上强调:“这种古老的神学原理建立了一种价值结构,其基础是上帝对人类的统治,以及男人对女性、黑暗种族、儿童、动物和荒野的统治。”{3}他们由此提出马克思存在一种基于统治和等级价值结构的人类中心主义价值观念,其理论探索都是以满足人的利益和需要为出发点,忽视了自然的内在价值,具有反生态的特征。

其二,西方生态思潮认为,马克思关于“自然是人类无机的身体”思想在科学和伦理上都是站不住脚的。在西方生态思潮看来,马克思的这一思想与生态学相违背。由于生态学中没有任何内容表明个体有机体与其环境之间没有显著的区别,且生态学仅研究此类个体生物体组成的不同种群之间的关系,没有涉及整体本体论。因此,这并不意味着“我与自然一体”或者说“自然就是我的身体”。西方生态思潮的这一论点正是基于理查德·莱文斯和理查德·莱文廷所说的“还原论”的方法,来证明马克思“自然是人类无机的身体”思想是不符合科学的。根据这种“还原论”方法,生态学必须强调整体或者分化而不是包含两者的更为“辩证”的方法。沿着类似的思路,他们还认为马克思的这一思想在伦理上忽视了自然的内在价值,仅仅把自然当作实现人类价值的工具。正如哲学家约翰·奥尼尔所指出:“将自然描述为人类的无机体是在伦理上站不住脚的,因为这样做就是将‘独特的自然’仅仅视为人类的‘延伸’,从而降低了它们独特的内在价值。”{4}简言之,西方生态思潮认为,马克思的这一思想在科学和伦理上存在着巨大缺陷,其思想也将对自然环境造成更严重的破坏。

其三,西方生态思潮认为,马克思是西方近代主体性哲学的追随者,指出马克思未能看到人类与自然是相互联系、相互依存的整体。根据他们的观点,马克思依旧采取主、客二元分离的逻辑来处理人类与自然之间的关系。他们认为马克思“自然是人类无机的身体”思想正是采用了人类与自然相互对立的二元论观点,把人看作“普罗米修斯”式的人,即人类只会机械地支配自然,打破了人与自然之间的有机联系,同时这一思想也会使人类反对自然中的其他组成部分,并认为对自然的支配是合乎情理的。美国生态学家约翰·克拉克提道:“马克思对人类和自然之间关系的形象仍然是古代以色列的上帝给亚当统治地球时留给我们的专有形象。”{5}对克拉克来说,马克思只是在他对自然的态度上复制了圣经中的犹太基督教伦理,即仅仅把自然看作一个需要被利用的对象,自然只服从于人类的理性,人类与自然被视为完全对立的关系。在克拉克看来,生态思想只有在具有唯心主义目的论的情况下才是辩证的,即强调行为的目的或目标对于理解行为本身至关重要。克拉克指出,马克思曾在早期从亚里士多德和黑格尔的理念中衍生出一种目的论的观点,即一种现象必须被理解为一种过程或运动中的存在,但克拉克认为马克思最终变成了坚定的唯物主义者,并在这方面追随伊壁鸠鲁而不是亚里士多德,这也导致马克思放弃了目的论,并明确拒绝对自然应用目的论的分析。{6}因此,克拉克认为马克思的生态思想仍是反生态的二元论与人类中心主义。克拉克的这一论述表明,辩证的生态思想只能以唯心主义目的论为基础以及对唯物主义自然观的拒绝,其理论将会把生态学引向更加神秘的、精神的方向。澳洲的生态学者罗宾·埃克斯利也指出:“马克思将自然视作人的无机体,表明了马克思认为自然仅仅是人类身体的‘延伸’,人类社会的目标是进一步征服非人类世界。”{7}总之,西方生态思潮指出马克思关于“自然是人类无机的身体”思想秉持着人与自然关系二元对立的观念,认为这种观念无法为当今一系列生态问题提供解题思路。

二、保罗·伯克特对马克思“自然是人类无机的身体”思想的诠释与辩护

保罗·伯克特认为,“西方生态批评家们对马克思‘自然是人类无机的身体’思想批判的核心问题就在于他们拒绝充分讨论这一思想所产生的复杂状况”。{8}在马克思看来,人类与自然的关系既是唯物主义的,又是辩证的,因此,最关键的问题应是人类与自然间相互作用的本质。“自然是人类无机的身体”这一思想不应仅仅被视为西方生态批判家们口中的人类中心主义与工具主义,这样就会陷入环境伦理学的静态分析,脱离历史论与进化论。此外,这一思想也不应与生态学的科学观点相矛盾而被拒绝,对这一思想的分析应采用更为辩证的方法。保罗·伯克特基于马克思对资本主义和共产主义进行系统分析,为“自然是人类无机的身体”思想做出了以下几点诠释与辩护。

其一,保罗·伯克特认为,上述生态批判家们对马克思无机性质概念的指控,忽视了有机和无机概念的历史以及它们与黑格尔文本之间的关系。伯克特认为有机与无机的概念在马克思的著作中得到了不同程度的应用,并强调考察这种概念区别的历史和应用,可以加深人们对生态知识的起源和马克思原创生态贡献的理解。一方面,伯克特论述了有机与无机概念的发展历史。近代早期,卡罗琳·麦钱特在《自然之死》中指出:“有机一词通常指生物的身体器官、结构和组织。”{9}在19世纪的生理学中,有机意味着与身体器官有关或有组织的物理结构,特别是对于植物和动物而言。无机一词的使用自然与有机相对应。根据牛津词典的解释,在17世纪、18世纪和19世纪无机一词的主要含义是“不具有适合特殊功能的器官或成员”或“不是由生命的器官或工具形成的”。就马克思而言,其只是吸取了一部分近代科学对有机与无机概念的认识,而更多的是受到了黑格尔自然哲学的影响。另一方面,伯克特仔细分析了马克思有机和无机概念与黑格尔文本之间的联系。伯克特指出马克思于1839年写博士论文时,对黑格尔哲学科学百科全书中关于自然哲学的部分做了笔记,并认为自然哲学是黑格尔体系中最有问题的一点,因为这里的理念与其自身最为疏远。具体来看,黑格尔将大自然视为理念的异化,将自己的意识结构强加于自然,从而回归自身,并试图证明自然本质上是自我异化的精神。在此,黑格尔的思想与马克思唯物主义思想间的冲突尤为明显。然而,尽管马克思拒绝黑格尔的自然哲学,但他仍以批判的态度吸收了其更具辩证性的见解,特别是涉及黑格尔关于有机与无机概念的辩证法思维,即黑格尔整个自然哲学都试图从无机中发展出对有机的理解。黑格尔认为有机物通过三种方式与无机物联系起来。第一,有机物和无机物是一个整体,每个有机体都将无机物视为自身的一部分。第二,有机物和无机物是对立的,因为有机物只有以无机物为生存条件才能生存。第三,有机物和无机物在繁殖、发展和死亡中形成既对立又统一的状态。在这方面,马克思从黑格尔那里得到了辩证的认识,并认为人类作为客观的有机生物,也依赖于无机自然作为其自身物种存在的一部分。马克思写道:“无论是在人那里还是在动物那里,人类生活从肉体方面来说就在于人靠无机界生活,而人和动物相比越有普遍性,人赖以生活的无机界的范围就越广阔。”{10}因此,伯克特认为:“马克思并没有假设自然与人类之间存在明显的本体论断裂,而是试图描述与人类物种存在这一事实相关的物质联系和辩证互换,并在其存在的本质中找到客观的自然基础。”{11}值得注意的是,马克思的辩证自然观从来没有采用黑格尔的唯心主义形式,其中分析的对象只是精神的异化,进入自然并回归自身。对马克思来说,需要解释的问题是人类历史和自然历史如何在感性存在中相互关联。简言之,伯克特充分讨论了马克思有机与无机辩证法思想产生的复杂背景,填补了西方生态学家对这一方面研究的空白,有助于人们更加深入地了解马克思的生态思想。

其二,保罗·伯克特诠释了马克思在何种意义上采用了有机与无机概念,认为“通过对资本主义与共产主义的分析,马克思在三种不同但其之间又相互关联的意义上使用了有机与无机的概念,这分别可以指定为科学的、辩证的、唯物主义的”。{12}

首先,伯克特认为马克思的有机与无机概念是科学的,并指出“马克思按照其当时的科学术语,将自然称为人类无机的身体,其中有机一词是指人的身体器官,而无机一词是指与身体器官无关的结构”。{13}从《1844年哲学经济学手稿》开始,马克思在其多部著作中都将自然通过生产直接进入人类历史视为人体的延伸,即自然是人类无机的身体,这种人体与自然的关系不仅通过人类社会生产来调节,而且还通过工具互相联系。在这里,无机的概念主要涉及基本物质层面和生理学含义,在人体本身之外,但又与人体不断产生联系。正如马克思所说:“人靠自然界生活,自然界,就它本身不是人的身体而言,是人的无机的身体。”{14}为此,伯克特强调,“‘人的身体’的意思是要表达人类和自然在身体上相互联系(即以尽可能最亲密的方式),但人类通过工具制造能够将他们的物质能力扩展到他们自己的身体器官之外(即在这个意义上是无机的)”。{15}通过伯克特的分析,可以看出马克思有机与无机的概念符合19世纪生理学的科学界定。伯克特反驳了西方生态批判家们对马克思这一思想不符合科学的指控,同时也进一步诠释了马克思“自然是人类无机的身体”这一思想的深层内涵。

其次,伯克特认为马克思有机与无机的概念是辩证的,强调“在这一方面,无机被用来指自然固有的‘外在性’或‘客观性’,并且是人类主观物质活动(劳动)以及满足人体需要的实现条件”。{16}这表明马克思的无机概念得到了辩证的应用。在《1857—1858年经济学手稿》中,马克思多次对有机与无机概念做出辩证应用,指出“人是双重地存在着,从主体上说作为他自身而存在着,从客体上说又存在于自己生存的这些自然无机条件之中”。{17}马克思还在同一文本中论述了自然是劳动的前提条件。马克思认为:“劳动的主体是自然的个人,他的劳动的第一个客观条件表现为自然,表现为他的无机体;它本身不但是有机体,而且还是这种作为主体的无机自然。”{18}马克思运用有机与无机的概念进一步表明了人与自然之间的辩证统一关系。值得注意的是,伯克特指出“出于对人与自然关系辩证法的整体观点来看,马克思有时会颠倒有机与无机概念的使用顺序,并且这通常是发生在马克思认为自然条件是生产的必要条件时”。{19}马克思在分析《资本论》第三卷中的材料价格波动时,提到源自“有机自然”的原材料,其生产在很大程度上取决于不可控的自然条件、一年中的季节等,这种“有机自然”提供的原材料包括植物和动物,其生长和生产受到某些时间段内自然的有机规律的影响。同时,这种以自然为中心的有机术语的应用也与马克思对地球的论述相对应,马克思认为地球是所有生产和存在的基础。在这方面,人类被视作自然体的延伸,也再一次体现出马克思对有机与无机概念的辩证运用。简言之,伯克特认为,“马克思将有机与无机概念进行了辩证地运用,并且其对自然作为人类劳动生产条件以及人类生活的一般分析也并不涉及西方生态批判家们口中的那种片面的、反生态的人类中心主义”。{20}

最后,伯克特认为马克思有机与无机的概念是唯物主义的,指出“马克思将人体以外的自然视为人类的无机身体和人类社会存在的前提,旨在获得人类物种存在的唯物主义基础”。{21}伯克特认为,对于马克思来说,人与自然之间的关系是通过工具技术得以联系发展的,也就是说,人们在生产生活资料的过程中,使用无机的自然来拓展身体器官。马克思写道:“这里不谈采集果实之类的现成的生活资料,劳动者身上的器官是唯一的劳动资料。这样,自然物本身就成为他的活动的器官,他把这种器官加到他身体的器官上,延长了他的自然的肢体。”{22}马克思认为,人类制造工具的作用类似于人体器官的生产功能,在人与自然的关系之间起到中介的作用。同时,马克思在《资本论》的其他地方进一步强调了这一点,“正像人呼吸需要肺一样,人要在生产上消费自然力,就需要一种‘人的手的创造物’”。{23}马克思在这里具体说明了劳动过程的基础条件,即人类与自然要一同存在与发展,这也体现了其有机与无机的概念是辩证的以及唯物主义的。随后,伯克特进一步强调,马克思这种将工具作为“器官”的分析同时也是唯物主义对人类进化解释的核心概念,并指出“马克思利用达尔文对动植物专门器官的发展与工具的发展进行比较以区分自然技术和人类技术”。{24}在达尔文看来,动物在很大程度上是通过其有机身体的代际发展直接进化的,人类通过制造工具并通过工具将其身体扩展到无机自然的能力具有更为重要的历史意义。在伯克特看来,这种方法为马克思对人类技术和劳动过程发展的论述提供了重要线索,并且马克思这种从人与自然共同进化的角度看待人与自然之间的关系对于生态理解至关重要。“因为他使我们认识到,人类是基于自然历史提供的条件来改变环境的,而不是仅仅根据自己的选择来改变。”{25}此外,伯克特还强调马克思这种对于物质与社会关系的理解,即人类社会通过人体器官来使用无机自然的元素,源自他对土地与人类之间关系的描述。马克思在《1857—1858年经济学手稿》中指出:“土地只是由于耕作才成为个人身体的延伸。”{26}根据马克思的观点,自然是人类发展的物质先决条件。值得注意的是,马克思还认为,人类与土地之间关系的分离构成了资本主义社会基础的生态裂痕,即资本主义对劳动与自然的双重异化。这是由于先前人类与土地之间的物质联系被切断,从而使城乡之间严重对立,土壤退化。伯克特认为,对于马克思来说,资本主义对劳动的异化是依赖于人类对自然的异化。马克思写道:“它不是活动的人同他们与自然界进行物质变换的自然无机条件之间的统一,而是人类存在的这些无机条件同这种活动的存在之间的分离,这种分离只是在雇佣劳动与资本的关系中才得到完全的发展。因此,要理解资本主义,就必须理解它对于自然与劳动的双重异化,即人类与其存在相关的自然、无机条件的极端分离——根据马克思的说法,这种分离表现在城镇与乡村的对立中。”{27}在这种状态下,生产(无机自然与工具)被极少数人所控制,大多数人被剥夺了与地球,甚至与空气、食物、阳光、健康等与生俱来的联系,因为这些联系与私人生产中对雇佣劳动的剥削相矛盾。面对这种有机体和无机体之间的固定对立关系,马克思提出了农业发展的可持续性的问题,并提道:“整个社会的人类都不是土地的所有者,他们只是土地的受益者与占有者,并且他们应当作为家长把经过改良后的土地传给后代。”{28}在伯克特看来,要想修复这种资本主义社会中的生态裂痕,“只能通过以克服资本对自然和劳动异化为基础的工人社区控制生产条件的体系,以取代阶级剥削的生产、财产和市场关系,并且按照马克思所说的运用可持续发展的方式改变人类与土地的关系”。{29}从伯克特的分析中可以看出,马克思有机与无机的概念在实质上也是唯物主义的,并没有体现出西方生态批判家们所谓的“工具主义”与“人类中心主义”,反而蕴含着可持续发展的观念,其更多的是对资本主义社会中“生态裂痕”的理解。

其三,伯克特对马克思“自然是人类无机的身体”这一思想进行了辩护。西方生态批判家们一次又一次地引用马克思“自然是人类无机的身体”这一观点,暗示这一观点是极端的人类中心主义、工具主义等,认为在这种观点下自然变成了只能满足人类生产需求的工具,成为人类的附属物。与此相关的便是二元论的指控,他们认为马克思将自然与人类的关系视为绝对对立的关系。然而,在伯克特看来,西方生态批判家们之所以得出上述结论,最大的原因便是没有对马克思的文本进行仔细而全面的审查,从而没能获取真正有用的信息。通过此前伯克特对马克思有机与无机概念的生态诠释,可以看出马克思在《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资本论》等著作中,借鉴了黑格尔的自然哲学以及可追溯到伊壁鸠鲁的唯物主义哲学,阐述了有机与无机概念的辩证关系以及人类社会与自然的异化。同时,伯克特还提道:“从这样的分析中得出的结果是,马克思‘自然是人类无机的身体’是一种科学的、辩证的和唯物主义的观点,且重点关注人类与生态之间的相互依赖性,同时也指出了这种分析立即超越了西方生态批判家们对马克思人与自然关系思想的简单二元论和人类中心主义等解释。”{30}此外,对于克拉克等人所认为的马克思由于抛弃了目的论而缺乏生态思想,伯克特进行了反驳。伯克特认为,克拉克批判的并不是马克思生态理论的不足,而是当代生态哲学中体现的生态分析标准。按克拉克的分析标准,由于马克思坚持唯物主义,则其不可能成为一个真正的生态思想家,因为马克思拒绝目的论。对于克拉克来说,马克思的唯物主义自然观是生态学的敌人,生态学应当沿着亚里士多德、黑格尔等人目的论思想中神秘的、精神的方向来发展。而那些提出更多唯物主义观点的思想家,如伊壁鸠鲁、马克思和达尔文等,其思想则被视为反生态的。在伯克特看来,“克拉克这种对唯物主义的拒绝,也解释了当今生态理论中绝大部分神秘主义思想的产生,其关注的问题也不再是物质关系和可持续性,而是人类中心论和生态中心论之间抽象的道德分歧”。{31}用布克钦的话说,神秘主义生态学家通过将“生物中心论”与“人类中心论”进行对比,将自然与社会之间的关系二元化,从而日益削弱了社会理论在塑造生态思维方面的重要性。政治行动和教育已经让位于个人救赎、仪式行为、对人类意志的诋毁以及人类非理性美德的价值观。此外,神秘主义的生态学还提出一种自我克制、被动和服从“自然法则”的主张,而这些法则也被认为高于人类活动和实践。{32}伯克特指出了克拉克等西方生态学家们理论的局限性,认为其关注的生态问题只是停留在道德、仪式等抽象的价值观层面,没能看到生态危机背后的社会问题,因此也无法真正解决当今人类面临的生态危机。伯克特认为,为了解决生态危机,应对当今世界生态危机的主要标准是创造一个更可持续的社会,这意味着人类要与自然建立更可持续的关系,那么这绝对不能通过西方生态批判家们那种将自然与社会之间的关系二元化,通过片面、神秘、精神、浪漫的视角,基于无差别的整体论而放弃有意义的实践基础来实现。相反,我们需要的是一种马克思那样非决定论的唯物主义以及承认人类与自然、人类意识与自然世界之间的辩证联系。

总而言之,在对马克思有机与无机概念究竟具不具备生态思想的争论中,出现了两种不同且严重对立的观点。具体来看,一种是以伯克特等人为代表的生态学马克思主义学者们,其认为马克思的有机与无机概念是唯物主义的、辩证的、科学的。另一种是以克拉克等人为代表的西方生态批判家们,其认为马克思的这一概念是反生态的,并强调了树立神秘主义的生态中心论或人类中心论价值观的重要性。后者属于自然目的论的唯心主义自然观,忽视了生态危机背后的社会问题,无法让人们认识到自然界中真正的阶级剥削异化。在伯克特看来,“生态问题并不只是西方生态批判家们所认为的简单的伦理问题,而是一个现实存在与人类实践的问题,要想真正解决生态问题,必须采取一种物质的、社会的与辩证的思想,而马克思关于有机与无机概念的思想恰恰为我们带来了解决生态问题的方法”。{33}伯克特认为,马克思有机与无机的概念,既没有体现狭隘的人类中心主义观点,也没有向着神秘主义的方向发展,反而是一种辩证的、唯物主义的观点,还蕴含着关于资本主义社会造成人与自然之间“生态裂痕”的深刻内涵。

三、保罗·伯克特对马克思自然观诠释与辩护的理论得失

保罗·伯克特以马克思有机与无机关系概念为切入点对马克思自然观的生态诠释,批驳了西方生态批判家们对马克思自然观的诘难,恢复了马克思自然观的现实生命力,具有深刻的理论价值。具体来看,伯克特对马克思自然观诠释与辩护理论价值体现于:

其一,回击了对马克思自然观的质疑,阐释了马克思自然观的生态意蕴。伯克特通过对马克思有机与无机概念的生态诠释以及为马克思“自然是人类无机的人体”思想的生态辩护,理清了束缚在人们思维中的思想混乱,深化拓展了马克思自然观的生态内涵。伯克特通过对马克思文本的仔细审查,论证了马克思“自然是人类无机的人体”思想并没有体现出西方生态批评家所谓的狭隘的“人类中心主义”以及“二元论”等,阐明了这一思想是科学的、辩证的和唯物主义的,注重自然与人类之间的相互依赖性。此外,相较于西方生态批判家们忽视生态危机背后的社会问题,仅囿于道德、仪式等抽象价值观层面来探讨生态问题,伯克特论证了马克思的自然观属于唯物主义的辩证自然观,并把生态问题看作一个现实存在与人类实践的社会问题,阐明了资本主义社会对自然与人类劳动的异化关系,同时强调了农业发展的可持续问题。马克思的唯物主义辩证自然观是建立在人类与自然之间的辩证法之上的,既摆脱了西方生态批判家们狭隘的神秘主义,也超越了他们对人与自然关系的简单二元论和工具主义解释。伯克特通过对马克思自然观独有的理论诠释与辩护,使我们认识到马克思的自然观蕴含着深厚的生态意识和生态关怀,这种自然观的形成源于科学与现实,不仅不会引发西方生态批判家们所指出的生态问题,反而为我们提供了分析和解决生态困境的途径。

其二,论证了马克思自然观的合理性,认为其足以阐释与应对当今一系列生态问题。伯克特坚信,马克思的自然观蕴藏着丰富的生态内涵,我们应当回归到马克思的文本,深入探讨其自然观的科学内涵以防止对其误解或曲解,从而更有效地发挥马克思的自然观在应对当今生态问题上的引导作用。伯克特反对西方生态批判家们把马克思的自然观归咎于生态问题产生的元凶,驳斥了他们对于马克思自然观的片面化解读。伯克特通过对马克思文本的仔细审视,论证了马克思的唯物主义辩证自然观在解决当今生态问题上具有显著优势。此外,与西方生态批判家们质疑马克思的自然观在科学和伦理上站不住脚不同,伯克特认为马克思的自然观是科学的唯物主义辩证自然观,坚信生态问题能够在其指导下得以解决,指出其在面对当今世界生态问题时,仍具有现实的强大生命力,其蕴含的生态智慧足以解决当今全球面临的一系列生态问题。为此,伯克特强调:“为应对当今世界生态危机,我们需要创造一个更可持续的社会,我们需要的是一种马克思那样非决定论的唯物主义以及承认人类与自然、人类意识与自然世界之间的辩证联系。”{34}伯克特坚定地拒绝了对马克思自然观的各种恶意曲解,他认为马克思的自然观准确而深刻地揭示了人与自然之间的辩证关系,我们应当充分汲取其理论精华,以便积极应对当前面临的生态挑战。

然而,伯克特对马克思自然观的诠释与辩护并不是完全正确的,其不可避免地存在一定的局限性。

其一,存在对马克思自然观的过度辩护倾向,缺乏对马克思思想的整体性理解。在与西方生态批判家们的思想交锋中,伯克特虽然极力挖掘并深入诠释了马克思思想中的生态内涵,但是伯克特却片面地将自然观作为马克思思想的主线,仅注重从生态的视角把握马克思的思想,以至于忽视了马克思思想中的其他重要理论资源。马克思的思想中还包括政治、经济、社会、文化等重要组成部分,各部分之间相互联系、相互发展,构成了一个有机的整体。而伯克特单纯地把马克思思想围绕生态思想展开,与其他的社会问题等组成部分相分离,缺乏对马克思思想的整体性把握,也违背了马克思主义哲学中事物之间联系和发展的基本规律。此外,伯克特将生态思想视作马克思思想的核心价值,有些过分夸大人与自然之间的冲突与矛盾,对马克思的自然观进行了过度诠释与辩护,存在将马克思思想单一生态化的倾向。

其二,对资本主义社会生态问题解决方法的阐述较为模糊,具有空想的乌托邦色彩。虽然伯克特在对马克思的自然观进行诠释与辩护时,指出要建立工人社区控制生产条件的体系,以非掠夺性的方式来对待自然,并以此来克服资本对自然和劳动的异化,实现人与自然和谐共处的社会主义理想社会。但是,伯克特却没有具体分析如何过渡到生态的社会主义社会,其许多论述也体现出重理论轻实践的特点,例如“克服异化”以及“以非掠夺性方式来对待自然”等。简言之,伯克特给出的对资本主义社会生态问题的解决方法较为模糊,其更多侧重理论分析而缺少对实践的描述,没有提出一个切实可行的现实路径来解决问题,呈现出模糊化、理想化的倾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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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 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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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Bookchin, M.,The Philosophy of Social Ecology: Essays on Dialectical Naturalism[M]. New York:Black Rose Books, 1990:47.

(责任编辑 曹彩霞)

Paul Burkett's Interpretation and Defense of Marx's View of Nature

——Based on Marx and the Earth

SUN Siyuan, LI Guofeng

(School of Marxism, Shandong Agricultural University, Tai'an 271018, China)

Abstract: Burkett advocated solving ecological problems through Marx's view of nature and opposed attributing the root of ecological problems to Marx's thought that \"nature is the inorganic body of human beings\". Western ecological critics accuse Marx's thought of anthropocentrism, instrumentalism and dualism, and then accuse Marx's view of nature of ecological empty field. In response to this theoretical challenge, Burkett, through a careful review of Marx's texts, interprets that Marx's thought of \"nature is the inorganic body of human beings\" is scientific, dialectical and materialistic in nature, and focuses on the interdependence between human beings and nature, so as to expound the ecological implications contained therein. It refutes the western ecological critics' criticism of Marx's view of nature, and demonstrates the realistic vitality of Marx's view of nature.

Keywords: Paul Burkett; Marx's View of Nature; Value Implicatio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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