评论:回到事物本身

2025-02-26 00:00:00吴媛
诗选刊 2025年2期
关键词:韩文消逝田野

韩文戈说,他要“回到故乡开展田野调查”。这句话很值得细细咂摸。德里达有一个关于“不完整的圆”的说法,用来阐释韩文戈的“回到”似乎也很合适。我们每个人本身就孕育着无数变数,韩文戈在山村中出生成长,生活曾经向他展示出某种既定的线性轨迹,但他选择了出走,进入城市,改变了这条轨迹;于是他的人生中出现了“歧异”,在五光十色的现代城市环境里,他不断“擦抹”个体原有的经验和认知,加入新的元素,山村记忆被屡次改写并重建。然而终于他选择了回归(这个选择看似是个体的自由决定,却又隐含着命运的必然),但这个回归是建立在“歧异”和“擦抹”之上的回归,是仍将再次出走的回归;这条出走、返回的踪迹是一个不断重复,却始终无法圆满的循环运动轨迹,就像是一个“不完整的圆”。人生如此,诗亦如此。在无数次诗歌创作过程中,诗人的精神原乡也被不断修改并加入了新的元素,他实际上是在通过“回到”,重建一个独属于自己的诗歌“田野”。

韩文戈加入这个“圆”中最重要的元素应该就是他的存在主义意识了。对存在本身的确证、对意义的质疑、对时间空间的追问一直是他诗歌中重要的主题。早在胡塞尔喊出“回到事物本身”的口号时,哲学的追问就从世界的本质是什么转向了世界如何显示自身。萨特则更加明确提出“存在先于本质”。当这些哲学思考作用于诗人,韩文戈选择在“万物”身上寻找自己作为存在的确证。他写道:“胎衣埋在出生地的果园/我成为故乡的一部分”“野蜜蜂/曾吸吮我额头上的汗粒/我成为蜜蜂的一部分”“我的牙无端掉在/松软的草地和古人今人的脚印里/我已成为地球的一部分”……通过这些具体而日常的事物,个体不仅寻找到了进入世界的方式,还试图经由它们实现对自身短暂生命的超越:“借此我盈满了从未抵达过的空间/当我把自己一点点移交给世界/我便化为了万物,借助万物之嘴/赞颂我走之后的寂静。”(《万物》)

诗人欣喜而亲切地观照着周遭的一切,用婴儿第一次看世界般的眼光发现那些与自身紧密相关的事物。“看到谷底我昨夜睡过的小客栈/簇拥着摇动的树木/林中空地,拥挤的芒草、白茅也在摇动/秋天驱赶晨风在树木与草丛之间疾行”“我感受着最后一场秋风起自脚下/瞬间从我身上过境/风再一次确认我的存在我的短暂”(《在燕山燕子崖》)。早年的乡村记忆被关于存在的思考再次激活,焕发出穿越时空局限、直抵生命本真的光芒:“那些年我常走夜路,打着手电/去山中果园或洼地菜园接应仍未收工的父母”,这束手电筒的光照射着诗人,将一个原本隐藏的人从黑暗中凸显出来。借助这并不亮眼的光,他终于得以自证。“像跳动的光引领夜行人,走在一片虚构上/那时,被光虚构的人、事物与世界都能自证”(《夜晚的光束》)。

在确证存在的同时,它的另一面也同时被强化并凸显,那就是消逝。诗人在《五月的小酒馆》里谈论“一个死去的人”,发现他正在成为“永久的话题”。伴随着对逝者和死亡本身的谈论与思考,诗人意识到:“你已抵达的,正是我们不断遭遇到的虚无/活着最难的根本不是苦难/而是雨丝一样软绵绵的虚空”。由死及生,诗人审视着生者的人生。对死亡的意识是人类独有的特征,在时间流逝不可逆的前提下,死亡意识赋予人生强烈的紧迫感和意义焦虑。海德格尔认为死亡是一种必然的、不可避免的可能性。关于人如何面对死亡这个问题,他给出了一个终极答案:生命意义上的倒计时法——向死而生。亦即人类应该意识到自己的有限性,并在这种意识的驱使下做出有意义的选择。换句话说,正是死亡的存在让人类不得不一直追寻生命的意义。但这种追寻本身又常常被质疑,在如同夸父逐日般执拗而漫长的追寻之后,人类特别是那些不能停止思考的人们常常会领受到另一种深切的虚无与彻骨的荒诞。在诗人看来,逝者已经抵达“虚无”,而生者只有漫长无聊的“虚空”。

但韩文戈并不是一个虚无主义者,尽管诗作中不乏对意义的质疑,他仍然一直试图赋予存在以超越当下的恒久价值。在《不可见的人,不可见的事》中诗人写道:“他们说:‘相传很久以前’‘据说很久之后’/然后死去,死在又一轮相传里……”这些死去的“他们”似乎只是充当了别人故事的传播者,是一些“不可见的人”。而接下来诗人笔下的“我们”似乎也将延续这一命运:“我们这些不可一见的人/为不可一见的事物工作一生/就像浪迹在黄土波涛中的一棵草/结出垂落的籽实”。然而“不可一见”便没有意义吗?只是充当传播者便没有意义吗?事物消逝,而话语永存。诗人将这首诗最后着落在“但我们正是那说出‘相传很久以前……’的人/也是说出‘据说很久之后’的人”。成为记录者、传播者,正是一代又一代人的使命和意义,也未尝不是人类靠近永恒的最佳方式。

时间对于存在主义者来说绝不仅仅是物理或宇宙的概念,它深深植根于人类存在的本质之中。作为人类存在的条件之一,时间形塑了人的个体身份和自我意识。韩文戈专门有诗题为《“那时”》:“‘这时’的全部忧伤并不来自流逝本身/是‘那时’在轻盈隐去/人世曾带给我的美好或美好的记忆来自人/而现在,‘那时’正被一一损毁/人犹如一张雨水里的纸片在时空里消逝”。只有在时间的洪流中,人的存在和意义本身才有被迫问的意义。诗人对存在的确证,对意义的质疑和追寻都发生在时间的维度上。正如他在《一个露水挂枝的清晨》里所说:“我要记住那最新出现的事物/这样就能证明/新的一天开启之时我曾经存在过/跟我所记住的事物一同存在这个时空/多年以后,我还会回忆起/曾经有过或许已经消逝的年轻的世界/在那个露水挂枝的清晨。”

有意思的是,韩文戈在诗里对时间的书写总是伴随着对空间的营造。当时间拥有了具体的形体,诗人才得以在时间和空间的双重维度上实现对诗歌“田野”的有效呈现。即如前面提到的《“那时”》,诗人会写:“我看到,‘那时’就待在它自己的家中/像对岸那只不再与我应答的鸟/横跨的水面闪动时辰的光/‘那时’只在应答‘那时’的事物/‘那时’也曾滑落我的肩膀像暮色滑落。”显然,“那时”通过及物的场景的方式得以呈现出具体而微的样貌。在《漫游》里,诗人同样提到了“那时”:“那时我眼里的世界只限于村庄和它四周的土地/我会提问,辨别新韭与麦苗,电闪与露闪/现在我独自漫游过新田野上的一条一条垄沟/在古树、巨崖、化石与寺庙之间。”在蒙太奇般的空间闪回中,“那时”和“现在”的对比鲜明且真切。

基于鲜明的存在主义意识,诗人不断试图在广袤的宇宙空间和漫长的时间隧道中找到自己的位置。他说“回到故乡开展田野调查”,实际上就是通过对故乡田野那些真实存在的具体事物的追忆、描摹,建构起一个独特的诗歌“田野”,安放自己几十年来对存在的思辨性追问。借助这样一个貌似真实具体实则充满想象的诗歌空间,讲述关于生命短暂与恒久的时间故事。即使这个“田野”比不上但丁的“炼狱”,比不上艾略特的“荒原”,但在经过韩文戈“几十年时光奢望再造”之后,我们看到了属于一个真正诗人的抱负。

(作者系保定市政府研究室副主任、天津师范大学文学博士)

本栏责任编辑 苏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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