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寄（组诗）

伤事

多日的雨停了。下到小区，回望一下

楼层的窗户，皆己关闭。

清扫楼道的阿姨，提着袋子，

从门洞走出，我把空的水瓶递给她。

推着小车的年轻妈妈，

绕着喷水的园池，

孩子的小拳头在嘴边啃着。

门卫室里没有人，很多快递堆在地上，

远处的天空仍聚着几片乌云。

太阳算是挣脱出来了，

已经十点多。

我上桥，看着桥栏，

摸摸你可能踩过的地方——

桥下世事浑黄，这阳光终是照不进。

卡尺

时隔多年后，

我又回到我曾经生活过的工厂

——衡阳机械厂，

刚刚跨进磨削车间，

我就被熟悉的气味吸引，

潮腻的润滑油味充溢着房间的各个角落。

我站了一会儿，

便来到一个工作台前，

这是用废弃的铁门搭接的桌子，

这是我亲手搭接的，

那时我进厂不久，

在回宿舍的路旁捡到它，

那时我的力气有多大啊！

我暗暗托托桌角，便坐了下来。

那把游标卡尺和以前一样

放置在竹筒里，

我取出来，摸摸尖爪，

忆起师傅你带我时，测量模子的情景。

你有多久没有摸过它了，师傅？

那刻度线上已经结了锈，

那光亮的精确随着你的逝去也黯然了，

但有那么一瞬，我感应到了

你移动卡标的余温。

球场

篮球场上几个年轻人拍打着篮球，

嘭嘭的声音叫停了我的脚步，

我寻台阶坐下。

那一眼望去敏捷的运球动作

活泛了迟暮的心气，

我恍惚忆起当年，夜晚时分，

我和师傅你下班后，在这里练习投篮的场景，

我那时拙笨，嘭嘭的声音拌和着跌倒，

我那时年轻，从没想过生命有终结。

中间休息时，你说起再过十五年你就退休了，

你给我讲起你的家乡，你说衡东乡下的

油菜花，五月是最美丽的，

你要在那一片丘陵花海中好好享受退休生活，

你动人的述说让我也陶醉其中，

我现在也愿意相信，

你不是去了地下，而是去了花海，

常伴其中。

嘭嘭的声音在身后愈来愈远，

师傅你站在篮球场上又和我打了一次篮球，

再过些年，当我也追随你而去，

那里就不会再有我们的身影了。

长寄

那是暮秋还是初冬，记不清了，

记得清的是你和我走着，说着话，

说到什么时，你会开心地笑起来，

露出两颗皎洁的虎牙，

那是我第一次看到如此好看的虎牙，

我扭过脸，视线落在远处

跑步的人身上。整个操场似乎凝滞了，

只有他在带动时间流逝。

但那只是瞬息的事。

你拿出你从寺院求得的姻缘卦签，

神色有些黯然，

是养在深闺人未识吗？

我顺着你的目光望向操场外的城市建筑。

在平静的校园外面，

在遥远的山东老家，

你或许看到了，在屋前麦地里

蹦跳的自己。

中午的阳光灼疼了眼睛，

我们继续在操场上走着、说着，

渐渐，你身上散出好闻的洗发水味。

长街

我在机械厂到宿舍的长街上走着，

我走着，看着，

这些年，这条街变化不多，

糕点店、馒头店、米粉店，都还是老店主，

我走进去与他们一一打过招呼，

经历过生命的苦痛，

我在心里祝福他们平安长寿。

但走着看着，我的心逐渐怅惘起来——

那家店呢？

那家售卖唱片和书籍的店呢？

我坐在路旁的石礅上，

瞅着眼前崭新的牌匾挂在熟悉的门楣上，

我的感觉是那么陌生。

我该如何告诉远方的师傅，

他所喜爱的皇后唱片，

他所热爱的纸墨页香，

已在这条街上，被时代的洪流吞没，

变换成了粮油卖品。

我该如何回忆

你带我走进这家店铺的一刻？

一段路程结束了，师傅。

我又回头注视了下机械厂，

它仍然巍峨肃穆，和我刚进时一样，

但我却知道它的内部已经衰朽了，

它将在不远的时日和这条长街

一同消失在尘世中，消失得干干净净，

如同师傅你的远去。

膏药

寄往厂家的打印机取出了卡住的物什，

装膏药的便利袋，发来的视频上，

它卷曲得不成样子了。

这让我想起刚接过它的时候，

我那积久的腹痛，

你轻轻拍拍药袋，说贴上管用。

我贴过多次，每次都止住了疼痛，

它与你的声音一样，稳住了

我下沉的生命。

犹记前年你打来电话，让我好好生活，

我盯着一直掩上的窗帘，想了很久，

我知道，窗外有阳光。

我病好了很久，膏药还有剩余，

被放置在书架的某个角落。

但我没有忘记它，

我找出另一份放在面前，

淡淡的药味又一次带我重回你京郊的家。

（选自《诗刊》2024年1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