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州河边有家小小的旧书店,门头涂成庄重沉稳的黑色,LED灯做成的店名嵌在上面,阴沉的天色里,微微地发着光。
我拉下兜帽,摘下耳机,细雨绵绵地在我身旁蒸腾出一层雾水,白汽随着我的喘息消散在嘴边。往日在苏州河边跑步的人不少,可今天天气不好,一路上只看见零零散散的人,还都是生面孔。倒是有一对年轻的恋人手挽手沿着河散步,共撑一把伞,伞面随苏州河的水波一同摇曳。他们已经连着来了一个月,大概尚处于热恋期。我给自己定的目标是五公里,但冷风冷雨吹在身上,目之所及一片萧瑟,即便那对恋人的背影是温情的,我还是心生退意,三步并作两步把他们甩在身后,打算草草结束今天的锻炼,回家洗个热水澡。
这家书店我每天都要路过,却从未踏入,此刻停在这里,也许是一种天意?这样想着,我推门走了进去。
店里最多的东西便是书。木质书架完全替代了墙面,生生把店内的空间往里逼近半米。中央有好几张木桌,桌上桌下,每本书都细心套了塑料封皮,堆得高高的。暖橙色的灯光里,所有的一切都笼罩着宁静的光晕。
店里人不多,散落在各面书架前,或是扫视着一排排书脊上写的名字,或是挑选一本在角落里翻动着书页,或是小心翼翼地拈起一张旧报纸,抚平时光留下的折痕。所有人的动作都很轻,轻轻地抬脚落脚,轻轻地找书翻书,轻轻地把目光放置在那些陈旧的记忆上。受此感染,我也放轻了脚步,放慢了呼吸。
店里空间实在不大,我往深处走了两步,发现自己无法强行从书客身边挤进去,便停住脚步,低头打量起手边的一桌旧书。桌角放了店主手写的标签,这一桌都是些古书手抄本,泛黄的封皮上有着不同的钢笔字迹,我轻轻抚摸过去,纸张很脆,轻飘飘的。随手拿起一本《金石录》翻开,本意只想拜读那篇赫赫有名的《金石录后序》,没想到,三张纸从里面掉出来。
人都有好奇心和窥私欲。我弯腰捡起那三张纸,纸上的字体各不相同。一读才明白,原来,这是一位老上海人的三则讣告。
讣告一:
医院死亡证明书
兹证明陈汉笙,男,身份证号码31010418××××××××××,家庭住址为上海市徐汇区肇家浜街道小木桥路×号,于1969年2月13日在汉笙古玩铺因吞服农药百草枯导致的急性肺损伤和多脏器衰竭死亡。
肇家浜街道卫生院
负责人:莫××
1969年2月18日
讣告二:
停业通知
亲爱的顾客朋友们:
本店原是肇家浜一间十平方米大小的小铺面,自开张以来,以古玩会友,承蒙各位厚爱,侥幸有几分薄名。店面几经修缮扩建,原想联合诸位旧友开办古玩街,然如月之盈缺,潮之涨落,汉笙古玩铺最终停留在十年前。今虽尘烟散尽,苦尽甘来,然店内珍藏损毁十之八九,加之心力俱散,终不能再度前行。
店主陈汉笙,幼时不喜国文算学,独爱字画珍器,常被斥为纨绔子弟。青年时志在留存历史印记,怎奈时运不济,家国危亡,只能于动荡中求一隅安身。幸得见证民族奋起,抗战多年,终迎晨曦。此后数载,汉笙奔波于江浙一带,收集战火后的旧物风华。原以为一切已回正轨,哪承想世事无常,风雨飘摇之际,一间古玩铺又怎可幸免?汉笙本人于1969年离世,从此,世间再无汉笙古玩铺。
在此,吾替汉笙对各位长期以来的支持与信任,表示最诚挚的感谢。
愿诸位在今后的日子里,依旧能够感受古玩之美、历史之韵。今虽停业,但对古玩之热爱,对沪上人文之陶醉,对中华文化之敬仰,将永存于心。
顺颂时祺!
一位旧友
1978年8月
讣告三:
一封绝笔信
汉笙:
一晃六十余年过去,我已走到风烛残年,还能记起你我赌书消得泼茶香的日子。我们太过矜持于文人至交的身份,始终没有捅破那一层窗户纸,当时自诩风流,如今想来,竟成为我永远的憾事。
都说过刚易折,早在古玩铺门前被勒令关门的那天,我就已有了要与你永别的预感。只可惜我全部心思都放在帮你保全古玩上,没能更早让你明白,历史最终的承载者应当是人,而不是物。我拼尽全力,只抢出一本你的《金石录》手抄本,靠着易安居士的大名,好歹把它留了下来。可谁又能料到呢,我在院子里痛心地看着那些珍贵的书稿化为灰烬,而一墙之隔的你已然心灰意冷,用一瓶百草枯了结了性命。
我没有任何立场为你送行,你的亲人均已离世,朋友也多自顾不暇。最后是卫生院的莫医生站了出来,叹他一生鞠躬尽瘁,为人民服务,却因你的缘故遭遇许多痛苦与磨难。
这本《金石录》陪了我三十年。最无望的日子里,我把它藏在贴身衣服里,摸着它的封皮,麻木的心就再跳动一声。直到多年后,我才终于敢在封面写上你的名字。
你的死亡证明和古玩铺的停业通知,我都保存着。现在,世界上最后一个记得你的人,大概也要离去了。再也没有人会在午夜梦回时念起你,扰你在地下的清梦。易安居士说,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人杰和鬼雄,你我都不奢望了,只求能够获得永恒的宁静。
□□□□(一行极为潦草的字,辨认不清)。
宋白石
千禧年正月绝笔
我将三则讣告夹回那本《金石录》手抄本里,封皮的三个大字刚劲有力,角落的落款端庄秀丽,在漫长的时光里,两位老人的字迹被风化为同一个年代的印迹,于这一方小小的纸面上再度相逢。
踌躇再三,翻开又合上,封皮封底颠来倒去地看,我最终决心把这本书买回去。我不是特别爱书的人,可我无法对这样一段活生生的故事视而不见,任由其消散在故纸堆里。
在前台结了账,老板给书拍照留念后,拿出防水的袋子,仔仔细细包好交到我手中。我出门时脚步有些急,木地板发出吱呀的声音。迎面进来的正是那对年轻的恋人,青春的面庞上洋溢着幸福与欢笑,未来尚没有在他们身上投下阴影。
我不禁要想,他们会像宋白石一样,在生命的尽头给爱人写下最后的讣告吗?还是说,彩云易散,真心易变,越发匆忙的爱情里已经留不下时间去怀念一个人?
雨越下越大,从绵绵的水雾变为有实体的水滴。我戴上兜帽,把包得严严实实的笔记塞进怀里,一头扎进雨中。
陈汉笙、宋白石,你们的第三次死亡尚未完成,它会在我的生命里延续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