泥土的守望

麦田。玉米地。核桃林。

他一遍又一遍穿梭其中，从冬到夏，从夏到冬。

朝阳刚刚咬破村庄，鸡鸣狗吠流泻进窗里的时候，他便扛起那扶了半辈子的犁，奔向那令他充满敬意的土地，土地也伸出双臂将他迎接。

犁铧深深地嵌入泥土，尘土便飞扬了起来，就在他的一声声吆喝中，一行行的泥土焕然一新。然后耱地，他灵巧地一跃身，上耱。耱划过的地方，土块碎小细薄，刚刚还乱成一团的土地，此时已被打磨得滑溜溜的。

太阳已经射出毒辣辣的热，犁闪着光，他的汗水也晶亮地闪着光。看着眼前被松得软软的暗红的泥土在阳光下发亮，他想到了腊月过年时老婆刚刚蒸好的年糕。不知怎的，一缕香味真的飘到他的鼻尖，肚子饿得咕咕叫了。

回家路过菜地的时候，他摘了一些水果，临时充充饥。前些年嫁接的各种果树，蓬勃了起来，已经成了气候，占满了大半个菜园。夏秋之交，正是水果成熟的时节，不仅可以给孩子们新鲜纯正的口味，还可以带来经济效益。看着这满园的水果，他露出了欣慰的笑容，他十分满足，他觉得，现在拥有的一切都是土地的馈赠。

虽然日子过得紧巴，但他不忘自己的喜好，家里的院子就是明证。首先是盘盘花（蜀葵），那是落地就生根的花，无意间落在院里，就被他精心侍弄了很多年。现在院里更是芳香四溢，月季、玫瑰、木槿、无花果树，高低错落，争奇斗艳，蜂舞蝶绕，一派热闹景象，是城里人要到公园里才能享受到的自然气息。

说起喜好，他可以说上几天几夜。年少时他长得帅气，气度儒雅，识得乐谱，研习书画，在班里数一数二的优秀。那时的他也曾有着驰骋天下纵横世界的梦想，可是天不遂人愿，只因父亲早逝，高中没有上完的他，心疼母亲一个人挑水种地，弟妹还要上学，懂事的他放弃求学，挑起了家庭的重担。为了能过上好光景，他学会了刷油漆，学会了剪裁衣服，这些手艺在前些年也让他的日子有了起色。不过，唉，不提了，曾经的理想，已经被生活杀掉了，那些自己吃过的苦、受过的累，他嚼碎了往肚里咽。他摇摇头，都过去了，日子还是要向前看。

每当傍晚下地回来，他就会坐在窗前的石凳上沉默，一如泥土的博大深沉。智慧总是在孤独的时候显现出来。他对生活的美好规划和憧憬充盈着他的精神世界，他觉得，只要肯付出，日子总会越来越好过的。

现在，他把生活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他耕耘的这片土地上。他觉得，只要有土地，他就不愁，他要用这片土地助力孩子奔赴更远的远方。

一场劲雨过后，种子该下地了。他很精心地思考家里这些农田种植的布局和最佳效果。哪块地种小麦？种多少亩玉米？是不是在麦田里再种一茬黑豆？休息的时候，他在脑海里已经反复地思量盘算过了，就像行军打仗的将军，路线图在他头脑里早已清晰明了。况且，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经过多年的反复试验，他已对每块土地的性质了如指掌了。所以，他家的地总是在最合适的时机播种，也是收成最好的。只是每一粒种子从手中落到地里的一刹那，他都不自觉地忐忑，这些种子都是他精心挑选的，他一点也不担心，这土地呀，是宝贝，它不会欺骗人，你种什么它就会有什么。他只是带着虔诚的心态，祈祷似的，他要百分之百的成功率，他不能让孩子在读书时有任何后顾之忧。不过前些年在政府的支持下栽种的核桃林，如今已经像模像样了，总会助他一臂之力，为了收益更好，他总是小心翼翼照料核桃树，疏土，剪枝。

种完地按理说可以休息几天，可是一天不去地里，他的心里就发慌。就好像机关干部错过了被提拔的机会，心里长了草似的，坐卧不安，失落满怀。玉米地里的草是不是长高了？谷子快错过间苗的时间了，核桃树也该剪剪了……于是他又扛着锄头踏上那充满无限诱惑的土地。望着宽厚的黄土和一根根直立在风中的幼苗，眼前便呈现出一幅波澜壮阔的人生图景：房屋翻修一新，母亲和妻子堂前屋下闲话家常，孩子被大学录取光耀门楣。他的理想是那样简单，可却是那样的宏大，那是一茬冬小麦的期许，一茬秋玉米的热望，是泥土地在他的身体里发酵孕育散发出的未来的芳香。

一年又一年，花草枯黄，树木绽放，他用青春铸就了岁月的辉煌。

他的理想在这片土地里开了花。白花花的收成和孩子的大学录取通知书向他扑面涌来，树影下的泥土地上斑驳着他的笑容，也溅上了他希望的泪滴。多年的梦想成真，他的激动让他无所适从，他想起了自己的年少时光，想起了多年如一日的付出，他觉得，值！

被泥土地深深滋养过的孩子，越来越出息，在各个岗位发光发热，在年轻人进城已成为一种潮流的时代，他们也毫不例外，去大城市追逐他们钢筋水泥搭建起来的理想。日子好了，孩子劝他放弃土地，说地里的活太累，收益又少。他就舒展一次眉毛，摇摇头告诉孩子，无论走多远，都不要忘了脚下的土地。他笑容里的那些累、那些苦、那些惬意，孩子哪里会懂呢。孩子只是知道他有智者的深沉，又很难猜透，他无奈之下只能默默认同。

他理解孩子的不懂。多年来，与泥土恋人般相处，泥土已成为他身体的一部分，他离不开泥土，泥土也离不开他，研究了大半辈子泥土，对泥土的追求和膜拜，已经远远超过了人们的想象。

走上自己用脚丈量了一辈子的土地，闻着泥土里熟悉的气息，感受着谷子小麦的心情，踏实才会溢满心怀。泥土不会说话，但它用质朴养育了人间繁华，给予了他所想要的一切，使他经过岁月的千沟万壑后依然信念不倒。这是来自泥土的勇敢的孤独，是泥土与他最隐秘的爱恋。

他依旧在守望。用土地创造幸福生活的故事永远不会结束，永远不会。

白亮清澈的月光映着他黝黑的脸庞。他坐在院里，思绪起伏，抬起头看向远方，远处的山上，泥土地露出褐色的肌肤，颤动着生命的丰硕，散发着每一个庄稼人的希冀。

选自《平阳文艺》

2024年第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