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风已经连续七天没回过宿舍。父母来上海看她。她和他们窝在一间双床房里住了整整七夜。双床房的床不大,一个人翻身会触到另一个人的背。花风睡在靠墙的那边,旁边是母亲,母亲旁边是过道,过道那边是父亲。花风每天早上紧紧地贴着墙在被子里换内衣时,父亲都要躲到卫生间里。
终于熬到了最后一天的早晨,他们买的是明天的机票,今天总算没有安排任何行程。在酒店吃自助早餐时,花风看到一个女生在夹菜。她头发齐腰,尾部挑染成稗子般的亚麻色,手腕上戴着一个印着“Orange Ocean”字样的腕带。那不是我的室友吗?叫慧英还是佳英?花风叫住她:“你也在这家酒店住?”
室友说:“橘洲音乐节。你不知道?”
“这是你室友佳英吧。我开学给你收拾宿舍时见过。”花风的母亲凑过来说。
“嗯,开学时见过一面的室友。”花风说。
“怎么说话呢?室友是大学四年最亲的人。你们现在体会不到,到五十岁以后呀,就开始想了……”花风的母亲说。
“阿姨说得对,听花风说您和叔叔来看她了。你们要不要一起去看橘洲音乐节?”
“哎呀,昨天听脱口秀还说到音乐节呢,你们年轻人叫什么……‘蹦’?‘蹦’音乐节,对不对?说第一排人中暑了抬出去,后面又补上来一排人,接着蹦……真是这样?”
橘洲音乐节每年举办一次,今年是第二十三届。佳英虽然是花风的室友,但比花风小两岁,佳英喜欢的乐队很多,包括橘子海、超级斩、鸟撞。这些乐队花风连名字都没有听过,佳英却可以眉飞色舞地用它们填满整个早餐时间。花风复读两次才考上这所全国知名的理工科院校,对生活的热情已经在两年内重复的高考模拟题中消磨殆尽。她不知道人为什么要去认识乐队,她连学校思源湖旁的鸽子都提不起兴趣去看,更别说去什么没听过的音乐节,所以当她看到佳英一大早就兴高采烈地顶着一脸蹩脚的浓妆吃着酒店的自助餐,她觉得记不住佳英的名字也是应该的。
音乐节从下午三点持续到九点,整整六个小时。花风就这么带着母亲和父亲,尴尬地站在人群里。在场的几乎都是大学生,他们怎么好意思来?母亲明知故问:“没有我们这个年龄的人吧?”花风不说话,跟着音乐点头。她连摇摆都觉得不对劲,是身体该向某个方向倾斜吗?是上下跳跃还是左右扭动?花风只能以一个不自然的方式,跟着前排的人一起缓缓举起手。她看到他们举了,所以她也举了。他们都在左右晃动手臂,她也不由得跟着晃,却总是差一点,就是没有人家晃动得自然。父亲站在她后排,一边把她的手臂往上抬,一边发号施令:“抬高点!”
花风本能地把胳膊抱起来,回头嗔怒道:“你要举你自己举!你管我干什么?”父亲用手抹了抹嘴,望向地面。花风把头扭回去,不再抬手晃动。在所有人有节奏的摆动中,花风就那么和父亲一起站成了两尊音乐穿耳而不心动的石佛。在两尊石佛旁,戴着红色围巾的母亲在奋力地跳跃。一上一下,一下一上,她的节奏总是和别人错位。花风不想去看母亲,更没法回头去看父亲,她明明只比左侧的佳英大两岁,却好像差了两个世纪。
花风听不下去了,台上那个红头发双马尾的主唱说的话太尴尬,说什么上大学时想办一场音乐节是“比困难还困难”。花风可以欣赏音乐,但不能欣赏蠢货,她决定去上厕所,这样赶回来时差不多是压轴的橘子海演出。
最近的洗手间在电院楼里,走过去要十分钟。花风打了声招呼就溜了,父亲和佳英都在认真盯着大屏幕看,没工夫管她。佳英是因为喜欢乐队,那父亲是为了什么?是因为没见过那么大的屏幕吗?花风的膀胱和脑子一起憋屈了起来。还没走到电院楼,母亲小跑过来,喊:“急着追你,我都没拿手机!”
花风叹了口气,带着母亲一起去洗手间。这也太黏人了。花风心想,但她说不出口。她是整个家族唯一一个考到上海来的大学生,父母要送她上学,并且玩够了才走。他们还要回去和其他人炫耀上海的橘洲音乐节呢!母亲去完洗手间,感叹电院楼真是豪华,洗手间还有护手霜和棉签。花风一边听着母亲扬扬得意的赞美,一边惊讶地看到草坪上的安检区排起了长队。
“保卫处说现场人满了,为了保证安全,现在不能进。”
花风就这么听着里面橘子海《夏日漱石》的前奏响起,她在第二次复读的夏天常常听着这首歌刷题。此刻,草坪上的音符混杂着青草的香气飘过来,变成一首她完全陌生的音乐。
“我们在里面还有一个人,要不把里面的人换出来?让她进去!”母亲低声和保安交涉。花风觉得好笑,看个音乐节还里外里一换一了,至于嘛。转眼间,人潮把花风吞没,她被保安拽进去。“快!要进就赶快!别堵在这儿!”后面一群人拥过来,母亲被拦在门口。
花风回头望母亲,可是所有人都在把她往前挤,她没办法,只能跟着人群头也不回地走。她被挤进橘子海的现场,却不是刚才父亲和佳英站着的位置。前面是乌泱泱的人,后面也是。她被前后左右夹击,动弹不得,退不回去,也没法再往前。
炫目的橘色灯光划破天际。花风忽然想到:母亲没拿手机!她一个人,在人潮里,该怎么办?怎么找到我?花风回头,没人看她,所有人盯着舞台。她目光的方向不对,她不该回头,台上是好几届橘洲音乐节都没请到过的橘子海呀。她怎么逆着人潮回头望?花风用手拨开人群,旁边的人一路嫌恶的表情,说:“挤什么?不看就出去!”花风连连道歉,挤到后来喉咙里带了哭腔。花风想:母亲会被挤到哪儿去呢?她能找到父亲吗?哪怕挤到佳英身边也好,她认识的呀!佳英有我的电话号码,她可以用佳英的手机联系我……或者……她还被拦在外面?我怎么可以让她一个人被拦在外面?如果是换一个人进去,也应该换母亲进去,而不是我。让我被拦在外面好不好?我去换她进来!
音乐一下下敲击着花风的心脏,她一点点逆着人群往回挤。人群的空隙中间是一条由音符铺成的路,推着她往回走。
台上的主唱说:“很久没有在工科院校演出了,看着台下有很多感触。你们还是那么腼腆,但是腼腆下面是无尽的热情。”
吉他手补充道:“他就是工科院校毕业的,环境科学与工程。下面有这个专业的吗?”
花风在震耳欲聋的尖叫声中,看到了手机上来自英的电话号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