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小姑的样子,就是到老了都是袅袅娜娜的。只是头发越来越白,她就自己染,染好了之后,必到我家来转一圈,撺掇我娘也染一下。
有次我回老家,看到小姑正从我家出去。她推着一辆赛车型的自行车,一边笑着,一边慢悠悠地走了。
我觉得有点滑稽,转身问我娘:“小姑来干啥?”
“她呀,能有啥事,就是穿了一件新衣服,到我面前来转一圈呗。”
这我是知道的。因为我娘痛诉她嫁过来之后所受的委屈时,除了说我祖母,就是说她了。
小姑做姑娘时,干活不上心,就知道打扮。有了私房钱,不是买毛线就是买花布,出嫁的时候,积攒了满满一箱子。后来,姑爹赚来的钱,也都用在她做衣服上了。像我们家,过年才请一回裁缝,而小姑家,裁缝每年都得请两三回呢。可是,姑爹还是穿着破衣服,几个孩子都是鼻涕花花,穿得像刮刀布。
其实,我娘跟小姑关系并不好。那时,刚装电灯,我娘房间的一盏灯跟小姑房间的灯是关联的,两者只能用其一。有一次,我娘正在给我爹赶做一件“假领子”,小姑又开着了自己房间的灯,这边就一片黑了。我娘只得跟她去商量,她说她也有要紧事,那我娘只能点煤油灯了。
一会儿,我祖母在堂屋就说开了:“一个电灯,一个煤油灯,也不心疼?”
那时,小姑正找对象,常闹别扭,进进出出总是摔门。我娘正怀着我,有时“砰”的一声,吓得她心脏怦怦跳。
小姑常跟我娘唠嗑,是在姑爹过世后。我娘也没事,就虚应着。她就东家长西家短地说人家是非,要不就说自己家里的事。虽然我祖母不在了,但这里到底是她娘家。
“小姑怎么骑着这样一辆自行车?”
“是小卫的。”小卫是她孙子,在外面读书。现在,一座大房子,就住着她一个人,只有孙子放假时,才有个说话的人——儿子、儿媳妇到外地做生意去了。
我总觉得,一个老太婆,骑着那样一辆车,怪怪的。
姑爹过世三周年时,小姑来跟我爹娘商量。我娘说,去庙里做一下,省事。可是小姑不肯,她要在自己家里吹吹打打做法事。“这得多费事啊!”我娘嘀咕道,“要请厨师,要借桌椅板凳,要请人帮忙……”要紧的是,儿子儿媳妇还得回来,耽搁生意。
那一次,我爹娘早早地去了,我随礼去吃了席。道场做得很热闹,炮仗放了一阵又一阵。最后关头,小姑还哭了一场,“老头呀,老头呀”,哭得满脸眼泪鼻涕。我娘还劝了好几次,给她绞了热毛巾。饭办了好几桌,小姑红着眼睛,一桌桌过来,让大家吃,好像办完了大事,风风光光的,她很受用——可是,姑爹是否受用呢?
回去的时候,我跟我娘说:“小姑反倒是在姑爹过世后待姑爹更好了,一口一个‘老头’,一口一个‘他爹’……”我娘只回应了一句“她呀”,就没说下去了,因为我爹在。其实,我小姑跟姑爹根本就不是一条道上的人。早年间,两人三天两头吵架。我姑爹是一个老实人,就知道闷头干活,一年有半年在南山收中药材。有一回,他连夜赶回来,走进房去,正好看见一个男人,只穿了一条秋裤,慌里慌张地爬上窗去。姑爹一看就明白了,正待抓住那人,小姑抱住了姑爹,结果那相好跑了,姑爹只好反手来抓小姑的头发……这样的事,大概不止一次,有一年姑爹来向我祖父告状,我祖父说:“我只生她人不生她心,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谁让你一个大男人管不住婆娘呢?”这话我听到过不止一次,是我们村里上辈人口口相传的。但我祖父过世的时候,姑爹还是来守夜了。
晚年的姑爹,背驼得厉害,几乎是脸朝黄土背朝天,不与路人照面的,不知道他是否羞于见人。
小姑对不起姑爹,但她在家里依然像太后娘娘一样,每天穿得很光鲜。姑爹生病的时候,她说她没钱。可转眼,她却为自己买了一对玉镯,还到我娘面前来炫耀,拿下又戴上,戴上又拿下,还让我娘摸了又摸,让我娘戴在手腕上,试着在阳光里照上照下。
法事之后,小姑有好一阵没到我家来。我娘路上碰着小卫,问他奶奶在忙啥。小卫说:“也没干啥,就每天念念叨叨,不知在跟谁讲话。”我娘说:“该不会是在念佛吧?”小卫翻了个白眼,踌躇了一下,说也不像念佛。后来有人告诉我娘,现在到庙里念佛去也没人叫她了,跟她说不清的,有一回念佛后,她竟找不到回家的路了。
但我小姑总记着一件事。那次,正好小卫放假在家,她让小卫给她买一个奶油蛋糕。小卫买来后,她竟供在了姑爹的遗像前,一边又给他上了香。过了会儿,她拿了一把椅子,站了上去,把挂在墙上的姑爹的遗像拿了下来,放在供桌前,嘴里念念有词,然后挑了一块奶油蛋糕,送到姑爹的嘴边。结果,一张遗像上,沾满了奶油。“奶奶,你咋回事啊?”小卫转身看见她这样,不由得吃了一惊。“小卫啊,你不知道,今天是你爷爷的阴寿呢。你爷爷不喜欢吃面,我就给他吃蛋糕……”本来,老辈人都吃长寿面的。小卫给我们转述的时候,他都有点搞不清他奶奶到底怎么回事,神神道道的,该不会是老糊涂了吧。
这之后,小姑有时好一阵不来我家,有时又三天两头到我家来,莫名其妙地坐上半天,又莫名其妙地走了。
听说小姑住院了,我去看望她,她老了很多,半天才认出我,又好像不怎么认识——原来她真得了老年痴呆。她一个劲儿地对小卫说她要回去:“你爷爷要来吃饭的,我要烧饭去!”
小姑已经不知道染发,只见她满头白发,稀疏得头皮都露出来了。
选自《广西文学》
2024年第1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