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欧阳修退隐时期的“情痴”形象

2025-02-18 00:00:00戚跃函
名家名作 2025年3期
关键词:情痴采桑子组词

[摘 要] 欧阳修晚年归隐颍州后整理完成了《采桑子》组词。通过《采桑子》组词,可以窥见他退隐时期的“情痴”形象:他是痴情于西湖美景的“闲人”,也是感慨世事变迁的“衰翁”。他集闲适与悲哀于一体,但哀而不伤,进而追寻到人生的价值。欧阳修“情痴”形象的形成与他对人本质的认识、对儒家“道”的体认有关。同时,欧阳修的词促进了词的“雅化”,对宋词的发展产生了重要影响。

[关" 键" 词] 欧阳修;《采桑子》;情痴;“闲人”;“衰翁”

引言

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说:“即诗词兼擅如永叔、少游者,亦词胜于诗远甚。以其写之于诗者,不若写之于词者之真也。”[1]他评价欧阳修词真,即词发自词人内心,表达了词人的真性情。正如胡可先、徐迈所说:“欧阳修的词……情的蕴涵,情的流露,是其词的生命力所在。”[2]欧阳修自己也写道:“人生自是有情痴,此恨不关风与月。”[3]可见,欧阳修是一个不折不扣的“情痴”,他有着细腻的心灵,并以此心灵体验人生,将自己的感慨寄寓词中,以抒发自己最真实的生命体验。

欧阳修一生可谓起起伏伏。青年时期,他投身官场,风流倜傥,故多写情爱、离别,如“泪眼问花花不语,乱红飞过秋千去”;中年时期,他多次被贬,宦海浮沉,故多写深刻的人生感慨,如“如今薄宦老天涯。十年歧路,空负曲江花”。

欧阳修创作的晚年时期一般被视为治平四年(1067年)至熙宁五年(1072年)。这一时期,他已然历经人生波折,加之身体情况的恶化,故萌生了退隐之意。熙宁四年(1071年),欧阳修致仕归颍。退隐时期,他的词代表作即是《采桑子》十三首。本文主要以这一组词为例,参看欧阳修晚年的心理状态,描绘他退隐时期的“情痴”形象。

一、《采桑子》创作时间界定

欧阳修经多次游览颍州西湖后,整理创作了《采桑子》组词。《采桑子》组词共13首,其中前10首的首句都以“西湖好”结尾,描绘了颍州西湖不同时节的美景,展现了作者对西湖的喜爱之情;后3首未主要描写西湖景色,而是抒发了作者对往事今朝的感叹。

关于《采桑子》的创作时间,学界存有争议,主要有两种观点:一种如缪钺、叶嘉莹合作撰述的《灵谿词说正续编》中的“则是当他晚年六十五岁辞官以后在颍州写的”[4];另一种如陈新、杜维沫认为的“这组词或非作于一时……当于熙宁年间退休之后作了通盘的整理润色”[5]。两种观点都没有否认欧阳修晚年归颍时对词作进行了整理。《采桑子》组词哪怕不是欧阳修晚年新作,但是面对颍州西湖,欧阳修对以往词作进行了“通盘的整理润色”,这样形成的《采桑子》也必然融进了词人当下的情感与状态。所以,我们能从这一组词中复原出晚年欧阳修之“情痴”形象。

二、痴情自然美景的“闲人”

在《采桑子》组词前,欧阳修作了名为《西湖念语》的序:“虽美景良辰,固多于高会。而清风明月,幸属于闲人。”欧阳修称此时的自己为“闲人”,这与元丰六年(1083年)苏轼所作的“但少闲人如吾两人者耳”有异曲同工之妙。若说苏轼之“闲”是被贬黄州无事可干的无奈之闲,那么欧阳修的“闲”则是历经人生、荣耀归隐之后的惬意之“闲”。正如苏辙描述欧阳修道:“功成业就了无事,令名付与他人知。”[6]功成名就之后的欧阳修是不用再劳心费神的“闲人”,有充足的时间欣赏自然美景。如《采桑子》第一首:

轻舟短棹西湖好,绿水逶迤。芳草长堤,隐隐笙歌处处随。

无风水面琉璃滑,不觉船移。微动涟漪,惊起沙禽掠岸飞。

在这首词中,欧阳修描绘了轻舟、短棹、绿水、芳草、笙歌、涟漪、沙禽等众多美好意象,展现了一幅万物和谐的西湖美景图。众多美好意象的组合传达出词人对西湖美景的赞美,以及赏景时的惬意与闲适。这首词全景式地描绘了颍州西湖的美景。而《采桑子》第三首则着重描写了词人在西湖赏景时的活动。

画船载酒西湖好,急管繁弦。玉盏催传,稳泛平波任醉眠。

行云却在行舟下,空水澄鲜,俯仰留连,疑是湖中别有天。

这首词写到了词人游湖时赏乐、饮酒等乐事。三五好友来访,大家一起登上画船,赏着红荷绿叶,望着湖面倒映出的蓝天白云。阵阵笙歌传来,大家把酒言欢,直至酩酊大醉,在船上朦胧荡漾。欧阳修此时兴致盎然,沉醉湖中任意赏玩,随心荡漾,无所拘束。

景美,懂得欣赏的人也美。词人欣赏着西湖的美景,并将自己完全置身于美景之中,正如清人许霄昂评价“闲雅处自不可及”[7]。历史上的文人应没有几个能够以欧阳修当时的状态去观赏风景,如李白的写景带有一股昂扬、喷薄——他还要进取;苏轼写景或豪放或洒脱——他还要超脱。此时的欧阳修则完全卸下了作为士大夫的治世重担,已功成名就。他有着足够的时间,并以一颗淡然、平和之心去游览西湖,沉醉于自然之中。他毫无顾忌地把酒换盏,哪怕大醉也能“任醉眠”。欧阳修以一颗远离世俗之心感悟着西湖之美,并以自由无牵绊之身体悟着西湖之美。

欧阳修在词中并未直接写“闲”,可美好意象的构造、空明境界的呈现以及主人公的闲雅活动都流露出词人当下之闲适。欧阳修之“闲”,是无所牵挂、忘却世俗、物我合一之闲适感。

三、感慨人世变迁的“衰翁”

欧阳修于嘉祐元年(1056年)创作的《朝中措》中写道:“行乐直须年少,尊前看取衰翁。”他视还未至不惑之年的自己为“衰翁”,其中不免有宦海浮沉之悲慨。但是,随着身入花甲,他写道:“某兹者得请归老,恩出万幸。惟所苦渴淋,自春发作,经此暑毒,尤甚。”欧阳修多次请求致仕,除远离政治繁务,日益恶化的身体也是重要影响因素之一。身体的疾病、年华的老去,归颍的欧阳修此时是名副其实的“衰翁”。正如《采桑子》第十首:

平生为爱西湖好,来拥朱轮。富贵浮云。俯仰流年二十春。

归来恰似辽东鹤,城郭人民,触目皆新。谁识当年旧主人。

词人回想自己初次来到颍州,当时“来拥朱轮”。转眼二十多年逝去,风景与人物已换了新模样。《捜神后记》记载:丁令威在灵虚山学道成仙,后化作白鹤飞回辽东……白鹤于是盘旋而歌:“有鸟有鸟丁令威,去家千年今始归。城郭如故人民非,何不学仙冢垒垒。”丁令威感慨物是人非,故人不被识。欧阳修在此既化用“辽东鹤”之典,又说是“触目皆新”。这不仅表现了故人不被识的落寞,更多了一层人、事、物全然换了新天地,故人不再识得旧景的寂寥。世事变幻,沧海桑田,人在时间面前是如此无力弱小,只能徒生感慨。

同时,年华老去、身体病衰也带给了欧阳修对生命的忧患,比如在《采桑子》最后三首,他用“去年绿鬓今年白”“十年一别流光速”“白首相逢”“老去光阴速可惊”“鬓华虽改”等句,表明了自己对年华衰逝的感知。但欧阳修又把这种年华之“衰”搁置了,他还想醉酒从容,找回当年“沃舜聪”的意气风发;他还想听取旧曲,找回当年“醉里声”的慷慨潇洒。他虽已功成名就,当下也是惬意闲适,但他仍悲哀于生命消亡,思忆过去的青春,流露出“衰翁”的悲情意识。

“衰翁”之悲,悲的是生命必将衰亡的人生悲剧。这种悲剧意识在他之前的作品中就可以见得:“尊前贪爱物华新,不道物新人渐老”“好酒能消光景,春风不染髭须”。中年时期宦海飘浮艰险、好友聚散无常,致使当时的欧阳修对年华逝去就有明显感知。这些情感不断积聚,加之晚年身体的进一步衰老,欧阳修关于生命必将衰亡的悲情意识进一步被催发,进而在词作中进行挥洒。

在给王安石的信中,欧阳修写道:“日益昏,耳亦不聪,大惧难久于笔砚。平生所怀,有所未毕,遂恐为庸人以死尔。”面对病弱的身体,欧阳修预料到生命的即将结束,他想要将自己毕生所怀付诸纸面。这流露出了欧阳修把文章视为生命之最高价值,以文章永恒实现生命延续的心理真相。

中国古代儒家有立德、立功、立言的“三不朽”之说,这不仅鞭策人们提升自我、造福社会,还为人们找到了一种超越有限生命的方法——使人们通过品德功业与言论思想等遗泽后世,获得生命价值的永恒。“三不朽”在中国古代文人的观念中带有普遍的意义,始终影响着他们的人生态度和价值追求。[8]在品业方面,欧阳修可称得上圆满。他官至参知政事,领导诗文革新运动,时人评价他“远边前贤”“英魄灵气”。但他仍忧患生命的逝去,将最后的目光投向了“立言”。在此之前,欧阳修便流露出对“立言”的看重。朋友尹源去世,他说:“脩龄子渐不可无文字。”悼念苏洵时,他写道:“我独空斋挂尘榻,遗编时阅子云书。”面对好友的离去,欧阳修强调“文”的重要性,他认为悼念一个人最好的方式是使其生平、著作留存于后世,实现生命的延续。因此,晚年归颍的欧阳修对自己的作品进行了编修整理。他翻阅旧作,整编新篇,完成《采桑子》;熙宁五年(1072年)七月,他与子欧阳发等编定自己的文集《居士集》50卷。

时间流逝,沧海桑田,欧阳修以敏感多情的心灵感悟着年华的消逝、世事的变迁。晚年的他已然是一个“衰翁”,他悲慨着生命有限,但又未沉沦其中无法自拔。他不断追寻着生命的意义与不朽——他将眼光投到“立言”上,寻找到新的寄托,不断追寻、前进。

四、欧阳修“情痴”的形成与意义

在《采桑子》组词中,欧阳修以纯净多情的眼光观察西湖,将沉醉于美景的闲情率直流露;他面对世事变迁、年华消逝,将步入暮年的悲慨尽情展现。真情的抒发使得词作具有与词人共振的生命力。因此,我们可从中感知到欧阳修内心交织着的闲适与悲哀,词人之“闲人”与“衰翁”的“情痴”形象也跃然纸上。

(一)“情痴”的形成

欧阳修一生将真情寄寓词中,是不折不扣的“情痴”。“情痴”的直接成因即是自身的敏感多情。同时,欧阳修又自觉地将自我感情抒发到词作之中,这种自觉抒情的背后蕴含着欧阳修对人本质的认识和对儒家“道”的体认。

欧阳修在《秋声赋》中写道:“人为动物,惟物之灵。百忧感其心,万物劳其形,有动于中,心摇其精。”在他看来,人是万物的灵长,“灵”就灵在人有一颗可以感知的心灵。人的思想与感情是伟大的,这是人之所以为人,以及与其他动物有所区别的根本。而且,人的情感不是只有善恶之分,每一种情感都是人的真情。这是欧阳修的伟大之处,他认识到了情感来源于人,且人性中本就有着多种情感,不是非善即恶的。他也因此不对情感进行消解、改动,而是将之真挚地挥洒在词作之中。

汉唐以来,儒学不断被神化,欧阳修对此提出了反对意见,主张回到儒家圣人经典的原始内涵。欧阳修在《答宋咸书》中对“道”进行了阐述:“圣人之言,在人情不远。”他没有作神圣化、束之高阁式的解释,而是将其世俗化,认为圣人的哲理“就是要老百姓安居乐业,解决好他们的饮食男女、传承接代、养生送死等最实际最根本的日常需要和情感问题”[9]。“道”是接近现实生活、接近每个人的思想感情的。所以,拥有敏感心灵的欧阳修在词作中自然地表现出了他在生活中感知到的“人情”。

(二)“情痴”的影响

欧阳修自觉将自身感情抒发到词作之中,这也对词的“雅化”做出了重要贡献。“雅”是中华传统文化中的审美观念,是文人士大夫阶层人生理想与艺术趣味的综合体现。词本身没有“雅”的成分,它是一种民间俗体,是歌姬舞女演唱的歌词。王国维说:“词至李后主而眼界始大,感慨遂深,遂变伶工之词而为士大夫之词。”“伶工之词”即是民间演唱的俗体,而“士大夫之词”就是文人士大夫注入个性阅历、寄托身世之感的词作。欧阳修作为宋初词人,未延续伶人之词,而是在词作中抒发了属于自我的感慨。

欧阳修早年之作,大多仍是酒席宴饮之作,代闺阁立言,带有花间词派的色彩。但是,随着人生阅历的丰富,他自然地将词情由“代闺阁立言”变为“士大夫自言”:面对自然美景,他沉醉闲适;面对华年流逝,他悲哀感叹,抒发着属于士大夫的感慨。这一时期,欧阳修词境开阔,由早期的柔靡缓弱转向了豪隽高迈。欧阳修晚年之情的自觉抒发为词的“雅化”走出了重要一步,影响了之后的宋代词人。苏轼作词则完全恢复了诗歌言志的传统,使词的雅化程度大为提高。[10]欧阳修的抒情雅词为以苏轼词为代表的北宋“士大夫之词”全盛时期的到来奠定了基础。

总之,欧阳修“情痴”来源于他本身的敏感多情,且与他对人本质、儒家“道”等方面的哲学体认有关。基于此,晚年的欧阳修对个人内心的闲适与悲哀不加掩饰,真挚地倾洒到词作之中。同时,这些词作表现了士大夫的志趣与感慨,对词的雅化进程做出了重要贡献。

小结

欧阳修是一个多情敏感之人,他认为“情”是人的本质所在,是儒学之“道”关注的问题,因而他在生活中对人、事、物投以真心,对之进行真挚体认,并在词作中对真情进行率直流露。致仕归颍期间,欧阳修整理创作了《采桑子》。基于此,我们可以描绘出退隐时期欧阳修的“情痴”形象——既是“闲人”又是“衰翁”。

临终前,欧阳修写下“冷雨涨焦陂,人去陂寂寞。惟有霜前花,鲜鲜对高阁”一诗。虽然陂会因为人的离去而“寂寞”,但霜前花哪怕风吹雨打,却是始终鲜艳的。欧阳修对自我的“立言”实现了生命价值的永恒:欧阳修之情仍与今天的我们有着心灵共振,历经千年风霜的“情”花仍鲜艳绽放,一如他不朽的灵魂。

参考文献:

[1]王国维,著.徐调孚,校注.人间词话[M].北京:中华书局,2015.

[2]胡可先,徐迈.风格·渊源·地位:欧阳修词论[J].河南社会科学,2012(2):85-90,128.

[3]欧阳修,著.李逸安,点校.欧阳修全集[M].北京:中华书局,2001.

[4]缪钺,叶嘉莹.灵谿词说正续编[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4.

[5]陈新,杜维沫.欧阳修选集[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6.

[6]蒋宗许,袁津琥,陈默.苏辙诗编年笺注[M].北京:中华书局,2019.

[7]唐圭璋.词话丛编[M].北京:中华书局,2005.

[8]王绍东.论“三不朽”说对司马迁及《史记》创作的影响[J].内蒙古社会科学,1998(5):48-51.

[9]郭纪金.欧阳修俗艳词的人文意蕴[J].深圳大学学报,2001(6):33-40.

[10]叶帮义.北宋文人词的雅化历程[D].苏州:苏州大学,2002.

作者单位:山东师范大学文学院

作者简介:戚跃函(2003—),女,汉族,山东滨州人,本科在读,研究方向:汉语言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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