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 从中国近现代文学接受史来看,印度作家泰戈尔与诸多中国现代作家之间有着深切的联系。泰戈尔与徐志摩从相闻、相识到相知,在心灵沟通以及诗歌创作方面都表现出了高度契合。试图分析泰戈尔与徐志摩的诗歌主客一体、追求无限、寄情自然及现代审美主体的创生过程,进而揭示中国现代文学复杂的思想背景与印度语境之间盘根错节的关联。结合历史宏观学,尝试从基础文本分析入手,旨在为相关研究提供新的途径。
[关" 键" 词] 泰戈尔;印度文学;诗歌艺术;审美主体;东方美学
引言
徐志摩虽然并不能说是受泰戈尔影响最大的作家,但是他和泰戈尔之间的情谊是最为深刻、最令人感怀的。正如徐志摩在《小说月刊》中提到的:“他(指泰戈尔——引者注)这回来华,我人最大的盼望,不在他推广他的诗艺的影响,不在传说他宗教的哲学的乃至于玄学的思想,而在他可爱的人格……”[1]可以说,泰戈尔和徐志摩都通过诗歌传达了一种追求无限的思想倾向,以及表现出主客一体的美学特征,同时诗歌中都氤氲着一种昂扬雅致的气息,而诗歌中的这种同质气质最终可追溯到东方诗学的审美基底和西方文化中的情感革命。
一、东方美学:“人格论”与主客一体的建构
近现代东方发展时期,泰戈尔与徐志摩都与“自我”发现主题有着很深的因缘,并形成了“自我”主题的两种线索和路径。然后,审美对象的无限丰富性以及文学创作思维的不确定性,证明了文学思维在外化过程中的千差万别。
泰戈尔的作品中蕴含着人格与情感精神的融合。从泰戈尔的文学成长史来看,诗人的文学接受肇始于吠陀文学、《奥义书》、《摩诃婆罗多》和《罗摩衍那》,其中人格论(Personality)是泰戈尔文学的重要范畴。泰戈尔在演讲中就曾提过:“在我身上还有另外一个人,不是肉体的人,而是人格的人。人格的人有自己的好恶,并且想要找到某种东西以满足自己的爱的需求。超越权宜之计和实用目的,才能找到这个人格的人。”[2]实际上,诗人所指的“另外一个人”可看作是文学创作的另一向度,表示与存在的人相对应的精神上的情感抒发。由此,艺术的目的在于表现人格,而不是抽象的存在和理性的分析。
另外,从泰戈尔的诗歌风格来看,《金色花》《生如夏花》《吉檀迦利》等诗歌融汇着双重风格:一是对于神的无限超然;二是对于真实的超然冷峻的气质。泰戈尔的书写从真实生活出发,具有根植人生的广度以及深度。泰戈尔的文学价值观既包罗宇宙,又不遗漏个体。正如泰戈尔所说:“我们都有眼睛,从而使物质世界的万象与我们联系起来,我们还有一种属于我们自己的内在能力,从而帮助我们发现我们与人类的最高自我的关系,也就是我们与人格宇宙的关系。这种能力就是我们的熠熠生辉的想象力,这种属于较高阶段的想象力为人类所特有。它赋予我们洞察整体的能力,而对于生物的肉体生存而言,这种能力却未免多余;它的目的是在我们的心中唤醒一种完美之感,这才是我们的永生之感。”[2]
徐志摩诗歌中所蕴含的对文学与世界关系的基本理解,可能与中国最早的抒情诗相关。华夏古典文论中并不存在“再现”(客观)与“表现”(主观)的决然对立,相反,物与我都存在于一种浑然天成的和谐之中。由此,考察徐志摩的创作轨迹,便可窥见其主客一体思维的存在。徐志摩在1924年12月创作的诗歌《雪花的快乐》中,将自己比作一朵雪花,纯净、飘逸及雅致,营造出柔美的意境,读起来有和谐回环之美,表现出对美好爱情及生活的向往。而1925年春天创作的诗作《她是睡着了》,色彩浓艳如花,辞藻雅致写意,音韵袅袅如烟,建构了温润昂扬的美学神话。从徐志摩的主客融合主题这个众人皆知的诗歌线索中可以看出,物与人浑然天成,超越了诗歌表面的抒情表达。而物与人之间的结合关系到了中国古典文学和文化领域,这是徐志摩原生中带有的中式抒情传统,也因此让他的诗歌在中国现代文学中获得了真正的文学意义。
泰戈尔与徐志摩的诗歌美学虽源于相异的东方国别审美机制,但依旧可以在相异中寻得共曲。徐志摩的诗歌中蕴含着泰戈尔诗歌中的悠长韵味。徐志摩为泰戈尔神形毕肖的私淑弟子之一,其中对于“人格论”的接受是最为直接的。泰戈尔曾言:“诗与艺术所养成的是人的虔诚的信仰,这种信仰使人与万物化为一体,这种信仰的最后真理便是人格的真理。”[3]在诗人看来,神的存在并不是神秘主义的宣言,神存在于人和万物之中。诗人通过哲学和道德改造社会表现,而此种态度对于国家暴力与欺凌于事无补,这也成为泰戈尔在五四时期被部分知识分子口诛笔伐的真正原因。
而此种“人格论”与徐志摩的主客一体思维融为一体,徐志摩将信仰具体化,并与自由相结合。为此,他“甘冒世之不韪,竭全力以斗者”,“实求良心之安顿,求人格之确立,求灵魂之救度耳”[4]。徐志摩为自由所痴迷,他勇敢地追求爱情,坚持自我尊严和力量。从中可以窥见徐志摩与泰戈尔之间的紧密联系,也可以看出两位优秀诗人对于灵魂美好方面的共同认知,也传达出了自由昂扬的美学曲调。
徐志摩与泰戈尔的诗歌都表现出了现代世界风卷云涌之下的生存困境。他们的诗歌中都带有明显的“山水”“自然”倾向,以及对于西方人文精神所产生的一种同质的“新的态度”。徐志摩对于自然主题的触及,源于对中国古典文学审美传统的本质显现。《再别康桥》《雪花的快乐》《云游·节选》《翡冷翠的一夜·节选》等,都构成了自然景物抒情传意的典型性场景。而泰戈尔的代表作品《生如夏花》《金色花》《纸船》,通过自然主题表达人与宇宙的深刻联系。两位诗人文化背景相异,但是从诗歌的内涵深度而言,都表现出了东方现代文学时期新的出路,在某种意义上是现代东方文学的命运指向点。
二、新月未圆:“被捧杀与被怒骂”的哲学诗人
1924年,从大雾散去的上海汇山码头走来的泰戈尔,在为期49天的中国之行中,既享受了至诚礼遇,也遭遇了抵制抨击。他如一块掉入沸水的石头,在新文化浪潮中激起千层波浪。从梁启超、徐志摩将其视为“救世主”,到林语堂等认为他是“亡国奴”,这场百年前的中印交流之战,无不受五四以来国内思想争鸣的影响。鲁迅先生目光如炬,评价泰戈尔的处境“骂名与捧杀”并行,而从泰戈尔的复杂处境中可以窥见五四时期中国的复杂图景。
1924年是中国近代史的转折点。失控的氛围以及焦灼的人心在那个时期成为主曲调。泰戈尔作为当时亚洲最具有影响力的作家,他来到中国的心情是尤为复杂的。所以,他在中国的第一次发言就开宗明义:“(我)只不过是来求道罢了。”但是在五天之后的欢迎会上,面对1200多名各界人士,泰戈尔说道:“要晓得把一切精神的美牺牲了,去换西方的所谓物质文明,是万万犯不着的。”[5]此时的泰戈尔享受着众人的欢呼与掌声,但是会场外“反泰戈尔”的宣传单漫天飞扬。事实上,关于泰戈尔的捧杀与诋毁,代表的是中国近代知识界的论证。
徐志摩对泰戈尔非常推崇。泰戈尔于杭州演讲时,台下观众都在等待徐志摩翻译。而徐志摩却说:“他讲的话,一句一句都是诗。诗是不能翻译的,翻译它就是亵渎它。你们已经见到了泰戈尔先生的风度,已经听到了泰戈尔先生的声音,你们是有福了。听呀……他哪里是在说话,简直是夜莺在唱歌——这是一种天籁。你们再听他唱吧,我是不能翻译的。”[6]实则,徐志摩的过度迎合不同程度上加深了观众对泰戈尔的非议。
在后世的我们看来,泰戈尔对于东方文化和西方文化的看法,并不是极端的民族主义发言,而是基于东方文明继承发展的谨慎态度,是对于西方物质文明保留意见的显现。然而,那时候中国的处境并不需要如此的发言。正如郭沫若在《泰戈尔来华我见》一文中提到的“无原则的非暴力的宣传是现时代最大的毒物”。由此可见,泰戈尔在中国是极为孤独的诗人。泰戈尔与徐志摩在此期间的相惜,更是来源于徐志摩对泰戈尔思想和人格的高度肯定。泰戈尔“人格论”的真理让徐志摩产生了认同。而这种认同是一种柔和却无力的方式,徐志摩曾在诗歌中表现了对黑暗现实的不满:“我们张开眼来看时,差不多更没有一块干净的土地,哪一处不是叫鲜血与眼泪冲毁了的。”对于现实的黑暗与压抑,徐志摩全部归于个人的堕落,由此他对于泰戈尔的理论尤为认同。徐志摩在文章《青年运动》中提道:“需要改良与教育与救渡的是我们过分文明的文明人,不是他们。需要急救,也需要根本调理的是我们的文明,二十世纪的文明,不是洪荒太古的风俗,人生从没有受过现代这样普遍的咒诅……”[7]由此可见,徐志摩与泰戈尔的认同来源于一种对抗争的共识。
三、爱的哲学:追求无限的主体问题
“爱的哲学”与轻松明媚的艺术风格也成为两位诗人的相似点与连接点。徐志摩与泰戈尔之间的联系之一——对于爱的理解,也成为两位诗人之间的共同点。泰戈尔的思想中最为明显的就是“泛神论”的存在,而徐志摩所接受的泰戈尔的“泛神论”中最为主要的便是“人格的真理”。“人格的真理”极为迎合徐志摩的现实需求,那时徐志摩正沉浸在爱情的挣扎中。为此,徐志摩将这一精神与对林徽因的无望追求以及与陆小曼的热恋结合起来。在这一过程中,徐志摩以“自己人格与性灵的尊严”构成自己社会、伦理筑造的心理支柱。
这种人格精神的自由向度,让徐志摩诗歌中的爱情主题由狭义的爱情变为广义的爱情。徐志摩通过爱情诗歌,从人与人之间的关系过渡到了人与万物之间的关系。例如,他在《沙扬娜拉》中提道:“最是那一低头的温柔,像一朵水莲花不胜凉风的娇羞,道一声珍重,道一声珍重,那一声珍重里有蜜甜的忧愁——沙扬娜拉!”[4]这首献给泰戈尔的小诗,典雅至极,娓娓道来,回环往复,道出了无尽的感动与爱意。而这些细腻的情感本身与泰戈尔作品中的“梵我和一”殊途同归。
爱是泰戈尔和徐志摩诗歌创作中最重要的主题,泰戈尔曾言:“爱是我们周围一切事物的最终目的。爱不仅是感情,也是真理,是根植于万物中的喜,是从梵中放射出来的纯洁意识的白光。”泰戈尔在他的作品《吉檀迦利》《园丁集》中展现了亲情之爱、男女之爱和自然挚爱,其中“泛神之爱”是其最主要的爱的主题。徐志摩与泰戈尔也是将爱的主题贯彻到底,徐志摩曾说过:“我没有别的方法,我就有爱;没有别的动力,只是爱。”[6]由此,爱作为一个重要的主题成为徐志摩与泰戈尔诗歌中的永恒基调。但是他们对于爱的歌颂以及书写有着明显的差异。徐志摩诗歌中的爱成为一个具体的对象,表现出一种对美好和自由的向往。而泰戈尔的爱存在于世间万物之中,表现为一种自由精神向度的爱。
从泰戈尔与徐志摩的文学思想角度来看,两位诗人在“救国与启蒙”过程中被理解为风花雪月、追求情趣的作家。然而,我们应当清楚,徐志摩和泰戈尔都是属于那个时代的先锋人物。正如杨照老师所说:“徐志摩带来的革命效果。徐志摩则是推动情感革命的大前锋。”[7]他们把自己的心灵、浪漫的心灵展现在文字中,带着浓烈的热情,这种热情是那个时代所没有的,甚至是中国“传统社会视之为毒蛇猛兽,必欲去之而后快的”[8]。
结束语
从徐志摩与泰戈尔的诗歌艺术角度来看,无论审美机制、历史轨迹还是情感激发,都表现出了两位诗人的联系,这种联系来源于东方审美机制的熏陶。我们可以从徐志摩和泰戈尔的相互欣赏中了解到,在那个物质与精神争论不休的时代,在前进与坚守念兹在兹的烦扰情绪中,中印诗人都表现出先锋的气质与能力,为的便是守住人的灵魂与情感的活跃和唯一。
参考文献:
[1]徐志摩.泰戈尔来华[J].小说月报,1923,14(9).
[2]泰戈尔.诗人的追述[M].倪培耕,等译.桂林:漓江出版社,1995.
[3]泰戈尔.泰戈尔全集:第22卷[M].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2000.
[4]徐志摩.徐志摩全集:第三卷[M].北京:中央编译出版社,2013.
[5]泰戈尔.在爱中亲证[M]//林贤治.20世纪外国文化名人书库:泰戈尔集.上海:上海远东出版社,2004.
[6]徐志摩.爱眉小札[M].北京:中国友谊出版公司,2003.
[7]杨照.对决人生:解读海明威[M].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9.
[8]刘景兰.徐志摩诗歌语言研究[D].武汉:华中科技大学,2006.
作者单位:四川文理学院
基金项目:四川文理学院科研启动基金资助,项目名称“泰戈尔与徐志摩诗歌艺术比较研究”(项目编号:2023QD25)。
作者简介:王梓钧(1995—),女,汉族,贵州遵义人,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东方文学、比较文学。
雷学颜(2003—),女,汉族,四川大竹人,本科在读,研究方向:汉语言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