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顺的人生该如何严肃地表达

编者按：本辑评论脱胎于湖南省社科院“德雅文学工作坊”对一泓长篇小说《孑孓》的研讨。《孑孓》是一部具有清晰的文体创新意识、内倾书写意识和隐喻建构意识的小说，具备多维解读的条件。小辑也拟从文体、社会、人物等多个方面折射《孑孓》光彩，助力读者理解与思考。罗山深度剖析了小说的文本创新与精神表达，以“讨厌严肃”关联时代精神状况，精准解读了小说在情绪驱动下的利弊，视角独特新颖。邓谦林从文学的城乡传统出发，将小说置于城乡写作经典脉络中加以考察，深挖小说在呈现城乡差异、后现代叙事、人物异化等方面的特点，凸显了文化意义。陈雅琪沿着小镇青年的城居蜕变轨迹，梳理了主人公“我”与镜像决裂、寻找原乡、学会生活、于现实困境中进行内在性建构的几个阶段，进而顺势导出小说的内在性之要义。

“我讨厌人为的严肃，所以我时时刻刻渴望尽早回到红花坡。红花坡不需要严肃。”小说《孑孓——镇上人城里生存文本》再一次展现了王朔那种“玩世不恭的深情”和语言狂欢的风格，但作者一泓创新了小说的书写方式，用格言、日记、书信、论文、说明书、清单、菜谱、病例、检讨书、档案、引言、词条、宣言等文本穿插、拼贴在小说叙述里，甚至有的就直接成为小说叙述，使得这部长篇成为多文体复合的小说体。这些文本所具有的理性、冷峻意味或者说严肃性嵌合了小说主角“我”的个人奋斗的失败和精神世界的虚无。

“讨厌严肃”展现了千禧年后知识青年的心灵变化以及整个社会的精神状态，使得小说具有了心灵史的特质。作为阅读量颇为庞杂的知识青年，叙述人“我”具有一定的思想素养，如果有机会表达或者有合适的工作展现出来，“我”可能走向不同的人生。可现实是，“我”只能委身成为一名广告业务员，后来辞职写作。作家这种身份却遭到连小学都没有毕业的邻居刀哥的鄙视。“我”拥有这种身份也只是为了有利于拉广告。“我”无法展现自己的才思，只能随波逐流，经历了失业、离婚等诸多不顺。这种“生不逢时”的失落感，让“我”很难将对世界的认识和感悟外化成为公共的文字，从而向内变成一种独自的絮语，呈现出精神内耗后的语言狂欢。结合本世纪初“娱乐至上”的时代氛围，恰巧“我”也在当时推崇娱乐风格的电视台工作，小说的反严肃的语言风格倒是和其主人公“我”的失败人生故事形成奇妙的对应，小说的形式和内容高度统一，使得小说具有反映那段“娱乐时代”的典型性，“讨厌严肃”的表达恰恰成就了小说成为一部严肃作品的可能。

在作者这一代人的青少年时代，有过类似经历的人或许也遗忘了，少男少女们喜欢在笔记本上抄写名人名言、歌词，囫囵吞枣地完成一部分知识和思想积累。这样的阅读和消遣方式，姑且称之为“前段子”文化。因为，现在流行的正是一种“段子”文化。我们在手机上阅读的更多的是短篇的段子文本，风行的脱口秀也可视为段子的语言表达——用短小精悍的段子在较短的时间内传达出作者想要表达的信息或观点。“前段子”时期的那种段子在小说中比比皆是。首先是每一章的引言和最后的注释引用了大量的文本片段，包括佛教典籍、社会学著作、文学理论、哲学典故、中外小说、民间旧俗，还有一些曲艺戏剧的文本歌词、报纸新闻和诗歌等等。其次，作者大量闲言碎语的表述呈现出段子文本的形态。从小说最后标注的写作过程可以看出，小说的写作不是一蹴而就的，而是有着多年段子文本的积累，有些神思妙想可能很早就写出，只是后面才加入小说之中。故事的情节反而隐藏了起来，与段子式的文本之间呈现出一种割裂性。这种割裂也有些娱乐节目的氛围，一种情绪表达欲望打断了节目程序性，同样地，也打断了小说核心故事情节在阅读上的流畅性。夹杂在文本中的段子或许可以更精练，更融合进叙事之中，不会让读者读完整本小说记住的多是作者那种沉积多年的不吐不快的情绪。

正因为这样，小说并不是用情节来推动的，而是情绪来推动的。作为带有回忆色彩的小说，作者从一开始就带有很强的情绪，类似于屈原的孤傲和独醒，批判着社会上形形色色的虚伪和不公。情绪化的写作似乎是私人化写作的标配，类似于日本的私小说，取材于作者自身经验，毫无保留地暴露自我的内心。从小说文本的非线性叙事安排来看，个人的经历让作者在书写过往的时候，不是想好好地通过经历来打动大家，而是在倾泻这些经历带给作者的爱恨情仇。故事情节也有意安排在相关的情绪表述之中，而且故事情节比较短小，也呈现出段子特点。文本的互文，恰恰反了过来，各种文本的引用是情绪的注释，各种个人或他人的故事也成了情绪的注释。强烈的情绪表达，让小说具有强大的内驱力，但是，作者情绪的单一和不节制，又让小说缺少了应有的严肃性，让作者诸多的思想和感悟成为一种炫技，流入“玩世不恭”的虚无之中，读者难以体会到一泓对真我、真诚、真情的追求，正如同“我”在生活中难以被理解、被接纳、被珍视，这是不是一种遗憾呢？